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　歌

山峁雜記

朝歌

三棵楊

僅就三棵楊而已，確切地說，在白楊系列，這種楊樹叫鉆天楊，這是當?shù)厝私o它起的一個俗名，據(jù)說它會嗖嗖地一直向上躥，直至云霄。也沒有什么怪異的，因為這種白楊太普通了，在隴東地區(qū)隨處可見，特別是在房前屋后，鄉(xiāng)村道路間，它那挺拔的身子，往往成了高塬上標志性的藍旗。就是這么一種楊樹，而且是三棵，卻害得我癡癡地瞅了半天。腦海里甚至纏滿了網(wǎng)絡(luò)，思緒萬千。

這是隴東慶陽特有的地形地貌——塬峁溝壑的一種：峁。峁，據(jù)辭海釋義為黃土堆積起來的土丘。而我個人認為，這個定義下得還是比較準的，而這里正好是一個群峁的世界，黃茫茫的土峁像一層層剛出籠的饅頭，就參差不齊地羅列在這片黃土中，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天邊。而這三棵楊恰好站在這些眾多土峁中間其中一個土峁的峁頭上，并且在陰面。

這是一個極干旱的地區(qū)，每年的降雨量超不過70毫米，而這些有限的水分，則大多順著峁頭流到了峁的腳下，進入溝渠，匯成小溪，小溪奔向另一條溝，就成了小河，小河里的水則成了當?shù)厝诵筚囈源婊畹纳慈?/p>

我目測了一下，附近的峁頭均光禿禿的，像剃掉了頭發(fā)的爺兒們的頭，平淡無奇，只有忽喇喇打著唿哨的過山風，揚起土塵，嗖地一下掠過去又一下掠過來，讓這些光禿禿的峁頭心驚肉跳，狼狽不堪。在這般單調(diào)的背景下，這三棵楊就特別惹眼，讓人過目不忘。

我仔細觀察了三棵楊一陣，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每棵楊都不甚高大，高者約有3米，低者2米5左右，東西向依次排列，每棵之間約有5至6寸的落差，他們的腰身也不甚粗壯，杯口粗細；葉子也不甚闊大，呈小葉型。從低處向高處瞭望，高低錯落有致、一字排列的三棵楊，不管怎么看，都像一母所生的三個親兄弟。這三個親兄弟卻讓人有種侏儒的感覺。

其實，十多年前，我就見到這三棵楊了。我的一個舅舅住在這片山區(qū)里，我那時還是個學生，利用暑假騎一輛自行車，去看自己的舅舅。穿行在蜿蜒曲折的山道上，滿眼都是一垛一垛的黃土峁，沒一點色彩，我感到異常的孤獨落寞，就是在那一刻，我一抬頭的當兒，看見了那三棵楊。

三棵楊長在這座不太大的峁頭上的背洼處，山道從這座山峁的腰部繞過。因此，我在山道上抬眼看三棵楊，三棵楊就很顯眼，那挺挺的枝干，濃綠的葉子，獨一無二的站位，在空曠單調(diào)的群峁世界里，突然多了一種別樣的意象，一種亦真亦幻的色彩，仿佛一面綠色的旗幟，在我的頭頂撐起了一片綠蔭，本來我已口干舌燥，疲憊不堪，甚至想折回，放棄這艱難的苦旅，但因了這三棵楊，我還是騎上自行車，兩腳一蹬，向前途奔去。我想，有綠色的地方，就有希望，就有生命，僅管那三棵楊還很小，僅鞭桿口粗細。

僅就三棵楊而已，而這三棵楊又實在不怎么出色。算起來，他們的樹齡也該十多年了，放在平原上，早長成了參天大樹，抑或用做了檁條木椽；而生在這個地方，卻怎么也長不大，正像他們腳下的那一墩一墩芨芨草一樣，終生貼在地皮上，沒有出頭的日子。

光禿禿的峁頭上缺少樹，卻不乏像芨芨草一樣的草本植物，譬如梭草、蒿草、冰草之類。這些草本植物抗旱耐堿，生命力極強，有時你連根鏟掉，第二年還能長出來。記得張賢亮給頗丑陋的芨芨草起了個挺詩意的名字：綠化樹，就使這種植物一下了溫暖了許多，美麗了許多。但草畢竟還是草，怎么能變成樹？山里人還是習慣叫這些草的俗名，正像他們平時叫自己孩子的小名：狗剩、來福、改改、招招從不叫大名似的，倒顯得親切、自然。

那么，這峁頭上的三棵楊還有沒有人喚他們的俗名：鉆天揚？我不得而知。

這地方是抵達山區(qū)村落間最荒涼的一段過站，根本沒有莊戶人家、雞鳴狗叫之聲。只有站在三棵楊所處峁頭上的高處，才能瞧見遠處山縫間裊裊升起的炊煙，目光盡處山洼上隱隱約約白棉花般移動的羊群及牧羊老漢掙破嗓子才飄傳過來的信天游：蕎麥結(jié)籽三十三道楞，唱上一簸箕酸曲兒解心焦。更多的時日，三棵楊定是寂寞的，在這無人煙的地域，他們要幻想聽到那一聲親切的呼喚，也許就成了一種奢侈。

實際上，三棵場也清楚，自己早已不是鉆天楊了，如果哪一天，山民們興趣來了，喚他們一聲鉆天楊，他們還會臉紅心跳，覺得是一種羞辱呢。

是的，都十多年了，這三棵楊怎么也長不高長不壯，三棵楊自己也納悶：曾經(jīng)多么優(yōu)秀的樹種，放到這地方，就成了矮化植物？記得十多年前，一名拓荒者把他們從平原帶到這里，栽到了這座峁頭的背陰處，也許這人為了給這苦焦的地方種一片蔭涼，抑或是為后來者豎一面藍旗，使其樹立信心，不斷前行，總之，那人栽下三棵楊后，就繼續(xù)踏上了拓荒的旅程。

那人當初并沒有把他們栽到向陽處，因為這地方實在干旱，缺乏水分，那人害怕自己一走，三棵楊就被毒毒的艷陽曬死。最終，還是把他們的扎根地選在了背陰處。從此，三棵楊就與峁頭做伴，與山風呼吸，沒有人為其澆水培土，沒有人為其修理枝杈，沒有人呼喚他們的名字，在孤寂中生長，在荒野中守望，在冷落中期盼。缺少養(yǎng)分的三棵楊，還時時被嚴霜殺戮，被寒風襲擊，被烈日暴虐……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他們的生長慢得驚人。

從我最初見到的鞭桿樣到現(xiàn)在的杯口粗細，三棵楊的成長史真叫人唏噓嗟嘆。想必這三棵楊也是非常焦慮的，想想自己的同類，那些長在平原上的白楊，早已做了檁條或木椽，成了棟梁之材，自己卻遲遲成不了材，作為白楊系列，三棵楊肯定是很悲傷的。

此刻，三棵楊也許還在埋怨那位拓荒者，是他把他們從肥沃的平原帶到了這貧瘠荒涼的山旮旯，叫他們怎么也長不大。水草豐美的平原，本該是他們的樂園呀！如今，固守在這窮鄉(xiāng)僻壤、荒峁野嶺之間，再瞧自己這侏儒般的身材，三棵楊對那拓荒人該是充滿了怨恨。

但怨恨歸怨恨，事實是，三棵楊依舊這般在峁頭佇立著，而且這一立就是十余年。看起來他們并不偉岸、英俊，甚至有些丑陋、卑微，但畢竟他們頑強地活著，活著就是勝利。十多年前，那拓荒人也許沒指望這三棵楊就能活下來，因為他是清醒的，這地方根本不利于樹種生存，滿目就沒發(fā)現(xiàn)一棵樹，只有遍地的茅草棵，他是帶著試一試的想法把這三棵楊安置在這里的。但沒想到這三棵楊竟存活了下來，而且在這荒蕪之地、光禿禿的群峁之間，再怎么看，三棵楊也像沙漠中的一片綠蔭，絕望之時的一面藍旗。如果拓荒人有知，他也該是欣慰的。

三棵楊像三個親兄弟，手挽手站在此處，我下車端詳了很久，像十多年前一樣，他們周圍多的是草，少的是樹，多的是旱魃，少的是雨露。過山風打著唿哨掠來掠去，寒霜在陰面處尤為猖獗……對于三棵楊的境遇，病態(tài)發(fā)育，我理解了。

只是，在這個荒涼的境界里，我還是祈求多一些三棵楊，盡管他們丑陋、病態(tài)；但丑陋、病態(tài)，有時候也是一種美，像這陣兒，前不巴村，后不著店，三棵楊就很惹眼——在沒有了綠色的地方。

三棵楊，我兩次看到的三棵楊。

桐川之北

站在桐川的高處，向北眺望，總有一種蒼茫沉重的感覺。黃茫茫的山峁，像一屜一屜剛出籠的巨大饅頭，一個擠一個，數(shù)也數(shù)不清，就參差不齊地羅列在這片黃土中，俄頃，你的眼中便會蓄滿了黃黃的饅頭，讓饅頭刺激得眼花繚亂，世界整個是一個饅頭的世界了。有陣兒，你會覺得這些饅頭似乎旋轉(zhuǎn)起來了，一直旋轉(zhuǎn)著奔向遠方，遠方是縹緲的藍天、白云。饅頭便掩映在云蒸霞蔚之中了，給人一些五彩斑斕的印象。多半的光景，黃顏色是這些山峁的主色調(diào)，無變奏；要變奏，也是黃色主題下的簡單變奏。千百萬年以來，黃黃的山峁就恒久地佇立在這片黃土中，像俑坑里出土的兵俑，裹挾著醇釅的泥土香氣，凝視著遠方，顯得古拙、冷峻，但更多的是悲情、壯烈。

這些山峁（嚴格的講應(yīng)稱土丘或土峁，意即黃土堆積起來的丘陵），他占據(jù)的地域，包括甘肅慶城縣太白梁、土橋、蔡口集、蔡家廟、翟河五鄉(xiāng)及環(huán)縣天池鄉(xiāng)的一角。

一過北塬頭，你就真實地進入山峁的世界了。這時，你才有機會細細品讀這些山峁，但也會被山峁擠得喘不過氣來?！罢麴x饃山，溜溜天”是當?shù)孛裰V。當?shù)厝嗽趦舍怪g的溝底看天，天就是窄溜溜的，再看山峁卻是異常的偉岸，山峁就是他們心中真正的山了。其實，若平視，這些“山”再怎么看，也只能稱作土丘或土峁。但當?shù)鼐用襁€是習慣上把峁稱作山，把自己稱作山里人。這倒多了一份峁的高大、山里人的樸實與憨厚。

如果你是個外鄉(xiāng)人，突兀地處在兩峁之間的溝底看天，天就很窄小，你猶如井底之蛙。此刻，你會被兩峁擠壓得近乎絕望，仿佛再也走不出這群峁的世界了。當你爬上峁頂重又看到塬時，你的心才會舒展一些，寬活一些。

山里人把大一點山峁的頂部叫做塬。塬一般不大，大則幾百畝，小則幾十畝。地勢較平坦，多是鄉(xiāng)政府或集貿(mào)之地，像南莊塬、高塬等。峁頂上的塬雖不像峨嵋山上的金頂，讓信徒膜拜，但卻是山里人向往的地方。每逢農(nóng)閑或有集之日，他們會暫且擱下繁重的農(nóng)事活動，帶上自家的土特產(chǎn)，沿四通八達的小路向塬爬去。從塬上換回必需的日用品，如布料、食鹽、農(nóng)肥等，順便聽一聽外鄉(xiāng)人的胡諞冒聊，捕捉一些山外的新鮮事，回去后給村坊鄰里海吹一番。

公路纏繞在山峁的腰部，一直蜿蜒著通向遠處的天池，是山里人進出的要道。也經(jīng)常能看到些特殊的山道，當?shù)厝私嗅蕧s或土橋。這種路兩面是溝，中間橫一條天然形成的土梁，就連接起了此峁與彼峁，走起來便利多了，省得翻溝。

翻溝也是山里人的一種行走方式。有時隔溝相望另一個村子，看似近在咫尺，卻難以逾越，若轉(zhuǎn)塬少算也得十幾里路程。這時，山里人就選擇了翻溝，翻溝只需四五里路程就到了。

過去山里的主要交通工具是毛驢，下溝馱水運柴，上洼運肥馱莊稼，跟集馱貨娶親都是毛驢的差事?，F(xiàn)在，卻能看見，在險要狹窄的山道上，一種像螞蚱似的叫做“蹦蹦車”的機械，穿梭于群峁之間，這給山里人的行走運輸帶來了極大的方便，也給寂靜的山鄉(xiāng)增添了熱鬧。

山峁的腳下就是溝了，溝像無數(shù)的蚯蚓盤繞在山峁的屁股下面。溝永遠是峁的脈絡(luò)，也是峁的血液。多少年了，溝默默地滋潤著峁，使峁在黃土高原上就這般佇立著。

溝常常是水草豐美的地方，是牛羊的眷顧之地。溝里有山泉，冰涼的泉水滲出匯成小溪，潺潺的溪水奔向另一條溝，就成了小河。也有一些干澀的溝，連泥石也是焦黃的，沒有一點水分，就叫干溝。干溝是山里人遺忘的角落，人畜極少到達。溝的盡頭叫掌，若走到溝掌，就無路了，你得回頭。也有許多溝，沒有掌，能延伸至峁外的世界，像野狐溝。

梁是峁的脊，洼是峁的背。長久以來，洼是山里人主要的勞作和棲息之地。坡度小的洼開墾后成了耕地，坡度大的洼難以墾植就留作了草場。向陽的背洼處，劈開黃土，則修成了莊子，有半明半暗莊，羅圈莊。出門是溝，出水極順暢，不害怕淹水。

洼上的耕地蓄不住雨水，缺少養(yǎng)分，糧食產(chǎn)量很低，常常幾十畝的產(chǎn)量不抵董志塬上幾畝的收成。有些山水沖積成的塌洼就比較平緩，耕種收割省力，產(chǎn)量也較高，但這只占洼地的極小部分。

山里人除了種植五谷雜糧外，主要種植的是油料和豆類?，F(xiàn)今隴東城里人常食用的清油和豆?jié){，原料多來自這一地區(qū)。陡斜的山洼，留作牧場。放羊老漢把羊往山洼上一趕，向背蔭處一“箭”，就任由羊自由地啃咬去了，煞是逍遙。有時，瞧見了溝對面洼上的牧者，興趣來了，會吼上幾嗓道情，算是交流。

從山峁的高處瞭望遠處洼上的羊群，這羊群就很遙淼，像朵朵飄動的白棉花，在山洼上緩緩移動，不久，就消失在山洼的背面了，讓人悵然若失。山里人卻沒有這種感覺，這是他們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

梁也是山里人出行的便道。當土梁上走來了身背氈弓的氈匠或鄰村的熟人時，洼底莊頭干活的山里人瞅見了，就會仰嗓用信天游腔搭話：“山丹丹開花背洼里紅，娃他舅你從那搭來？”梁上的人就覺得很中聽，知道到了該歇腳的地方了。趕快回應(yīng)：“白葫蘆開花頭對頭，我從娃他干大家里來?！币磺械慕涣鞅阍谌粌烧{(diào)的逗趣中完成了，顯得親近、詼諧。

山中的農(nóng)活是非常辛苦的。往往每戶要種七八、十畝甚至上百畝的山地，還要養(yǎng)五六條牛驢騾馬、四五十只羊，天未明就得下溝挑水飲牲口，早飯一過即下地干活上洼牧羊，天黑才牛羊收圈，晚上還要鍘草準備夜草，半夜起來喂牲口。常年累月的辛勞使山里人膚色黝黑粗糙，身板精瘦彎曲，但也使他們的體格特別硬郎、堅韌，翻山越嶺臉不紅，心不跳。

山里人平常食用的是自產(chǎn)的五谷雜糧，譬如蕎面、苞谷面、糜谷、白豆、豌豆等。就連招待客人或過事主食也是蕎剁面。這倒使他們極少有城里人懼怕的富貴病“富態(tài)”及矯情的“三高”。

山里的牛驢騾馬也不像平原上的牲口那般高大威武，膘肥體壯，都較低矮、瘦小，但卻很矯健、靈活，在洼地上耕作如履平地，行走自如，是山民們最重要的拓荒搭檔。

山里的羊分綿羊、山羊兩種，是山民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據(jù)說山里人相親，女方先要看男方家羊只的存欄率高低，作為選擇的重要條件。綿羊用來產(chǎn)羊毛、羊絨，山羊用作食肉。山里的羊奔山道、走崖洼、食百草、產(chǎn)毛量高，肉食香嫩，其味獨特。羊是山里人的吉祥物，像狗一樣，他們一時半刻都不能缺少。

狗是山民們用來看家護院和牧羊的。山里時有狼狐野物出沒，傷及人畜。山狗異常靈敏，一嗅到響動，便吠叫來，一犬吠叫，百犬呼應(yīng)，場面非常壯觀，群峁便滿是狗叫的回聲，狼狐野物便被嚇跑了，山鄉(xiāng)回歸平靜。

而在平時，山里是寂靜空曠的，寂靜空曠得令人落寞。一家一戶要隔數(shù)里地，轉(zhuǎn)兩三個峁頭才能到達。很少遇見人，大約到了秋季，收山貨的外鄉(xiāng)人來了，才使山鄉(xiāng)熱鬧一番。大部分的時日，山里人與山峁做伴，看到的都是光禿禿的峁頭。峁頭是瘠黃的、單調(diào)的，只有春天的到來，淡黃的油菜花、藍藍的胡麻花、粉紅的蕎麥花，及一些不知名的閑花野草，才能給山峁帶來一些變化，使孤寂的山峁多了一份色彩。

很多的時候，面對這些黃土堆積起來的奇景，造物主的神奇造化，我禁不住都要唏噓感嘆；我在感嘆它們神奇與博大的同時，也為它們黃黃的面孔憂思：什么時候，這些黃土高原上的兵俑，永恒的守望者，能披上綠色的鎧甲？

桐川之北，確實是一塊叫人震撼而牽掛的地方。

責任編輯劉永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