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晉瑞
?
雪噬
李晉瑞
暮色漸濃,山巒愈趨凝重。層層疊疊的梯田墻根,靠著莊稼桿。山坡上,剛健的柿子樹枝如虬龍。這是隆冬。因為沒有風,便不用擔心干草叢或石隙縫發(fā)出那種尖厲人的怪聲。灰暗的天空中,有雪花零星地飄著,我看不到,它們卻一次次撲到我臉上輕吻。原本聒噪的世界,似乎一下子遠去了,就連身后那條從谷底隨我攀爬而來的山路,岸崖上的石柏,峭壁上的冰凌,都是那么的靜。
在山梁之上,我放眼望去,那個干瘦的村莊伏臥在灰蒙蒙的山中,就像一個毫無生氣的老太太。它卻是我的大本營。三年前,我決定拍《鄉(xiāng)村四季》組照,從遙遠的省城,坐火車,轉汽車,搭乘農用三輪車,隨走隨拍,遇到那個山村,便選擇了它?,F(xiàn)在已經完成春夏秋三季,只剩冬了。完成它是我的夙愿。盡管人生充滿遺憾,可我不想偏偏是這個。因為年齡,因為關節(jié)病吧,立冬后家人比我更加關心天氣,只要預報說未來幾天可能有雪,他們就神情緊張。可他們不理解我,我兒子苦心勸我,要不就在城市里拍好了。我跟他說,“城市里只有白天和黑夜,哪有四季嘛?!蔽覂鹤記]有爭辯,只是臨出門時,往我包里塞了一沓錢,他讓我到當?shù)毓蛡€壯小伙幫我搬搬扛扛??伤珪玖耍睦镏类l(xiāng)下的情況。
下山,往前走三、四里路,再過一條河就到了。因為熟識,因為記憶,因為約定,當我走進山村,站在那個農家小院門口時,熱乎乎的親切感頓時涌上心頭。我推開院門,小院還是原來的樣子,片石院墻,撥浪鼓窯洞,破損出幾個豁口的石檐,變形的舊窗欞,成串的辣椒和玉米種子掛在墻上,窗臺上擺著幾個難看的老倭瓜。大門右邊那個簡易的房子里傳來沉悶的銅鈴聲,院中央的梨樹不見了,換成了碾,地面也用水泥澆了,洋洋灑灑的飛雪在地面結成白花。抬頭望望窯頂,煙筒處冒著炊煙。我向掛著棉門簾的門口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老哥哥!”
屋里,老哥哥正在切咸菜。他頭頂上那盞瓦數(shù)不大的燈,在縈繞的蒸汽中散發(fā)著橘色的光。老哥哥已經八十四歲了,他頭發(fā)稀疏,腿腳不太靈便,一雙干慣農活的手拿起刀來顯得有些笨拙。我都已經站在門口了,他卻全然不知。我就那么站著,看他把咸菜收進碗里,去墻上的廚洞里取來香油。還是一貫的做法,他擰開瓶蓋,用一只筷子伸進瓶里蘸上一下,幾滴亮晶晶的香油順著筷子滴到碗里,然后左一下右一下,慢慢地將咸菜攪拌均勻。老哥哥的咸菜咸,放一晚,咸菜條上都能結出鹽來,可老哥哥說不咸,他說咸香寡淡。他一個人自顧自地做事,幾次轉身都沒有發(fā)現(xiàn)門口站著一個人。他的腿明顯不如夏天了,從炕角到灶火邊幾步遠,都需要從水缸邊摸上拐棍兒。我看著他挪到灶火邊,坐到小板凳上往外拉灶膛里的柴火。晚飯就這樣做好了,鍋上的木蓋還沒打開,可撲鼻的玉米糝糝香味已經滿屋了。
我伸手拉燈繩,屋里立刻黑了。我想老哥哥會發(fā)一句“咦,咋又停電了!”或“什么破燈泡,沒用幾天,又吹了!”可他沒有,他依然坐在灶火旁,給自己盛飯,看樣子就準備借著灶膛里的那點光吃飯。我不得不松手,再次拉燈繩,隨著一聲“咔噠”,屋里重新亮了起來。這次,他發(fā)現(xiàn)了我,先是一愣,然后放下碗筷,收拾著自己站起來。
“呀,徐攝影。我就說嘛,”老哥哥滿面笑容,“快快快,快放下你那些武器,吃飯。”
他踉踉蹌蹌來幫忙,原本黯淡的眼睛,因為高興一下子變得清澈明亮了很多。他上炕將鋪蓋推到中間,好讓我把我的寶貝(相機和器材)放好。他說,一進冬天他就等上了,可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菜團子都蒸了好幾鍋,他還想,“這是不來了?還是來不了了呢?”
“不來不可能。”屋里暖烘烘的,我脫掉羽絨外套說,“要是不來,準是來不了了?!?/p>
“那不能。你還小著哪,又在省城?!?/p>
和老哥哥比起來,我確實還小。但我的身體已經老化,十幾年前我就開始養(yǎng)生,但那些營養(yǎng)品與保健運動對我來說,似乎收效不大。老哥哥說,人的病啊都是閑出來的,看看現(xiàn)在的年輕人,沒一點生龍活虎樣兒,身上沒病才能有鬼。老哥哥和我談笑風生,問我這次來待多久。我說沒定,看情況吧,也許三五天,也許十天半月,只要他不煩,我就聽人家老天爺?shù)陌才?。老哥哥呵呵笑,“我煩?好不容易逮著個伴兒,我煩?我還巴不得你在這住到過年呢!”
兩個男人在暈暈的燈光下吃飯。老哥哥不會客套,沒有給我另行做飯。他說,其實每頓飯他都會多做一個人的,那樣我來了,進門就能吃上現(xiàn)成的。
“要是我不來呢?”我問。
“下一頓我再吃,正好省得做。再說了,院里那頭老牛和一會兒要回來的貓,嘴叼,隔不長也得給解解饞。”
外面,雪花依然。飯后,我移炕桌,老哥哥收拾碗筷。他習慣性地從腰里摸出荷包準備抽煙,可能突然想起我聞到煙味會咳嗽,就沒繼續(xù)。我沖他歉意地笑笑。他說,沒事,少抽一袋死不了人,再說又不是好東西。接下來,我問他我離開后多半年里他的生活。他用手抹嘴,說挺好挺好,日子天天過,牙齒顆顆掉,說到這里,他張開嘴讓我看,滿嘴只剩一顆牙,他叫它“守門將軍”。還有就是有一件事想做,可沒做成。我問他是什么事?!八腊?!常家里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你想,咱都糟木一根了,進灶火里,光見火苗不見熱,連碗水都燒不開?;畹眠€有啥意思?自己遭罪,還累負人。秋天刨紅薯,我沒刨成紅薯,紅薯把我給刨了?!崩细绺甾D身打開扣箱,給我取一床新被褥,他說舊被子有腦油氣,就專門新給我置辦了一套。他說,“一擔紅薯刨了半擔,結果發(fā)現(xiàn)右半身不聽使喚了,感覺一陣一陣的惡心,想吐。我當時心想這人老了就是不中用,我坐下來抽了袋煙,想想興許歇一會兒就好了。誰知道情況越來越嚴重,我想喊個人,可就是叫不出來。我軟癱在地上,看著河對面金光光的山,我想這是閻王爺叫我來了,那我就悄沒聲跟人家走吧。我說一句啊,咱可不是怕死的人,其實我可愿意死呢?閻王爺要派小鬼來叫我,我要能爬起來就給他磕十二個響頭。誰想,人家把我撂那,生不生死不死的,不管了。我一看,這死不了呀,我就用手抓起拐棍亂地敲,山里回聲大,沒一會兒就把向前給敲來了。”
“就那個叫大爺?shù)男』镒影???/p>
“是?。∥抑秲???上В锾炫傺掳馗鶗r把腿摔斷了。這下,這村里頭唯一一個全乎人也瘸了。依我說,像我,還有向前他媽,我們才該死嘛?!?/p>
“老哥哥,你們可不能死,你們都死了,這村還叫村嗎?”
“這哪里還是個村啊,早就連個莊都算不上了?!?/p>
“不管怎么說,都不能死,我大老遠辛辛苦苦來了,你們卻死了,那我住哪兒?。俊?/p>
“所以,閻王爺又把我給打發(fā)回來等你了。你看,”老哥哥扶著炕沿抬了抬腿,“除了這條腿,我不像是得過血栓的人吧!當時躺醫(yī)院床上,我就想我還且不能死哪,我再挺過這個冬天,等你把照片拍完了,我就可以放心死了?!?/p>
“原來是為了我啊?”
“可不是嘛,我想來想去,我可能就在你這里還有這么點用。孩子們,黃雞一窩黑雞一窩的,到哪,我都是遭人黑眼討人嫌的老東西。”
“那不能吧。人家可說了啊,家有一老如有一寶?!?/p>
“你信???那是理論,人家那是拿你聽好聽呢!”
興許是好不容易家里來了活人的原因吧,老哥哥說話時樂呵呵的心情很好。他說我小三十里山路走下來一定累了,讓我上炕把腳伸到熱乎乎的被子底下。我是感覺身體有些吃不消,可又不想在大自己兩輪的老哥哥面前露拙,便硬說不累。我?guī)退麙叩兀褯]燒的柴火用木叉到墻角。他把裝好的火盆放到炕上,又洗了幾個紅薯。我知道那種泥制火盆烤出紅薯別有一種味道。他說,今年天旱,紅薯個兒不大,但又甜又面。我讓老哥哥別費心了,說我多年前就養(yǎng)成了睡覺前不吃東西的習慣。
“那也得烤。”老哥哥把洗好的紅薯放盤子里,備到火盆旁邊。
夜深了。我們也準備妥當。我自己脫鞋上炕,我腦子里想的是老天爺能鉚著勁兒把雪下大,最好能囤個二三尺深,那樣,等第二天清晨起來紅彤彤的太陽一照,漫天遍野的雪地上金光燦爛。我便可以投入拍攝了。想想自己在省城的生活,老伴兒三年前去逝,自己一個人住在一百七十多平方米的大房子里,一天里除了琢磨禮拜天中午兒子女兒兩家人來該吃點啥,就是惦記哪個臺演什么電視劇和到幾點鐘必須服用那幾片卡托普利了。那樣的日子孤單是孤單了點,但起碼不用像老哥哥這樣和泥打炭,再冷的天也得到屋外去抱那一子柴火,說實話要不是這里有這個老哥哥,我還真巴不得遇個合適天氣,拍了片子馬上就走。我掏出手機本想看看天氣預報,但只能當表用了。老哥哥注意到了這個細節(jié),問我要不要打開電視。我說不用。我看到那臺樂華牌老式電視還放在屋子靠里的桌子上,那條泛黃的閉路線歪歪扭扭在墻上,一直穿出窗戶,它被連接在屋外窯頂?shù)奶炀€上,天線是用幾根多股鋁線和一個鋁鍋蓋自制而成的,方向還老是不對,夏天來的時候因為一場球賽,我上去擺弄過,聲音調正了,人像就不怎么清楚。老哥哥笑笑:“我也就說說,真要想看,還不一定能看成呢!”是啊,一臺電視機,里面裝著城市生活,裝著世界各地,可老哥哥連讓它作伴兒都不需要了。在老哥哥眼里,歷史就像一甕水,葫蘆摁下去,瓢就得起來。至于人嘛,什么是人生,睜眼吃飯閉眼睡,那就是人生。盡管我不完全認同,但我也從來沒有反駁他。
“你先睡!我還得出去一下?!崩细绺缯f。
我猜這大概是他的習慣,或是要結束一天必須完成的流程。他出去了,硬實的酸棗木拐棍杵到水泥地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音。我猜他是去看看那頭老牛,或去擋擋雞窩的石板,隨便把尿盆拎回來,可那聲音朝著院門出去了。
我伸手拉滅燈卻無法入睡。躺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窯洞里,偶爾聽到由蒸汽凝成的水珠從屋頂落到高粱蓋簾發(fā)出的噗噗聲。想想多少個夜晚,老哥哥都是這樣躺在這炕上,獨自一人度過。想象那樣的夜該有多么漫長,有多么的空寂。那么,那么多的夜,漫長的夜,他在這黑暗中做什么呢?屋外的世界已經留給山林野獸,他只能像木頭一樣躺在炕上,那只老貓,老哥哥卻叫它小花,也許會臥在他身邊,它也許開始時圈作一團,慢慢地就放松了,它四肢伸展,翕張著小小的鼻孔打著鼾。貓咪睡得香,老哥哥卻沒有睡意。他可能會把胳膊從被窩里抽出來,伸手去摸小花的頭,去握小花的爪,他順著小花柔軟的毛發(fā)無可抵抗地就摸到了從前的生活。
隨著拐棍聲進入院門來,有只狗在外面有節(jié)奏地吠叫。
“我到了,你也回吧!你自己也慢點啊?!?/p>
是老哥哥在說話,卻沒聽到有人接他的話。老哥哥進門來,打開燈,發(fā)現(xiàn)我還沒睡,便說,他去向前家了,他得去看看。按理說,向前也就剛過三十,是他該來看老哥哥啊。老哥哥從我眼神里看到了這個疑問,便解釋說:“不計較那么多了。向前腿腳不便,又下了這么一層皮皮雪,他最好還是待在家里。他那個瞎媽啊,身體歷來不好,最近不知道跟上哪個鬼了,成天胡鬧騰,一天說狐仙踩她,一天又說馬王爺選她頂神,前天又胡謅八扯,說我那場病是因為打了院里的梨樹?!?/p>
“哦,進來時我就發(fā)現(xiàn)梨樹不在了,怪可惜的!”
“可惜個啥?”
“它結的梨可皮薄、水大,還甜,現(xiàn)在這種梨可是少能吃到了?!?/p>
“再好吃沒有人吃呀。這么一樹梨讓我那‘守門將軍’一個人享受,它也受不了呀。尤其是到了秋天,熟透的梨一個個從樹上掉下來,蒼蠅哄哄的滿院飛,我掃不過來是小事,有幾次那爛梨準準就砸我身上,那稀糊糊的一攤黃水,誰給我洗衣服啊,看我勤快?一氣之下我就把它伐了。身子和粗枝讓向前拉板的拉板,車搟面杖的車搟面杖,細枝末梢的當柴火。誰想那瞎婆子說我伐樹動了地脈。還說,向前從崖上摔下來,也是因為和我一起伐樹。她這么一說,倒弄得我像欠下她的一樣?!?/p>
“所以睡覺前你就去看看她?”我問。
“看她?一個瞎老婆子,不看她也跑不了。我是去看向前。向前,孩子不錯。我比他全乎,我去看他,就省得他拖著條拐腿來看我了。”
“你們每天睡覺前都要這樣?!?/p>
“這村滿共就三個人了,白天有時見不著,晚上得個空兒,就相互照應一下?!崩细绺缬没鹂険荛_火盆的灰,將紅薯埋進去。
“我真不吃東西,老哥哥?!蔽遗榔饋?,將胸脯壓到枕頭上。
“萬一你聞到香味,嘴饞了呢?”
“饞也不能吃?!?/p>
“不錯。咱做男人的,就得這樣,說不,就是不?!崩细绺缈纯次?,又看看門口,“不過,這可不是給你的。這不還有一口沒有回來了嘛!這動物呀,和人一樣,都有個心,你親它,它也知道親你。我的這只貓呀,就愛吃個烤紅薯?!?/p>
老哥哥上炕。我們開始聊天。老哥哥說話直,坦誠,興許一個人行將就木的時候就都會這樣吧!什么生活呀、命運呀、時代呀、世界呀,在他眼里都那么扯淡。包括死,他講起來都那么得從容。
老哥哥告訴我,在他經歷的歲月里,自己沒有干過什么驚天動地的事,但他總是活在一種幸運之中。老哥哥說,他七歲那年日本人打娘子關圍了他們村,日本兵挨家挨戶破門而入,推倒衣柜,砸翻水缸,用刺刀亂挑亂刺,還放火燒柴。當時他趴在房頂上看著嘰里咕嚕的日本兵沖進屋里,他媽媽和奶奶可在里面的呀,還有他那不滿三個月的弟弟。很快,屋里傳出打砸聲,也許人老了膽子就會變大,他奶奶居然在屋里唱起歌來:
小寶寶快睡覺,
棉被被蓋得好。
雞兒不敢叫,狗兒不敢鬧,
貓咪來了繞著跑。
小寶寶睡得好,
小肚子吃得飽。
奶奶那個親,媽媽那個搖
看誰敢來胡驚擾……
老哥哥一聽就知道奶奶是唱給他的。剛才還害怕,不知道咋辦的老哥哥,突然就在奶奶的歌聲中,趴在原地一動不動了。后來,人們說那些日本兵是來找趙壽山的部隊報仇的,可趙壽山的部隊早撤走了。日本兵進他家既沒牽豬又沒搶糧,他們從老哥哥家撤出去,走到院門口時還抽了翻譯兩巴掌。老哥哥奇怪這個時候父親去哪了呢?那時他還不知道日本兵進村就是為了搜捕他父親。從各家各戶出來的日本兵開始集合,突然又步履匆匆地趕回老哥哥家,這次他們將老哥哥的媽媽、奶奶以及弟弟揪到院門口,然后是那個翻譯喊話,中心思想就是如果他父親不主動出來,就將他的家人統(tǒng)統(tǒng)處死。日本兵說到做到的,畢竟對他們來說殺個人不是什么難事。一些膽大的村民覺得事情與自己扯不上瓜葛,就來到老哥哥家,他們天真地希望自己能見機行事幫老哥哥家一些忙,至少可以向日本兵說明,他們要找的人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農民,他罪不該死,畢竟在這場槍炮隆隆的戰(zhàn)役中,他只是去抬過幾次擔架。
可日本兵才不會給他們解釋的機會。一是沒那個必要,二是他們掌握著千真萬確的證據(jù)。就在老哥哥家的院門口,在父親平素用心打理,年年種些蔬菜,現(xiàn)在番茄、辣椒秧依然都還旺盛的一小塊平地上,日本兵連翻譯都不要了。一個豎著衣領的日本軍官突然舉起老哥哥父親的畫像讓村民看,讓老哥哥的媽媽、奶奶看,然后態(tài)度嚴厲地喊:“在哪里?你地出來……喲西!”他的聲音剛落,槍聲便響,應聲倒下的是老哥哥的奶奶,接著又是一槍,是媽媽懷里的弟弟。弟弟一直抱在媽媽懷里,媽媽暈厥過去,弟弟的血一股一股地流到媽媽的胸脯上。老哥哥的父親就是在這個時候出來的,他從離院門口不到五丈遠的一個枯井里爬出來,他要用自己的命換下全家人的命。結果日本人給老哥哥的父親身上綁了炸藥,把他給轟了。父親死了。不僅讓一個家只剩下孤兒寡母,院門口的那塊地也被炸壞了,地塌了,還炸出一個兩個冬天的灶灰都填不平的坑。在房頂上的老哥哥眼睜睜看著這一切,卻沒有哭,他不敢哭,等后來敢哭的時候了,他卻哭不出來。老哥哥不知道日本人為什么要轟他父親,有人說是他父親抬擔架時與一股日本人相遇,用撿來的手榴彈炸死了一個小隊長的弟弟,也有人說日本人是來抓一名國軍營長,錯把他父親當那營長了,其實哪種情況都經不住推敲,他也沒有能得到真相的地方。那時他小,他能想到的就是自己快快長大,然后去報仇,可眼前他必須一擔一擔挑土來,把那個坑填上,然后學著大人的樣子搬來石頭,將炸塌的地修好。
唉!老哥哥嘆息道,這個仇他一直記著?!翱墒?,我也就只能是記著了。我不可能把所有日本人殺光,再說了,我今年八十四,都是要見閻王的人了,那個鬼子還能活著?我去哪里找他呀,最遠的地方我就去過個縣城。”
“可畢竟這是你的一塊心病?!?/p>
“是。也就是我的一塊心病了?,F(xiàn)在給年輕人講一講,人家也就當笑話聽了。這我能理解,畢竟刀沒割在誰身上,誰不知道疼??!”
據(jù)老哥哥講,父親死后,他媽媽身體就一直不好,為了活命,她帶著老哥哥嫁給了本村一個趕大車的。那人老實本分,可是窮得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倉里的糧食吃不到開春就得受人接濟。老哥哥的媽媽是孤兒,還志氣,婆婆家這邊倒是有個大伯子,可他家四個禿小子,一條褲子還伙著穿。這樣所有的接濟也就只能來自四鄰五舍了。盡管只是三個土豆一瓢面,但畢竟是一份人情。這就需要他們盡全家之力去還,他的繼父幫村里人拉石料、木材,他媽媽針線活不錯,這家姑娘出閣那家孩子滿月就少不了叫她,這樣,家里的日子盡管過得捉襟見肘,但還不至于令人絕望。后來,他媽媽懷孕,給他生了一個同母異父的弟弟,不幸的是,在給他第二個同母異父的弟弟做百天的那天,他繼父的馬受了驚,連車帶人掉下了懸崖。接下來的日子,可想而知。
“這人啊,啥都能選擇,就是這命不能選擇?!崩细绺缯f,“真要能選擇,我還選擇那天掉下山崖的人是我呢?人死有什么好怕,一了百了?;钪排履兀】晌冶仨毣钪?,還得像模像樣好好活著。你想想,在那個時候,那境況,你不這樣還能咋樣呢!”
老哥哥說著,我接不上話茬。我不知該說什么。他們那代人活在國家的苦難中,不乏這樣的事例:飛機莫名地從頭頂飛掠,士兵像藏貓貓一樣突然出現(xiàn),全家人坐在一起吃頓團圓飯,一口干糧還沒嚼爛,就被飛來的炸彈炸得灰飛煙滅了??捎卸嗌偃四苷f得清這到底是為了什么,敵人、戰(zhàn)友、奸細、叛徒,似乎站在哪一方都具有奉獻精神,卻又都不得不以失去親人為代價。也許是因為歲月磨礪,也許是因為時間沖洗,這些切膚之痛在老哥哥那里越來越平淡了,以至于年輕人拿他開涮“老人家你可不能死,你得強筋健體,將來打到日本去報仇雪恨。”他都呵呵附和說,“那是,那是,要當不了他們的皇帝,我就不回來?!?/p>
我略帶歉意地看他,想找一句恰到好處的話。他卻似乎不在乎我說不說話。他不需要安慰,安慰對他來說已經沒有意義。
“時候不早了,睡吧?!彼D身將火盆里的紅薯刨出來,放到炕沿兒上。
“好,睡吧?!蔽艺f,“也不知道這雪能不能下成?”
老哥哥欠了欠身,用拐棍挑起窗簾看看外面,說:“理論上說應該是能。以我看,老天爺會照顧你,下個半尺六寸的沒有問題。下吧,大冷的天,不下雪咋能叫冬天呢?!?/p>
“是啊,下一場大雪,這山、樹、村莊就更漂亮了?!?/p>
“以你的意思是說,要不下雪,這山這樹這村莊就一直丑著?”
“至少沒有下雪漂亮?!?/p>
“那得看你怎么看,怎么去理解?”老哥哥突然忍不住笑了。
我不知道老哥哥為什么笑,總之他笑了,又用手去摸嘴角,似乎怕那個“守門將軍”趁機跑了。然后他重復剛才的話,叫我睡吧。我閉上眼,卻看到七歲的老哥哥在壘他家塌陷的地,金色的陽光照著他細嫩的胳膊,汗珠掛在他的額頭和鼻尖上,旁邊就是那個黑色的坑,他知道里面的每把泥土都浸著他父親的血。
即使現(xiàn)在,只要有事我便會早早醒來,正如我兒子常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每天清晨叫醒自己的不是鬧鐘,而是理想,當然對我來說,叫醒我的是心事。我決心早早起床,就是不因自己比老哥哥年輕,至少也不該讓一位接近耄耋的老人給我倒尿盆??僧斘冶犻_眼時,發(fā)現(xiàn)老哥哥已經在灶火邊燒水了。我從被窩里探出身,伸手從皮靴里掏襪子。
“再睡會兒吧,”老哥哥拎起我那烤在火邊的襪子說,“天還早,外面還黑著呢!”
“是嗎?”我從枕頭邊摸出手表。哦,還不到六點。
“你不能和我比。”
“人上年紀了,冬天里適當晚起一會兒對身體好。”
“理論上是這樣。不過,我的身體可一直沒啥問題。一天只要吃上幾片這東西,”老哥哥舉起一大張塑料紙,說,“干多少活兒都能頂?shù)孟聛??!?/p>
那是簡裝的止痛片,那東西吃多了上癮,搞不好還會關節(jié)變形。他說這些他都知道,可沒辦法,他當大隊隊長那會兒,帶領大伙兒鑿山坡,修水渠,造大寨田,沒日沒夜披星戴月地干,身體頂不住時就全靠它了。這一吃,就是幾十年。我問他一天吃幾片。他說六片,有時候八片,當然也有吃過十片的時候。我很震驚,奇怪他的家人怎么能允許他這樣用藥??伤尤贿€頗為得意地說,你看,這不,這么多年過來了,說上癮可能有點兒,但沒有死,關節(jié)也沒變形,都這把年紀了,更沒必要擔心受怕了吧。
窗外的天,慢慢泛白,沒有出現(xiàn)晨曦,那種灰蒙蒙的白說明雪還在下。幾只鳥兒開始帶有愜意和滋潤鳴叫。老哥哥用茶缸往暖瓶里灌水,這是為我早飯后必備的一杯咖啡而準備的。然后他起身把暖烘烘的襪子遞給我,又收走了炕沿邊上的紅薯,貓咪在夜里沒有回來,能看得出他有點擔心。他去打開門,一股冷風趁機吹了進來,還挾裹著雪沫。“哦,看來這老天爺真是喜歡你,快起來看看吧,足有一尺深?!崩细绺鐫M心興奮地說。
“是嗎?”我也高興,“看來老哥哥不大喜歡下雪天!”
“是有那么點意思?!彼R上又打住,說,“不過,也不是那么絕對。我說不好!啥事情吧,要看落在誰身上。”
“那是,那是,是這個理兒?!?/p>
老哥哥從鍋里撈雞蛋。他不記時,屋里也沒有鐘表可看,他估摸時間,用筷子伸進水里便知道雞蛋是否熟了。第一次來的時候我告過他,雞蛋放進鍋里,水開,五分鐘后蛋黃凝固,不老不嫩正正好。他說:“那是你們的火,放到這灶火上可不一定管用,灶火用柴燒,柴火軟硬不一樣火也就不一樣?!?/p>
屋外的世界白茫茫的,像蒙了一層紗。這種天氣可不容易出好片。我端了盆飼料去幫老哥哥喂牛。那是頭黃牛,老了,兩只犄角朝反方向向下彎曲,直往腦袋里鉆,它的毛色還好,只是樣子丑了,懶散的目光連看人都那般無神。幾只麻雀站在曬衣服的鐵絲上著羽毛,平整的雪地上有一串漂亮的爪印,看來貓咪曾經回來過,只是因為我這個生人的出現(xiàn),讓它折返而去了。想想這天寒地凍的,真有點過意不去。想那平日里,天亮的時候,貓咪會準時回來,它通過門檻下方的貓道兒,一路喵喵叫著跳到炕上去吃主人為它準備的紅薯,它伸著懶腰,仰頭去吻主人的臉,這時,老哥哥會伸手撫摸它的頭,貓咪則會愜意地躺下,或在主人的手里翻來翻去,它用爪子,將主人的手輕輕地摟到懷里,用舌頭濕濕地舔舐主人的手背,那是何等幸福的一種生活啊。
“沒什么當緊,小花也是只老貓了,回不了家也不會在外面受凍,它一準兒是去向前那里了?!崩细绺缯f,“別看它老了,可管用呢,家里有它在,就不怕旮旯家(老鼠)來糟蹋?!?/p>
“小花多老了?”我問老哥哥。
“就是院里那頭老黃牛。包產到戶那些年,家里耕地犁田的全都靠它。后來搞退耕還林,我們這里被劃進去了,一家只剩下幾分菜地。它也就歇了。前年夏天來了個牛販,和我多年熟識了,他到圈里掰開牛嘴看了看,說看我面子給我個滿意價格,我問他要把它賣到哪里,他實話實說,‘它牙都快掉光了,不能再去拉犁耕地,那還能什么地方呢?’它是老了,吃東西遠不如從前,想想秋天過去,冬天那么長,我還指望它幫我點啥呢?‘關鍵是你也老了,你自己都需要人來照顧了,哪能再去照料它?’牛販子說的在理,我也去圈里,想想這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我也別太情長,就答應了。牛販子說他先去別的村走走,回來時再把老牛趕走。牛販子一走,看我那一夜的那個難受。我當大隊隊長的時候這頭牛出生的,可能是它來到這個世界上第一眼看到的是我,它看我就比看任何人親,春天它在山坡上撒咴兒,跳進莊稼地里踩壞了青苗,我把它趕出來打它,它不記仇,反倒和我更親。那會兒啊,它的毛亮得都發(fā)光,四條腿壯得站在哪里都是力氣。它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淘起來全隊人拿它沒辦法。后來來了個獸醫(yī)把它騸了,才算做了拉倒。包產到戶時,它跟我了。這么多年了,想想也是……那天晚上,我煮了一鍋面條,還打了西紅柿雞蛋鹵。我端了兩碗到牛圈去,我一碗,它一碗。我就坐它面前。我心想,老牛啊老牛,你跟著我,勞累一輩子沒享一天福,好歹吃上這頓好飯讓我心里也舒坦些。要不人家說動物比人還聰明呢,我把碗遞給它,就擺到它面前,它低頭看看,卻不吃。我跟它說,‘吃吧,老伙計!你老了,我也老了,我不是嫌你老,也不是怕你陪不了我,我是怕我陪不了你……’你猜我說到這的時候想到了什么,我就想它還是牛犢時候的樣子,它在牛群里跑前跑后,在草坡上奔跑,在它媽耕地時它臥在地頭打瞌睡的樣子。有一年冬天它鼻流清涕,呼吸困難,早晚咳得厲害,我摸一摸它身上那個熱啊,知道它總是得了肺炎,我把被子拿來給它蓋,去藥店抓了柴胡、防風、生姜、黨參、黃芪、甘草煎了給它喝,它那次病,我還學會了給牲口打針。自打那次以后,我對它是格外小心,每年秋天一到,我怕它老踩在濕泥里得腳腫病,每天回來我總要用清水給它沖洗蹄子,然后在圈里鋪上干草。那天我不知道它是不是也想到了這些,還是聽到了我和牛販說的話,反正就是不張嘴。后來,它抬頭看我,我也看它,我看碗里的白嘩嘩的面條,我也吃不下?!?/p>
“所以你沒讓牛販子趕走它?!?/p>
“趕了?!崩细绺缯f,“說好的事我哪能不算數(shù)。第三天頭上,牛販子回來,是我把它從牛圈里牽出來的,又親手把韁繩遞給牛販子。走到大門口的時候,它就是不邁腿,我還用拐棍從后面打它。后來它走了,連頭都沒有扭回來看我一眼。動物不會說話,可不等于它沒心。我知道它是在恨我,怪我不要它了。它從小生在這個村,就從來沒有離開過呀,可這次一旦離開,它知道自己就再也回不來了。我站在院門口,望著它一步步走遠,它沒有回頭,一次也沒有,還故意走得那么慢。當時我還氣它為什么不能走快點啊,可老牛就像和我作對一樣,走那個慢啊,似乎一條腿邁出去,思想半天才肯邁另一條腿。那時我不以為它是戀戀不舍,我覺得它是在專門折磨我,似乎它每一腳都要戳到我心上。牛販子嫌它磨蹭,隨手拎起皮鞭就抽它。老牛它沒叫,我知道它不會叫的,它知道它要叫上一聲我就會心軟。最后,它硬是逼著我把眼睛閉上。銅鈴聲有一聲沒一聲地小了,老牛走遠了,我轉身回到院里來,一看到眼前空空的牛圈里幾只雞在刨食,我心里就難受。我心想等天氣好了,把糞出一出,把牛圈打掃干凈,眼不見也就心不煩了。可是,出出來的糞可不是一擔兩擔的事,誰往出挑啊?還有山坡上那些我割好的柴火,一捆一捆等著曬干,誰幫我往回扛?。坷吓J抢狭?,大力氣出不了,可背背馱馱的總比我強吧。我卻把它賣了。我趕緊出院門把向前喊來,叫他把老牛給我追回來。我當時就想,它都老成這樣兒了,還害它傷心干什么呢,冬天再冷它那把干草我還是能備下的吧,再說了,都是有早晨沒下午的身子骨了,說不定哪天它就沒了?!?/p>
“可那樣就白沒了,一分錢都換不來?!?/p>
“換不來,就換不來吧,”老哥哥無所謂地說,“要是指錢活,我活不到現(xiàn)在?!?/p>
我突然間感覺老哥哥興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有一頭牛和一只老貓陪著他。他并不孤獨。不像我,每天看那電視里鬧哄哄的打打殺殺,可與我有什么關系呢?窗外的市場人來人往繁雜熱鬧,又與我有什么關系呢?如果旁邊有一雙充滿深情的眼睛,哪怕是一頭老牛我也愿意和它在一起。還有那只貓,身邊有誰會像它那樣依偎我,舔舐我的手呢?孩子們忙,兒子要沖國家級科技進步獎,女兒身上還背著房貸。單位里全換成年輕人了,每次去,他們臉上倒是掛著笑容,可你能感覺到人家和你多說一句話都嫌煩。外面的雪停了,天還沒有放晴的意思,我沒有和老哥哥談論城市里互聯(lián)網(wǎng)的事,也沒有提那個安倍晉三的野心。我問他,像這樣的天,他平時都做些什么。
“能做什么?”老哥哥眼睛里閃著超自然的光,“手腳靈便的時候,就扎笤帚編筐,老了就坐著,傻坐著。哦,家里人多的時候,大家就去院里窖雪。我們這里沒有自來水,吃水靠天。你來三趟了,還沒有發(fā)現(xiàn)土頭邊上的那些水井吧?那可是我發(fā)明的。學大寨那會兒,我們要完成修紅心渠任務,可水源地是在離我們村八里地開外的水庫,我當時想,四鄰八村都修紅心渠把水引到自己村,萬一遇上旱天,水庫的水不夠了呢?你也看到了,這里的地都是山地,不論繞山洼修還是修渡槽,工程都不小。費那么大勁,哪像在地頭多幾個水井,冬天的雪夏天的水收集進去,啥時候要水揭開蓋就能用,多方便啊,水井造價還低,好維護,石頭用來水井,挖出的土來造田,一舉多得,多好呀。當時就因為這個,我還當上了市里的先進。后來退耕還林,我們村種的樹比別村成活率高,還是沾了那些水井的光。可現(xiàn)在用不了了,院里的井等夏天下一場雨灌滿,就夠我和老牛喝三年了??纯催@些白生生的雪,等天氣一晴就化了,覺得怪可惜呢?!?/p>
吃過早飯,我提出到對面山上踩踩點,老哥哥建議還是等太陽出來再去不遲。我拎起鐵揪去院里清理積雪。這次老哥哥沒攔我,還往清理出的空地上撒了幾把米,喂那些雪天里不好找食的麻雀和斑鳩。于是,靜謐的山村就響起了鐵鍬鏟雪的聲音,那鐵鍬很薄,口大,被后面長長的木柄推著插入雪中,清脆的鐵片與堅硬的水泥摩擦,又被厚厚的積雪壓著,那聲音渾厚有勁,充滿了豐收感。想象幾十年前,大雪過后,各家各戶男女老少一起掃雪的場景是何等壯觀,可如今,用老哥哥的話講,九百多口人的村莊能出氣的就留下六個啦,還得包括老牛、貓和向前的狗。隔了一會兒,向前來了,拖著一條拐腿,手里拎鐵鍬,進門,一見我就笑:“我就說嘛,聽到那鐵鍬的聲音也不像是我大爺,原來是徐攝影來了,我還以為是我有祥哥回來了?!毕蚯坝謱ξ蓍T口的老哥哥說,“大爺,這雪下得好啊,這下可如你的意了?!?/p>
“這可難說。有祥犟,他還管你下不下雪?”老哥哥從屋里出來,“昨晚上去你那里,忘說徐攝影來了。也是怕你媽多事。哦,早晨小花沒回我這,是去你那里了吧?”
“去了。現(xiàn)在還在炕上睡著呢。”
向前這個孩子我熟悉,是老哥哥二弟的孩子,獨苗兒,因為他媽眼瞎,空有一雙巧手出不去。前些年,老哥哥大弟家的兩個堂哥湊錢給他說過媳婦,是個沒開懷的寡婦,可沒待住,再找,他就成二婚了,再說這村里走得快沒人了,不不傻的女人哪個還肯來呀?,F(xiàn)在他又廢了一條腿,進門就得攤個拐丈夫瞎婆婆,誰愿意?要看向前再成家是沒有可能了!向前說的有祥,是老哥哥大弟弟家的二兒子,有祥還有個哥哥叫有福。當年老哥哥隨母嫁給趕大車的,沒改姓,繼父死了,他便成了家里的頂梁柱。他又要養(yǎng)活家人,還要給兩個弟弟成家,反倒自己落了單。他五十三歲那年,村上一個寡婦有意思跟他,可條件就一個,幫她給她的兒子說媳婦,當時大弟家的有福也要說親,老哥哥就放棄了。緊接著就是有祥成婚,老哥哥就再沒有一點為自己喘息的機會了。按著鄉(xiāng)下風俗,他也算對這個家里貢獻最大的人了,大弟將二兒子有祥過繼給了他,姓改不改倒無所謂,在他膝下,總算也有了頂門立戶的人了,最起碼百年之后不至于落個清明、十月初一墳頭上連個燒紙的人都沒有。后來,有福南下發(fā)展留在了深圳,可老哥哥在我面前說道最多的還是有祥,畢竟理論上有祥是他的兒子。
有祥也人過中年,膝下一兒一女,女的大,叫巧芳,兒子小,叫建明。老哥哥說有祥是在我第一次來這里的那年春天搬到城里的。我說那樣好啊,住樓房方便,縣城人多見識廣,找個營生也容易。“可城里花銷大,睜眼就是錢。有祥是個瓦工,好找營生,可他那個兒子,哼……”聽老哥哥的口氣,他對這個孫子輩的子弟很是不滿,“要放在農村,那就是個脖子上套大餅還要餓死的懶漢。有祥每天累死累活在外奔波,他倒好,一天就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要不就泡網(wǎng)吧打游戲。這茬孩子呀,真應該把他們放到六零年?!?/p>
“主要是有祥太能干,有老子掙錢給他買房子,他還愁什么?”我說。
“哪里是買,他們是租。在縣城掙錢是比村里容易,可花錢更容易?!?/p>
“但不到縣城也不行,我聽說現(xiàn)在的農村姑娘要想娶進門,那就得在縣城有套房?!?/p>
“這倒不假。唉!你是沒有見過有祥,在村里時,本是個活套開朗的人,自從進了城里,成天里鎖著兩個眉頭,再也沒見過他一個笑臉?!?/p>
“可能壓力大吧,生活作難?!?/p>
“要說難,誰不難。我也難過呀!”
“難和難不一樣的,老哥哥?!?/p>
“也許吧。所以他們叫我跟他們走,我就是不去?!?/p>
向前準備和我一起掃雪。老哥哥說不用了,說只要掃出一條道能走路就行,看樣子這雪只是歇歇腳,等不到下午就會下。向前呵氣暖暖手,把鐵鍬豎到門口,進屋坐了一會兒。這個年輕人身上還飽滿地保留著農村小伙子的淳樸與憨厚,無論你與他是否認識,只要他出現(xiàn)在你面前,你就會覺得他是個能讓你放心依靠,并且絕不會想著從你這里得到回報的人。這一點和老哥哥很像。老哥哥問向前他媽的情況,能聽得出向前媽的健康是這爺侄倆每天必說的話題。向前說:“能咋樣?肯定不會一天好過一天了。反正她每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是好人,老那樣我覺得也捂出病了。”
“要不我說你這個媽,唉,讓我咋說呢,一來病,二來……她可實在是像個媽。”
“我也沒辦法。”向前不無無奈地說。
“誰也沒辦法。除非我是個女的?!崩细绺缯f。
“你是個女的?”我不懂他的意思?!澳闶桥?,能咋?。俊?/p>
“那我就替向前去伺候她,好把向前換出來,跟上有祥去城里掙點錢。”老哥哥說。
“那也不行。她要的是我,她不讓我走。所以啊,有時候我給我媽煎藥,我都不知道她是真病還是假病?!毕蚯罢f。
“她總該替你想想吧?”我堅持老哥哥的想法。
“可我走了,誰來伺候她?”向前看我一眼。在這座大山面前他無能為力。
“她不是明了(通靈)嘛!讓她聚些小鬼來伺候她?!闭f到這里,老哥哥滿肚氣憤。
“你還別說,昨晚你前腳走,她后腳就又說那梨樹的事了?!?/p>
“我不是支起一臺碾了嘛,碾是白虎,咋,白虎也鎮(zhèn)不住?”
“她說鎮(zhèn)不住?!?/p>
“看來我得搬走,離開這院了?”老哥哥像頓悟了什么似的說,“這里面不會是你有祥哥的鬼吧?”
“應該不會,”向前說,“我媽說,正好相反,你不能走,走了恐怕對你更不好?!?/p>
“意思是說就得待在這里?那怎么你還斷了條腿,我鬧了一場心梗?!?/p>
“她說,那是因為那時她還不行。”
“她這么說?”老哥哥說。
“嗯?!毕蚯罢f,“她說現(xiàn)在她明了,就可以和它們商量了。有她,咱就不會有事?!?/p>
“呵呵,”老哥哥本是要說狠話的,可他打住了,他話鋒一轉和向前說,“你記得一會兒回去和你媽說,把這些話留下,說給你有祥哥聽?!?/p>
“我有祥哥那人?誰的話也不聽。”
“你媽不是能嘛。等你有祥哥回來,我就說,你媽說了,我一走,就得死。”
“大爺,你還真想讓我有祥哥哥回來呀?”
“腳長在他腿上,回來不回來,我能管得住人家呀?”
可能是年齡的緣故,當然也少不了歲月的功勞,老哥哥身材萎縮了,粗大的手骨節(jié)很大,他眼睛褐黃,曾經濃密的黑發(fā)現(xiàn)在變成了發(fā)白。他喜歡穿中山裝,因為中山裝是扣子,可以免去拉拉鏈時他對不準鎖頭的麻煩,再說中山裝兜多,便于他分類裝種子。眼下我就聽身穿中山裝的老哥哥和向前聊天,總覺得他和有祥中間有著什么絆兒。
“能有什么絆?”向前站出來替老哥哥說話,“其實沒個啥。這不冬天了嘛,我有祥哥要帶我大爺去縣城,他不去。去縣城,我大爺說不自在。把他留在這里,我有祥哥又覺得過意不去?!?/p>
“有啥過意不去?”一提這事,老哥哥就有點煩躁,“我沒缺胳膊沒少腿,我自己能跑能跳,干嘛要累負別人?徐攝影,你也看到了,我是少睡一覺了,還是少吃一頓了?我這不是好好的嘛!”
畢竟不了解實情,我只能笑笑。
“我有祥哥可不這樣想?!?/p>
“所以我說他就是頭犟驢,橫豎一根筋兒?!?/p>
“也許孩子有孩子的考慮,人家可能是擔心萬一?!蔽也幌滩坏辶艘痪?。
“能有什么萬一?人活一世,無非一個死。一個人不能因為怕死,就別活了吧!”
說到這里,向前看看我,又看看老哥哥,猶豫再三還是把想說的話說了出來:“我覺得,我有祥哥擔心的不是這個?!?/p>
“肯定不是這個嘛?!崩细绺缯f,“他擔心的是我死不了?!?/p>
“那不能!”我覺得老哥哥的話言重了。
老哥哥突然斂聲息氣,口語嚴肅地和我說,“徐攝影,難道你不怕嗎?死死不了,活不活成,成天躺在床上,屎尿送不了,喝水得用人,穿衣得用人,害得一家人圍著你轉。徐攝影,難道你不怕?”
怕!當然怕。會有哪個老人不怕?向前走了。他那位瞎了眼的母親需要照顧。老哥哥望著向前的背影,就像望著一面警示墻。他發(fā)出一聲冗長的哀嘆,目光里又滿含自責。三十多年前,是他力主把一個瞎女人娶進家門的,那個時候二弟弟極力反對,因為自己體弱多病無力支撐一個家。老哥哥拍著胸脯要二弟弟放心,因為他曾經在母親墓前發(fā)過誓,要保證讓兩個弟弟成家立業(yè)。那些年苦沒少吃,老哥哥不怕,他想著日子總是往前走的嘛,尤其是向前作為一個男孩出生后,他就覺得好生活只是一件熬時間翻日歷的事情。二弟在向前十六那年死了,臨死時把老哥哥叫到炕邊,那時二弟已經說不出話了,只是含著滿眼的淚水,望著向前和他的那個瞎媽。照看這家人的重擔,自然就又落到了老哥哥的身上。
外面又飄起雪花了。無所事事的我只能和老哥哥繼續(xù)聊天。奇怪的是,老哥哥從不問我的生活,也許在他看來,我的生活除了衣食無憂美滿幸福之外,就再無其他了。我坐在炕沿靠門口的地方,老哥哥問我這么冷的天,要不溫一壺酒喝吧,放在以前他是會這么干的,可今年不行了,醫(yī)生讓他戒酒。我告訴他我也不能喝,血壓高,肝也出了問題。
“這人老了啊,就是不能和年輕比!”老哥哥說。
“剛才聽你和向前,”我沒搭話,而是試探著問他,“有祥這孩子……”
“其實,有祥沒有錯。是我,我這個人毛病多?!碧崞鹩邢椋细绺绨櫰鹆嗣碱^。他說,去年冬天他去縣城有祥家里住過一陣子。有祥當然是真心實意,他想自己也不能太執(zhí)拗,就算照顧侄兒面子也該去??扇チ?,感覺卻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兒。一個月住下來,讓他覺得他們把他接去,是出于責任,而非愛。他們無法忍受他穿著沾有泥土的鞋,踩在客廳的地板上,更不喜歡他在樓道里和鄰居閑聊。他們不在家的時候,就希望他最好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或干脆去自己的房間睡覺。他們給他配了鑰匙,可是他下樓后就不知道該去哪里了,街上的人都在忙,走到哪里都是嗡嗡的汽車聲。最后,他只能到附近的學校隔著柵欄看孩子們在操場上上體育課,要不,就是拄著拐棍坐在臺階上曬太陽,一邊看小販們做生意。聽路人說下班的時候,他起身回家,他抓著樓梯欄桿聽著自己的咳嗽,到門口時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上午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他本來是個話多的人,有那么多的話想說,可是去和人家誰說呢?他回到家,有祥媳婦已經把飯做好了??伤膬鹤舆€沒有起床。他沒見過這么懶的年輕人,覺得胸賭氣憋,有一次他開口了,說人家不像話,要擱以前這半坰地都刨完了,二十來歲的大小伙子咋有臉躺床上睡大覺。小伙子第一句倒還客氣,說現(xiàn)在不比以前啊。到第二句,就滿口槍藥了,“你以為你是誰呀?老歪歪的,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我的事輪不上你管。”老哥哥把這事講給有祥媳婦,反倒惹得有祥媳婦不高興。畢竟兒子是人家的,即使是廢子,將來也是人家頂戴。可他還是生氣了。老哥哥的感受,我能理解,很多人家不都是這樣嗎?現(xiàn)在的年輕人,開口難,閉口難,整天煩躁,沒個笑臉。老哥哥真不理解,比起他們戰(zhàn)爭年代的生死未卜,比起十年“文革”的人人自危,比起六零年的大饑荒,他們現(xiàn)在的這點苦,還算是苦嗎?
“我猜,肯定是有原因的。”我說,“一代人不知道一代人的心思呀?!?/p>
“我努力過,心想,人老了就得服軟。老話講,前三十年兒子聽老子的,后三十年就得老子聽兒子的。理論上這都沒錯。我沒想為難他們,我真的努力過,可是還是不行,再加上向前和他媽一直留在這村里,我就覺得吧……”
“他們覺得你老了?!蔽覍细绺缧πφf。
“誰不老?。俊?/p>
“問題是讓你留在這里,他們卻住在縣城,他們心里不大好過?!?/p>
“難道說以前這里的人就不老,不活?”
“我是說,你留在這里,他們就得回來看你,得費時費工?!?/p>
“他們可以不回來啊。我好好的,還能把飯送到嘴里?!?/p>
“從道義講不過去?!?/p>
“那我就只得跟他們走?像關在籠子里一樣?我這里還有牛,有貓,還有……徐攝影,你是不知道那種感覺,滿世界到處是人,可與你一點關系都沒有啊。那里除了陌生,你什么都沒有。你眼睜睜地活著,卻感覺和死了一樣。在這里不一樣,冷也好,熱也好,給貓烤個紅薯,去圈里看看老牛,甚至高興了就到對面山坡上看看自己的墓,想著等我死后躺里面,那感覺有多實在多好??!”
老哥哥說,他的墓是自己挖坑,自己從石窩扛來石頭自己碹的,他還用石灰泥勾了墻縫,入口的拱門處還雕了花。于是,我懷疑他是擔心自己死在城里,那樣會無法將尸體運回村里來土葬。我沒提此事。老哥哥說,他曾多次在星稀月朗的晚上坐在墳頭,他覺得和逝去的親人之間,就與坐在院中沒有什么差別。所以他篤信,一個人是在他逝去之后,再在活人這里產生意義。他坐在自己的墳頭,把死看成一道門,死當然沒有什么可怕啊,因為在他看來,只不過是一間屋子向另一間屋子的過渡。
那天上午,老哥哥說了很多,說我是那個聽他的故事最完整的人。他語氣平淡溫和,一直在強調,他只有待在這山村才感覺自己是個活人。他從柜子里取出族譜,說我要有興趣,他可以帶我去祖墳將族譜上的人與墳墓一一對應,那些人是死了,可在他這里,他們永遠都活著。所以在這個村莊里,那么多的人陪著他,他感覺不到孤單。因為他每天都走在他們曾經走過的路,每天都使用著他們用過的工具,即使是院門口一塊石頭,他坐在上面都能感覺到父輩、祖輩的溫度??墒牵坏╇x開村莊,他就覺得自己背叛了。一個背叛的人,不可能做到心安。
“我知道,都是這里面的問題?!崩细绺缰钢约旱哪X門,“可誰又不是活在自己的想法里面呢?我不先進,不開化,說我老傳統(tǒng)。可是,他們講的那些好,我看不出好。我老了,很多東西根深蒂固是改不了勢。徐攝影,你呢?你應該沒問題。畢竟你是城市里的人?!?/p>
“城市里的人?”我琢磨著老哥哥的話,“是哪里的人有什么關系呢?誰不想照著自己的方式生活???”
“這話在理。在理??墒?,你老了?!?/p>
“人老了,似乎就是罪。”
我們的聊天就此停住。氣氛太沉重了。
下午,我還是決定去踩點兒,隨便出去透透氣。路過向前家時,我進去串了個門兒。他那個瞎媽,滿頭銀發(fā),圍著一條被子坐在炕上。她知道有徐攝影這么個人,除了講她自己的不中用外,她似乎沒有更多的話要跟我講。向前則不同,憨厚,誠實,不把我當外人。他將我領到另一屋,希望我勸老哥哥離開村莊,跟有祥去縣城。他的理由很簡單,老哥哥辛苦一輩,全都為了別人,縣城里條件再差也比村里好。他說,他知道老哥哥不走,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因為他和他媽,“你看……”向前讓我看他家里,他確實把家收拾得干凈整潔。他說老哥哥年齡大了,他在這里,反倒讓他這個做侄兒的不放心,再說了,有祥哥是誠心帶他去,因為自己拖累了人家,不好。我答應試試,不過我覺得向前也不完全懂老哥哥。
后來我出門,向前打發(fā)他的狗跟我走,可走一半路那狗后悔,返回去了,我只能一個人繼續(xù)。那里的山高,又有積雪,有的地方雪有沒膝深,好在我熟悉地形,那感覺就像我變成了當年的老哥哥。我越走越熱,手心、后背濕的,全是汗,于是我松開衣領,因為用力過度還把兩個扣子給揪掉了。我吁吁喘著粗氣,喉嚨發(fā)干了,就跪倒在地上捏個雪團兒塞進嘴里,遇到不好走的地方,我就四腳著地向獸一樣前行。我的勁頭十足,幾乎忘記了年齡,尤其是當我站到山頂最高處,環(huán)顧四周,看著層層的山巒一路延伸遠方,一種成就感油然而生,由此產生的欣喜遠遠超過什么組織給我頒了一等功獎狀。整個村莊與那些溝壑盡收眼底了,我第一次目睹到“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壯觀。可以想象待到雪后晴日,樹木林、灌木叢瓊枝玉葉,山巒溝壑皓然一色,再把老哥哥和村民們帶領鄉(xiāng)親們開山造田學大寨的場面放入其中,那是怎樣一幅熱火朝天的景象呀;想象那時的秋天,打谷場上村民們圍著黃澄澄的谷穗開懷的笑聲在山間回蕩;想象春天里,清明雨過后,滿山遍野山桃花、連翹花盛開,燕兒銜泥穿梭于云端的旖旎風光。可如今美景還在,有誰去欣賞呢?我坐下來喘口氣,找到秋天拍攝的地方端起相機。從相機里看,村莊實在太小了,它成了山川河谷的點綴。可我拍攝的主體是村莊,我往下移了幾米,又將鏡頭對準村莊,在漫天飛舞雪花中,我一次次摁下快門。雪越下越大,我在山上折騰半天,傍晚時候,呼喊聲從灰蒙蒙的村莊里傳來,我知道是老哥哥,由于他的牙齒只剩下一個“守門將軍”了,喊我的姓“徐”時幾乎發(fā)不出音來,但“攝影”兩字卻清晰,渾厚。路不好走,天又要黑了,我得下山,回去吃飯。
回到村里,路已經看不清了。老哥哥給我做好了黃米面糕,他的貓咪小花臥在炕頭,這次沒有我這個生人的出現(xiàn)跑走,它只是抬眼看了看我,就又低頭睡了。老哥哥怪我不該自己去踩點,萬一有個閃失,這全村上下老老少少可沒一個能指望上。我蠻有成就感地說,看,我這不是安然無恙全全乎乎地回來了嘛!老哥哥說,別看現(xiàn)在,睡一覺你就知道了。爬山路,雪天和平時可不一樣,明天起來你的胳膊、腿要不疼才怪。然后,老哥哥就講在縣城里吃煤氣火做出的飯如何不香,他現(xiàn)身說法從瓷盆里鏟了一塊糕讓我嘗。說做糕用的黃米面是石碾碾的,蒸糕用的篦子是高粱稈錐的,柴火加熱,水里沒有過漂白粉,這樣做出的糕,當然沒邪味?!熬瓦@黃米面吧,用電磨也能磨,可經電磨那么一燒,就沒有石碾碾得黏,沒有石碾碾得香了。其實那些城里人吧,連正而八經的糕面是啥味都沒嘗過,還那些菜,不是硬邦邦的摔地下都破不了皮,就是一進鍋還沒炒早成了一包水,那能有味兒嗎?可返過來我又想,人家城里人就不吃糕嗎?不吃油菜、西紅柿啊?人家一頓也沒有少吃,而且哪個人都好好的??偲饋戆?,是我的問題,是這里的問題?!崩细绺缭俅未咙c自己的腦門。老哥哥抬頭看一眼有幾處已經掉了泥皮的屋子。我開玩笑問他:“住在這里感覺也挺好的吧?”“那是自然,常人說,金窩銀窩不是自家的草窩。住在這里,感覺舒坦,得勁兒。”我說要用縣城的房子換呢?我知道老哥哥一定會說不換,因為這房子每塊石頭都散發(fā)著親人的氣味,每件器物都漬有家人的記憶,那些窗明幾凈的樓房現(xiàn)代、時尚,按平方米作價,盡管這窯洞丑陋、破敗、落后,它卻無價。對年輕人來說,他們恨不得早點把這些陳舊的東西甩掉,最好它們從來就沒有存在過。可對老哥哥來說,它就是寶,它所具有的價值是無可替代的。
在那盞瓦數(shù)不高光卻溫暖的燈泡下,我和老哥哥你一言我一語地聊。我們剛撂下碗筷,外面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很快兩個大個子男人進了屋來,他們是有祥和他的孩子。
“有祥?”老哥哥一臉驚訝,“這大雪天,你咋回來了?”
“咋,聽這話,我是不能回來呀?”
有祥用手拍自己肩上的雪。旁邊的年輕人卻站在原地不動。有祥只好從炕上拿起笤帚把年輕人推到門外,去給年輕人掃雪。年輕人別別扭扭,從一開始就一身的不快。
“你看看現(xiàn)在的年輕人,唉!不知道哪根筋兒又不順了,真讓人覺得丟臉?!?/p>
我知道老哥哥此話是跟我說的,我笑笑,心想現(xiàn)在的年輕人哪都一樣,本想順口說說那些二十郎當?shù)墓媚锏酵獾厣蠈W,把衣服寄到家里來讓父母洗的事,可轉念一想,就別給老哥哥添堵了,也就作罷。再說,下午的興奮勁兒已經過了,我覺得有點困,頭也有點暈,想吐。我思忖,一準兒是山上冷,吸了一肚子涼氣,又吃了半碗糕的原因。有祥帶兒子回來,老哥哥嘴上雖沒說什么,但從表情上看,不是什么開心事。
正如大家所料,有祥和兒子是沖老哥哥回來的。他們言辭強硬,似乎老哥哥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有祥講,他之所以把兒子帶回來,就一條,就算是五花大綁,也要把老哥哥帶走。老哥哥的臉當然不好看,與之前對我的和善、親切判若兩個人。老哥哥不理解有祥為什么要這樣逼他。有祥說,兩天前他爹給他托夢了,一個已經死了十年的陰魂,突然穿著藏藍色的粗布棉襖來在夢中,它來得突然,走得也迅速,有祥說他爹站在他床頭一直看他,直到把他看得渾身發(fā)毛,才開口講話,還就說了很短的兩句,一句是說“有祥呀,這大雪天你倒也能睡著?!钡诙涫蔷鋯栐?,“把你大爺留在村里,你在良心上就能過得去?”有祥爬起來準備為自己爭辯幾句,可是他爹不見了,他借著街上的路燈看了看表,午夜十二點。他就覺得這是個真夢。早晨起來,他撩開窗簾,外面紅彤彤的太陽,可到了下午,天幕一拉,雪就下起來了。說這事的時候,有祥半低著頭,一邊從他茂密的眉毛下看我,他神色復雜,同時又包含著一個堅不可摧的決定。當然了,站在包括我在內的多數(shù)人的角度看,他帶老哥哥走是沒錯的。既符合理論,又有現(xiàn)實支持。
“老哥哥,也許你該替有祥想想?!蔽蚁霂陀邢檎f句話。
“誰要說我沒有替他想,我撕爛他的嘴,”老哥哥躲到灶火門口抽煙,“我知道你想讓我跟你們走,但也犯不著編這么個瞎話兒來捉弄我嘛!你爹咋了,他能給你托夢,就不能給我托夢?你現(xiàn)在就燒香,讓他今黑夜來找我。你這邊說我得走,你瞎嬸子那邊說我不能走。你們到底要我咋么?”
“她憑什么不讓你走?!庇邢橐幌伦痈淖儜B(tài)度,聲音變得低沉,“他們也不能,不能老是光顧自己,你都八十多了,你能幫他們什么?”
“人家可沒光顧自己。人家是為我好。最近,她不是明了了嘛!”
“那才是瞎話兒呢?!庇邢檎f,“她要明了,那就,是個人都能明了!”
有祥的兒子坐在炕對面的椅子上,兩手插在衣兜兒里,百無聊賴地掂著兩只腳。聽到本家有人通靈的事,臉上露出了一絲好奇,同時又表現(xiàn)出了對這件事情的不屑。隔了一會兒,他也不管大人在講什么,便自顧自冷嘲熱諷地撂出一句:“這家人還真有意思啊,啥樣兒的鳥兒都有。”
因為兒子的無理,有祥轉過頭白了兒子一眼。
“看這架勢,我是不走不行了?”老哥哥問。
“大爺,我的親大爺,”一提這事,有祥就又急,“剛才徐攝影也說,你得替我想想。要是我爹活著,他不能把你一個人留這里吧?要是我叔叔活著,他也不能把你留這里吧?咱們家你付出多少,大家誰都知道。我哥在深圳,遠,不現(xiàn)實。就是近,有我,也輪不到人家呀。我給你頂名,這數(shù)九寒天把你一個人留在村里,你說人家會怎么看我嘛!知道的,人家說你犟,不知道的,人家不說我忘恩負義?”
“我這個人,一輩子干啥都是自愿。我沒想過要圖別人什么。”
“好好好,咱不說這個。那就說我吧,這大冷天,這么大的雪,你在村里,你以為我在城里干活能干到心上???”
“那有啥干不到心上的?我都這把年紀了,大不過一死,你就當我是死了好了?!?/p>
“問題是,你這不是還活著嘛!”
“看來這人活著真是一種罪?!?/p>
“徐攝影,你聽聽我大爺這話。”有祥無奈地說,“我真的是這意思嗎?”
“我知道你不是那意思。可我去縣城,是個廢人,什么用都頂不上,盡吃閑飯。在那里我啥都不是,可是在這里,我覺得舒服?!?/p>
“你咋放著福,就不會享呢?”
“有祥,”這次我替老哥哥說話,“這我可有發(fā)言權,福這東西呀,各人的理解可不一樣。”
“那你就是只管自己痛快,不管別人死活,那就是你的福唄!”有祥的兒子說。
“孩子,話說到這,你可就真說對了,你大爺我這輩子就是一個不管別人死活的人!”說完,老哥哥眼里流露出了無法掩飾的憂傷。
有祥猛地站起來,舉拳頭要揍孩子。但礙于我在場,還是沒有打下去。我惡心的感覺越來越重了,我想給他們爺侄之間一個真誠面對的機會。我借口去茅房,撩起門簾出了屋。很快,我就聽到背后有祥的兒子理直氣壯的聲音,他抱怨父親帶他回來,他們在鎮(zhèn)上下了農村巴士,一路淌著沒膝深的積雪,走了三個小時才回來。在他眼里,父親的這個大爺簡直頑固不化、不可救藥,只顧按自己的想法行事,卻不考慮晚輩的感受。有祥呵斥兒子,叫他閉嘴。他兒子卻再一次給老哥哥扣上自私的帽子。老哥哥沒有反駁,而是向侄子提出自己的實際困難,問他老牛咋辦,貓咪咋辦,他猜到侄兒會讓向前來幫忙照料,可向前畢竟也腿腳不便啊。
這時我看到院門口有個黑影,是向前,他站在那好一會兒了。他是聽到吵嚷聲才來的,來了又覺得不方便進去。見我出來,屋里正好提到老牛,他便拄著一根棍子進去了。屋里一時間安靜下來。后來,是向前打開了話題。他說老哥哥要走盡管放心走,牛的事交給他,添把草料,提桶水飲牛,這活兒他能干得了。屋里又不說話了。再開口說話時,老哥哥就不說牛的事了,他問向前:“你媽不是說我不能離開這嘛。”
“她那是瞎說。”向前說,“剛才我過來時,她才跟我說了實話。什么狐仙、馬王爺,都是假的,她是不想讓你走。我過來時她說了‘你有祥哥回來叫你大爺,你就讓他走吧,有你這么個大男人,這冬天咋哇還過不去?’這可是她親口跟我說的?!?/p>
我扶著墻,感覺渾身難受,我只好慢慢蹲下,想把胃里的東西吐出來。我堅持著,希望他們早點吵出個結果。我困了,真的需要休息一下。我聽到,有祥在講他的想法。他說,把老牛托付給向前不是長遠之計,老哥哥一天老于一天了,本是別人伺候他哪還是他伺候別人的人。在回來之前,他在縣城就給牛販子打了電話,等他帶老哥哥去鎮(zhèn)上的時候,一并把老牛趕上。到了鎮(zhèn)上,老哥哥跟他走,老牛跟牛販走。說完后,有祥用商量的口吻問老哥哥這么處理合適嗎?我能想象出老哥哥的感受,可他能怎么辦呢,顯然事情已經由不得他了。于是,聽到老哥哥百般無奈地說,“我能說不合適嗎?以我的意思是,等到了鎮(zhèn)上,我跟牛販走,老牛跟你走,你們能行嗎?現(xiàn)在哪有我說話的份?!?/p>
“爺爺,你還要想咋?我們都回來了?!笔怯邢榈膬鹤?。
“閉嘴,這里輪不上你說話?!庇邢榻逃栕约旱膬鹤?。
事情就這么定了。有祥和兒子跟向前去他那里。屋里只剩下老哥哥,我扶著墻回去。老哥哥依然坐在灶火前表情木然。見我回來,他起身上炕給我鋪床,興許是眼前的事把他的注意力吸引走了,因此他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不適,只是說,爬一下午山,早點休息吧。我躺下。他輕手輕腳打開柜子,準備第二天離開時要帶的東西。我看到他取出一只彩色的瓷貓,瓷貓的右耳損壞過,有膠粘的痕跡,瓷貓的腦袋是活的,可以打開,半蹲的造型下一只爪子朝前伸著,它可以當壺用,也可以當儲錢罐,老哥哥將它捧在手里左摸右摸,左摸右摸??次覜]睡,老哥哥便講,這是他家里的祖?zhèn)?,這物件不值錢,可他記事起,就有了它,小時候他不愛喝水,媽媽就將溫白開水裝在這貓里他就喝。我看著那只瓷貓,發(fā)現(xiàn)它和老哥哥之間有著某種契合,瓷貓歷經歲月磨礪之后的淡然,淡然之下的那一層層被壓平壓實的故事,光滑的彩釉之下那些的裂紋,它們似乎都從來不去敘述。“唉,其實什么東西都一樣!”老哥哥自顧自,又有所指無所指地說。老哥哥一個人在那里絮叨,扯到有祥的兒子,說那孩子小時候挺乖,三歲之前又白又胖,就和畫上的娃娃一樣,每天早晨老哥哥都去看他,他把頭鉆進被窩里去咬孩子的腳,去親孩子的小雞雞,那時孩子的那個笑呀,真是讓他覺得就是累死也高興。“可如今,”說到這里,老哥哥長嘆一聲,“從早到晚他黑著個臉,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他二百塊一樣。真說不清這是咋啦,興許人家新社會的年輕人就都這樣吧!”我頭暈惡心,一點兒也不見輕,我不能再撐了,我得趕快睡覺。迷迷糊糊中,我聽得老哥哥將一串鑰匙放到我枕頭邊。他是把一個家交給我啊。
第二天,天氣放晴,太陽從山頭爬出來。我一睜眼就收拾著起床,生怕錯過了拍攝時機??赡芪移鸬锰土?,突然感覺一陣頭暈,我差點兒摔倒,同時伴著強烈的惡心感,實在來不及下炕了,我只能趴在炕沿邊丟人地嘔吐。老哥哥被嚇壞了,他剛去院里看過老牛,自然發(fā)現(xiàn)了前一夜我吐在院里的污物?!澳氵@是咋啦,咋啦么,徐攝影?你可別嚇唬我??!你就這樣躺著別動,我看你這架勢可是不對?!?/p>
老哥哥隔著院墻喊,有祥向前他們全來了,他向他們描述我的癥狀,說昨晚上只是覺得我沒精神,以為我累了,一晚上看我倒睡得安穩(wěn),可現(xiàn)在這情況看起來不是那么回事。大家就全都慌了。有祥和他兒子身上也帶著手機,當然一樣沒用。有祥用手背擱到我額頭上試體溫,又問老哥哥有沒有速效救心丸之類的藥,老哥哥說記得有一瓶,可不知道是否對癥。他著急說,離村莊五里開外的地方有個老赤腳醫(yī)生的,也不知道叫來行不行。有祥說與其那么繞道,就不如直接到鎮(zhèn)上。老哥哥在地上打轉轉,說:“你看你呀,徐攝影,你要是脫個臼崴個腳的,我就給你解決了,可你這樣,我可真是怕……”
“大爺,別說那沒用的,趕緊套車,拉徐叔去鎮(zhèn)上吧?!庇邢檎镜轿业念^上,低頭對我說,“徐叔叔,我們送你去鎮(zhèn)醫(yī)院啊,雖然不知道你是咋啦,可咱們耽擱不起?!?/p>
我記得,我是“嗯”了一聲的,起碼點了頭。有祥的兒子似乎沒聽到。他擠過來,用手機錄像。有祥推他一把,問他干什么。他滿臉不在乎,說得把過程錄下來,一來如果我有個閃失以此來證明他們全家無過,二來到了鎮(zhèn)上我要安然無恙,他要將視頻傳到網(wǎng)上,宣傳宣傳全家人的善人義舉。老哥哥比有祥更加生氣,他一把奪過孩子的手機裝進了自己褲兜兒里。這檔工夫,向前把車套好了,他進來說可能天氣冷,感覺老牛無精打采,身上冷得直發(fā)抖。在那時候,“以人為重吧,哪還顧得上它?”老哥哥說。
他們給我蓋上厚厚的被子。我躺在平車上,聽著吱吱扭扭的車軸聲,慢慢離開村莊。在繞過一個山洼的時候,我看到村頭變電室的房頂上站著兩個人,不用說,是向前和他媽。那個瞎婆子正佝僂著身體,依在自己的拐兒子身上。我們沒走幾步,她突然沖我們喊:“大哥,你這是真要走呀?你稍停停,讓我看看……”我聽著向前在那里低聲制止他媽,叫她別打混,畢竟車上還有病人呢。那個病人是我,可瞎婆子才不管。她還是由著自己大聲喊:“大哥,你這一走過年就不回來了吧?有祥,你聽嬸兒的話,過了年一開春,你就讓你大爺回來??!”有祥甕聲甕氣地“嗯”了一聲。老哥哥走在后面一聲不吭,他不搭向前媽的話,等向前媽再次沖他喊“大哥,你稍停停,讓我看看??!”時,他有點火,低聲嘟囔了一句:“這個瞎婆子!”轉而,他嫌這么走太慢了。
“要不咱們輪流背徐叔吧?那樣要快一點。”有祥說。
“要背,你背啊,我空人走還走不動呢?!彼膬鹤訚M是埋怨。
“那樣好像對病人不好?!庇邢椴焕韮鹤?,“記得你住院那次,我在醫(yī)院墻上見過,心臟和腦袋上的病,最怕顛了,還是讓病人平躺著好。”
這話我聽到了,想告訴他們有祥說得對,可我的臉、手腳、唇舌都感覺木了。我說不出聲來。有祥的兒子故意拖在后邊,他和老哥哥要手機,有板有眼地說現(xiàn)在的人人心叵測,拍個視頻備在手上總比什么證據(jù)都沒有的好。老哥哥沒留情,罵他混賬。說人心都是肉長的,哪有那么多壞人。那孩子冷冷地“切”他,嘴里嘟囔了什么我沒聽清,似乎是說躺在平車上的人是好人,可是,還有他(指我)的孩子呢,他(指我)孩子要給來個豬八戒倒打一耙呢?這事多了,電視上天天報。老哥哥說,反正他沒看見。那孩子又是冷冷的一聲“切”。我沒有怪有祥的兒子的意思,畢竟不是他的錯。
老牛走得慢,加上厚厚的雪,一路上沒顛沒簸我被送進了鎮(zhèn)醫(yī)院,老哥哥守著我,有祥和他的兒子跑前跑后。套著平車的老牛拴在醫(yī)院外面的柳樹下。我躺在監(jiān)護室的病床上,莫名地想看老牛一眼??珊髞?,等我的病情稍稍穩(wěn)定,他們將我送到縣人民醫(yī)院,確診我為老年性腦供血不足時,老哥哥才說:“老牛死了?!?/p>
“怎么會!”
“它吃了尿素。”老哥哥的眼眶里打滿了淚水,“牛圈里放著半袋尿素,可以前它從來不碰的,那天晚上,那天晚上,不知道它咋了,怎么就豁開袋子吃了。早上起來光顧忙亂你,誰也沒有注意它,路上的時候,它精神不好,走路走不穩(wěn),我還以為它是老得沒力氣走了。后來,有人發(fā)現(xiàn)它躺在醫(yī)院外的柳樹下,口吐白沫,身上還套著車,我才……唉!”
“老哥哥……”我一陣陣的心痛。
“徐攝影,你別多心,這事誰也不怪。要怪,只怪它老了。老了就糊涂,動物也一樣。”老哥哥慢吞吞地說,“它知道自己老了,沒用了,不想成為我的累贅,它就……”
“那它也不該……”
“世上的事啊,哪有該不該?!崩细绺鐝姶蛐︻?,“它這一死,好啊!是真好?!?/p>
我朦朦朧朧猜著老哥哥說這些好的意思。當時,我兒子在場。年輕人自然理解的和我們不一樣,他們更社會化,更功利化。他一邊給老哥哥削蘋果,一邊私下和我商量給老哥哥一點補償,畢竟是因為我這場病老牛才死的。我沒同意,也沒反對。兒子按著自己的想法和老哥哥去說了。可老哥哥怎么會要呢?他說那錢放到他手里會扎心。他們接下的話題,自然就轉到我身上。盡管我兒子用詞不同,語氣也柔和,但他說我的話和有祥說老哥哥的話意思基本一樣??傊?,我們這些老年人太執(zhí)拗、太頑冥、太守舊了,如今社會,年輕人活得不易,做長輩的就是不能為他們分憂,也別給他們添亂,說來說去,就仨字——要聽話。
回到省城,單位里要搞個“迎新春老干部攝影展”,我沒想?yún)⒓?,因為《鄉(xiāng)村四季》還缺著一季。我兒子背著我還是把那些照片沖洗了,他把那幾張我踩點時拍的雪景進行了PS,根據(jù)我的描述還在老哥哥的家門前掛上了紅燈籠。畢竟是內部影展,沒人會追究是否是原創(chuàng),組委會居然給我了個金獎。影展那段時間里,經常會有參觀者在我的作品前駐足,他們說那些相片談不上美,談不上新穎,也沒有什么特強的視覺沖擊力,但比起那些構圖精巧、色彩艷麗的風景照,那些用廣角和魚眼扭曲、夸張了人物的相片,我的作品,尤其是那幾張反映鄉(xiāng)村雪景的相片,總給人一種說不出的蒼涼與歸宿感。
“可能正是因為它們太平常,太普通了吧!”我說。
“不是的,不是的?!彼麄冋f,“我是說那雪,那鋪天蓋地的雪,山村顯得那么小,那么無力,感覺就像要被大雪吞噬了一般?!?/p>
聽著他們的評論,我又一遍遍重新去看那些照片。真的是吞噬啊!那鋪天蓋地的雪。
(責任編輯梁學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