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榮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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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民”釋義

□李榮華

“黎民”一詞，是先秦時對民眾的稱謂，最早見于于《尚書》之中。關(guān)于“黎民”之義，凡三說，古今對于“民”字之義無異議，至于“黎”字，或訓(xùn)為“眾”，或釋為“黑”，或訓(xùn)為“九黎之民”。從古代對民眾的命名來看，“黎民”之“黎”，當(dāng)取色黑之義。訓(xùn)“黎”為“眾”，只是隨文施注，未為確詁；釋“黎民”為“九黎之民”，則流于牽強(qiáng)。

合釋“黎民”

“黎民”一詞，七見于《尚書》之中。《堯典》“百姓昭明，協(xié)和萬邦，黎民與變時雍?！薄端吹洹贰袄杳褡桊嚒薄洞笥碇儭贰袄杳衩舻??！薄洞笥碇儭贰袄杳駪??！薄陡尢罩儭贰鞍裁駝t惠，黎民懷之。”《五子之歌》“黎民咸貳”《秦誓》“以保我子孫黎民”以上所見“黎民”一詞，與“百姓”對文，百姓即百官，泛指貴族，屬統(tǒng)治階級。又“人”與“民”對文。顧頡剛說：

《皋陶謨》：“在知人，在安民?！睏铙奕纭渡袝嗽b》曰：“此文‘人’與‘民’對言?！恕^政人，猶《康誥》‘不于我政人得罪’是也?！逗榉丁贰胺藏适瘢瑹o有淫朋；人無有比德’,又曰‘人用側(cè)頗僻，民用僭忒’，皆‘人’與‘民’分別對舉之例也?！卑礂钫f以“人”屬統(tǒng)治階級言，“民”屬被統(tǒng)治階級言，立說新而確。《尚書孔傳參正》：“疏：‘民、人，散雖義通，對宜有別?！?/p>

《說文》謂：“民,眾萌也。萌猶懵懵無知皃也?！眲t“黎民”當(dāng)指被統(tǒng)治階級而言?！尔}鐵論》云：“刑錯不用，黎民若四時各終其序?！憋@然，黎民是刑罰的承受者，屬被統(tǒng)治階級?！睹献印吩唬?/p>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shù)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jǐn)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fù)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

“黎民”一詞，朱熹注曰：“少壯之人，雖不得衣帛食肉，然亦不至于饑寒也?！鼻椅迨?、七十者與黎民皆相對為文，則黎民確實不同于五十、七十之類的老者，當(dāng)指年壯的勞動者而言。

釋“黎”

《說文》：“黎，履黏也……作履黏以黍米?！笨梢姟袄琛钡脑熳直玖x是指作履時用黍米所粘的布。則“黎民”之“黎”，非“黎”之本義。古來訓(xùn)“黎民”之義，可分為三家。

一、偽孔傳訓(xùn)“黎”為“眾”。鄭玄、應(yīng)劭、顏師古、孔穎達(dá)訓(xùn)釋皆同之，而都本之《爾雅》，《爾雅》認(rèn)為“黎”，眾也。然《詩經(jīng)》中，《毛傳》訓(xùn)為“齊”。例《桑柔》：民靡有黎，具禍以燼?！睹珎鳌吩唬骸袄?，齊也?！薄多嵐{》則與之相反：

黎，不齊也。具，猶俱也，災(zāi)余田燼，言時民無有不齊被兵寇之害者，俱遇此禍以為所害，言害所及廣。

鄭玄有時又訓(xùn)“黎”為“眾”。例《詩經(jīng)》“周余黎民，靡有孑遺?！惫{：“黎，眾也”。又《天?！贰叭豪璋傩?，遍為爾德。”《鄭箋》：“黎，眾也，群黎百姓，遍為女德之言則而象之?！蓖跻J(rèn)為：

此詩言民多死于禍亂，不復(fù)如前日之眾多，但留余燼耳。二者皆以多寡言之也。箋訓(xùn)“黎”為“不齊”，固于文義不安?！秱鳌酚?xùn)“黎”為“齊”亦不若訓(xùn)眾之為得也。

可見無論訓(xùn)“黎”為“齊”、或是“不齊”，抑或是“眾”，都只是隨文施注，未能窮其究竟，明其所以。

二、訓(xùn)“黎”為“黑”。朱熹云：“群，眾也。黎，黑也。猶秦言‘黔首’也?！辈躺蛟?“黎,黑也。民首皆黑,故曰黎民?！比煌跻g斥道：

黎民之黎，古人但訓(xùn)眾訓(xùn)齊，至孟康注《漢書·鮑宣傳》始：“黎民黔首，黎、黔皆黑也。下民陰類，故以黑為號?！辈恢湃酥^民曰黔首，不聞但謂之黔。漢名奴曰蒼頭矣，使省頭字而但謂之蒼，其可通乎？然則以民首黎黑而但謂之黎，其謬誤何以異于是也。更以文義求之，眾民謂之黎民，猶眾賢謂之黎獻(xiàn)?！陡尢罩儭贰叭f邦黎獻(xiàn)”傳訓(xùn)為眾賢是其例也。不聞訓(xùn)黎為黑而謂之黑賢也?！秷虻洹吩唬骸袄杳裼谧儠r雍。黎，眾也?！蹦呈蟼魅粲?xùn)為黑民于變時雍，則不辭矣?！稘h》曰：“周余黎民。黎，眾也。”若訓(xùn)為周余黑民，則不辭矣?！短毂！吩唬骸叭豪璋傩?。黎，眾也?！编嵐{案：“既言群，而又言眾者，古人語不避復(fù)?！薄秴问洗呵镏?jǐn)聽篇》“諸眾齊民”，《楚辭七諌》“群眾成朋”皆其證。若訓(xùn)為群黑百姓，則不辭矣。此詩曰“民靡有黎。黎，眾也。”若訓(xùn)為民靡有黑，則不辭矣。何得用孟康之謬說而廢先儒之逹詁乎？

首先，訓(xùn)“黎”為“黑”非始自三國時人孟康，兩漢人已發(fā)此說。《說文》謂：“黑，黎也，從黑，今聲。秦謂民為黔首，謂黑色也。周謂之黎民?！薄断谋炯o(jì)》“其土青驪”，孔安國曰：“色青黑也。”《禹貢》作“其土青黎”《傳》曰：“色青黑而沃壤。”孔穎達(dá)曰：“孔以黎為黑，故曰色青黑?！鼻摇睹姟酚小坝畜P有黃”句，《毛詩》謂“純黑曰驪”。則“驪”通“黎”，有色黑之義。

其二，黔首、蒼頭、黎民，固不能單謂之黔、蒼、黎，然其構(gòu)詞方式卻有共同之處，即都以頭部特征為喻，借以稱呼民眾。應(yīng)劭曰：“黔亦黎黑也?！鳖亷煿旁唬骸扒刂^人為黔首，言其頭黒也?！迸狍S云：

蒼頭特起，言與眾異也。蒼頭，謂士卒皂巾，若赤眉、青領(lǐng)，以相別也。

至南北朝，又有以“索虜”稱呼北人。胡三省云：“索虜者，以北人辮發(fā)，謂之索頭也。”由此觀之，黔首、蒼頭，索虜都從民之發(fā)色、發(fā)飾或頭飾顏色取義，則黎民之義，疑與黔首、蒼頭、索虜同。顧頡剛說：

《墨子備梯》篇云：“禽滑厘子事墨子三年，手足胼胝，面目黧黑，給身役使，不敢問欲?！碑呫湫＃骸袄枳炙讓憦暮?。”按黎義為黑，故作形聲字為黧?！秷虻洹分袄杳瘛?，《秦始皇本紀(jì)》之“黔首”，皆即此義。勞動人民日操作于烈日中，其面目自然發(fā)黑。

其三，“萬邦黎獻(xiàn)”句，宋林之奇云：

其四，“群黎百姓”句，“百姓昭明，協(xié)和萬邦，黎民與變時雍?！比豪枘嗣癖?，百姓指貴族，相對而言，是并列結(jié)構(gòu)。若“群黎”都釋為“眾”，則“百姓”為被修飾詞，成偏正結(jié)構(gòu)了。《天?！芬辉?，是說“君能下下以成其政，臣能歸美以報其上焉?！眲t是“群黎”與“百姓”皆“歸美以報其上”，非僅“百姓”而已。“群黎”恐非古人語不避重復(fù)例。黎民百姓，古人往往并舉。例《大戴禮記》“此五義者既成于上，則百姓黎民化緝于下矣。”又《淮南鴻烈集解》“人主急茲無用之功，百姓黎民，憔顇于天下。則“群黎百姓”即“黎民百姓”。

其五，以黑義釋“民靡有黎”，未嘗不可通。明何楷云：“民靡有黎者，言丁壯從軍，死亡畧盡，無復(fù)有黑發(fā)之人也。”按此章言兵禍之烈，民中黑發(fā)之壯士皆戰(zhàn)死，亦可通?！睹献印分械摹袄杳瘛迸c五十者、七十者相對文，正指年壯的勞動者而言，而其最大外貌特點即發(fā)色及膚色黝黑。

訓(xùn)“黎”為“黑”，始自漢人，然先秦時，“黎”字確有色黑之義。例《墨子》“朝有黧黑之色”?！盾髯印贰邦伾韬诙皇渌保秴问洗呵铩贰坝砉贋樗究?，以通水潦，顏色黎黑?！币陨稀袄琛弊峙c“黑”字并舉以成詞，有色黑之義，而且皆就人膚色而言?？芍袄杳瘛币辉~，是從民色黑取義，可釋為“色黑之民”。

三，釋“黎民”為黎族之民。近代楊筠如說:“黎民當(dāng)即九黎之民?！狈段臑懼^：“九黎族經(jīng)長期斗爭后，一部分被迫退回南方，一部分留在北方，后來建立黎國，一部分被炎黃族俘獲，到西周時還留有‘黎民’的名稱?！睏铙奕缣岢龃苏f，卻未名其所以?！渡袝分兄袄杳瘛?，顯然是針對當(dāng)時中原地區(qū)的華夏族而言，所以范文瀾先生的說法也有待于商榷。此后支持此說者，多引《山海經(jīng)》、《國語》等關(guān)于九黎族的記載，其事既涉?zhèn)髡f，文獻(xiàn)又晚出，故不足憑信。

（山東大學(xué)儒學(xué)高等研究院尼山學(xué)堂）

孫氏曰：“士大夫而上冕弁在首則緇?爵靺其色不同至于野人，戴髪則但黎首而已，黎首之民，謂之黎民。賢黎民則謂之黎獻(xiàn)?！贝苏f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