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冰凌
鐘小華應該算是一個文學新人,雖然他是個70后。
這幾年,我們雜志對待新人的態(tài)度比較“野蠻”,用我們自己的話就是:惡狠狠地撲上去。所以當銅陵市文聯(lián)李云主席把這篇稿子交給我的時候,我很慎重,和作者來回溝通了數(shù)次,請他反復修改。最后成型的稿子雖然感覺還是有些毛糙,但這正是一個新人特有的品質(zhì):粗礪,毛茸茸,卻有著蓬勃的生命力。
《東街少年》屬于典型的成長小說。
小說起筆從綽號叫“丫頭”的宋建挑戰(zhàn)東街有名的痞子大彪子寫起,隨后交代事件原委,宋建美麗的二姐宋華在東街口遭大彪子調(diào)戲,他此番爭斗乃是為姐出頭。宋建有勇有謀,精心設(shè)計,最終大獲全勝。一敗涂地的大彪子被小兄弟們嫌惡,在貪看打火機上的裸女過程中被炸瞎一只眼。從此貓在家里,卻也覓得商機,在東街擺出燒烤攤,并逐漸演變成本地最大的美食城老板。一戰(zhàn)成名的宋建被父親送去當兵,退伍回來在銀行當了保安。純情少女宋華投奔愛情遠嫁外地,最后受傷歸來,淪為“大款”大彪子的情婦。曾經(jīng)東街上的懵懂少年,起起落落,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戾氣散盡,最后又回到東街,在一個雨天里坐一起喝啤酒吃燒烤,現(xiàn)實平庸卻又無可逃遁,唯余一聲淺淺的嘆息。
小說字里行間,隨處可見蘇童、余華那一代作家對于作者的影響。主人公大多偏執(zhí)、狂熱、沖動、蒙昧,反抗父權(quán),與父親的關(guān)系若即若離,敘述調(diào)子的??釕蛑o,暗含嘲諷都如出一轍。所不同的是,60后作家偏重書寫“文革”記憶,通常會涉筆那個政治狂熱、文明愚昧和物質(zhì)匱乏的時代,描摹成長中的少年在“沖突、壓抑、暴力、扭曲”中的糾纏和搖擺,而70后作家則在小說中以市場經(jīng)濟大潮為背景,勾畫70后這一代人跨度二三十年的成長史、生活史和心靈史,他們的尋找和失落,欲望和掙扎以及心靈變亂的痛苦和喜悅。以大彪子和宋建為首的東街少年的成長歷程折射出這幾十年來我們的社會形態(tài)、價值觀念乃至人性的搖擺變化——尤其是那種埋藏在人的內(nèi)心深處的不經(jīng)意的改變。70后所處的這個時代,正面臨著“幾千年未有之變局”,因這變局會給人的成長帶來很多困頓和難題,造成了人心之“微變”以及人物尷尬而微妙的生存現(xiàn)狀。
不過和60后作家的殘酷青春敘事相比,70后作家的敘事相對更加趨向穩(wěn)健和平和。70后作家經(jīng)歷了輝煌的八十年代,思想更新,真誠、理想、責任等品質(zhì)成為成長底色,獨特的成長環(huán)境賦予他們獨特的精神資源;而到了90年代,市場經(jīng)濟席卷,傳統(tǒng)價值觀念瓦解,多元化成為共識。在這樣的歷史和現(xiàn)實大背景下,70后作家的成長寫作更加貼合日常生活,更多關(guān)注小人物的灰色狀態(tài),并將其置于個人化的尷尬境遇中,追求細節(jié)化“小敘事”,通過透視人物內(nèi)心的隱秘傷痛,達到“寫人生”的目的。
70后作家徐則臣在他的長篇小說《水邊書》題辭頁上印著斯文特拉的一句話:一個作家必須為自己寫一本成長的書。這句話道出了70后作家的心聲,事實上,70后的重要作家也大都寫過關(guān)于成長主題的作品。一般來說,成長小說的深層模式比較固定,主人公一般要經(jīng)歷離家出走、成年儀式、引路人啟發(fā)、戀愛、死亡與再生等多個環(huán)節(jié),每次經(jīng)歷往往都能引發(fā)人物的頓悟,而每次頓悟都促進心智成熟。但是成長的過程也是一個不斷得到和失去的過程,正如《東街少年》中,以筆山楓樹坡挑戰(zhàn)作為一個成長事件,威風掃地、無顏混世的大彪子緊接著失去一只眼睛,他遭受父親入獄,母親含恨離世等一系列打擊,人生跌入谷底,為了生存,他擺出了燒烤攤,并在改革開放的大氣候中順風順水,迅速抓住商機,成為商品經(jīng)濟的弄潮兒;而當年的正義好少年宋建,也并沒有考上大學,等他當兵回來,社會風向已變,他一身功夫,滿腔熱血,卻只能去做一個常年穿灰色制服的保安,成為一個平庸的中年市民。作家王安憶曾經(jīng)在一篇文章中談到小說中人物的生計問題,當下確實有一些年輕作家小說里的主人公香車寶馬、錦衣輕裘,卻不知錢從何來,人物從不關(guān)心柴米油鹽,過著一種“真空包裝”中的生活,營造出一種虛幻的景觀,卻也規(guī)避了現(xiàn)實中人物的諸多困境,類似于做白日夢。而小說《東街少年》注意到了這個問題,連不食人間煙火飄飄忽忽愛做夢的宋華,為愛情離家出走,最后還是回來傍上了大彪子。當然,“傍大款”也算是生計問題之一種,雖心有不甘,卻也無奈。《東街少年》的結(jié)尾并沒有像作家劉慶邦所說的那樣,“讓人物走向廣闊的地平線”,而是將人物懸置在生活的夾縫里,讓他們在相對逼仄的空間里掙扎,行到最窄處又戛然而止,但無論生活怎樣,還得繼續(xù)向前,任風雨如磐,長磋短嘆,且行且珍惜。
本期實力皖軍欄目同時刊載的還有作家蘇北的小說《故里三張》。作為汪曾祺先生的“骨灰級粉絲”、資深弟子,蘇北深得其沖淡平和之真?zhèn)?。如果說汪先生是一介老文狐的話,那么蘇北就是一只中年的狐貍了,和略顯青澀的鐘小華搭配到一處,倒也相映成趣。
汪先生曾有《故里三陳》,蘇北寫這《故里三張》,顯然有意為之?好癡心的汪迷呀。
所謂《故里三張》,也是揮不去的鄉(xiāng)愁舊夢。那人稱“教授”的麻將精張炳承,貪吃喝、被鸚鵡啄瞎了眼的假眼張聞道,槍法奇精會砸鱉通鴨語的奇人張大泥,是高人奇人牛人,也是高郵湖畔小鎮(zhèn)人家風俗人情畫卷里的普通人。作家與他們深情凝視并對談,洞悉人性的褶皺并予以輕輕撫慰,借用一句現(xiàn)成的評價來說,《故里三張》所呈現(xiàn)的世界中,“人的生活方式是世俗的,然而又是率性自然的,它充滿了人間的煙火氣,同時又有一種超功利的瀟灑與美”。
責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