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婕
兩幅畫像貫穿了白居易一生,他與肖像之間這些互動也因這些詩作而為人所知。
如今人們有了手機,個個變身水仙少年,無時無刻不自拍,儼然已是特寫滿天飛的時代。但中古之前,單幅個人肖像特寫可不多見,更無實物流傳至今。大書法家王羲之曾畫過一幅《臨鏡自寫真圖》,可說是關(guān)于自畫像的一條珍貴記錄。白居易也有過兩幅肖像畫,他為此寫過幾首詩,讓我們知道這類畫在中古時代的存在狀態(tài)。
805年前后,三十出頭的白居易(772—846)在長安附近當縣官,年輕氣盛,寫了一系列犀利的雜文,針砭時弊,百姓擊掌叫好,這事傳到了皇太子李純耳朵里。806年,李純甫一登基,便把白居易召入宮中,充當自己身邊的筆桿子,還讓宮廷畫師為他畫了一張像。
一提皇帝賜像,唐代士人便會聯(lián)想到那些畫在皇宮凌煙閣里的功臣。白居易也不例外,內(nèi)心必充滿宏愿與抱負。也因為這些昂揚的斗志,白居易愈發(fā)耿介忠直,在險惡的官場,自然是栽了跟頭碰了壁,他不由得自我懷疑起來,元和五年(810)他寫下《自題寫真》一詩:
我貌不自識,李放寫我真。靜觀神與骨,合是山中人。
蒲柳質(zhì)易朽,麋鹿心難馴。何事赤墀上,五年為侍臣。
況多剛狷性,難與世同塵。不惟非貴相,但恐生禍因。
宜當早罷去,收取云泉身。
五年為官時日里,受了不少挫折,白居易認為這一切都源于自己個性狷介,難與周遭同流合污,如今看著自己的肖像,竟然有些陌生,那骨相神態(tài)倒像是隱士,合該趁早收身,云游山林去。
白居易這廂還猶豫著,沒有一點防備,更糟糕的事情還在后面。不久,多年疾病纏身的母親去世,白居易返回老家為母守喪,接著剛滿三歲的女兒不幸夭折,家庭變故接二連三地來。守喪期滿,竟然還被外貶江州(今江西九江)。沿水路南下,夜雨滴船背,風浪打船頭,身體還在生病,凄風慘雨也著實打在白居易的心頭。這次南下雖然輕裝上路,但他沒忘帶著那幅肖像畫,到了江州,收拾停當,便把這幅畫掛在臥榻邊上,看著它,就想起過去的時光,或許也是自己最好的時光。不久他便寫下《題舊寫真圖》一詩:
我昔三十六,寫貌在丹青。我今四十六,衰悴臥江城。
豈比十年老,曾與眾苦并。一照舊圖畫,無復昔儀形。
形影默相顧,如弟對老兄。況使他人見,能不昧平生。
羲和鞭日走,不為我少停。形骸屬日月,老去何足驚。
所恨凌煙閣,不得畫功名。
看著昔日之我,白居易看到了容顏老去,光陰匆迫,但日月斗轉(zhuǎn),這些不足為過,想起那番壯志未酬的雄心,他仍有不甘。后來事實證明,這陣子不過是他人生的低谷。接下來的十二年間,他輾轉(zhuǎn)杭州、長安、蘇州多地任官,一帆風順談不上,但留下的多是美好的記憶。到大和三年(829)回到洛陽安度晚年時,那幅畫還在身邊,白居易觀看的心情又變了,《感舊寫真》一詩寫道:
李放寫我真,寫來二十載。莫問真何如,畫亦銷光彩。
朱顏與玄鬢,日夜改復改。無磋貌遽非,且喜身猶在。
歲月摧殘了容顏,磨損了畫像,卻也帶來內(nèi)心的平和與練達。此后不久,他把好友元稹交付的一筆錢悉數(shù)捐給洛陽龍門香山寺,破落的寺院得以修繕一新。白居易請人為自己新畫一幅肖像,張掛于香山寺經(jīng)藏堂,名為《香山居士寫真》,對照三十年前那幅畫像,已過古稀之年的詩人稱,“觀今照昔,慨然自嘆者久之,形容非一,世事幾變”。收起學士像,掛上居士像,改變的不僅是詩人的樣貌,更是心境的塵埃落定。
可以說,兩幅畫像貫穿了白居易一生,他與肖像之間這些互動也因這些詩作而為人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