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燕歌
戰(zhàn)國時代,群雄逐鹿,秦國終于在始皇帝時一統(tǒng)天下。實際上,統(tǒng)一六國的野心在秦惠文王與昭襄王執(zhí)政時便已開始醞釀?;菸耐踮A駟在位時,蘇秦就曾提醒惠文王“可以吞天下,稱帝而治”,但惠文王以為“毛羽未成,不可以高蜚(飛);文明未理,不可以并兼”(《史記·蘇秦列傳》)?;菸耐跛篮?,身為惠文王之妃、昭襄王之母的羋太后及其兄弟協(xié)助年幼的昭襄王理政,對于秦國統(tǒng)一大業(yè)的實現(xiàn)不無助推作用。作為一位參與朝政的女性,歷史上真正的羋太后是怎樣的形象?我們不妨也沿著歷史的長河溯洄從之,去尋訪一下這位女性的蹤跡。
先來說說羋姓的由來。這是歷史上一個古老的姓氏,《國語·鄭語》記載“姜、贏、荊、羋,實與諸姬代相干也”,意思是說這四大姓幾可與當時勢力最強的姬姓相抗衡。羋乃楚國祖先之族姓,楚人之先祖陸終有六子,第六子名為季連,羋姓,楚人乃其苗裔,這在《史記·楚世家》和后代的《通志·氏族略》中均有記載。裴國昌編《中國春聯(lián)大典》錄有關(guān)于羋姓的幾句聯(lián)語:“帝王賜姓,漢水發(fā)源”“姓啟上古根本正,望出關(guān)中源流長”“上古列入八大姓,《羋子》尚存七十篇”“羋子精為貴,秦將勇聞名”,聯(lián)語中傳遞出關(guān)于羋姓的一些信息:其族源于漢水流域,乃上古八大姓之一,羋姓中有兩位“羋子”值得稱道,前者指文士羋嬰,后者指驍將羋戎。
歷史上對于秦國這位太后有“羋八子”和“宣太后”兩種稱呼,《史記·穰侯列傳》載:“宣太后故號羋八子,其先楚人,姓羋氏。”“八子”乃是秦朝妃嬪封號之一種,《大事記解題》卷四云:“秦立羋八子為太后聽政。羋,楚姓也。八子,婦官也?!薄稘h書·外戚傳》對秦漢后妃制度解釋甚詳:“漢興,因秦之稱號,帝母稱皇太后,祖母稱太皇太后,逋(嫡)稱皇后,妾皆稱夫人。又有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長使、少使之號焉?!俗右暻?,比中更。”顏師古注日:“八、七,祿軼之差也?!奔锤鶕?jù)所得俸祿有差別而定名。漢制,月俸米九十斛為千石,中更乃秦朝第十三等爵位,八子的俸祿與千石、中更等官職相當。
“羋八子”是秦惠文王(公元前337公元前311年在位)妃子,秦昭襄王即位后,尊奉其為“太后”,死后謚日“宣”?!傲d八子”生年不詳,據(jù)《史記》與《資治通鑒》記載,她卒于昭襄王四十二年,即公元前265年。新中國成立前長沙三眼塘楚墓曾出土“廿九年漆樽”,上鐫銘文:“廿九年大后口口吏丞向,右工幣(師)為,工大人臺?!濒缅a圭先生認為銘文字體是秦國文字,廿九年是昭襄王二十九年(公元前278年),“大后”應(yīng)該是昭襄王的母親宣太后,其為楚人,所以楚地會留存有她的漆器。(裘錫圭《從馬王堆一號漢墓“遣策”談關(guān)于古隸的一些問題》,《考古》1974年第l期)這恐怕是目前所見關(guān)于秦宣太后的唯一文物證明。
羋八子何以成為秦朝歷史上的名人呢?據(jù)考證,中國歷史上君王之母以“太后”自稱及女性主政皆由羋八子首倡。秦惠文王死后,王后惠妃之子蕩即位,是為秦武王。秦武王喜好角力,他的死也頗為荒誕,《史記》載其至周王城洛陽,與力士孟說舉鼎斗力,絕臏而死。此時武王弟公子壯趁機發(fā)動內(nèi)亂,欲攘奪政權(quán),而羋八子與兒子稷在燕國為質(zhì)。羋八子異母弟魏冉善戰(zhàn)而有謀,時人有“明而熟于計”“智而習于事”(《戰(zhàn)國策·秦策二》)之譽。魏冉于此時撐持危局,滅公子壯,驅(qū)逐惠妃一黨,匡助蒙塵在外的羋八子及公子稷回歸秦國,推舉公子稷繼承宗祧,是為秦昭襄王(公元前306公元前251年在位)。因“昭王少,宣太后自治,任魏冉為政”(《史記·穰侯列傳》),《后漢書·皇后紀》曰:“自古雖主幼時艱,王家多釁,必委成冢宰,簡求忠賢,未有專任婦人,斷割重器,唯秦羋太后始攝政事?!贝硕未笠庹f自古遇君主年幼的情況,一定是簡選忠賢之臣輔佐君王主政,未有婦人專政的先例,羋太后是第一個攝理國政的后妃,此條李賢等注日:“太后攝政,始于此也?!?/p>
羋太后的參政能力,在《戰(zhàn)國策》一書中可覓到一些蹤跡,《秦策三》載秦昭王向韓、魏兩國請求任韓人成陽君為相,韓、魏沒有應(yīng)允。羋太后替魏冉向昭王進言,成陽君原本窮困地居于齊國,秦王沒有及時厚待他,而今見他政治上有作為而欲重用他,這不僅不能使成陽君感激秦國,反而有可能破壞秦與韓、魏的友好關(guān)系。從這番進言可以看出,羋太后頗有政治遠見,她對如何用人的分析人情人理,且認為不應(yīng)因意氣用事舉拔人才而破壞了秦國的外交關(guān)系,也體現(xiàn)了她的深謀遠慮。
然而,羋八子權(quán)力集團的主政在秦國歷史上也僅僅是曇花一現(xiàn),不久便被她的兒子秦王稷打壓下去了,這是歷史上一次著名的朝局變動。羋八子攝政期間,在其卵翼之下,其弟魏冉、羋戎及兩個兒子高陵君、涇陽君權(quán)傾朝野,富埒王室,天下莫能與之爭,時人號為“四貴”?!妒酚洝し饿虏虧闪袀鳌吩疲骸梆钕啵苏吒鼘?,有封邑,以太后故,私家富重于王室?!笨梢韵胍?,久而久之,昭襄王定是考慮外戚權(quán)力過大,危及政權(quán),對羋太后及魏冉等人心生忌憚。
昭襄王廢除穰侯的導火索起于魏冉欲伐齊以廣其封地之謀劃?!稇?zhàn)國策·秦策三》載秦國一位名叫造的客卿勸穰侯攻打齊國,他說,若攻齊成功,則陶地(穰侯封地)可成為千乘大國,天下必聽;若事不成,則陶地則有為鄰國占領(lǐng)之患。魏冉聽后,遂有攻齊之心。此時適逢魏人范雎晉謁,昭襄王跪請其賜教,范雎人秦之心蓄之既久,于是便鼓其談吐鋒利之舌,論列是非,指摘秦國之弊的關(guān)節(jié)所在。他點出昭襄王“上畏太后之嚴,下惑奸臣之態(tài)”的處境,認為秦國本來“霸王之業(yè)可致”,皆因“穰侯為國謀不忠”。對于穰侯攻齊一事,他認為不如親近地處中原的韓、魏兩國,逼使楚、趙依附秦國,齊國懼怕,也不得不依附秦。他又提醒秦昭王見微知著,指出外戚擅權(quán)不僅會危及王之威勢,更會掏空國之府庫,“聞秦之有太后、穰侯、涇陽、華陽,不聞其有王”“今太后擅行不顧,穰侯出使不報,涇陽、華陽擊斷無諱,高陵進退不請。四貴備而國不危者,未之有也”“戰(zhàn)勝攻取,利盡歸于陶;國之幣帛,竭人太后之家;竟(境)內(nèi)之利,分移華陽”。
昭襄王聽范雎之言,恐懼不安,“于是乃廢太后,逐穰侯,出高陵,走涇陽于關(guān)外”。昭襄王終于重攬大權(quán),遂尊范雎為父,封為應(yīng)侯。這一朝廷動蕩表面看來是范雎乘時而起,擠軋魏冉,褫奪相位,究其實質(zhì),則是昭襄王恐大權(quán)旁落,借范雎之力以清除心頭之患,正如秦始皇時丞相李斯《諫逐客書》所云:“昭王得范雎,廢穰侯,逐華陽,強公室,杜私門,蠶食諸侯,使秦成帝業(yè)?!?/p>
經(jīng)過這一場權(quán)力之爭,魏冉于秦昭襄王四十二年被遣返回封地,不久,宣太后便去世了。穰侯本在秦國功高勛著,卻被范雎輕易扳倒。對于這場變故,后人議論紛紜。支持者如南朝劉勰,其《文心雕龍·史傳》中就有“宣后亂秦”之說。批判之聲亦不絕如縷,《戰(zhàn)國策·魏策三》載魏國擬聯(lián)秦攻韓,魏王謀士朱己舉此事為例勸魏王說秦邦之人,不可與處。司馬光則認為范雎“欲行其說,而穰侯適妨其路,故控其喉,拊其背,而奪之位。秦王視聽之不明,遂至于遷逐母弟”。
最后,再來談?wù)剛髡f中宣太后的“放蕩”逸事。正史中關(guān)于宣太后的記載本來寥寥鮮存,然而她的“放蕩”事跡卻四處哄傳,成為后人津津樂道的話題,這緣于漢代以前的史書對宣太后逸事的描述。關(guān)于宣太后的“放蕩”,歷史上有三則故事。其一,以性事言政?!稇?zhàn)國策·韓策二》載,韓之城邑被楚國圍困數(shù)月,韓遣使求救于秦,秦人不發(fā)兵,韓無奈又派尚靳使秦,尚靳以唇亡齒寒的道理曉喻秦昭襄王,宣太后深是其言,她特別召見尚靳,對他說:“妾事先王也,先王以其髀加妾之身,妾困不疲也;盡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以其少有利焉。今佐韓,兵不眾,糧不多,則不足以救韓。夫救韓之危,日費千金,獨不可使妾少有利焉?”這樣大膽的比擬大概會使尚靳駭然失色吧!清人王士稹《池北偶談》將之作為“以猥褻語入史書”之例批評道:“此等淫褻語,出于婦人之口,人于使者之耳,載于國史之筆,皆大奇。”
其二,私通義渠王?!妒酚洝分杏涊d:“秦昭王時,義渠戎王與宣太后亂,有二子。宣太后詐而殺義渠戎王于甘泉,遂起兵伐殘義渠。于是秦有隴西、北地、上郡,筑長城以拒胡?!保ā缎倥袀鳌罚╊愃频挠涊d也見于《后漢書》,公元23年,班固之父班彪北行避難,觸目興懷,寫下《北征賦》,其中甚至憤語大罵義渠王與宣太后之間的污穢之事:“登赤須之長坂,人義渠之舊城。忿戎王之淫狡,穢宣后之失貞。嘉秦昭襄之討賊,赫斯怒以北征?!迸饬x渠王狡詐淫亂、宣太后有失貞潔,同時對秦昭襄王憤怒北征的懲惡之舉大為嘉許。近人馬非百《秦集史》則以豁達態(tài)度視之:“宣太后以母后之尊,為國家殲除頑寇,不惜犧牲色相,與義渠戎王私通生子…一(將)秦人腹心大患之敵國巨魁手刃于宮廷之中、衽席之上。然后乘勢出兵,一舉滅之,收其地為郡縣,使秦人得以一意向東,無復后顧之憂。此其功豈在張儀、司馬錯收取巴蜀下哉!”(中華書局,1982年,上冊,第108頁)
其三,欲以魏子殉。秦國自秦武公開始,便有墓葬殉人的風氣?!稇?zhàn)國策·秦策二》便記載了宣太后想讓魏子殉葬的故事。大意是說,宣太后與魏子私通,希望魏子能在自己死后陪葬,魏子惶恐無措。大臣庸芮以死者并無知覺的道理來勸說宣太后,他問太后死者有知覺嗎,太后說沒有。于是他對太后說:“您明知死者沒有知覺,為何還要以生前所愛陪葬無知覺之死人?假若死人有知覺,死去已久的秦惠文王大概對太后荒淫之事早已積怨深沉,太后您補救過錯尚來不及,何暇與魏子私通呢?”太后聽從了庸芮的勸解,打消了這個念頭。
上述逸事從稱呼來看,都出于羋太后去世后,且記載疏略,真?zhèn)我褵o可稽考。筆者以為,宣太后或許有言行放蕩之處,但傳說大概也不乏趨新好奇者杜撰的成分,因無信據(jù),今人不必較真,更沒有必要妄下定論。
作者單位:西安郵電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