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羽佳
我的老家在山上,風光秀美,春時一片盎然,秋時一片金黃,我自幼與老家親厚,每逢寒暑,就總是要回老家住那么一段時間。
老家里養(yǎng)了一只狗,純種的土狗,黑色的。家里人并沒有花費心思專門去為一只看家狗起名字的嗜好,于是這只狗就叫做黑黑。
奶奶總是說,它跟我一般大的年紀,卻也不知道到底誰早生了幾個月,誰晚生了幾個月,我也沒有與一只狗稱姊道妹的特殊癖好,但是卻對于黑黑,有一種特殊的情感。
它是幼年喪母,母親是一只大黃狗,陪伴我爺爺奶奶很多年,卻不是壽終正寢,也沒有安享晚年。
一年夏天,奶奶將套在它脖子上的長鏈解開,它跑到人家院子里,咬死了別人辛苦一年養(yǎng)大的兔子。鄰里來找爺爺奶奶理論,奶奶后來跟我說,當時家里窮,沒有辦法賠償那只兔子,她只得親手,用繩子勒死了大黃狗,眼睜睜地看著它的尸體被人拖走。
從此,他們便將黑黑作為了它母親的接班人,黑黑毛色暗黑,眼睛炯炯有神,十分機靈聰明,每當有了客人或是陌生人路過,它總會汪汪地叫個不停,而每每自家人回來,哪怕是闊別好幾個月,它也十分乖巧的在一旁使勁搖尾巴。
我上小學的時候,吵著鬧著想要養(yǎng)狗。爸爸不得已,給我買了一條很小很小的小奶狗,黃色的毛,整個身子都是軟軟的,抱在懷里特別舒服。但他堅決不同意我在家里養(yǎng)狗,必須把這只狗送到老家去。
我不忍,幾乎是含淚把它交到奶奶的手里。奶奶用粗糙的大手順了順小狗的后背,想了想說:“就叫點點吧?!毙」繁凰氖置糜悬c不知所措,用奶聲奶氣的聲音尖尖地叫著“汪汪汪”。黑黑在一旁,稍顯好奇地打量著點點。
彼時,它已是做過母親的了,雖然,它的幼崽早已被人抱走。
暑假我按照慣例回老家住,那時點點已經半歲多了,一身淺黃色毛,沒有家狗一樣那么大的身軀,小小身體卻撕咬起來威風凜凜。
吃過晚飯后,我給它們喂食,卻發(fā)現(xiàn)以往每逢這個環(huán)節(jié)都興高采烈的黑黑今日卻蔫蔫的在一旁趴著,看著點點狼吞虎咽,時不時舔舔自己的爪子。
終于,點點吃飽了,它才慢吞吞地走上前來,開始享用晚餐。
我感到好奇又不解,轉身去問奶奶,奶奶說,點點剛來一段時間,都是黑黑帶著它睡,給它舔毛,照顧它。末了,奶奶嘆氣說,黑黑這是拿它當自己的崽了!
我漸漸開始習慣了這樣的程序,也開始習慣了這樣沒有血緣的母愛。
有一天晚上七點多的時候,開始刮大風,院子里的樹杈被吹得發(fā)出葉子落到地上“沙沙沙”的響聲,點點在屋外不安的吠叫著。果然,到了八點,就開始滴雨點,然后越下越大,真的是一場夏季大雨。
大概九點左右,奶奶和我看完電視,要回西屋去睡覺,卻看見,點點自己鳩占鵲巢,站在舒適暖和的狗窩里沖著我和奶奶搖尾巴,而黑黑,自己站在狗窩旁的塑料布下面,呆呆地看著我們,身體止不住地輕晃。
奶奶急了,隔著疾風大雨,如同隔了一層雨簾一般,沖著黑黑大喊道,黑黑,回去啊!黑黑回去!
可黑黑置若罔聞,像座山一樣一動不動。我突然感到氣憤,看著點點蜷起身體都填不滿狗窩的一半、也不肯讓自己的“半個母親”與自己共度這雨夜的小霸王風范,我終是忍不了了。
我打起傘,拿著奶奶栓門的棍子,走到狗窩前,作勢要打它,可一旁的黑黑卻忽然有了力量,沖到我面前,一向在我面前乖巧的它,此刻對著我狂吠不止。
雨水把它身上光滑的皮毛打濕,即便如此,它也一臉兇神惡煞,死死地護在點點面前,我氣急,手中的棍子抬了抬,又放下了。
回到屋里熄燈睡覺,可是聽著外面的雨聲,我卻是禁不住的翻身,一個勁地在想黑黑。
終于,自那天晚上起,點點開始動了稱霸狗窩的念頭,它自己死死占住狗窩,看見吃食就上來搶,還動不動就沖著黑黑狂吠一番。
而黑黑一直沉默不語,可是,明明點點連它身軀的一半都不到!
它卻一直忍讓,一直包容,一直愛憐。
爸爸回來接我的時候,在點點的窩旁邊又給黑黑用水泥磚造了一個窩,看著很結實,雖然有點小。
我十來歲的時候,爺爺病情加重,開始動不動就住院打針。奶奶也要到醫(yī)院里去照顧爺爺,鄰居的叔叔家里正巧死了狗,就把點點借走了。
可是,等我跟爺爺奶奶再回來的時候,鄰居叔叔一臉抱歉地跟我們說,狗誤吃了狗販子投放的燒餅,被藥死了。尸體他已經埋掉了。
我感到幾分難過,是我把它抱了回來,是我把它丟在了這個小山村,是我給了它一個這樣的命運。不然的話,它就可以有一個光鮮亮麗的家,被人愛護被人寵,最后壽終正寢。
12年的夏末,彼時我剛結束了一場大考,也因為準備考試一個多月沒回老家,回到家,習慣性的先看一眼狗窩,看那雀躍的身影,卻發(fā)現(xiàn),這一次只有一根長長的鐵鏈拴在樹上,而另一頭不知所蹤。
奶奶嘆了口氣說,黑黑離家出走已經十幾天了,家里人都揣測,可能黑黑已經死了。
我開始止不住地流淚。
黑黑走后很久,我在微博上看到一段話,大意是“狗能預感到自己的死期,它們?yōu)榱瞬皇怪魅藗?,會在死前悄悄離開,找一個地方,自己壽終正寢”。我不知道黑黑究竟是和點點一樣被喪盡天良的狗販子看中,還是如那段話中所說,但我希望是后者。
鄉(xiāng)下的家狗命如草芥。城市里的人丟了愛狗,會發(fā)尋狗啟示,會重金懸賞;而鄉(xiāng)下丟了看家狗,只會淡然的接受這個事實,然后重新再養(yǎng)一只,將它培養(yǎng)成上一只的模樣。因為啊,他們認為,狗就是用來看家的。
試問那些城市里吃狗肉的人,你覺得你們舌尖上的美味會是哈士奇肉嗎?會是柯基肉嗎?會是吉娃娃肉嗎?——都不是。這些是那些盡心盡力為主人看家的家狗身上的肉。
它們在這世間飄零,出生沒幾天就被迫離開母親,來到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被賦予一個毫無感情色彩的名字,而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去完成它一輩子的使命——而它們結局,主人們經歷的多了,就會麻木了。不過是一只狗而已!
奶奶后來又抱養(yǎng)了一只新的小奶狗,也是黑色的,也叫黑黑,但是我只會,漠然的,路過它,無視它那搖起又放下的小尾巴,不去理會它在那里示好的叫聲,裝作,對它毫不在意的樣子。
我也只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