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上最亂的地方是火車站。
任江山一手提只帆布包,頭戴軍綠色帽子,一身半舊的休閑服,他皮膚黑,瘦,這二年沒少曬太陽,可他有勁,兩只包掛在手里,輕飄飄的。
“票?!睓z票員動作利落。城市小,設(shè)備落后,票還是手檢。
任江山放下行李,從褲袋里掏出票。后面人頭涌動。
檢票員瞅了一眼,“半價?”
任江山忙掏出退伍證,遞上。
“退伍證不能半價,”檢票員不再看任江山,忙著下一位了,“去那邊補票?!蓖恐t指甲的手遙遙一指。
任江山想要申辯,卻已經(jīng)被后面上來的人擠到一邊。是,票是戰(zhàn)友幫他買的,為省錢,用了假學(xué)生證,算半價,退伍證不頂事了,戰(zhàn)友說,沒關(guān)系,你像學(xué)生,其實江山兜里還有一張假證,他沒來及掏。
“別在這站著,靠邊,”檢票員的尖嗓子很清晰,“去補票!”
認栽,任江山深呼吸,憋著氣,補,一退伍就不是國家的人了,補吧。
閘機剛過,聲浪嘩的一下?lián)涞剿樕?。“小伙子,打車嗎,去潘集、鳳臺,上車就走……”幾個拉客的,七嘴八舌,堵住了任江山的路。任江山個子不高,身體卻結(jié)實,參軍兩年,練出來了,胳膊上都是疙瘩肉,人問他,他也不答,轟轟然走過去,硬是在人群中開出一條路。
“長不長眼吶!”被撞的中年婦女不高興了。任江山猛回頭,一瞪,中年婦女嚇得趕緊走開。江山憨憨笑了。
“住店啊?!庇钟袀€中年婦女圍上來,她老弱些,比江山還矮一個頭,臉上的皮耷拉著,她懷里抱著紙板,上書:車站旅店,一天三十,旁邊配房間照片,“便宜,來看看,不遠?!彼蜕频男ε渖峡谝艉苡械胤缴?。
任江山停下腳步,站在陰涼地,不說話。
“住不?便宜?!蹦菋D女還有點罕眉耷眼,可憐相。
“便宜點?!比谓教统鲆话鼰?,點上,部隊不給抽,出來了,抽個痛快,火車上抽了一路,下車只剩最后一根。
“沒這個價了?!?/p>
任江山不置可否,抽自己的煙。
“你住多久?”
“很久?!比谓矫鏌o表情。話沒說完,一男一女圍上來,都三十來歲,他們用胳膊把中年婦女一拐,問江山,“找工作吧?包吃包住,新開的樓盤,好賣?!?/p>
中年婦女還要推賓館,被男人徹底擋住,只好訕訕走了。女人給任江山遞名片,“這是我,胡曉麗,樓盤銷售主管,”她指了那男人,“丁沖,叫老丁就行,和我一起負責(zé),真他媽操蛋,淮上人都出去打工,淮上沒人建設(shè)了?!?/p>
任江山把煙頭丟在地上,用前腳碾滅,他有點驚訝,胡曉麗身上有種普通女人身上沒有的痞氣,顯得豪爽。
“跑業(yè)務(wù)就得你這種年輕人,能干。”男人戴著眼鏡,像知識分子。
“不用押金吧?!比谓絾枴?/p>
“怎么會,我們是正規(guī)公司,樓盤就在市區(qū),西湖春天,走,去看看,上車上車,車上都好幾個人了,都是來我們公司干的?!焙鷷喳愔笍V場邊緣一輛面包車,隱約可見里面弓著幾個人。
行李放在后備箱,任江山貓著腰,上車了。老丁開車,胡曉麗坐副駕駛,面包車雙排座,當門的兩個坐著一男一女,后排兩個男的,靠右有個空座,任江山只能在那坐下。
車開動了。江山朝窗外看,一臉凝重,他向來酷,其實是害羞。
老丁開收音機,里頭一會唱歌,這個榜那個榜,沒幾首能聽的,一會又傳來交通文藝廣播主持人聒噪的對談。
“都相互認識認識,以后都是同事。”胡曉麗回頭,操著淮上口音。
前頭那個女的先開口了,“我叫張春華,潁上的,剛出來?!甭犞箾]有潁上口音。下一個,她旁邊的男的,“叫我小靳就成,我之前在上海待過,沒混出來,我是鳳臺的。”胡曉麗插一句,“哪個金?金銀財寶的金?”一片哄笑,任江山也笑了,他緊繃的身體放松了些。
江山旁邊的那位說,“我也是剛下火車。”后排頂里頭的人接,“我也是?!闭f完看著江山。
任江山心想,怎么這么多剛下火車的。
“我剛退伍?!彼f。
小面包一路狂馳,車廂里歡聲笑語,江山感到有些異樣,這幾個人不像萍水相逢,倒像做了多少年的兄弟姐妹,不管他,到地方再說。開了半個小時,車窗外風(fēng)景逐漸開闊,樓房稀少,多了許多農(nóng)田。
車上小路了,顛得屁股疼。
“這是去哪兒?”任江山感覺有點不對,“不是在市區(qū)嗎?”
坐在江山旁邊的那位接話,“馬上就到了?!?/p>
老丁一個急轉(zhuǎn)彎,車開向路邊一片草叢。
江山明白了幾分,從座位彈起要拉車門,后排兩個人壓住他,江山畢竟練過,兩個胳膊肘一頂一下,其中一個人被反鉗住,車斜著開,一陣震蕩,前面那個女的猛地拉開車門,胡曉麗大喊,“推下去,這小子他媽的不好對付!”
江山這才想起,行李還在車上。他扭打著,部隊訓(xùn)練的十八般武藝都用上了,可螺絲殼里,竟無法施展,他伸手去夠行李,背后重重一悶,他被打中了,他頓時眼冒金星,“我操你大爺!”江山發(fā)狂了,但也只是困獸,兩個人捉住他,他兩只胳膊被反壓著,胡曉麗不耐煩,“快他媽提他出去!”
江山被剝了外套,只穿件背心,挨了窩心腳,整個身子縮成一團,像塊石頭一樣迸出了車廂。后背先著地,江山一個側(cè)滾,單手扶地,眼神凌厲。
“東西給我!”江山嘶吼,雙眼通紅。
“走!”是老丁的聲音。
“真他媽窮鬼!”有人在翻行李。
一陣灰土,面包車呼嘯而去,任江山一個人留在野地。秋天,草枯黃,一叢叢簇在一起,老高,再旁邊是建筑垃圾,涂料桶,斷了木頭板,磚瓦碎塊,不規(guī)則的瀝青,不遠處一棟爛尾樓,四方四正,沒有窗戶,一個一個黑窟窿,綠色的塑料網(wǎng)抱住樓根。江山大口喘氣,天快黑了。他跌坐在地上,倒下,仰面朝天。
無星無月。草叢里幾只怪鳥,呱呱叫,江山隨手抓了一塊土坷垃丟過去,一陣撲啦啦振翅。
小路上沒有車,江山沿著小路走到盡頭,終于見著大路。
這是國道,不少大型車來來往往,江山見著有長途,他招手,好幾輛都沒停,前邊有個小鎮(zhèn),燈火依稀,江山沿著路邊朝那走,街口有曬衣服的,他隨手弄了一件破夾克,披上,略微有點大,在身上哐當哐當,江山索性抱著兩臂。
小鎮(zhèn)街上有賣鹵菜的,自制推車,一個鐵皮臺,四面是玻璃,頂上一只燈泡,黃黃的,燈泡下面一個電動的皮條,不停旋轉(zhuǎn),趕蚊蟲用,盡管已是秋天,但它依舊工作著。鹵豬蹄,醬牛肉,鴨頭,鹽水花生,拌豬耳朵,江山看得嘴饞,竟忘了自己是個遭劫之人,他問老板,“多少錢一斤?”
“你要哪個?”
“豬耳朵?!?/p>
“要多少?”老板手上套個薄塑膠袋,作抓取狀,蓄勢待發(fā)。
“算了。”江山懸崖勒馬。他身無分文,得早點回城里,他記得自己有個同學(xué)在田家庵的一家飯店打工,去找他,落個腳再從長計議。
“到底要不要?”老板口氣不很好了。
來了新客,江山朝后退。
天黑透,還飄點小雨。鎮(zhèn)上小街,除了街口的大排檔、鹵菜攤、小炒攤、水果攤還在營業(yè),店鋪大都關(guān)了門。小街當中有個網(wǎng)吧,門口胡亂停著摩托車,江山朝里頭看看,不少人在玩網(wǎng)游,江山過去也玩,后來參軍,戒了,要不在網(wǎng)吧湊合一夜?可錢呢?
“開個機子?!苯借圃谇芭_。
網(wǎng)管是個小姑娘,齊肩發(fā),斜劉海,挑染的,有白有紫?!吧矸葑C。”她沒抬眼看江山,正殺得厲害。
“忘帶了。”江山說。
“開不了。”小姑娘冷冷的,“你還沒成年吧?!彼ь^了,駭笑著問。
江山?jīng)]說話,拳頭砸在前臺桌子上,桌面上的一塊錢硬幣,哐當一下。
“愣頭青。”小姑娘望著江山的背影說。
快九點,江山離開小街,沿著國道朝西走,雨大了點,秋雨涼,他有些累了,前面有光,是個大廠,牌子看不清,應(yīng)該是個落魄了的國企,廠門口趴著幾輛出租車,等活。幾個男司機站在街邊銀行自動取款處的房檐底下,抽煙聊天,時不時冒出些本地粗話。最旁邊一輛,里頭坐著女司機,短頭發(fā),看上去有四十幾歲。江山湊過去,“大姐,去市里嗎?”
“到哪?”
“田家庵,洞山?!?/p>
“到底是哪,兩個地方價錢可不一樣。”
“田家庵。”江山只好斬釘截鐵。
“一百五?!迸緳C沒打磕巴,不是第一天做生意。
江山?jīng)]還價,上車了。
路,越開越黑,江山坐在副駕駛位子上,開出十分鐘才想起來系安全帶。
“你是哪的?”
“壽縣?!苯秸f。
“呦,壽縣?” 大姐說話有些油氣,她換家鄉(xiāng)話,“壽縣哪的?”
“正陽關(guān)?!?/p>
“有點偏?!贝蠼汴P(guān)小廣播,“來淮上玩?”
“走親戚?!苯搅袅诵难?,“你這朝哪開的?”
這一段沒有路燈,路上多石子,冷不防一顛,江山的聲音抖了一下。
“小路,近?!?/p>
“不,走大路?!苯洁嵵仄涫?。
“你這小伙子,我開這么多年車我不比你清楚,你才來淮上幾天,保證不會坑你都是老鄉(xiāng)?!?/p>
“走大路?!比谓胶喍探菡f,但每個字都鏗鏘有力,他用普通話。他沒打算再認這個老鄉(xiāng)。
車廂里燈亮了。江山眼里都是光,是殺氣,女司機打開車窗,風(fēng)灌進來,江山全身發(fā)緊。
“走大路?!彼€是這三個字,字字如釘。
“你這孩子怎么不聽話,這馬上就到了你瞎鬧什么,我是存心給你省路你別不知好歹……”女司機念叨著,無休無止。
一拳砸在擋風(fēng)玻璃上,車廂震了一下,無骨雨刷機械地來回擺動。
女司機愣了幾秒,望著江山。又是一下,力氣更大,咚,咚,是戰(zhàn)鼓。
一聲長叫,瘋狂,尖銳,夜空被劃破了。
女司機踩油門,車穿破小路,斜飛到一片空地,她的叫聲擾得江山也亂了分寸,他下意識伸手去捂女司機的嘴,可聲音還是從指縫露出,她叫救命救命——江山認為她是打劫走黑路的黑心司機,她則認為自己碰上了劫財劫色的土匪。
車,曲里拐彎,瘋狂開著,前大燈打得足,光照得出雨絲,細細密密,光總能看透這個世界。女司機騰出一只手,胡亂抓起車窗前的小銅佛坐像砸江山的頭,一下,兩下,死磕。
一道血流劃過。
“你他媽動真格的!”江山咆哮著。
他掐住她的脖子,她拼命向上引,脖子拉得老長,好像一直被命運扼住咽喉的鵝。
座位下,兩腿踢騰得噔噔響,小銅佛從江山背上滾下去。
手脫了方向盤,車子徹底失控,像個沒頭蒼蠅般做最后的滑翔。
轟然巨響。
一道電動鐵門擋住了車。
保險杠彎了,前大燈瞎了一只,翼子板癟了,車前蓋冒著煙。
女司機趴在方向盤上。江山一臉血,推開車門,倒在地上。
保安圍了上來。
隱隱約約,江山聽見警笛聲。
再醒來已是三天后??词厮株P(guān)了七天,第八天,律師來了,江山的姐姐秀麗請的。
隔著鐵窗,律師和江山對坐,七天里,江山原本只是坐在那,來飯就吃,半夜審訊,無論怎么問,他都照實說,下了火車怎么被搶,怎么又上了女司機的車,女司機怎么宰客,兩人怎么打起來的,江山還是強,兩年的部隊訓(xùn)練,讓他堅強得像一塊鐵板,江山就想,我沒錯,我沒錯。
“我姐呢?!苯絾?。
“我是受托的吳律師,來找你了解一下情況?!眳锹蓭熀芾潇o。
“我問我姐呢!”江山情緒有些激動。
“按照規(guī)定你還不能見她?!?/p>
“我有什么罪?!什么時候放我出去?!苯奖┨?,畢竟是個孩子。
“那個女司機快不行了,如果你想出去,還是好好跟我說說前前后后的情況?!?/p>
“不行了?”江山喃喃。
羈押的日子又鈍又長,那感覺,好像埋在流沙里,只露個頭,不知什么時候就會陷下去。在西北當兵時,江山抓過幾個可疑分子,大概是去勘探地形的,三兩下放倒,扭送隊里。如今,他被關(guān)在小屋子里,等,等待判決。剛開始江山不吃——絕食,抗議,他堅持認為自己沒罪,沒有犯罪動機,他對女司機感到抱歉,但她就沒錯?任江山想不通,他在小房子里來回走,窗戶高,這監(jiān)獄有年頭了,還有窗,但小,太陽光照不進來,他體能好,想要扒著窗臺朝外看,巡獄的警員過來,探頭,呵斥,“老實點!”江山?jīng)_到門口,對著鐵門砸,手砸破了,流血,犯人們呼應(yīng),起哄,砸門聲此起彼伏,怪笑,怪叫,有些重犯,沒出去的可能,早已肆無忌憚。
門開了。
警棍一陣亂打。江山戴著手腳銬,滾在地上,還是打。
“帶走!”江山伏在地上,喘著粗氣,“你他媽殺了人還能蹦跶幾天?”
任江山被關(guān)小黑屋了。
七天。
女司機家不接受調(diào)解,上下打點,只求江山速死。
一審判決結(jié)果下來,任江山構(gòu)成故意殺人罪,死刑,剝奪政治權(quán)利終身。任家和任的律師不服,繼續(xù)上訴。
江山只被從帶出來幾分鐘,跟吳律師見面,律師表明了任秀麗的態(tài)度,江山同意上訴,他還年輕,不想這么就死。
吳律師陳述:任江山平時表現(xiàn)好,是剛退伍的軍人,在部隊立過功,案發(fā)前,因為在火車站遭到不法之徒搶劫,產(chǎn)生了過激的防衛(wèi)心理。本案中,任江山系典型的激情犯罪,犯罪行為是因司機王慧非正常運營計程車導(dǎo)致的,因此被害人有重大過錯,這與預(yù)謀犯罪存在很大差別,主觀惡性小,應(yīng)屬于誤傷致死。任江山系初犯。在案件審理過程中,任江山如實坦白罪行。任江山真誠向受害者家屬道歉,真誠悔過。任江山愿意賠償受害人家屬。
可王家有目擊證人,兩個學(xué)校的保安,他們堅稱,事發(fā)當天晚上,明確看到任江山掐住了王慧的脖子。
白天黑,夜里黑,飯從門縫里塞進來,江山覺得自己似乎要失去意識,黑暗的邊界,就是世界邊界,他想痛快地喊,卻喊不出,嗓子啞透了,他想哭——過去十幾年,除了母親去世那次,他從未掉過淚,可蹲在黑黑的方格子里,他哭了,眼淚流到嘴角,他舔了一下,咸咸的。
他被封了五音,封了視覺,只有淚的咸提醒他還活在這個世界。
恍恍惚惚,他想起初中喜歡過的一個女的,隔壁班,他這次退伍,聽說她也在合肥,他還想見見,沒結(jié)婚,沒男朋友,他幻想著開始。
一切都是黑色的。
終審判決,死刑。
高高的法庭臺,法官宣讀完裁定書,滿庭人,一時靜默,任秀麗流著淚,江山茫茫然,“你們?nèi)鲋e……你們?nèi)鲋e!”
吳律師低著頭,整理眼前的資料。
聽審的記者圍在外頭。
“我們會繼續(xù)上訴,最后一關(guān)就是最高院的復(fù)核了。”吳律師說。
任江山換了關(guān)押地,平原地帶不知怎么會有這么一片山。
在車上被蒙著眼。
可江山感覺得到,大概跑不了是舜耕山一帶,他知道這里有監(jiān)獄,日本侵華時,在此做過細菌實驗,大通至今還有個萬人坑,累累白骨構(gòu)成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
監(jiān)獄在盆地里,江淮平原有這么個地方很難得,四面是丘陵,綠樹叢生,當中圍了四四方方的院墻,墻頭有監(jiān)視器、電網(wǎng),圍墻之內(nèi)中心點,是座兩層小樓,平頂,長方形,小樓以西,以東,各有一片空地。
任江山被送進一層,單獨關(guān)押。
過了幾日,江山大致了解情況,這兒關(guān)的都是重犯,監(jiān)獄分樓上樓下兩層,一層關(guān)男犯,二層關(guān)女犯,但男女犯沒有可能接觸,即便放風(fēng),男犯從東門走,去東面的操場,女飯則從二樓下來,直接去西面的操場。監(jiān)獄里一天點名兩次,一三五下午放風(fēng),江山留心點了,男犯這邊有七十多個,女犯大概四十多。
“犯了啥事?”放風(fēng)時間,一個大高個,臉皮跟被火燒過一樣的男人湊到江山跟前。
江山?jīng)]理他,還他一個堅冷的背影。
“操你媽還挺有個性!”手放在江山肩膀上了。
“丁三!”一個老頭拉住大個子的胳膊,“算了,他沒幾天了,多殺你一個不多?!?/p>
大個子立刻撒手,他是強奸罪。老頭是死刑犯,姓周。
死刑犯在號子里沒人敢惹。
任江山突然笑了,兩肩聳動,聲音越來越大,發(fā)展到最后,竟成為一種長吟,里面夾著苦,他哭了。獄警在喇叭里喊,“七十六號,立刻回營!七十六號,立刻回營!”
死是種魔咒。
“七十六號,出來!”一名獄警打開牢門,一身武裝,端著槍。
江山覺得有些奇怪,還沒到放風(fēng)時間。
“干嗎?”江山偏過頭,還躺著。
“出來!”還是這兩個字,“有人探視,老實點!”
有人?吳律師?江山被壓著進了會客室,一面玻璃擋著,他覺得好像是《圣斗士星矢》里穆先生使出的那招水晶墻,墻下有張黑的長條桌,桌上有部電話,最老式的旋轉(zhuǎn)撥號機,乳黃色?!白拢 北澈笠宦暫?。江山坐下了,玻璃那面,小黃門打開,走進來個女人,挺著大肚子,任江山心一緊,跟著眼淚就下來了。
是姐姐,他已經(jīng)不知道多久沒見她,更不知,未來還有沒有機會再見。
任秀麗也哭了,一雙粗手,不停地抹眼淚。她拿起電話,里面?zhèn)鱽斫降穆曇簦芗?,他不停地叫,姐,姐,姐,秀麗就答?yīng)著,噯,噯……
江山一臉柔和,絲毫不像即將走向死亡的人。
“快了吧?!彼麕c欣喜。
“別這樣想,還有希望,我們還要上訴,最高院還要復(fù)核,你注意身體,還有希望……”她說得匆促。
江山笑笑,“我是說,孩子快生了吧?!?/p>
秀麗怔了怔,“哦,是。”
“姐夫該高興了,這回肯定是男孩。”
“噯,高興?!毙沱悳I眼婆娑。
“希望不大了,我知道,我也想明白了,一命償一命,人家讓我償命,也是應(yīng)該的,是咱命苦?!苯匠銎娴逆?zhèn)定。
秀麗反倒慌了,她說你不是故意的,只是意外,只意外。
江山嘆道,“沒啥,抵命就抵命,我不怕,但我就是為我這輩子不值?!?/p>
秀麗抱著聽筒,流淚。
江山露出幾分憨氣,他微微低著頭,“長這么大對象都沒談過。”
任秀麗愣在那。
時間到了,電話呱噠一下,沒了音訊。
“不可能的事?!眳锹蓭熋χ聿牧希岸际裁磿r候,談對象有意義嗎?”
“我弟就這么個心愿。”秀麗兩手絞在一起。
“等以后出來了,想怎么談怎么談?!眳锹蓭煹牡讱庥肋h很足,盡管兩次辯護都失敗了。
“萬一出不來呢。”秀麗說,“做鬼也不得安生!”
吳律師的手停了下來。
淮上沒有黃梅天,但到了五月,雨水也不少,去監(jiān)獄的路不好走,可吳律師還是來回走了好幾遍,他代理死刑案,在淮上早已是名人。
他和江山隔著玻璃對坐,說完了死刑復(fù)核的情況,臨走,他冷不丁對江山說,“你過去就沒談過戀愛?”
江山臉有點紅,沒說話。他明白,是姐姐告訴了吳律師。
“你們樓上是女犯?!?/p>
江山嗯了一下。
“你那屋天花板還好吧。”吳律師說。
終審被判死刑后,任江山突然愛上讀書。上學(xué)時最討厭課本,如今人靜下來,讀點什么,防止自己胡思亂想,《駱駝祥子》《繁星·春水》……不過只能讀到晚上九點,監(jiān)獄要熄燈。
關(guān)了燈江山就枕著書,他不上板床,就躺地上。
人生一眼就看到頭,他恨睡眠。
夜深了。
咚,天花板發(fā)出聲音,好像魚塘里冒了個泡。咚,又一下。
江山翻身起來,坐在地上,側(cè)著耳朵聽。
咚咚,這回是兩下,連著。
江山想起吳律師的話,“你天花板還好吧?!彼哉Z。難得是個晴天,夜里有月光,白白的,盡管無法直接照進獄內(nèi)小窗,但散射著,多少也給了江山一些光明,淡淡的一層,氤氳在空氣里,有槐花的味道。
江山提著身子,輕跳上床,站定了,盡量不讓床板發(fā)出呻吟,他伸手夠天花板,他個子矮,還差一點,他抽出書,是《安娜·卡列寧娜》, 厚厚一本,墊好,只夠一只腳踩上去,他竭力保持平衡,夠到了,他用右手食指的關(guān)節(jié)敲擊天花板,力道不大,好像是去一個新朋友家做客敲門,有點害羞,咚,敲一下,咚咚,又是兩下。
獄內(nèi)寂寂的。
外頭傳來獄警腳步聲,是巡邏。
任江山趕忙躡手躡腳躺下,他是最乖的死刑犯,平躺著,微微鼾聲,睡得酣暢。
獄警探探頭,走了。
謝天謝地,這監(jiān)獄不是每個單間都有攝像頭,老地方有老地方的好處,江山調(diào)整呼吸,送別最后一次巡邏。
白月亮攀至天頂,最深的夜,是它最肆無忌憚狂歡的舞臺。
天花板又開始唱歌。先是一點兩點,零散的,江山踮著腳回應(yīng),接下來,有了節(jié)奏,輕輕的,江山聽了好幾遍,好像是市面上流行的那首《愛情買賣》。
他試著按照那調(diào)子敲了一遍。
天花板又咚一下。江山想,哦,一下就是對,應(yīng)該對了。他又敲了一遍,一邊敲,嘴里一邊哼哼著,“愛情不是你想賣,想買就能賣……”過去他覺得這歌俗不可耐,但現(xiàn)在感覺大不同了,他為這樸實的調(diào)子和歌詞感動著,句句說著他的心里話。
在江山看來,愛情很簡單,就是你喜歡我,我喜歡你,可真想遇到,就不那么容易了。
再兩下。
江山回應(yīng)。沒動靜了。江山猜大概是再見了,兩下,“再見”,一下,就是“好”,對。
一夜無眠。
任江山在心里編織著屬于自己的一條語言系統(tǒng)。這系統(tǒng)有點像莫爾斯密碼,全靠一個音符的組接來表達含義。不,他又告誡自己一切都不是真的,是幻聽嗎?還是只是樓上有人翻身?江山爬起來,墊上托爾斯泰那本巨著,伸出食指,輕敲。沒有回應(yīng)。
天快亮,江山才睡著。
天花板一連演奏了五天,江山五天沒怎么睡,他瘦多了,眼圈凹陷,剃了葫蘆頭,更顯黑,有點像個犯人了。
不管天上有沒有月亮,江山都會在約莫深夜兩點和樓上那位對彈。
是《勇氣》,彈的就是,咚,咚咚,咚咚咚咚……是《月亮代表我的心》,便是,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誰知道呢,反正江山認為是這樣。
最單調(diào)的音符里藏著最深的寓意。
這就是戀愛?江山深究,但他猜想著,樓上那位,應(yīng)該是一個有趣的女人,也許很丑?很老?他轉(zhuǎn)而有點沮喪,可又想想,有什么關(guān)系呢,死亡邊緣,她愿意陪他玩這個游戲,就夠了。
放風(fēng)時間到,男犯們走出牢房,列好,一路縱隊,魚貫走出牢樓。是個嫩陰天,西頭有點黑云,但監(jiān)獄這塊估摸不會有雨。見了天,男犯們暫不能解散,跟小學(xué)生放學(xué)一樣,先排好隊,繞操場走兩圈,算是鍛煉身體,然后,才是自由活動。這幾次放風(fēng),江山都故意朝西靠,透過鐵絲網(wǎng),能看到西操場的女犯。
丁三和老周站在江山身后,丁三吐了口唾沫,“操他媽,小子還挺邪乎,想女人?!?/p>
老周沒說話。
在鐵網(wǎng)跟前不能停留太久,江山的一雙眼好似探照燈,射入女犯堆里,一個一個撈,離得太遠看不清面目。但,沒人走近,江山有些疑惑,他相信如果那人是存心跟他對點,一定也會走近,頭發(fā)長的?頭發(fā)短的?江山有無盡遐思。
云飄過來了,很快,操場上空忽然一道閃電,跟著是雷,又是閃電,劈中了監(jiān)獄墻外的一棵樹,跟著是雨,是砸,一個雨點砸在洋灰鋪成的操場上,就是一個小坑,像月球表面。
犯人們開始朝牢里跑,只有江山站著不動,他在等,眼望西方。
天光快被烏云收盡。
任江山站在東操場的頂西面,鐵網(wǎng)前,顯得又瘦又小,雨砸澆著他,像要將他吞沒。
風(fēng)狂,雨大,電閃,雷鳴,好像都跟江山無關(guān),他就那么站著,站成一尊雕塑。
西面有人出來了。
任江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有人出來了,橙紅色的牢服在雨中跑??梢粫?,又回去了。他看不清她,雨太大。
喇叭又響了,“七十六號,七十六號,請立刻回營房?!?/p>
丁三站在房檐下,冷冷地,“傻逼。”他身邊,老周笑笑,扭頭回了屋。
任江山發(fā)燒了,三天三夜,最嚴重的時候,他就自己告訴自己,這樣死了也好,早死早超生。
他躺在地上,半夜,天花板又有敲擊聲。
一下,兩下,又是一下。江山?jīng)]回應(yīng),他也沒力氣回應(yīng)。
他突然有些恨樓上那個人,放風(fēng)的時候,哪怕給個訊號也好,動作、手勢、表情,無論什么訊號,他知道,他一定知道,他相信這是心靈感應(yīng),不用多說。
可都沒有!
雨中的橙紅,是她嗎?他不敢確定,也許只是一個獄警去處理情況。
天花板的音符越發(fā)密集。江山支起身子,哭了一會,又笑了一會,一夜就過去了。第四天,江山痊愈了。
他又開始和她玩這個游戲,他戒不掉,他沒理由怪她,畢竟是監(jiān)獄,他是死囚,能這樣已經(jīng)算有樂趣,敲天花板,已經(jīng)成為例行的流程。
凌晨,他醒了,就站起來敲敲天花板,樓上回應(yīng)似的,咚咚。
晚上,他睡了,也站起來敲敲天花板,樓上同樣回應(yīng),咚咚。
任江山會自己發(fā)泄,處理好了下半身的情緒,一個禮拜好幾次,都在睡前,那是他胡思亂想的時刻,有一回,他竟然幻想和樓上那個女人,用盡所有姿勢,像毛片里演的那樣。
高潮處,江山發(fā)出一聲粗吟,繃直了的身子,松下來。
咚咚,天花板又響了。
任江山站起來。
“干什么?!”外頭有人嘶喊,是獄警。
江山嚇得差點摔了一跤,“提褲子?!彼S機應(yīng)變。
“出來?!豹z警聲音低沉。
“我沒干嗎。”江山以為要受罰。
“出來,送送老周?!豹z警說。
江山腦子里一根弦突然斷了,?!锹曇粲旨氂旨庥珠L,他差點懷疑自己是不是耳鳴。
大屋子,四壁包著水溪柳木的墻裙,看顏色,有年頭了,江山第一次來這個地方,老周、丁三坐在塑膠矮凳子上,周圍三個獄警,他們坐高凳子。
江山進去,就在老周旁邊坐下,老周朝他笑笑。
“這個給你?!崩现軓牡叵履闷饍芍豢系禄凶?,一個派,一個漢堡,“不稀罕吃這個,吃不慣。”
任江山連忙,“您吃,您吃?!彼媚?/p>
丁三蠻橫,但沒露出惡臉,“不吃給我?!?/p>
老周笑瞇瞇地,好像沒什么大事要發(fā)生,“怎么,看你腰板挺直的,練過吧。”
江山愣了一下,點點頭。
“讓他給你記記遺囑?!豹z警發(fā)話。
老周一拍腦袋,“哦,是,這位小同志,給我記一記,你文化比我好?!奔埞P送上來了,江山接了,墊在膝蓋上,老周開始說,“我過去有個情人,給我生過一個孩子,就在淮上,但我一直沒關(guān)心過,我有罪,我希望,以后我身后的那套房子,折了錢,留給那個孩子?!?/p>
就這么就沒了。江山倒很認真,一次沒記下來,又讓老周再說一遍,大概記清楚了。老周拿了紅印泥,押了手印。就算遺囑了。
獄警端上面,擱到老周眼前的小凳子上,龍須白面,每一根都細細的,上面堆著肉絲、青椒絲。
老周呼啦啦吃著,臉上都是笑。
丁三看得一臉木然,眼睛里有些驚恐。
“我們怎么沒有?”任江山驀地問。
老周抬起頭,苦笑。丁三說,“別著急?!?/p>
“抽根煙?!崩现艹z警,獄警遞了三支,老周給丁三一支,又撂向江山。
這是江山在監(jiān)獄里抽的第一根煙。
“這世上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感情是真的?!崩现苡朴普f。
江山品著,慢一點,再慢一點,從嘴里到肺里,再從肺里到鼻孔,長長的距離,似乎遙不可及,但那支還是任性快速地越縮越短,只剩一個孤獨的黃色煙嘴,一頭燒焦了,好像殘破的人生盡頭。
“唱首歌吧?!背酝朊妫现艿拿婵罪@得很舒展,他少有地笑著,此時此刻,他只是個慈祥的長者。
“ 《無言的結(jié)局》,誰會?”
沒人應(yīng)聲。
老周平靜地,“我那婆娘會,可惜被我殺了?!?/p>
“我試試?!苯脚e手。老周望著他,瞇縫著眼,憨憨一笑。江山是懷舊的人。
老周哼著,算是引入,八十年代的調(diào)子,這歌原本是男女對唱,講愛情,可老周唱,卻仿佛在講述自己的身世,他嗓音渾厚,低沉,唱速偏慢,更是悠揚,老周過去是工會干部,因為老婆偷情才犯的事,唱到“臉上不會有淚滴”,該江山接了,這小子順勢而下,接得竟十分自然,如泣如訴。
丁三搖頭晃腦,如癡如醉。
幾個獄警靜靜坐著。
一霎間,江山幾乎忘了自己身陷囹圄,他不是在陪一個死刑犯唱最后一首歌,而是參加一次朋友聚會,老周只是個長輩,又或者,是一場萍水相逢,就好像過去露天街頭有的卡拉OK,對得上,就一起唱兩句,很有些高山流水的意思。
唱到最后一句,“也許已沒有也許”,江山哭了,老周上前抱住他的頭,流淚。
江山明白,這是告別。他摟緊了,一身瘦骨。
一夜無眠。
再放風(fēng),老周就不見了。
江山不愿意相信。
操場上,江山問丁三,老周呢,丁三努了一下嘴,說那邊去了。那邊?墻頭外面?還是死了?任江山又問,丁三不答,后來只說,沒多久你就知道了。
江山出一身冷汗。
“都怎么殺的?”鐵絲網(wǎng)跟前,江山若無其事問丁三。
“用槍打?!倍∪跉夂艿?,“后頭那座山里有一堵墻,到時候會把你眼睛蒙上,你往墻那邊走,走到墻根走不動了,就轉(zhuǎn)身,他們就開槍。”
“打哪?”
“哪死得快打哪,”丁三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嚕的聲音,“怕了吧?!?/p>
“誰怕?!苯降降啄贻p,可跟誰犟呢,躲不過的。
“這邊的槍法很好,不會太痛苦?!倍∪a充道。
“還有打不中的?”
“執(zhí)刑的有兩個,一個主一個副,主的一槍沒打死,副的就再補一槍?!倍∪斓镁昧耍裁炊级?,他話鋒一轉(zhuǎn),“喂,說真格的,你是不是對那邊的女的感興趣?!?/p>
江山被道破心事,有些慌亂,他忙掩飾,“胡扯!”拳頭握緊了。
“都要死的人了,還裝什么,喜歡也沒啥。”丁三放低音量,嘴湊到江山耳朵跟旁,“你樓上那位,長得不賴,特騷。”
“是哪一個?”
“什么哪一個?”
“我樓上的是哪個?!?/p>
“我他媽哪知道,操!”丁三又開始吐唾沫。
高音喇叭響了,“五十三號,五十三號,離七十六號遠一點!”
丁三大搖大擺走開了。
任江山站在原地,透過鐵絲網(wǎng),一片橙紅,來回晃動。
夏天,吳律師又來了一次,跟江山簡單說了說死刑復(fù)核的情況,這案子引起了社會關(guān)注,他要打下去,秀麗也是有多少出多少。她快生了,沒法來看弟弟。
吳律師聯(lián)合其他三位律師提請了死刑復(fù)核審的辯護詞,即《關(guān)于要求安徽任江山被控故意殺人案不予核準死刑發(fā)回重申的律師意見書》,兩萬五千多字,剩下的就是等。
江山說:“謝謝你吳律師,這是我的命?!?/p>
吳律師說:“盡我所能?!?/p>
江山又說:“天花板挺好的,謝謝?!?/p>
吳律師停了一秒,起身,夾著公事包,走了幾步,又回頭,報以堅定的眼神,笑笑,終于又轉(zhuǎn)身,走了。
天花板演奏時不時還有,任江山依舊呼應(yīng)著,他有時候真想喊一嗓子,朝窗戶,可又一想,如果喊了,自己是死刑犯無所謂,但影響到樓上那位,不好。
八月,淮上最熱的季節(jié),下午放風(fēng),體弱的囚犯干脆不出去,上頭發(fā)了風(fēng)油精,藿香正氣水,江山卻照例出門,他發(fā)現(xiàn)一個新情況,女犯不往鐵絲網(wǎng)這邊走,是牢里的規(guī)矩,是為避免男女犯接觸,聽說過去有一宗案子,有個女犯曾在牢里懷上了,和男犯。自那以后,女犯人放風(fēng),只能在最西頭的一小片區(qū)域。
七月半,鬼節(jié),有人燒紙,草紙灰飄到院墻里,還有人在院墻外哭,江山一身不舒服,哭哭笑笑了一會,便坐在墻角發(fā)呆,他是沒有明天的人。
牢門開了。是男犯區(qū)的負責(zé)人,姓秦,四十來歲,獄里人都叫他秦頭,那天老周吃“上路面”,他也在,跟江山算打過照面。
“怎么樣,還適應(yīng)吧。” 秦頭莫名和藹。
“還行?!苯降?,他的情況,已經(jīng)沒必要討好任何人。
“有什么要求你提?!?/p>
“什么意思?”
秦頭笑嘻嘻,搓手,低頭,又抬頭,“小任啊,有個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江山感覺不妙,“您說。”他還是很禮貌。
“你的情況你應(yīng)該知道,”秦頭停了一下,“可能性不大?!?/p>
任江山?jīng)]立刻接話,他停了一會,“知道?!?/p>
“年紀這么小,還沒為家里做貢獻就走了,不值?!?/p>
“什么意思?”江山問。
“反正死也是死,有些器官,捐給別人,沒準你姐還能落點好處,她要生孩子了,費錢?!?/p>
這話在江山意料之外,但也就幾秒鐘,他就做出了判斷,“你違規(guī)?!?/p>
“完全自愿,患者需要,你提供,愿打愿挨,我是做善事?!?/p>
“能給我姐多少?”
“五萬?!鼻仡^試探著說。
“少了?!?/p>
“七萬?”
“再給點,我的腎好著呢?!?/p>
“十萬,頂天了?!?/p>
“你能保證如果我死了,錢給到我姐手里?”
秦頭笑笑,“你不是第一個?!?/p>
“我還有個要求?!本驮谇仡^轉(zhuǎn)身要走的時候,江山突然補了這么一句。
秦頭扭過頭,一臉詫異。江山微笑著,他知道自己一定能成功。
月亮上來了,窗外有蛐蛐叫,空氣里有煙火味,鬼節(jié),獄里有哭聲,是女的在哭,秦頭走后,江山睡不著。
木板床上褥子被折得方方正正,像豆腐塊,參軍訓(xùn)練出來的。
天熱,席子鋪在地上,江山一會坐,一會站,一會又仰頭看窗外,監(jiān)獄有窗太難得。
這一夜,沒有鬼魂出沒。其實江山反倒想見見鬼,他不怕,他想當面問問,另一個世界究竟是極樂還是苦楚。
七月半一過又是雨,連著好幾天,雨勢忽小忽大,操場汪了水,爛成一片,因為雨聲,江山晚上的天花板樂趣被淹沒掉。他只能等,等雨過去,他相信秦頭的承諾,這是他最后一搏??稍绞羌?,雨越是不停,一個星期了,他等得有些不耐煩,但又能怎么辦呢,天不作美,他只祈禱,老天再給他多一些未來。
這天,半下午,天已算黑了,江山盤腿坐著,閉目,獄門開了,是秦頭,全副武裝。
江山立刻站起來,捋了捋自己的頭發(fā)。
“走,去操場弄一下土?!鼻仡^說得很自然。江山聞得到他身上的酒氣。
“沒問題吧?!苯秸f。
“少他媽廢話?!鼻仡^瞪眼。
任江山在前,秦頭在后,他的手始終握著槍,進了操場,兩個人朝西走,鐵網(wǎng)對面,江山隱約看見兩個影子在移動,他快步走著,秦頭說,慢點,別急, 江山又放慢腳步,一段路不遠,可江山覺得,簡直比去月球還要漫長。
近了,隔著鐵絲網(wǎng),他看到有個人,女的,穿著大紅色半袖襯衫,腰身掐著,顯瘦,光線暗看不清皮膚黑白,她身后跟著位女警,跟秦頭一樣荷槍實彈。還有三四米,女警不走了,秦頭也站住,只有女犯和江山慢慢朝鐵絲網(wǎng)移動。終于,兩個人站定了,你對著我,我對著你。江山想不到這女犯竟有幾分羞澀,扎著辮子,看上去比他大一些,但沒關(guān)系,他覺得自己很幸運。
“是你。”女犯先說話。
“是……是我?!苯接悬c結(jié)巴。
“會不會唱《愛情買賣》?”女犯又問,兩手被在后頭。
江山心里咯噔一下,她都懂,她都懂。
“《勇氣》呢?你會不會 ?”江山問。
兩個人突然都笑了。江山覺著,他們好像上輩子就認識,百年修得同船渡,在此相遇,該是什么樣的緣分?
孽緣也是緣。
女犯伸出一只手,抓住鐵絲網(wǎng),這網(wǎng)平時有電,不能碰,現(xiàn)在卻一片安然,她的五根手指穿過來,穿到江山的地界來了。江山怔住,半晌,伸出手,也去抓網(wǎng),和女犯的手抓在一處。
江山全身抖了一下。
“注意。”身后的女警不客氣。
女犯連忙收了手,捋了一下額前碎發(fā),另一只手從身后抽出來,放得低低的,她說,“這個給你?!苯降皖^看,是個紙袋,上面印著肯德基的商標,里面裝著根雞翅。
江山腦袋嗡地一下。他想起老周的肯德基。
塞過來了,從鐵絲網(wǎng)塞過來了,江山容不得多想,連忙接住,連聲說謝謝,謝謝。
“差不多了?!迸诓贿h處說。
“你叫什么?”江山最后問。
“顧書黎?!迸刚f,“照顧的顧,書本的書,黎明的黎?!?/p>
江山忙說:“我叫任江山,任性的任,江河的江,山川的山。”
女犯被押走了。
“走吧?!鼻仡^說。
任江山望著顧書黎的背影消逝在夜色中,才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朝監(jiān)獄走,整個人像被抽了魂,魔魔怔怔。
任江山哭了,無聲地,黑暗中,沒人看到他的淚,這晚沒有月亮,他從紙袋子里擠出那根雞翅,塞進嘴里,機械地咬著,他喃喃自語,“照顧的顧,書本的書,黎明的黎?!?/p>
起霧了。
天地混混沌沌。
作者簡介:
伊北,1983年11月生于安徽省淮南市,現(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