陳益民

今天所謂“綠帽子”，源自古代的“綠頭巾”。而古代綠頭巾的顏色，除純正的綠色外，也包括偏藍(lán)的暗綠色乃至深藍(lán)色，因此“綠頭巾”也曾被稱作“青巾”“碧頭巾”“碧綠頭巾”“綠幘”，《荀子·勸學(xué)》有“青，取之于藍(lán)而青于藍(lán)”之語，白居易《憶江南》中也有“春來江水綠如藍(lán)”，可知綠、青、碧、藍(lán)的色調(diào)在古人心目中是很接近的。筆者在下文所稱綠頭巾，也指文獻(xiàn)所載的青巾、綠巾、碧頭巾、青幘等。

漢魏至元代，綠頭巾曾被世人廣泛使用，在多數(shù)地方、多數(shù)時期不含令人不堪的恥辱性貶義，只是戴綠巾者的社會地位偏低而已。晉代沈瑩有一支五千人的強悍隊伍，因頭戴青巾而稱作“青巾兵”；北周尉遲迥手下有一支上萬人的親軍，史稱“皆綠巾錦襖，號日黃龍兵”；唐宋時期，頭戴青巾常常是仙道中人的標(biāo)志，唐代傳奇小說《玄怪錄·張佐》中描寫兩個仙童的服飾是“綠幘青帔”，宋代關(guān)拭《隱真道堂記》中提到一名姓劉的道士，也是“戴青巾、披青氅”；宋朝秘書省著作郎楊簡在給皇帝的一份疏奏中，還提到士大夫服飾有著“青巾紫袍”者；又《文獻(xiàn)通考》記載，契丹“丈夫或綠巾、綠花穿袍”。由此可知，當(dāng)時人們對于頭巾是否綠色，一般沒有特別的顧忌，綠頭巾與其他顏色的頭巾一樣，似乎也沒有明顯的社會地位上的區(qū)別。

然而，也有例外。在唐朝東部一帶，曾有將戴綠頭巾視為屈辱的習(xí)俗。唐人封演《封氏聞見記·奇政》記述：“李封為延陵令，吏人有罪，不加杖罰，但令裹碧頭巾以辱之，隨所犯輕重，以日數(shù)為等級，日滿乃釋。吳人著此服出入州鄉(xiāng)，以為大恥，皆相勸勵，無敢僭違?！毖恿昙s在今江蘇丹陽、常州、江陰等沿江一帶。李封對有罪的人的處罰，是讓其頭戴綠巾，罪重的戴的日數(shù)多，罪輕的戴的日數(shù)少。這事后來便演化成東南吳地的一種觀念，認(rèn)為頭戴綠頭巾是一種恥辱。

為什么李封用這種方式處罰人呢？明代郎瑛在《七修類稿·辯證類·綠頭巾》中認(rèn)為，李封這是借鑒了春秋時期同類的事情。他說：“當(dāng)時李封何必欲用綠巾？及見春秋時有貨妻女求食者，謂之娼夫，以綠巾裹頭，以別貴賤，然后知其來已遠(yuǎn)，李封亦因是以辱之?！币簿褪钦f，李封借用了史籍所載春秋時期一個娼夫戴綠巾的例子，而用綠頭巾讓犯罪者感到屈辱。應(yīng)當(dāng)說，這屬于臨時起意，并非常態(tài)，而此后競在吳地漸成習(xí)俗了。

戰(zhàn)國時期有以青布裹頭的士兵，被認(rèn)為與眾不同，且等級較低。《戰(zhàn)國策·魏策一》記載蘇秦為了“合縱”而向魏襄王進言，提到魏國軍士有不同類別，包括“武力”二十萬、“蒼頭”二十萬、“廝徒”十萬。宋代鮑彪注解“蒼頭”為“以青帕首項”（即從頭到項部裹以青布），《史記·蘇秦列傳》記述同一事情，唐朝司馬貞索隱也解釋“蒼頭”為“以青巾裹頭，以異于眾”?！妒酚洝ろ椨鸨炯o(jì)》有“蒼頭特起”一語，索隱引晉代學(xué)者晉灼的注解，稱“殊異其軍，為蒼頭，謂著青帽”。無論是說青巾裹頭，還是著青帽，都是強調(diào)頭上裹有青布，作為一種與眾不同的標(biāo)志。因此漢末應(yīng)劭早有這樣的看法：“蒼頭特起，言與眾異也。蒼頭，謂士卒卑巾，若赤眉青領(lǐng)以相別也?！?/p>

裹綠頭巾的人地位不高，到漢代還是賤者的特征。館陶公主家的庖人董偃第一次拜見漢武帝，頭裹綠幘。漢代蔡邕《獨斷》卷下說：“幘者，古之卑賤執(zhí)事不冠者之所服也?！北百v者不允許戴帽子，用綠布纏裹頭發(fā)。所以對于《漢書·東方朔傳》“董君綠幘”一語，唐代顏師古注釋說：“綠幘，賤人之服也。”

東漢以后，“蒼頭”成為私人部曲和仆人的專稱，地位較低，但未必以頭裹青布為標(biāo)志。換句話說，自漢末直至明清，“蒼頭”不再是因為頭裹青巾而有此稱，只要是家奴，即可以此名之。

由此可以推測，唐朝李封用碧頭巾辱人，也受到戰(zhàn)國秦漢因“青巾裹頭”而得名、在后世地位又較低下的“蒼頭”啟發(fā)，才有了這一舉措，并影響了江南人對綠頭巾含意的引申。

大約受吳地此俗的影響，到元代，綠頭巾的貶義競被國家制度確定下來。元朝明文規(guī)定樂戶、倡優(yōu)家男子必戴綠頭巾，以作這類卑賤人家的標(biāo)志。綠頭巾自此成為世人周知的貶義詞?！对湔隆ざY部服色》：“至元五年，準(zhǔn)中書省札，娼妓之家，家長并親屬男子裹青巾?！薄对贰ろ樀奂o(jì)》：“禁倡優(yōu)盛服，許男子裹青巾，婦女服紫衣，不許戴笠乘馬。”宋代曾不含貶義的“青巾紫衣”，到元代則成了低賤樂戶特有的服飾?！队ㄇV·諸家論說》引趙孟頻關(guān)于戲曲曲譜的論述，也提到“院本中有倡夫之詞，名日‘綠巾詞…。倡夫與綠巾相關(guān)聯(lián)，這是元代才流行起來的。

此制到明代依然如故。沈德符《萬歷野獲編·禮部二·教坊官》載：“按祖制，樂工俱戴青字巾，系紅綠反搭膊。常服則綠頭巾，以別于士庶?！敝x肇涮《五雜俎·物部四》也稱：“幘本賤者之服，綠幘又其賤者，近代樂工著綠頭巾，亦此意也。”

因為卑賤，樂工的妻子多淪為歌伎，被人玩弄，這對樂工而言是莫大的侮辱。明代以后，世俗遂泛稱妻子與外人有奸情為給丈夫“戴綠頭巾”。《五雜俎·人部四》曰：“國初之制，綠其巾以示辱，蓋古赭衣之意。而今無矣，然里闈尚以‘綠頭巾相戲也?！鼻八镀咝揞惛濉芬卜Q“今吳人罵人妻有淫行者曰綠頭巾”“樂人朝制以碧綠之巾裹頭”。這樣看來，此稱已被用于挖苦、貶低妻子不檢點的男人。明代以后，非樂戶的男人如果也被扣上此稱，已是暗示他的妻妾有偷漢子行徑?？梢姟熬G頭巾”實際上已成為一種羞辱人的象征語。這種屈辱的象征，此后一直沿襲，至今猶然。

一些古典小說中常有圍繞這個詞語的相關(guān)描述?！缎咽酪鼍墏鳌返?2回描寫一個叫魏三封的武生娶親，新婚之夜發(fā)現(xiàn)新娘程大姐不是處女，將她一頓暴打，并送回程家退婚。原來，程大姐的老娘“老程婆子孫氏也料得魏三封已有武舉頭巾戴了，又要這頂綠頭巾做甚？”可孫氏還想蒙混過關(guān)，結(jié)果卻未能糊弄過去，把事情搞砸了。

《鏡花緣》第12回中有兩個充滿道學(xué)氣息的人談風(fēng)論俗，說男人一定要對自家的女人嚴(yán)加管束，否則就有“綠頭巾”之虞：“諸如哄騙上廟，引誘朝山……良家婦女因此失身的不知幾幾?！斯逃捎趮D女無知所致，但家長不能預(yù)為防范，預(yù)為開導(dǎo)，以致‘綠頭巾戴在頂上，亦由自取，歸咎何人？”由于清代以后世人日常多不裹頭巾，而是戴瓜皮帽子，便又由“綠頭巾”引申出“綠帽子”一稱?！抖昴慷弥脂F(xiàn)狀》第56回中就有這樣的描寫：“那婆娘暗想：這個烏龜自己情愿拿綠帽子往腦袋上磕，我一向倒是白耽驚怕的了?！?/p>

“戴綠頭巾”被認(rèn)為是男人的恥辱，而令人瞠目的是，有些男人為了達(dá)到某種個人目的，居然還主動把這種屈辱的象征扣在了自己頭上?！抖昴慷弥脂F(xiàn)狀》《文明小史》《禱杌萃編》等晚清諷刺小說中都有候補道為謀升官而將妻女送去討好總督的描寫，反映了清代官場中上司的鄙陋和下級的無恥?！抖昴慷弥脂F(xiàn)狀》第3回有兩句聯(lián)語：“不怕頭巾染綠，須知頂戴將紅?！本褪侵S刺這類人為了升官，獲得紅頂戴（較高官員的帽飾，象征高官），寧愿“戴綠頭巾”也在所不惜的情形。晚清獲得紅頂戴的來路有九種，稱作“九紅”，其中通過自己的妻女姐妹等女性親屬賣身于權(quán)貴而得到的紅頂戴的行為，被稱作“肉紅”。

“綠頭巾”一稱一直沿用到近世，而“綠帽子”之稱則沿襲到了今天。人們常常在譏笑人和咒罵人的場合用上這種說法。1916年7月11日上?！睹駠請蟆份d《奉天官界之四不》一文，說到軍閥倪嗣沖“戴了綠頭巾”，文中說：“倪嗣沖之愛妾現(xiàn)奔至奉天，改名日愛珍珍，以優(yōu)而兼妓業(yè)，見人輒自稱為‘倪夫人，門首貼一聯(lián)云：‘豈有文章驚海內(nèi)，要留清白在人間。有好事者為之改易日：‘文無文，章無章，娘子競效紅拂女；清不清，白不白，將軍甘戴綠頭巾。…真是令人噴飯的笑談。中國人特別看重女人的貞操，一個女人失貞，不只是女人本身的羞辱，而且也是其丈夫的恥辱，因此，在人們發(fā)生激烈口角時，說女人偷漢、男人戴綠帽，就成為最能讓對方感到無地自容的有力武器。這在一些人的對罵中可見一斑。王實味《楊五奶奶》一文中寫到兩個女人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而發(fā)生沖突，對罵起來，她們的罵詞就都離不開男女之事：

“你這娼婦怎么恁厲害！聽?wèi)蛞灿袀€先來后到，你偏要坐前頭！像你這妖怪樣才浪漢子咧！像你才……”那婦人（張家四娘子）也煞是不弱。

“好不要臉的臭婊子！張四‘戴綠帽子誰還不知道？！你這‘貼骨老偷漢子的騷貨！你操婆娘相與東岳廟里二和尚誰還不曉得？！不要擺臭架子裝正經(jīng)哪……”楊五奶奶那罵法真地道。

其中不難看出“失貞”與“綠帽子”在世人心目中的份量。要讓誰在人前抬不起頭來，這兩者是最容易瞄準(zhǔn)的攻擊點。無論對方是否真的失過貞操，是否真的“戴綠帽子”，只要強詞奪理，把這樣的污水朝對方猛潑，就自然會形成強烈的效果。罵者以正人君子自居，可以取得道德制高點；被罵者不得不為此辯白，洗刷污點，內(nèi)心必然焦躁不安；周圍湊熱鬧的看客最渴望聽到這樣的八卦消息，可為他們無聊的閑散日子平添扯淡的笑料。勝利的天平傾向于何方，就此不難判別。這就是為什么人們在罵街時都樂于使用這一撒手锏的原因所在，以致對罵的雙方都熱衷于采用這相同的罵法也毫不奇怪。

“綠頭巾”“綠帽子”一稱用于罵人，無疑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一大陋習(xí)，其本質(zhì)是以歷代三綱五常的倫理觀念為立論根基的。夫為妻綱，男尊女卑，一切動搖這一綱常的行為，都被視為大逆不道。“綠帽子”是男人受屈辱的象征，之所以受屈辱是因為妻子與他人有染。妻子是從屬于男人的，與他人有染自然就是背叛男人了。這是禮教文化所不能容忍的事情。

即使不考慮傳統(tǒng)禮教的因素，妻子與他人有不干不凈之事，這對于任何一個一夫一妻制社會都是難以接受的，受譴責(zé)也就理所當(dāng)然。然而，在傳統(tǒng)世俗文化中，人們總是用一種調(diào)侃的、嘲笑的眼光來看待這種現(xiàn)象，并趁機擴大其負(fù)面影響，將其作為攻擊相關(guān)當(dāng)事人的把柄。俗世的嘲笑聲，不在于要維護固有的社會和家庭秩序，而在于從無聊中獲得一種幸災(zāi)樂禍的滿足。因此，在“綠頭巾”“綠帽子”的嘲諷聲中，不會形成有益風(fēng)化的風(fēng)尚，相反，只會讓人感受到對此津津樂道者卑劣情緒的宣泄。

作者單位：天津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