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紅太陽歌舞廳”打架鬧事的報警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后轉(zhuǎn)給了治安大隊長錢亮。
“怎么搞的?”老板娘先打110,語氣慌亂:“喂喂喂,快死人了,我是紅太陽呃……”
在這座小縣城,“紅太陽”的名氣比縣長還響??h長干幾年就換屆,人們記不牢,加上副縣長多,往往弄混,而“紅太陽歌舞廳”開業(yè)至今生意一直火爆,深更半夜還鬧得整座城市轟轟響,它的名號早已深入人心。
接警妹子多問一句:“誰打架鬧事?請你說清楚點。”
老板娘報出兩個人的身份后,沒忘了把接警妹子臭罵一頓:“死丫頭,再啰嗦,耽誤時間看老娘怎么投訴你!”
處警隊帶隊當班的黃警察比泥鰍還滑,聽說打架鬧事者是燕山煤礦礦長劉二寶的司機“和尚”和礦上治安隊的樸隊長,思維活躍,馬上產(chǎn)生聯(lián)想,感到有些棘手,摳了一會兒腦袋,直接通知治安大隊長錢亮。
按理說,公共娛樂場所出了治安警情,處警隊前往處置就得了,不關(guān)治安大隊長鳥事??墒牵嗌矫旱V治安隊隊長樸強是公安局治安大隊副大隊長樸順義的公子(哎呦我的媽,這身份介紹起來有點像繞口令)。如此一來,各回各的家,各找各的媽,副大隊長的公子惹出事端,治安大隊長當然責無旁貸。錢亮二話沒說,撂下電話帶隊出警。
舞廳的情況亂七八糟。趕到現(xiàn)場時,警察看到狼藉一幕:從吧臺大廳到包廂廊道上,玻璃渣子、啤酒泡沫,還有血跡和毛發(fā)到處散落?!昂蜕小焙蜆銖娏⒃谂K兮兮的地毯上,每人手持半截酒瓶,帶刺的茬口閃著寒光,像張開的鱷魚嘴巴。兩人嘴里不停罵咧,身子歪斜,搖晃不定,衣服上滿是啤酒打濕的污漬,整個人欲墜未墜的稀松樣??蛷d沙發(fā)上窩著個中年男子,兩邊臉頰糊著血污,聲音短短長長,氣息微弱哼唧著,沒人敢去護理。小姐們一個個匿得不見蹤影,只有歌舞廳老板娘抱著電話座機瑟縮在吧臺里邊,她身旁擋著忠誠的保安。一把辦公椅成為保安手中的防衛(wèi)武器,他藉此和兩醉漢近距離對峙,誰都不敢冒然進攻。見警察沖進來,老板娘和小姐們都像雨后的蘑菇紛紛從角落里拱出腦袋,開始七嘴八舌地指證和數(shù)落。錢大隊長一聲令下,幾名警察擁上去奪下醉漢手里的家伙,利索地給他倆上好銬子,一陣風將兩人帶走。傷者被抬上另一輛警車,警笛嘯叫著送往醫(yī)院救治。
燕山煤礦是全縣最大的私人煤礦。礦老板劉二寶和分管政法口的姜副縣長私交甚密,傳言他曾醉酒失態(tài),當著外人面不把姜副縣長稱縣長,而是直接叫“老大”。另外,燕山煤礦由集體企業(yè)改制成私企,姜副縣長沒少出力。他因此持有礦上的干股,這已經(jīng)不算秘密。早賺得盆滿缽滿的劉二寶靠山大,手腕足,脾氣臭,膽兒也肥起來,從不把一般人放眼里,連他的司機“和尚”都跟著狐假虎威,橫得不可一世。這次大鬧歌舞廳即是典型案例。治安大隊長錢亮早有些看不慣了,有意收拾一下,滅滅他們的威風。這次總算逮住機會,偏偏樸強夾在中間,讓錢大隊長束手束腳,簡直氣人!
樸強與“和尚”被帶走后,錢亮電話樸順義:“樸大隊,告訴你一個壞消息,你兒子長本事了……”咕嚕咕嚕把樸強參與滋事的情況說完,錢亮提示說:“這件事情既然涉及到令公子,我建議你暫時離開隊里回避一下,由我來安排處理?!?/p>
樸強于去年春上由縣勞動局旗下的保安公司安排到劉二寶的燕山煤礦當保安。礦老板劉二寶別出心裁,不僅成立“燕山煤礦治安隊”,把隊長帽子扣在樸強頭上,還在“燕山煤礦治安隊”辦公室門口加掛一塊“巖門縣公安局治安大隊警務(wù)執(zhí)勤室”的牌子。牌子雖說只是徒有虛名,但綁架治安大隊的意圖很明顯。樸順義也不白吃虧,他安排“遲哥”隔三差五到煤礦象征性地檢查一下治安,到年底以管理為由向劉二寶搞點小攤派——那年頭,樸順義所轄的治安三中隊創(chuàng)收任務(wù)重,找企業(yè)揩油實屬情不得已。真正的大頭好處落到樸強頭上,除了保安公司應(yīng)拿的工資外,礦上還額外開給他一份等額工資,等于是干一份活拿雙倍的錢。劉二寶之所以對樸強如此倚重,不單是欣賞他粗胳膊長腿的強壯身子,更看好他有個在治安大隊當副大隊長的老子。他盯著樸順義手中的權(quán)力,挖空心思要把樸強牢牢抓在手里。他知道,對燕山煤礦來說,樸強是另一口富礦。
對兒子這份工作,樸順義一直耿耿于懷。劉二寶是典型的江湖客。他仗著自己兜內(nèi)有錢,還有姜副縣長的鐵桿關(guān)系,黑白兩道通吃,什么壞事干不出來?兒子樸強智慧長不過身體,讀書成績邋遢,勉強混到高中畢業(yè)死活再讀不下去,屬那種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的人,跟著劉二寶這樣的老江湖混,指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捅出簍子禍及其身,給樸順義臉上抹黑。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樸順義擔心樸強毀在劉二寶手上,思謀著早點把兒子從劉二寶身邊拽開,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樸順義沒錢,沒門路,更沒人脈,找不到好路子,就連眼下這份差強人意的“工作”還是劉二寶為了收買他們父子,拜姜副縣長“特殊照顧”才到手的。另外,兒子樸強天生就是賤胚子,好像吃了迷魂藥,對煤礦的工作很著迷,特別是和“和尚”玩得死心塌地,鐵了心要跟劉二寶打天下。樸順義試著和兒子交談過兩次,每次都不歡而散。
哪料到,麻煩這么快就來了,這才不到一年時間!
樸順義愣怔片刻后,在電話里回敬大隊長:“該咋辦咋辦,我沒意見。這個不爭氣的東西,最好讓他進去嘗嘗滋味!”
錢亮沒好氣:“你真要大義滅親啊,事到臨頭了,還唱什么高調(diào)?先把火滅下去再說!”
樸順義無可奈何,只好趁著大隊長他們尚未歸隊,摔門下樓。
出辦公室時,樸順義思維出竅,腦袋在門上撞了一下,眼前金星亂竄。他走出電梯口,正想著去哪兒避避“風頭”,忽聽得大廳左側(cè)信訪接待室里傳出女人嚶嚶的哭泣,一時興起,雙腿不由自主地踅進去。
二
信訪室老曾和樸順義是戰(zhàn)友,他倆當兵時一起在河南某大山旮旯里呆過數(shù)年,后來一前一后轉(zhuǎn)業(yè),又湊到公安局這口鍋里吃飯,平時兩人喜歡開點玩笑。
見老戰(zhàn)友懵懂一頭扎進來,老曾如獲大赦,他指著樸順義對哭哭啼啼的女人說:“正好,我們管信訪的局領(lǐng)導來了,你把情況說說,我們一起聽,光哭有什么用?”
樸順義心里裝著兒子樸強的事,今天沒心情跟老曾開玩笑,他猶豫著轉(zhuǎn)過身子剛要出去,雙腿卻被哭鬧的女人箍住:“領(lǐng)導啊,你這么走可不行!我兒子是在你們縣里失蹤的,警察要幫我找回來才中。”
樸順義聽出來,女人操河南口音。他當兵十多年,河南口音成了他的半個鄉(xiāng)音,太熟悉不過了。此刻,他走不開——不僅是兩腿被抱住,就這么離去,人民警察在老百姓心中的形象也有損害。他剜了老曾一眼,只得硬著頭皮恨恨地坐回沙發(fā),把“局領(lǐng)導”正經(jīng)八百地裝下去。對老曾這種出格的玩笑,樸順義雖說不情愿,但還是理解。老曾天天面對那些無聊的信訪,聽人家唧唧歪歪訴說,一把鼻涕一把淚,甩得滿地板都是。他心里哪怕再憋屈也不能拿態(tài)度,只能給人家端茶遞水、裝孫子、賠笑臉,一句話沒說圓還會讓人家揪住把柄,朝他發(fā)泄怨懟。好幾次,樸順義上下班從信訪接待室旁邊過,都聽到老曾被信訪人罵得狗血淋頭?,F(xiàn)在,老曾拉老戰(zhàn)友幫自己站站臺,想借用一個無聊的玩笑緩解一下心理壓力,敷衍一下河南女人,本也無可厚非。只可惜老曾的玩笑開得真不是時候——他哪知道樸順義的兒子正戴著手銬接受警察問話呢。
“我比較忙,有什么事情盡快說吧?!睒沩樍x將身子往靠背上放一放,把右腿翹起來架在左腿膝蓋上——端出“局領(lǐng)導”架子。
女人抽抽噎噎說了信訪事由:她兒子有間歇性精神分裂癥,去年上半年最后一次離家出走后一直未歸,這在以前從沒發(fā)生過。女人介紹說,往前,兒子出門最多不超過倆月,也從未出過河南省,每次都是精神恢復正常后自己尋回家。這次情況大不一樣,女人預感到兒子已經(jīng)遇害了。她的理由是兒子最近托夢給她,說他被人害死了,再也回不了家,讓母親把他的骨灰弄回去,他不想在異鄉(xiāng)當孤魂野鬼。
女人的話很不靠譜。樸順義心想,如果所有的夢都能當真,這世界豈不亂套了!他問女人:“你怎么就確定你兒子是在我們這兒失蹤的?湖南、河南,兩省隔著上千公里,他在夢里告訴你的?”
老曾補充道:“她提供了一個公用電話號碼,查出是她兒子通過我們這兒的公用電話打出去的。這還是去年上半年的事情,時間對得上?!崩显鴾愡^來,把電話清單和一張照片遞給樸順義說:“就是這個人??墒牵瑫r間過去太久了,人是長腿的動物,天曉得他走到哪兒去了?”
樸順義看到照片的第一眼不禁一怔,應(yīng)該在哪兒見過這人。他把照片放下,凝神想了一會兒,記憶里沒翻出任何線索。再把照片拿起來,樸順義又足足盯了兩分鐘,他確信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見過這人,最明顯的特征是年輕人少了半截左耳垂。可是人上了年紀,記憶力真是活見鬼,樸順義在腦海里百度搜索,半點影兒都想不起來。他沉浸在忘我的回憶中,自言自語說:“嗯,這人真還來過……”
這話一出口,把老曾嚇一跳:“領(lǐng)導,你是不是認錯人了?再說,社會上面相相近的人太多……”
樸順義馬上反應(yīng)過來,自己出言不慎會讓女人糾纏不休,也給老戰(zhàn)友制造麻煩。
女人果真抓住救命稻草。她馬上跪在樸順義身邊,雞啄米似地磕頭:“恩人啊,你要給俺做主噯,我就說過,我兒子是在這里出事的。”
老曾惱火道:“你在咒你兒子嗎?他說不定還活得好好的呢,你現(xiàn)在的任務(wù)是繼續(xù)找,我們都幫你找?!?/p>
樸順義懊悔自己失言,不僅讓老曾沒法下臺,還把火燒到自己身上,無法盡快脫身。他歉意地對老曾笑笑,然后裝模作樣地作幾條“指示”:第一,信訪室要將信訪人提交的相關(guān)資料收集保管,必要時把照片翻拍出來,下發(fā)到各派出所,通知他們在各自轄區(qū)協(xié)助查找失蹤者,有情況及時上報;第二,信訪室要認真做好接待記錄,然后整理出來,交局領(lǐng)導備查;第三,注意收集相關(guān)信息,保持和信訪人及時溝通聯(lián)系。
樸順義和老曾假戲真做,河南女人的目光在兩警察之間逡巡,然后起了疑問。樸順義注意到老曾一直無動于衷,這顯然不像那么回事。他提醒老曾說:“老曾,我剛才說的話,你記錄了嗎?你是怎么干工作的?”
老曾反應(yīng)過來,一臉的索然和鄙夷。他無可奈何地從屜子內(nèi)掏出紙筆,然后煞有介事地唰唰補記,眼睛間或瞟樸順義一眼,心是不在工作狀態(tài)。樸順義心里說,老曾,對不住了,你這是自找麻煩,怨不得我。
回頭,樸順義安撫女人幾句,離開信訪室。
女人千恩萬謝。
“和尚”和樸強被帶到治安大隊還沒醒酒。兩人都歪垂著腦袋賽著打鼾,涎水從半張的嘴內(nèi)溢出來,吊起老長。錢大隊長著人看住他倆,先安排民警分別問老板娘和保安的材料。
情況很快明了。樸強與“和尚”進縣城辦事,中午不知在哪里喝高了,兩人醉醺醺地闖進“紅太陽歌舞廳”,嚷嚷著要老板娘給他們安排漂亮妹子?!昂蜕小笔沁@里???,而且從不簽單消費,每次現(xiàn)金結(jié)賬,也不要求打折,老板娘不視他為上帝,而是視他是上帝他爹,從不敢得罪。見“和尚”駕到,老板娘將兩人往包房內(nèi)引,拿大屁股蹭著“和尚”說:“放心吧,你是我們這兒的金牌客戶。”
“和尚”打出一個飽滿的酒嗝,指指樸強,然后在女老板大胸上掐一把說:“這是我們礦上治安隊樸隊長,主要是讓他滿意?!?/p>
“漂隊長?”女老板尖著嗓門發(fā)嗲:“怪不得!你看人家一表人才,顏值多高啊?!?/p>
樸強剛想給這位掃盲一下,女老板馬上接著說:“漂隊長第一次來,這樣好不好,今天我買單,請二位盡興。”
“和尚”拍著胸脯:“誰讓你買單?兄弟不缺錢?!?/p>
樸強翻了老板娘一眼說:“老子今天沒心情。”
廊道上,正好有男子領(lǐng)著女孩從包房出來?!昂蜕小鄙[瞇的雙眼直往女孩胸脯上戳,擦肩而過的瞬間,他一把揪住女孩,晃晃腦袋說:“咦,這個不錯嘛,就她了,別走,先陪我兄弟唱首歌?!闭f完,就往女孩身上撲。女孩一閃身,“和尚”撲冒了,一個趔趄栽倒在地,嘴巴觸在地毯上,光亮的腦袋泛著青光,像一只癟氣的足球。他磨蹭半天,勉強撐起身子,嘴里放著臟話,一把薅住女孩的頭發(fā),揮舉拳頭就打。男子英雄救美挺身相助,結(jié)果臉上招致兩記重拳。男子很不客氣地回應(yīng)了“和尚”幾拳。“和尚”其實并不經(jīng)打,男子一拳搗過去就成了貓眼,而且很不爭氣地流出鼻血。“和尚”可不是好惹的主,他踢了旁邊樸強一腳:“媽的逼,欺負到老子頭上來了,快去找家伙,搞死他!”
旁邊的包房門半開半合,里面聲嘶力竭的男女對唱像驢叫?!昂蜕小辈挥煞终f拉上樸強,扛著半塊血臉沖進去,雙手抓過茶幾上的啤酒瓶,“砰”一聲磕破了遞一只給樸強,嘴里嚷嚷著往外沖,戰(zhàn)斗就打響了。唱歌的人見勢不妙,紛紛丟下麥克風奪門出逃,生怕火星子濺到自己身上?;鞈?zhàn)中,那男子先還占點優(yōu)勢,但終究落單,一人哪敵二手,最終讓兩醉漢手里的酒瓶敲破頭皮,軟溜下去。保安本打算履行職責,沖上去制止一場斗毆,卻被老板娘唬住。老板娘擔心保安的介入會把事情復雜化,她認為保安當下最要緊的事情是保護老板娘和小姐們的人身安全,以及店內(nèi)的財產(chǎn)不受損失。至于客人雙方牛打死馬還是馬打死牛,不關(guān)歌舞廳的事,是他們自己的事!保安眼疾手快,領(lǐng)命后三下五除二將女孩拖開藏起來,然后就手提把椅子做了老板娘的盾牌。等“和尚”他們丟下男子回頭尋找女孩時,哪里還有人影?“和尚”和樸強跳到大廳,借酒撒瘋砸爛茶幾上的玻璃,口口聲聲要老板娘交人,否則就要抄了這家歌舞廳……
三
錢亮問了醫(yī)院那邊的情況,有喜有憂。受傷男子構(gòu)成輕微腦震蕩,頭皮被砸破,縫了五針,暫無大礙,他擔心的是怎么應(yīng)付傷者家屬。同時,醫(yī)院有話,必須馬上交費,否則停藥。誰交錢?當然是誰送患者誰交錢,醫(yī)院不問患者,只問公安局治安大隊。錢亮吩咐由歌舞廳先墊付醫(yī)藥費,以保證傷者治療??衫习迥锊磺樵福骸翱龋瑧{什么?警察有沒有搞錯啊,是他們砸我的場子呢,我的損失還沒人賠呢,公安局講不講道理?”
錢亮說:“那好吧,通知‘紅太陽歌舞廳先停業(yè)整頓,我們坐下來把道理說清楚了再開門營業(yè)。”
“紅太陽歌舞廳”打著色情服務(wù)的擦邊球,路人皆知。老板娘聽出大隊長這是要查封她的場子,馬上降調(diào),乖乖答應(yīng)墊付醫(yī)藥費。
快下班時,“和尚”和樸強的酒醒得差不多了。錢亮安排“遲哥”負責詢問。他倆供述的情況和警察掌握的相差無幾,這是一起典型的尋釁滋事案件,樸強父子有麻煩了,治安大隊有點被動。
受傷男子的老婆不知怎么得到消息,反應(yīng)夠快,趕在公安局下班之前領(lǐng)著一彪人馬來到治安大隊興師問罪。
錢亮早有預見,在他們到達之前,他把“遲哥”叫到辦公室做了一番“溝通”?!斑t哥”大名池遠國,是名資深治安警,仗著姜副縣長是他表姐夫,作風一貫散漫,上下班、開會從不按時,人送外號“遲哥”。樸順義今年上任副大隊長之初,借整肅紀律當眾給開會遲到的“遲哥”來了個下馬威,罰了他五十元錢,這個情況錢亮心里有數(shù)?,F(xiàn)在,樸強栽在治安大隊手里,“遲哥”會不會借題發(fā)揮挾嫌報復,錢亮心里沒譜??墒牵氚堰@件事情平息下去,不借助“遲哥”不行?!斑t哥”的能力不可小覷,長期以來,他和燕山煤礦老板劉二寶眉來眼去,走得很近。更何況他現(xiàn)在是“燕山煤礦警務(wù)執(zhí)勤室”名正言順的聯(lián)系人,如果繞開他處理此事,他在背后隨便使出一招,樸順義父子都無招架之力,治安大隊更會后患無窮。錢亮只好借力打力,開門見山問:“遲組長,你對樸強的事情有什么想法?”
“遲哥”說:“我聽大隊長的?!?/p>
錢亮說:“錯了,這件事情,我想全權(quán)交給你處理,我聽你的?!?/p>
“遲哥”覺得大隊長似乎從來沒對自己這么重視和客氣,他有點受寵若驚:“大隊長,你開什么玩笑?!?/p>
“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你負責聯(lián)系‘燕山煤礦警務(wù)室,那是你的責任田,煤礦的人惹事,處理非你莫屬。”
錢亮這是給“遲哥”戴高帽子。
“遲哥”深意一笑:“大隊長,按理說,為了不讓人家揪住辮子,這件事我和樸隊長都應(yīng)該回避。但我不想讓外人看我們治安大隊的笑話,這件事你交給我辦。”
錢亮說:“我相信你有這能力。”
“大隊長,不瞞你說,我平時對老樸是有點意見,但在這節(jié)骨眼上,孰輕孰重我心里還拎得清。我不會不顧大局,落井下石。一個輕微傷,沒什么大不了的。我有辦法搞定他們,看我的?!?/p>
在治安大隊,“遲哥”因為有表姐夫做靠山,平日也是抬頭望天走路的主。尤其是樸順義提拔為副大隊長后,與大隊長錢亮一唱一和,第一把火燒的就是他。所以,樸順義的兒子樸強現(xiàn)在有事,錢亮擔心“遲哥”陽奉陰違,節(jié)外生枝。聽了他的態(tài)度,錢亮心想,“遲哥”還算大事不糊涂,他并不是那種骨子內(nèi)很壞的人,原先對他的看法或許存在偏見。
傷者在醫(yī)院躺著,老婆看過受傷的丈夫。在女人嘴里,丈夫的傷情被無限夸大,好像馬上就要死人一樣。她也獲知確鑿消息,“兇手”中,有一個是警察的兒子,而且這警察就在治安大隊當副大隊長。所以,家屬壓根就不相信治安大隊會秉公執(zhí)法。她帶著很大的怨氣和仇視,像拿住什么把柄一樣,鼓惑親戚糾纏不休,堅稱坐等公安機關(guān)的處理結(jié)果,不把“犯罪分子”繩之以法誓不收兵。
治安大隊主持,雙方坐下來調(diào)解。面對傷者的老婆和親屬,錢亮表明態(tài)度:“第一,將兩名酒后滋事者治安拘留。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尤其對公安民警的子女絕不姑息。第二,堅決保證傷者治療,直至完全康復,相關(guān)費用由治安大隊協(xié)調(diào)落實。第三,有關(guān)民事賠償部分,待傷者出院后由治安大隊組織雙方調(diào)解結(jié)案。如任何一方不服,可以走法律程序。”
親屬們對此表示不滿。傷者老婆提出:“治安拘留太便宜了,你們應(yīng)該讓兇手去坐牢?!?/p>
錢亮說:“就本案而言,治安拘留已經(jīng)是頂格處理。不管什么人,我們都只能依法辦,不可能滿足任何一方的無理要求。你們?nèi)绻麑矙C關(guān)的執(zhí)法行為存疑,可以申請行政復議,還可以上法院打官司。我們愿意接受監(jiān)督?!?/p>
人家不吃錢亮那一套。女人開始耍邋遢:“你們官官相護包庇罪犯,我要上告。”
錢亮不屑與這種女人爭論,宣布:“本案由池組長負責辦理,當事人有什么疑問可以直接向他咨詢?!?/p>
這個夜晚,治安大隊一幫人都在熬夜。
第二天,不知“遲哥”使了什么高招,快到中午的時候,傷者的老婆竟然偃旗息鼓,自愿寫下放棄追究兩名酒后滋事者法律責任的諒解書,只要求治好她男人的傷就行,賠償、道歉之類一概不作要求。樸強與“和尚”并沒拘進去,而是由劉二寶開車過來將他倆接走。
事情能這么快刀斬亂麻地解決了,大大出乎錢亮意料,二十四小時沒合眼,他累得骨頭都快散架,好歹塵埃落定,也算了卻一樁麻煩。他想,等忙完這一陣,定要把“遲哥”叫到辦公室,掏掏他的老底。
剛有機會準備回家補個囫圇覺,錢亮接到通知,讓他馬上趕到縣政府信訪局,姜副縣長已經(jīng)等候多時了。
錢亮一進門,發(fā)現(xiàn)公安局信訪接待室的老曾在座,感到莫名其妙。他猜想,是不是傷者家屬走出公安局大門就翻臉變卦,徑直到信訪局告了治安大隊的刁狀?
結(jié)果不是這樣,和錢亮同時受到召見的還有老曾,老曾只比錢亮先到一步。
見人到齊,姜副縣長吩咐秘書帶進一個女人。老曾見是那位尋找兒子的河南女人,明白是咋回事,咋呼說:“不是給你說得好好的么?你怎么又跑到這兒來?解決不了問題的?!?/p>
姜副縣長止住老曾,要他把情況詳細說一下。
老曾水平不高,表達能力本來差火,加上有點緊張,一件簡單的事情被他說得稀泥淌水。中途,姜副縣長不耐煩地插話:“誰說的見過她兒子?”
老曾知道玩笑開大了,他看了錢亮一眼,不敢把樸順義抬出來,磨嘰半天,囁嚅道:“沒人見過她兒子。”
女人指著老曾:“是治安大隊一個叫樸順義的副大隊長說的,你還說他是局領(lǐng)導,你們警察說假話像喝白開水那樣簡單?!?/p>
女人既然提到樸順義,錢亮總算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被召見。
老曾耍賴說:“那是開玩笑的,目的是為了安慰你,你怎么當真呢?”
姜副縣長追問一句:“到底有沒有人見過她兒子?這種事哪能隨便開玩笑?!?/p>
老曾說:“真沒有?!?/p>
女人揪住不放:“你把那個領(lǐng)導喊來,我要當面跟他對質(zhì)?!?/p>
老曾不搭理。
姜副縣長坐不住了。他把肥胖身子在椅上挪動一下,直接問:“老曾,你干信訪工作時間不短了,怎么還是這個水平?”
老曾斜睨女人一眼,回話說:“我工作沒干好,請領(lǐng)導批評?!?/p>
咚咚咚!姜副縣長敲著桌面:“現(xiàn)在不是批評,我要的是你實話實說,解決問題?!?/p>
老曾把目光從女人身上拽回來,無可奈何地說:“這事情有點復雜,我請求單獨向領(lǐng)導匯報?!?/p>
姜副縣長與信訪局長交換一個眼神,表示同意。
老曾有話單獨向領(lǐng)導匯報,錢亮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怎么辦才好。他試探著問:“姜縣長,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姜副縣長招呼道:“你別走,一起聽聽。”
錢亮隱約感到,這件事恐怕與樸順義又扯上了。
四
第二天上班后,樸順義坐在辦公桌邊又開始回憶照片上那個人。突然間,他腦海里靈光一閃,那個人真還蹦了出來,沒錯,他在燕山煤礦千真萬確見過,最深刻的印象是那人的左耳少了半截耳垂。
當記憶刷新,“半截耳垂”重新浮現(xiàn)在眼前時,樸順義不禁嚇出一身冷汗。
還是去年上半年,樸順義去煤礦看望上班不久的兒子。當時,兒子正對著一名礦工惡語相向,態(tài)度很雷人。樸順義對兒子的工作方法看不順眼,問是怎么回事。樸強說,那名外地礦工在井下盡說些不吉利的話,什么瓦斯呀,透水呀,冒頂呀,造成人心慌亂。他必須對他提出警告,以示對井下安全負責。兒子說話吞吐,似乎刻意隱瞞真相。樸順義正要刨根問底,結(jié)果是那名礦工自我檢討一番,唯唯諾諾地上工去了。樸順義清楚記得他操河南口音,左邊半截耳垂留下清晰印象。后來,樸順義只顧著和兒子交談,把礦工的事給忘了?,F(xiàn)在,冷不丁想起那個人,樸順義無法不把他和在信訪接待室見到的河南女人聯(lián)系起來。他有種不好的預感,懷疑在那名礦工身上可能會發(fā)生什么不測。
說得更明白一點,如果那名礦工真是河南女人失蹤的兒子,現(xiàn)在又去向不明,那么,燕山煤礦就擺不脫干系。燕山煤礦一旦與礦工的失蹤發(fā)生交集,樸強就會有事。這樣的邏輯聯(lián)想讓樸順義坐不住了,他想馬上找兒子談?wù)劇?/p>
可是,樸強并沒落屋。昨天下午,歌舞廳滋事事件處理結(jié)束后,礦長劉二寶親自開車將他和“和尚”從治安大隊接走。
樸順義決定先找“遲哥”了解點外圍情況?!把嗌矫旱V警務(wù)執(zhí)勤室”由“遲哥”聯(lián)系,他三天兩頭往礦上跑,樸強的表現(xiàn)逃不出他的視線。
敲開“遲哥”辦公室,樸順義兜頭撂一句:“‘遲哥,我欠你一份人情?!?/p>
“遲哥”當然明白樸順義所說的人情,說:“樸隊長,你不欠我人情,上次你幫我放了信用社主任,我倆扯平了,這叫你有情我有義?!?/p>
樸順義想起來,上次抓賭時,有個信用社主任現(xiàn)場放高利貸被拘進去。“遲哥”找到樸順義,說是他的朋友,要求網(wǎng)開一面,想提前辦出來,樸順義當時二話沒說開綠燈。干公安工作,啥時候都不能下絕手,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樸順義暗自慶幸,幸虧自己當時給了“遲哥”面子。他說:“一碼歸一碼,這個人情我一定得還你?!?/p>
“樸隊長,你這樣的說法我無法接受。同事之間,什么人情不人情?實話告訴你,這次酒后滋事,動手打人的是‘和尚,樸強只是打火燒了鼻梁?!?/p>
樸順義當時悄悄看過樸強和“和尚”的口供筆錄,他倆對滋事過程都供認不諱,“遲哥”顯然是在撒謊、包庇。他不明白“遲哥”為什么會在這件事情上暗里幫他,這個“遲哥”心里到底打著什么算盤?
春意闌珊,天氣還有些冷,從窗外吹進來的風讓樸順義顫了一下。樸順義走近窗邊,漫不經(jīng)心地拉上簾子,目光定格在墻上的空調(diào)機上。他心里默算一下,這臺掛機差不多用了十二年,現(xiàn)在銹跡斑斑成了擺設(shè),既不制冷,更不制熱,白白耗電。治安大隊幾乎每天都在撈錢,每年都撈不少的錢??墒?,這些錢大都拿來上交,用于夯實公安工作的基礎(chǔ),兄弟們的辦公條件長期得不到改善。樸順義找到話題:“‘遲哥,今年哪怕手頭再緊,你辦公室這臺老掉牙的空調(diào)也要換掉?!?/p>
“無所謂,我們享受著組織的溫暖,早就習慣了。”“遲哥”話藏機鋒,牢騷又來了。
樸順義馬上轉(zhuǎn)移話題:“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擺平受傷男子和家屬的?!?/p>
“遲哥”說:“我用兩招收拾他們。先讓組上兄弟查傷者的老底。他娘的,這家伙居然還是一個山區(qū)鄉(xiāng)的鄉(xiāng)長。近兩年,光我們治安大隊就抓過他三次嫖娼,每次都是鄉(xiāng)里的財政所長帶錢取人,他的屁股很不干凈。”
按照“遲哥”的說法,翻出案底后,他直接到醫(yī)院找到那男子,將復印的歷次口供材料出示給他看,然后談條件,要么“遲哥”把材料交紀委,要么鄉(xiāng)長勸親屬讓步。男子的仕途一片陽光,據(jù)說鄉(xiāng)里書記年底另有任用,位子都給他騰了出來。他不想在這節(jié)骨眼上雞飛蛋打,只好忍氣吞聲打電話勸老婆放棄訴求。
“遲哥”最后發(fā)一句感嘆:“這人啊,就怕有軟肋。不管他內(nèi)心多么強大,一旦有尾巴讓別人揪住,他就什么都不是?!?/p>
或許,“遲哥”的議論只是隨感而發(fā),可在樸順義聽來,句句都像警鐘長鳴,而且指向明確,意味深長。
“你這搞法有點下流?!睒沩樍x裝作沒聽懂,他對“遲哥”提出批評。
“我這叫用流氓手段對付流氓?!?/p>
“可是,他老婆會輕易答應(yīng)?”樸順義有疑問。
“她當然有條件。”“遲哥”做出個數(shù)錢的動作:“最終還是毛爺爺面子大,他老人家一正壓萬邪。”
原來,“遲哥”的第二招是打電話把劉二寶叫來。酒后滋事者都是他的人,他擺不脫干系。從骨子里說,劉二寶未必鳥他“遲哥”??墒?,“遲哥”的表姐夫是姜副縣長,劉二寶不看僧面看佛面,只好按要求出血買平安。
樸順義嘆一聲:“‘遲哥,這是我的家丑。樸強這次僥幸過關(guān),多虧你暗中相助,要不是你有幾把刷子,還不知會鬧出什么結(jié)果?!?/p>
“遲哥”說:“樸隊長,你別把事情想得太悲觀,這次打人,樸強并沒動手?!?/p>
“怎么可能呢?”樸順義詫異地看著“遲哥”,說:“錢大隊長當時就在電話里把現(xiàn)場情況對我說了,材料我也看過,用不著你遮掩,我有承受力?!?/p>
“準確地說,是我沒讓樸強動手。”“遲哥”狡黠地笑笑,拿出屜子內(nèi)的卷宗,晃晃說:“我都準備好了。就憑這個,法制辦批不了樸強的拘留。”
樸順義從“遲哥”手里接過案卷,飛快地翻動紙頁。他看到了老板娘和保安的證人證言。在筆錄中,現(xiàn)場目擊者幾乎同時指證,那名男子是在與“和尚”打斗時不小心自傷,樸強不僅沒動手,甚至還沖上去對“和尚”實施勸阻。否則,事情的嚴重程度可能遠比現(xiàn)在糟糕……與此對應(yīng)的是樸強和“和尚”的口供完全翻盤,“和尚”一個人把事情兜下,樸強幾乎成了見義勇為的英雄。
這本案卷與樸順義先前看到的大相徑庭,很明顯,這是“遲哥”與歌舞廳老板娘串通一氣,形成的假材料。有了它,這案子誰也別想翻過來——“遲哥”徇私舞弊,膽子也太張狂了!
樸順義搖著頭說:“‘遲哥,你那點小動作忽悠得了別人,但瞞不過我。上面如果真要追問下來,你想過后果沒有?”
“放心吧,這件事你不用擔心,我不說出去,誰的嘴巴都會閉緊?!?/p>
樸順義釋然一笑:“有件事我要拜托兄弟?!?/p>
在“遲哥”印象中,樸順義似乎還從沒這樣低調(diào)過。他等著樸順義把話說完。
“樸強那小子不爭氣,我的話現(xiàn)在對他不管用。他現(xiàn)在是你管的人,拜托你多替老兄操點心。”樸順義說:“我就這么一個兒子,他出不起事啊?!?/p>
“遲哥”的表情有些復雜。這一年多來,樸強和劉二寶、“和尚”他們打得火熱。這孩子年輕,頭腦單純,不屬那種是非分明,而且自控能力很強的人。這一點,“遲哥”已經(jīng)看出某些端倪。作為父親,樸順義對兒子的憂慮一點也不多余??墒牵芨嬖V樸順義什么?他說:“放心吧,不管別人挖多大的坑,我不會睜著眼睛讓樸強往坑內(nèi)跳?!?/p>
樸順義說:“你要給我承諾?!?/p>
“遲哥”說:“我擔保!”
樸順義還想借這個話題向“遲哥”探聽一點什么,他的電話響了。大隊長錢亮在電話里說:“樸隊,馬上到姜副縣長辦公室來一趟。”
樸順義心里一怔,下意識地問:“馬上?很急嗎?”
錢亮說:“我們都在這兒等著你呢?!?/p>
語氣低沉,樸順義感覺肯定出了什么事情。
五
錢亮和老曾進了姜副縣長辦公室,姜副縣長首先問錢亮:“知道為什么叫你來?”
錢亮搖頭:“我不知道?!?/p>
姜副縣長嗔怪道:“關(guān)上門就我們內(nèi)部幾個人,你就別裝了。”
錢亮說:“我是真不知道,誰借我熊心豹膽我也不敢欺騙領(lǐng)導。”
姜副縣長強調(diào)說:“我知道在治安大隊,你一向最看好樸順義。客觀地講,他這個人干工作的確有一套,但是——”姜副縣長指指樓下辦公室,繼續(xù)道:“人家就蹲在信訪局不走,非得要一個結(jié)果,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你要掂量出事情的輕重?!?/p>
姜副縣長的意思很明了,樸順義敢冒充局領(lǐng)導,錢亮一定知情,他們之間為達到什么目的肯定有商量——這對錢亮很冤枉。
“姜縣長,您這話把我說糊涂了?!卞X亮申辯說:“我和樸順義私交是好,但在原則問題上,我還是有底線的。聽您剛才的意思,好像我在包庇他?”
“我并沒說你包庇誰。”姜副縣長朝老曾努努嘴:“那好吧,讓老曾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p>
其實,到信訪局看見河南女人的第一眼,老曾心里就開始打鼓。他后悔不該開玩笑把樸順義說成什么局領(lǐng)導,逼他端著架子作那些所謂的“指示”。樸順義也真是讓鬼摸了頭,平時想找戰(zhàn)友敘個舊槍都打不到他,昨天偏偏不請自來,來了也罷,居然還瞎嚷嚷說在哪兒見過女人的兒子,他這不是沒事找事嘛。他到底見沒見過?世上面相差不多的人多如牛毛,他能保證不會看走眼?再說了,樸順義當時并沒肯定地說他在何時何地見過照片上的人,那完全是一種似是而非的自說自話,女人怎么能當真?所以,老曾的大腦飛速旋轉(zhuǎn),他果斷決定否認這件事,打死不認賬。因為他知道,自己的舉證會使樸順義和治安大隊陷入被動,河南女人更會揪住不放。
老曾繞開樸順義,把上午接待河南女人的過程避重就輕地說了一遍。
姜副縣長聽得眉頭上的皺紋直往上飄,好像要飛出去一樣。他呷了一口茶:“說完了?”
老曾點點頭。
“哎,我問你。”姜副縣長性子有點急,他指著老曾:“你在接待信訪人時,樸順義進你辦公室,冒充局領(lǐng)導,還作過幾點指示,有這回事?”
老曾心里頓時垮了??伤吘故且娺^世面的人,他咳一聲,正了正身子,故作輕松地回姜副縣長:“當時,老樸正好進來,我為了敷衍信訪人,拉老戰(zhàn)友幫著站站臺,也沒別的意思,就是開個玩笑,我們平時開玩笑開慣了?!?/p>
姜副縣長在煙灰缸里狠狠地掐滅煙頭,然后說:“老曾啊老曾,不是我要說你們,你和樸順義兩人年紀加起來也有百多歲了,還玩這種小孩過家家的游戲,你說你們這是唱的哪一出呢?”
老曾腦袋低下去,無言以對。
姜副縣長進一步點中要害:“我問你,樸順義說他見過照片上的人沒?”
果然來了——這才是關(guān)鍵命題。
老曾倒打一耙:“誰說的?我沒聽他說過。”
太蹊蹺!老曾感到奇怪,河南女人是怎么弄清樸順義的真實身份,并直接把狀告到信訪局來的?
辦公室內(nèi)出現(xiàn)短暫寧靜。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到老曾身上。老曾伸手去摸煙,結(jié)果空手而返——臨時走得急,煙盒丟在辦公室,沒帶身上。
老曾的慌亂讓錢亮看得透徹,他掏一只煙甩過去,自證清白地說:“老曾,有啥說啥,你不要有顧慮?!?/p>
老曾攤開雙手,挺挺胸脯說:“我有什么好顧慮的?我光明磊落?!?/p>
姜副縣長見問不出名堂,朝錢亮擺擺手,指示:“給樸順義打電話,讓他馬上過來——有點邪門了。”
在等待樸順義的時間里,錢亮和老曾從姜副縣長嘴里知道了河南女人是怎么盯上樸順義的。原來,樸順義在信訪接待室配合老曾演完雙簧后剛離開,河南女人就假裝上廁所跟到電梯口。她發(fā)現(xiàn)電梯上行到三樓停住,隨后也上了三樓。三樓是治安大隊的辦公樓層,過道墻壁上掛著考勤牌,上面照片與姓名對號入座,一目了然,樸順義一個小小副大隊長冒充局領(lǐng)導欺騙信訪人的事情暴露無遺。
錢亮聽了,打趣道:“這個女人,可以調(diào)到公安局干警察?!?/p>
姜副縣長趁機敲打他和老曾說:“現(xiàn)在,老百姓的法律意識都上來了,我們干工作出不得半點紕漏。這是教訓。”說完,姜副縣長看看時間,催促錢亮:“樸順義是怎么搞的?問問,這作風!”
姜副縣長的話提醒了老曾,他估摸著樸順義快到了,便捂著肚子,苦著一張臉起身如廁。
姜副縣長的辦公室在東頭,樓層廁所在西頭。樸順義過來必須經(jīng)過廁所旁邊的樓梯,老曾是要打他的狙擊。現(xiàn)在,他倆成了一根藤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老曾唯恐樸順義心里沒底,一頭霧水撞進來把話說爛,到時不好收場。樸順義剛剛踏進樓道,就被守候在廁所門口的老曾一把扯進去。時間緊迫,分秒必爭,老曾三言兩語就把事情講了。然后,他讓樸順義繼續(xù)留在廁所待上三五分鐘,別把戲演砸。
老曾重新坐到姜副縣長辦公室不到兩分鐘,樸順義敲門進來。
坐定后,姜副縣長直接向樸順義開炮,劈頭蓋臉砸出一連串問題。從問話的語速和方式分析,他是不想給樸順義留回旋余地,讓他編造謊言。很可惜,領(lǐng)導慢了半拍,老曾已經(jīng)和他串通好了。
“樸隊長,你昨天去過信訪接待室?”
“去過?!?/p>
“你在三樓辦公,去那兒干什么?”
樸順義瞟了錢亮一眼:“當時,治安大隊正辦案子,我需要回避一下,下樓后沒什么去處,隨便溜達就去了老曾辦公室?!?/p>
“接著講?!?/p>
“老曾沒匯報嗎?他為了早點打發(fā)信訪人,隨口說我是管信訪的局領(lǐng)導,然后,我倆就一唱一和開了個玩笑,我們也沒別的意思,只想早點把河南女人打發(fā)走?!?/p>
這和老曾的說法對上,姜副縣長繃緊的臉放松許多,但他的攻擊沒有停止。
“你看過女人提供的照片?”
“嗯?!睒沩樍x把一口茶水吞進肚內(nèi)。
“你見過照片上的人?”
“沒見過。”
姜副縣長正色道:“可是,有人聽你親口說你見過?!?/p>
“誰呀?”樸順義故意指著老曾:“你聽見的?”
老曾說:“我沒聽見,那個女人說她聽見了。”
“我就說呢,這不誣陷人嘛!”
辦公室內(nèi)再次復制出那種毫無意義的寧靜。
片刻之后,姜副縣長追問一句:“請樸隊長明確告訴我,你是否見過照片上的那個人。”
樸順義的回答留有余地:“姜副縣長,干我們這行的,關(guān)注過太多的人,單從照片上看,每個人都似曾相識,這或許出自警察多疑的職業(yè)敏感。再說,我現(xiàn)在年紀偏大,記性大不如前,見過的人轉(zhuǎn)過背去就忘掉,指望自己的記憶力真是見鬼了?!?/p>
樸順義的話邏輯縝密,姜副縣長挑不出瑕疵。
“很好!”姜副縣長說:“既然樸隊長和老曾一個沒亂說,一個沒聽說,那就說明信訪人有意胡攪蠻纏。這種事情過去不是沒發(fā)生過,不足為奇。我們應(yīng)該尊重事實,同時也要相信你們兩位受黨和政府教育培養(yǎng)多年,起碼的覺悟和良知還是有的?!?/p>
樸順義堵在心里的石頭砰然落地,他迎著姜副縣長的臉回應(yīng)他一個感恩的表情。
“當然,其中的教訓是有的?!苯笨h長以一個領(lǐng)導者長期形成的辯證法則,一分為二地剖析這件事情:“我們應(yīng)該從中吸取怎樣的教訓呢?那就是俗話常說的禍從口出。面對信訪人,我們時刻都要對自己的身份有清楚的定位,我們是在代表黨和政府、代表法律說話,而不是隨便跟人家吹牛聊天,千萬不能把信訪工作當兒戲,尤其面對極個別纏訪群眾更要謹小慎微,不可信口開河。老曾——”姜副縣長開始點將了:“在當今錯綜復雜的社會矛盾面前,你這份工作太重要,肩上的責任不輕?。 ?
平心而論,老曾一直認為,一個單位的信訪工作都是應(yīng)付性的,無非是給單位擦擦屁股,和信訪人打打嘴巴仗。他還從沒聽人像姜副縣長這樣把信訪工作上升到政治高度和理論深度。姜副縣長這番話不僅讓老曾有醍醐灌頂茅塞頓開的感覺,他甚至為自己和樸順義剛才合伙欺騙領(lǐng)導的行為感到自責和不安。他進而想,是不是散會后找樸順義談?wù)?,看他那里是否真有什么線索,能幫河南女人找到兒子?
錢亮好像猜出老曾的心思,接過姜副縣長的話頭:“剛才聽了領(lǐng)導指示,我深受啟發(fā)。我想,領(lǐng)導這番話不僅對信訪工作大有裨益,對我們治安大隊的工作同樣具有指導意義?!?/p>
姜副縣長很滿意。他微微頷首:“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各位,人家現(xiàn)在一口咬定她兒子就在我們轄區(qū)失蹤,而且不管你樸隊長說沒說過,她就認定你見過她兒子。我想,這件事情不管是真是假都要給人家一個說法。一個女人,千里迢迢趕來尋找患精神分裂癥的親人不容易,將心比心,我們都要正確面對?!?/p>
“這樣吧?!苯笨h長一貫雷厲風行,他提出具體方案:“樸隊長和老曾回單位后,迅速寫一份情況說明,這件事情由我負責協(xié)調(diào),做好信訪人的工作,盡可能讓人家滿意回去。”
一干人走出姜副縣長辦公室。領(lǐng)頭的樸順義鬧笑話,他居然走反了方向。錢亮見他一副心事重重的冒失樣子,問:“怎么的?找不著北啦?!?/p>
樸順義編造說:“昨夜打麻將睡遲了,到現(xiàn)在腦殼還暈乎乎的。”
錢亮知道樸順義從來不打麻將,揶揄道:“騙鬼去!我看你是在床上打嫂子那副麻將過了頭吧?!?/p>
錢亮的戲謔引發(fā)大家嗤笑。
樸順義和老曾都上了錢亮的車。錢亮轉(zhuǎn)動脖子見周邊無人,把車窗玻璃搖上來,雙手搭在方向盤上。他不急于發(fā)車,噓出一口氣,無厘頭來一句:“好險啦!你倆這事鬧的?!?/p>
樸順義從大隊長的話里聽出弦外之音,老曾卻還傻不拉嘰地問:“錢大隊什么意思?”
錢亮扭過頭,沖老曾說:“你上的什么廁所?手都不沖一下就回來,演技也太差了,你當姜副縣長二百五呀。”
老曾想要解釋什么,被樸順義碰了一下。錢亮已經(jīng)擰開點火鑰匙,警車轟著油門,呼啦一陣風飆出政府大院。
六
現(xiàn)在,樸順義心里揣著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屬于他和燕山煤礦,準確地說,很大程度上屬于他和兒子樸強。
作為一名職業(yè)警察,樸順義深信自己和老曾在信訪局對姜副縣長說的那些話壓根經(jīng)不住推敲,尤其是自己后來把責任推給記憶力衰退,理由更顯牽強。姜副縣長不是傻瓜,要不然他坐不到副縣長位置上去。記得姜副縣長曾經(jīng)在公安局一次紀律作風整頓大會上說過這樣的話:“不要以為天底下只有自己最聰明,把人家當成二百五。這里有一個辯證法,我希望大家都記住,當你低估別人的時候,首先就小瞧了自己!”樸順義對號入座,感覺姜副縣長那番話就像一個預言,是針對自己說的。他和老曾的拙劣表演,一定讓姜副縣長識破了。姜副縣長之所以看破不說破,可能是因為他還沒有足夠的證據(jù),抑或說還沒到非說破不可的時候。在領(lǐng)導者的決策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往往是一個優(yōu)先選項。樸順義和老曾兩人既然一口咬定與河南女人的兒子無關(guān),姜副縣長當然省心了。但你想想,一個河南女人,風塵仆仆遠道而來,她哪兒都不去,偏偏就盯住這里,人家是吃飽了撐的?一個連話都說不順溜的農(nóng)婦,憑什么要編造謊言嫁禍樸順義?她怎么就不直接黏上老曾呢?這些疑問的背后其實只有一個簡單的答案:河南女人沒說假話,樸順義一定見過她兒子!樸順義和老曾的那點鬼把戲誆騙別人可以,但政法圈子內(nèi)人人精得像猴,誰都心明眼亮,就連旁觀者錢亮都輕而易舉看出破綻來了,更何況姜副縣長?想到這一層,樸順義感覺后背冷颼颼的。他好像把自己脫光了衣服,站在一堵玻璃墻里邊,表面是隔開了人們的視線,實際上自己那點陰私纖毫畢現(xiàn),讓人家一覽無余。樸順義堅定地認為,姜副縣長之所以揣著明白裝糊涂,暫不追究自己和老曾,是因為兩人都守口如瓶,一口咬定沒見過失蹤者,這和領(lǐng)導的期待達成默契,讓一件頭痛的信訪迎刃而解——誰能保證一個精神分裂癥患者的母親沒有同樣的病史?可是,樸順義有著另一個考量,那個缺少半截耳垂的男人千真萬確在燕山煤礦出現(xiàn)過,而且就落在兒子樸強手里。這個人現(xiàn)在是否還在礦上?如果失蹤者哪天突然冒出來揭開真相,樸順義怎能自圓其說?想來想去,樸順義覺得自己的當務(wù)之急是馬上去一趟燕山煤礦,通過兒子查查“半截耳垂”的下落。只有這樣,他心里才踏實。
樸順義本想把兒子叫回來,有話在家里說。這個想法馬上被自己否定,理由很簡單,老婆的心臟一直不好,她受不起刺激。這件事情已經(jīng)把父子倆牽連進去,犯不著還要搭上一個心臟病患者。相反,到了燕山煤礦,樸順義就沒啥好顧忌了。如果“半截耳垂”出問題,他劉二寶難辭其咎。
樸順義去燕山煤礦,是從信訪局回來的第二天大清早。他沒給任何人打招呼,采取突然襲擊。當他把警車停在院坪里走向“燕山煤礦治安隊”時,樸強正蹲在辦公室門口階沿上埋頭刷牙。他朝牙刷上噗出最后一口水,抬頭發(fā)現(xiàn)站在身邊的父親,笑得有點驚悚:“昨晚上加班巡邏,起遲了。”
這樣的解釋似乎顯得多余。樸順義沒答話,他的目光落在兒子身上,帶著莫名其妙的疑問——樸強頭發(fā)散開,臉上寫滿疲沓,褲腳邊沾有尚未脫盡的黃泥。
“爸,你來干什么?事先也不通知一聲?!?/p>
或許,樸強對自己酒后大鬧歌舞廳的事心有余悸,認為父親是要秋后算賬而緊張吧。樸順義看看手機時間,已經(jīng)九點多鐘。他進屋坐下,直截了當?shù)卣f:“我要見一個人。”
樸強心虛地說:“劉礦長一早下山了?!?/p>
樸順義說:“我要見的人不是他,是那個河南礦工。”
“河南礦工?”樸強假裝努力回憶了一下,然后篤定地說:“我們這兒哪來的河南礦工?爸,你記錯了吧?”
樸順義提醒兒子:“去年我來過一次。當時,你正在訓人家,你說他在井下亂說話?!?/p>
樸強說:“我想不起來,去年的事,太久了?!?
“我?guī)湍慊貞浺幌拢淖筮叾谷绷税虢?。你到底是記性差還是在故意隱瞞什么事情?”
樸強臉上閃過一絲陰郁:“哦,你是說那個精神病啊?!彼查g,他臉上換成釋然的表情:“他辭工離開煤礦了?!?/p>
“什么時候的事?”
“這個,我也說不清楚,要問劉礦長?!?/p>
“用不著問他?!睒沩樍x進逼道:“這件事我不想驚動別人,你去財務(wù)那里查一下賬,看看他最后領(lǐng)工資是什么時間,快去快回?!?/p>
樸強遲疑著沒起身,他磨蹭一陣說:“實話告訴你,他只干兩個月,連試用期都沒滿就發(fā)病走了,查不到賬?!?/p>
樸順義盯著兒子:“樸強,你把眼睛看著我說話,不要躲閃回避。”
樸強的目光再不敢游移:“爸,你這是什么意思?好像審犯人?!?/p>
樸順義說:“你的眼神告訴我,你剛才撒了謊,為什么?”
樸強說:“我沒撒謊。我只負責礦上治安,礦工不歸我管,有話你直接去問劉礦長?!?/p>
最后這句話倒讓樸順義稍許寬心和認同。兒子說得對,河南礦工就算在煤礦干過,又關(guān)治安隊長多大事呢?天塌下來應(yīng)該由劉二寶頂著。可是,樸強無論如何不能在煤礦干下去了,從歌舞廳滋事到“半截耳垂”情況不明,樸順義越來越強烈地感到兒子正在滑向某個未知的深淵。樸順義干警察,過手的案例太多,直覺和經(jīng)驗也讓他充分自信,許多人最后落到不堪收拾的結(jié)局,反觀他的成長經(jīng)歷,其實早有征象,只是沒人及時提醒,放任自流最終才釀成悲劇。樸強不能重蹈這樣的覆轍!樸順義切換話題:“你要有思想準備,好好干完這一年,年底結(jié)賬走人?!?/p>
樸強倔勁上來:“憑什么,我干得好好的!”
樸順義說:“好不好我比你更清楚,這事沒得商量?!?/p>
“我哪兒也不去,燕山煤礦存在一天,我就干到底?!?/p>
樸順義心想,你要是真能平安無事地干到底,我倒不用操心了!看來,現(xiàn)在討論這件事情不合適,樸順義決定下山。
離開之前,他特別叮囑兒子,關(guān)于他來煤礦查問河南礦工的事,對任何人只字不要提,尤其是對劉礦長。
“為什么呢?”
樸順義不耐煩了:“沒有為什么,你嘴巴閉緊,把這件事情爛在肚子里,不管誰問你,就按剛才的話說?!?/p>
說完這話,連樸順義自己都感到莫名的觳觫。他是要給兒子傳遞什么不祥的信息呢?說出這樣的話,兒子會怎樣看待自己的警察父親?
樸強反倒顯得平靜,他用兩字回答父親:“我懂!”
兒子到底懂什么?他究竟懂得了多少?我懂,這樣的回答里包含了怎樣深刻的意涵?
樸順義走出兒子辦公室,他腳步沉重,落滿煤灰的路面上留下一串凹陷的鞋印。
回縣城途中,樸順義居然碰到了劉二寶的車。會車時,劉二寶把車停在路邊,主動下來打招呼:“樸大隊長難得上山一次,不吃飯就走,瞧不起兄弟啊。”
樸順義說:“我就是看看樸強。不是剛出了點事嗎,我怕他背包袱,做做他的思想工作?!?/p>
劉二寶笑得像彌勒:“難得樸隊長對我們礦上一片關(guān)心,年輕人哪有不出點差錯的?樸強干工作不錯,你盡可放心。我剛才在姜縣長面前還表揚這孩子呢。”
樸順義順便探他的口風:“我說劉礦長為什么這么早下山,原來是姜縣長有召見啊。”
劉二寶明白自己說漏了嘴,馬上解釋:“我一個挖煤的,談得上什么召見?也是正巧遇到,嘿嘿,就隨便聊幾句?!?/p>
分手上路后,樸順義琢磨著,劉二寶一定是被姜副縣長叫去的,那么,一大早叫他下山干什么?劉二寶會把樸強醉酒鬧事告訴給姜副縣長?姜副縣長會把自己和老曾演的那出戲說給劉二寶?
媽的,太多疑問了!
七
求見姜副縣長之前,樸順義已經(jīng)見過兩人??墒牵麤]有找到自己需要的出口。
太沉重了!從燕山煤礦回來,樸順義的心理壓力又加重了一層。樸強沒有否認“半截耳垂”在燕山煤礦的出現(xiàn),他同時也默認了那人的失蹤,只不過最后把責任推給了礦長劉二寶。那么,問題就變得復雜起來,甚至有些嚴重。
據(jù)說,河南女人并沒離開本縣。信訪局的人給她做工作,希望她去別處找找,不要吊死在一棵樹上。女人很固執(zhí),她說,兒子既然不在,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她早就想死了,只是沒找著樹,現(xiàn)在終于找到這棵樹,她不在這里吊死還能去哪兒?
周末的上午,老婆買菜回來,氣色很不好。樸順義還沒來得及問一句,老婆從菜袋子內(nèi)掏出一個紙團“啪”地砸在他臉上。展開的紙團上揭露著樸順義和老曾瞞天過海欺騙信訪人的“罪行”,這顯然是河南女人的杰作。從上面沾滿的糨糊分析,縣城各處的墻面上都應(yīng)該留有這樣的單子。
“樸順義,想不到你一夜成名了?!崩掀耪f完這句挖苦的話,就急忙捂住胸口,手腳哆嗦著找救心丸吞服,然后倒在床上休息。
幾乎就在同時,各路類似信息接踵而至。電話里,錢亮的話不無戲謔:“樸隊長,你是大器晚成??!”
樸順義需要找人傾訴,在傾訴中釋放心中的積郁。當然,這是有前提的,傾訴的對象一定是已經(jīng)知道樸順義心里的秘密,而且愿意替他保守秘密的人。斟酌半天,合適的人選只有三個:老婆、老曾和錢亮。老婆是最放心的人,卻是樸順義最先排除的人。女人的見識不足以擔此大任,老婆的心理承受力就算了,樸順義也不想讓她多操心。一個家庭,還嫌不夠亂嗎?錢亮似乎也不大合適,他顯然已經(jīng)識破了樸順義和老曾的小伎倆。從信訪局出來,他在車上就做了點到為止的暗示。樸順義對這個合作多年的直接上司是信任的,他堅信錢亮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出賣自己。但是,往往在上下級之間,心照不宣是一種游戲規(guī)則,也是一種約定俗成的境界,有些事情心知肚明的狀態(tài)最好。
想來想去,樸順義只有去找老戰(zhàn)友聊聊。
無聊的下午,老曾辦公室正好安靜,樸順義瞅準時機賊一樣溜進去,掩上門,撂出一句話:“老曾,你把我害了?!?
老曾張大著嘴,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他還擊樸順義:“你放明白點,我才是受害者呢。”
“你不把我說成局領(lǐng)導,我會出那種洋相嗎?”
老曾也不示弱:“你不半路上殺出來,還說什么見過照片上的人,人家會跑到信訪局告狀嗎?真扯淡!”
口水戰(zhàn)告一段落,樸順義轉(zhuǎn)到正題上:“好了好了,我來不是和你吵架的,你幫著出出主意,怎么把火滅下去?!?/p>
“不是滅下去了嗎?人家姜副縣長最后沒追究了。”
“你這個人啦,干工作幾十年還是沒長進?!睒沩樍x說:“姜副縣長那句話‘一個不亂說,一個沒聽說啥意思?你以為人家口誤?他是在拐著彎地揭露我們!”
老曾嚇一跳:“可是,事情不都過去了嘛,領(lǐng)導并沒說要對我們怎樣,你庸人自擾?!?/p>
“問題是河南女人會罷休嗎?她不僅沒離開,還小字報滿天飛,我倆都成明星了!”
老曾怔了片刻,突然冒出一個問題:“老樸,你是不是真見過她兒子?回想起來沒有?”
“你問這個干什么?你想翻案啊?!?/p>
“你要是在哪兒見過,我們順著線索查找一下,找著沒找著不都有交代嗎?”
樸順義銅銅鐵鐵地說:“我哪見過?那天是真看花眼了,眼睛該死。”
老曾說:“怎么怪上眼睛了?你應(yīng)該掌嘴才對,看錯不必說錯,我看啦,人家出口成章,你是出口成禍?!?/p>
“跟你這種人說話沒勁?!睒沩樍x氣沖沖地走出信訪接待室。
他沒去別處,而是直接上三樓,見錢亮辦公室開著燈,就猶猶豫豫地敲開門。
錢亮招呼樸順義坐下:“有事?”
樸順義結(jié)巴說:“沒、沒事?!?/p>
錢亮直視著樸順義:“你有事,別瞞我。”
“不知道你怎么看?!睒沩樍x的語意很跳躍。
錢亮像一位哲人:“當一個人面臨抉擇時,他必須忠于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要體現(xiàn)出堅定的意志。”
“我怕有麻煩。”樸順義神情沮喪。
“你已經(jīng)有麻煩了?!卞X亮說話的同時在寫一張字條,然后撕下來:“但是,別人幫不了你。我不是老曾,老曾幫你也是白幫,他只會幫倒忙?!?/p>
樸順義告退時,錢亮把紙條遞給他,上面一行字:“狗掀門簾子——”
這個破折號后面的意思,樸順義知道。錢亮是在給他在支招,讓他管好自己的嘴。
樸順義收好紙條,說了聲“謝謝”。
錢亮說:“不用謝,我什么都沒說。”
樸順義說:“我從來就沒給你說過什么?!?/p>
兩個人打啞謎似的,有點意思。
單獨面見姜副縣長,樸順義還是第一次。做出這樣的決定,他也是迫不得已。當辦公室門打開的那一瞬,樸順義鼓足的勇氣好像遭遇針刺,他整個人都泄了。
姜副縣長起身給樸順義沏茶,樸順義上前搶水杯,要自己來。姜副縣長說:“到了我這里,你就是客人,不要拘那些禮節(jié),坐吧?!?/p>
姜副縣長的和藹讓樸順義顯得更不自在。
“專門來,是有什么好事吧?”姜副縣長把水杯放在茶幾上:“機會蠻好,本來有個會約在上午開,臨時推遲,要不……”
樸順義囁嚅道:“姜縣長,那件事情我想來想去,一定要給您匯報一下?!?/p>
姜副縣長故作訝異:“哪件事情?”
“就是……”
姜副縣長揮揮手:“那件事情已經(jīng)很清楚了,不要再提它。”
“不是?!睒沩樍x有點著急:“那天,我沒說真話,我和老曾欺騙了領(lǐng)導。”
“樸隊長,我怎么越聽越糊涂了?你到底要說什么?”
樸順義看出來,姜副縣長是在裝糊涂。他反而真糊涂了:“您相信我和老曾說的話?”
“哎呀,樸隊長,原來你是說那事?!苯笨h長恍然大悟似的:“在河南女人和你們之間,你說我該信誰呢?難道我連身邊的同志不信任,反而去相信外人?”
“可是——”
姜副縣長沒再給樸順義說話的機會,他語焉不詳?shù)卣f:“干我們這項工作,有時候不能太較真,復雜的問題簡單化處理不僅是一種工作方法,也是一種生活智慧?!?/p>
樸順義品味著姜副縣長的話,他不知道該怎么結(jié)束這場面談。他感到很失敗,他的失敗不在于自己說出的謊言,而在于連揭開謊言還原真相的機會都沒有。不知為什么,身邊所有的人都在竭力維護著他的謊言,作為彌天大謊的制造者,他深陷謊言帶給自己的困惑之中,不能自拔,無力超脫。
八
就在樸順義求見姜副縣長的第三天,“半截耳垂”的尸體被意外發(fā)現(xiàn)。
天快黑了,一個農(nóng)民去燕山煤礦附近的山溝里收牛,聽見水溝邊的蒺藜叢中有狺狺吠吠的叫聲,走攏去發(fā)現(xiàn)幾只野狗正爭搶一具男尸,便斥退狗群報警。
刑偵大隊偵技人員趕到水溝邊對現(xiàn)場和尸體進行勘驗。很明顯,新鮮的黃土被扒開不久,尸體是被人轉(zhuǎn)移至此后草草掩埋的,這里只是第二現(xiàn)場或者第三現(xiàn)場。由于氣溫不高,加上水溝邊空氣潮濕,土壤濕潤,尸體腐爛程度不太嚴重,給尸檢工作創(chuàng)造了良好條件。結(jié)果表明,死者頭顱嚴重損害,系受到外力機械性重擊后窒息死亡,死亡時間應(yīng)在十天前后。另外,死者臉上和衣服上黏糊著黑不溜秋的煤泥,說明他的死和煤礦存在某種因果聯(lián)系。死者的身份很快得到確認——刑偵大隊早就留有由公安局信訪室轉(zhuǎn)去的協(xié)查照片,上面還留下了河南女人的手機號碼。照片上的“半截耳垂”與尸體對號入座——電話打過去,河南女人果然沒有離開縣城,她在城西一條偏僻巷子的某早餐店刷盤子洗碗,白天干活,晚上悄悄溜出去到處張貼尋人啟事和檢舉樸順義的傳單……
通過調(diào)查走訪,拋尸現(xiàn)場附近的村民誰都沒見過“半截耳垂”。于是,偵查人員把目光聚焦到燕山煤礦,煤礦成為偵查工作的重點。鑒于該礦系全縣最大的私營企業(yè),礦長劉二寶又是市、縣兩級政協(xié)委員,公安機關(guān)行事謹慎,前期偵查工作一直潛水作業(yè)。姜副縣長親自調(diào)度偵破工作,在專案組會議上,他的話鏗鏘有力:“我們縣連續(xù)多年沒發(fā)命案,好的社會治安環(huán)境來之不易,值得珍惜。所以,大家肩上的責任重大。我們一定要務(wù)實工作,盡快偵破此案,給受害者及其家屬一個滿意的交代。同時,我們也要嚴格依法辦事,注意工作方法,千萬不能急功近利,為破案而破案,造成新的社會矛盾和問題。”
有個人坐不住了。
“半截耳垂”尸體被發(fā)現(xiàn)的當天,樸順義正好在外地出差,三天后回來才聽聞消息——前期偵查工作內(nèi)緊外松,公安局內(nèi)部除了辦案人員,對一個外地人的命案誰都不感興趣,因而信息不暢。
樸順義聽到消息,腦袋嗡地一下放大好幾倍,眼前金星舞動,向不同的方向飛散……這個虛幻世界呈現(xiàn)的時間不長,倏忽間變得黑暗起來。樸順義整個人頓覺輕如片羽,就像坐在一片浮云之上隨風飄逝,墜入無底的黑洞……
醒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趴在辦公桌上。在剛剛過去的這段時間里,他沒有任何意識,是自己大半生中感覺最輕松的時光,可惜這樣的時光太過短暫。當神志清醒,思維歸于理性之后,樸順義腦子里呈現(xiàn)出一個絕望的現(xiàn)實:悲劇在預料中已然發(fā)生,兒子完了!作為一名職業(yè)警察,樸順義對這起案件最終的發(fā)展走勢有著清楚的預判。日月昭昭,乾坤朗朗,神圣的法律豈容褻瀆!不管遇到多少困難和阻力,過不了過久,案件定然真相大白。刑偵大隊那幫兄弟們都不是吃干飯的,這一點,樸順義深信不疑。他同時知道,樸強一定涉案其中,而且劉二寶和“和尚”利用樸強頭腦簡單,不知會讓他扮演什么重要角色。
擺在樸順義面前的只剩一條路,帶兒子投案自首,趁著偵查工作還在秘密進行,主動自首的行為能為兒子從輕判決搶分。作為父親,樸順義唯一能替兒子所做的工作就是親手將他抓回來。
當天夜晚,樸順義通宵未眠。第二天上班后,他叫上“遲哥”跟他一塊開車去燕山煤礦。上車之前,樸順義說:“帶副銬子?!?/p>
“遲哥”很詫異:“有抓捕任務(wù)?”
樸順義點著頭:“去把樸強帶回來,交給刑偵大隊。”
“遲哥”瞪大眼睛:“你神經(jīng)?。俊?/p>
樸順義很不耐煩:“叫你干就干,哪來那么多廢話!”
燕山煤礦附近發(fā)現(xiàn)不明尸體,刑偵大隊全體上案,“遲哥”不僅知情,況且,他還掌握著至關(guān)重要的內(nèi)幕信息。但是,怎么說也輪不到做父親的親自上啊?“遲哥”開始抗命了:“樸隊長,俗話說‘虎毒不食子,你讓我干別的我沒二話,但要我去抓樸強,我下不去手!”
“燕山煤礦由你聯(lián)系,你有職責,你不干誰干?”樸順義無力地拍著“遲哥”的肩膀:“你現(xiàn)在抓他是在幫他,遲了就來不及了,明白嗎?”
看來,樸順義這回是下了死決心,“遲哥”從他紅腫的眼睛里看到了義無反顧的決絕?!斑t哥”想,如果不是有所顧忌,自己早就應(yīng)該建議樸順義這樣做。
可是,他們的動作慢了半拍。就在他倆趕到燕山煤礦之前五小時,也就是當天凌晨四點多鐘,專案組果斷收網(wǎng),劉二寶、“和尚”和樸強等涉案人員一網(wǎng)打盡。昔日火熱的生產(chǎn)場景不復存在,偌大的燕山煤礦出現(xiàn)前所未有的敗象。所有工人都沒有下井作業(yè),他們像一群失去主帥后從戰(zhàn)場上潰敗下來的散兵游勇,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見樸順義和“遲哥”的警車開進來,空洞的眼神里充滿好奇。煤場上留下雜亂的車轍和腳印,讓人聯(lián)想起這里剛剛發(fā)生過的一場完美抓捕。一只老鴰歇在煤場旁邊那棵高大的楓樹頂上,呱呱呱地凄厲叫,回聲在山谷飄蕩。樸順義像一堆爛泥委頓下去,“遲哥”眼疾手快,好不容易把他扶進車內(nèi)。
快到縣城的時候,“遲哥”聽到了樸順義有氣無力地吩咐:“直接開到縣政府,我們?nèi)ヒ娊笨h長。”
“遲哥”知道樸順義是要拉上自己去向姜副縣長表明,他是有意要將樸強抓回來投案自首的,他不是走過場,而是動真格,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樸順義不糊涂。這一點,“遲哥”可以作證,他們隨身攜帶的手銬可以作證!
姜副縣長心情沉重地接待兩名警察。很顯然,案情進展一直在他掌控之中。他高調(diào)地嘆息一聲:“樸隊長,我知道你很痛心,我們也都感到很被動。樸強肯定是有問題的,具體情況還在訊問之中。這件事情很敏感,嚴重程度可能超出我們的想象,你要有足夠的思想準備?!?/p>
“姜縣長,上次我來向您單獨匯報,本想把我所知道的情況說清楚,可是……”
不等樸順義把話說完,姜副縣長打斷他說:“樸隊長,你不提上次,我還不想批評你。有些情況你其實是知情的,為什么不早說,你一開始把事情說清楚,主動權(quán)掌握在我們手里,處理起來哪有現(xiàn)在被動嘛!你這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p>
樸順義真恨不得一耳光摑過去。他清楚記得,當時自己幾次都想把照片上“半截耳垂”的真相說出來,可是每次話到臨頭都被姜副縣長生硬地堵回去,他明顯是在有意慫恿下屬守住一個秘密,不把真相說出來。現(xiàn)在倒好,當一切無可挽回時,他居然道貌岸然裝正經(jīng),把責任推得一干二凈,什么嘴臉??!
姜副縣長或許看出樸順義的情緒,諄諄告誡說:“樸隊長,有些話你當初沒抓住時機說出來,現(xiàn)在就不要說了。這里也沒外人,我說句推心置腹的話,樸強已經(jīng)和劉二寶他們陷了進去,我不想再搭上你,這中間的利害你自己清楚,不用我多說?!?/p>
想想,姜副縣長的話并不無道理。這時候樸順義再把當初在燕山煤礦見過“半截耳垂”的事實端出來,不僅于樸強無益,反而會惹禍上身。如果說,這件事情一開始還有回旋空間,那么到現(xiàn)在就只能守口如瓶了。
“當然,作為分管政法工作的直接責任人,對民警子女涉嫌犯罪,我不會坐視不管,這一點,請樸隊長盡管放心?!苯笨h長從班椅上走過來,語氣里透著關(guān)懷和暖意:“等案情有了眉目后,我開會調(diào)度一下,盡最大可能為樸強減輕責任,他畢竟年輕,幼吾幼及人之幼啊?!?/p>
樸順義感激涕零地退出來。整個見面時間很短,“遲哥”幾次想插話都被姜副縣長攔住。姜副縣長的話說得很難聽:“沒你的事,少摻和好不好?你要管好自己的事?!边@態(tài)度讓樸順義替“遲哥”感到寒心——外面?zhèn)髡f的姜副縣長、劉二寶和“遲哥”的“鐵三角”關(guān)系其實虛了一條邊。
刑事拘留、執(zhí)行逮捕、移送起訴,案子進展順利,三個月后到了法院,等待判決。
“半截耳垂”不是被人殺害的,而是死于井下,事故發(fā)生在河南女人到這里尋親的前兩天。新掘進的洞子來不及支撐,頂壁上的塌方直接將“半截耳垂”活活砸死。工友趴出“半截耳垂”的尸體背上來。劉二寶聽到“匯報”后,借口要外出聯(lián)系業(yè)務(wù),授權(quán)治安隊長樸強會同司機“和尚”全權(quán)處理?!鞍虢囟埂笔窃谌ツ甏荷媳I竊煤礦電纜時被樸強他們現(xiàn)場抓獲的。當時,在“和尚”的攛掇下,樸強沒有將盜賊交給公安局立案處理,而是讓“半截耳垂”下井接受“勞動改造”。礦長劉二寶當場承諾,兩個月“改造”期滿后,“半截耳垂”如果表現(xiàn)不錯可以享受礦工同等待遇??墒牵攧⒍毸麄兊弥鞍虢囟埂毕甸g歇性精神分裂癥患者后,萌生一個罪惡的念頭,令樸強的治安隊嚴加看守,長期剝削他的勞動,直到井下礦難事故發(fā)生……
九
法院判決之前,姜副縣長把樸順義專門叫到辦公室給他通氣。事情已經(jīng)明了,這不是一起簡單的礦難事故,而是帶著黑社會性質(zhì)的非法拘禁致人死亡案件,受害者的人身自由長期受到限制,并且釀成嚴重后果。種種證據(jù)表明,在該案中,樸強系首犯,將受到重判。姜副縣長說:“這已經(jīng)超出我的職責權(quán)限,只能交由法律判決。樸隊長,我無能為力,向你表示歉意?!?/p>
“我兒子怎么成了首犯?燕山煤礦是他劉二寶的,出了事他應(yīng)該挑大頭?!睒沩樍x對法院這樣的定性不服,請求姜副縣長從中斡旋。
姜副縣長說:“該做的我都做了。劉二寶向法院出示了書證,證明讓盜賊下井‘勞動改造的處理意見是樸強以‘燕山煤礦治安隊的名義提出來的,劉二寶沒有參與策劃,他只是默認了這個結(jié)果,主觀動機相對較輕。劉二寶還說,你曾在煤礦上親眼見過受害者?!?/p>
樸順義罵了一句娘,氣憤地說:“這是什么邏輯!他劉二寶沒參與策劃,難道他就不能制止嗎?受害者天天在他眼皮子底下竄來竄去,他視若無睹,我就見過一次,反倒有罪了?有人一直鉆洞子干活,礦上卻不發(fā)一分錢工資,他劉二寶瞎眼了嗎?這些現(xiàn)象的背后難道沒有動機?”
姜副縣長說:“人家說了,受害者的那份工資讓樸強領(lǐng)取了?!?/p>
“放他娘的狗屁!賬上有樸強的簽字沒有?”
姜副縣長反問樸順義:“你兒子樸強是不是一直領(lǐng)兩份工資?其中一份由保安公司發(fā),還有一份在礦上拿?我問你,這筆錢哪來的?”
原來是這樣啊,劉二寶這狗日的!
“我告訴你,樸強多領(lǐng)的那份工資就是受害者的,礦上并沒有占受害者的便宜,這是劉二寶的說法?!苯笨h長怒其不爭地說:“樸隊長,你當下的處境我很同情,這種時候我本來不應(yīng)該批評你。我還聽說樸強不是一次犯渾,他曾經(jīng)在歌舞廳醉酒滋事,在學校讀書時因為打高年級同學還受到過處分。看來,他的墮落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有一個量變的過程。我覺得作為父親,你對兒子疏于管教,是不稱職的;作為一名警察,你同樣是失敗的?!?/p>
“干脆把我也抓進去,一塊槍斃吧!”說完這句話,樸順義拂袖而去。
半年之后,法院作出一審判決:樸強犯非法拘禁罪,而且組織他人轉(zhuǎn)移受害者尸體,情節(jié)特別惡劣,被判處有期徒刑五年;“和尚”伙同樸強作案,情節(jié)嚴重,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礦長劉二寶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緩期三年執(zhí)行。判決結(jié)果宣布的當天,劉二寶走出監(jiān)獄,重獲自由。他脫掉囚服,依然回到燕山煤礦當他的山大王。
樸順義請年休假,半個月后才上班。一天,“遲哥”神神秘秘地敲開他的辦公室,問樸順義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樸順義說:“好歹把這一年干完,我就辭去這個副大隊長,不再沒日沒夜賣命了,我也沒臉再當這個副大隊長。五年啊,我欠賬太多。這五年時間,我得將心思花在兒子身上,把失去的父子親情找補回來,讓他好好改造,爭取減刑早點出來?!?/p>
“你就不能有點別的想法嗎?”
“我還能想什么?把劉二寶殺了?”
“我不服這個判決?!薄斑t哥”說:“你應(yīng)該提出上訴,爭取中級法院二審改判?!?/p>
“改判?”樸順義無奈地笑笑:“你說得多輕松啊,別說我沒錢,就算有錢,我也送不出手。我的骨頭太硬,當了大半輩子警察,腰板挺慣了,社會上的腐敗雖然見得多,但要我參與進去,我丟不起警察兩塊臉。兒子讓我已經(jīng)對不住警察名聲,再去為他的事落個行賄的罪名,我還配穿這身警服嗎?”
“遲哥”從他的手包里掏出個小玩意兒:“你不必拿錢去賄賂人家,就憑這個翻案?!?/p>
接下來,“遲哥”關(guān)上門,并上好反鎖,按下錄音機的播放鍵。于是,樸順義聽到了一場心驚肉跳的談話——
“老大,我們的煤礦不能垮啊。”
“我說不垮它就不會垮,你急什么?”
“可是,現(xiàn)在死了人……”
“開礦哪有不死人的?”
“問題是這個人一直被我們控制著,是非法的,不是說賠錢就了事。”
“當初,我不是建議你讓那小子擔著嗎?落實沒有?”
“那倒是落實了,白紙黑字還在我手里?!?/p>
“這就很好嘛!”錄音里咳嗽一聲,接著播放:“那是下面的人干的,你推給他,自己可以擺脫一些責任?!?/p>
“這樣不好吧?太那個了?!?/p>
樸順義欠起身子問“遲哥”:“怎么是你在說話?”
“遲哥”擺手:“聽下去?!?/p>
磁帶轉(zhuǎn)動,滋滋有聲:“有你什么事,別瞎摻和,他樸順義什么時候把你當過兄弟?這件事不回避你,是看在我們親戚份上,要是出了什么差錯,對不起,我……”
馬上有聲音攔下“老大”的話:“‘遲哥不是外人,老大你放心?!?/p>
“我沒什么不放心的,要不是我罩著,你‘遲哥都被清除出隊好幾回了?!?/p>
還是開始那個人的聲音:“現(xiàn)在,最沾手的事情是死人怎么處理,我想請你出個點子?!?/p>
錄音出現(xiàn)短暫停頓,然后出了“老大”的聲音:“礦難事故讓那小子全權(quán)處理,你給‘和尚授意一下。我想,這個時候,你應(yīng)該出去走一走才對?!?/p>
“我明白老大的意思。只是還有一點疑問,將來萬一問起來,我們礦上沒給死者開工資,怎么說得過去?”
“不是有人替他領(lǐng)了嗎?哪有干一份工作拿兩份薪水的道理?這就是答案!”
……
關(guān)掉錄音,樸順義對這份資料的真實性提出質(zhì)疑?!斑t哥”解釋說:“頭天夜里,我和表姐夫幾個人在他辦公室打跑胡,戰(zhàn)了一通宵。早上剛要上班,劉二寶來了。我這才知道煤礦死了人。當時我并不知道死者的背景,只是想,煤礦由我聯(lián)系,說不定將來追究事故責任有我一份子,就悄悄用手機錄下他們的談話。”
樸順義驀然想起,自己那天從燕山煤礦回來時半途碰到劉二寶,原來事故已經(jīng)發(fā)生,他是去找姜副縣長討主意了。而且,樸順義還想起兒子樸強褲腳邊留著的那些泥跡……
“你把這個錄音放給我聽是什么意思?不管怎么說,你們之間……”樸順義把不言而喻的話掐掉。
“樸隊長,你其實誤會了。我在他們中間只是個可有可無的小角色,你都聽出來了,有時候我連一只狗都不如,他倆才是真正的利益攸關(guān)者。我曾親口向你保證,不會讓樸強跳進坑內(nèi),我要兌現(xiàn)自己的承諾。再說,做人總得有底線和良心,他們玩得太過了,任其下去,世上哪還有公道可言?我看不過去!”
“那么一審時,你為什么不把錄音交給法院?”
“你當我是傻瓜啊?!薄斑t哥”說:“這里是他們的天下,表姐夫一手遮天說了算。到時候,救不出樸強不要緊,如果銷毀錄音,我豈不成了千古罪人?”
尾 聲
三個月過去,二審結(jié)果出來——二審也是終審。除了“和尚”維持原判外,劉二寶剛好和樸強倒過來。毫無疑問,促成終審改判的直接證據(jù)就是那個神秘的錄音!只是在庭審過程中,關(guān)于錄音的舉證秘而不宣,據(jù)說上面打了招呼,目的是要給姜副縣長留著后路。
劉二寶重新收監(jiān),被送往監(jiān)獄服刑。而且,河南女人的附帶民事訴訟部分亦有結(jié)果,由燕山煤礦作出賠償,受害者家屬拿到了八十萬元。
這起案件也直接影響到姜副縣長,上面給他談話,要么自動辭去副縣長職務(wù),免得樹大招風;要么配合組織調(diào)查,把問題說清楚,聽憑處理。姜副縣長還算明智,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最終選擇提前休息,縣城里很少再見到他的身影。
從看守所接回兒子的第二天晚上,樸順義一家三口上門去向“遲哥”謝恩。門鈴摁過很久沒開,貓眼里也不見泄光,不知道“遲哥”瘋哪兒去了。
第二天在單位聽說,“遲哥”已經(jīng)遞了辭職報告,他連警察的身份都不要了,是“裸退”。樸順義不信,找到管人事的局領(lǐng)導,消息得到證實。對“遲哥”的辭職,治安大隊誰都表示不解,替他感到遺憾惋惜。大隊長錢亮揭秘:“臨走前,‘遲哥和我做過深談。他說他不配當一名警察,唯有脫下警服才不愧對自己的良心。他還說,與某些人比起來,他能有這樣的歸宿已經(jīng)相當滿足,往后只想過普通人的平常日子。”
誰都聽得出來,“遲哥”所說的某些人有所指摘。
正義已經(jīng)得到伸張。即使見不到“遲哥”本人,樸順義無論如何也要打電話勸勸這位仁兄,不要草率做出決定。此外,樸順義還要向他感謝對兒子的再造之恩??墒牵娫挍]有接通,一個甜甜的女聲提示說:“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p>
責編手記:
一面是上訪群眾殷殷期盼的目光、是對法律準繩的敬畏和尊崇,一面是身陷險境而渾然不覺的兒子,是官場潛規(guī)則的自我約束與上級領(lǐng)導的點撥提醒,要不要說出真相,主人公樸順義陷入了情與理的兩難。作者有著令人愿意傾聽的敘事本領(lǐng),在綿密樸拙的描寫中,自有一種娓娓道來的真切感染力。小說通過對樸順義的處境及行為邏輯的耐心講述,入情入理地刻畫了他取舍進退中的被動與無奈,展現(xiàn)了急速變化的社會現(xiàn)實、復雜微妙的職場生態(tài)中基層公務(wù)員的精神困境。
如果說主人公身上寄托了作者對嚴峻現(xiàn)實的理解,著墨不多的基層警察“遲哥”則承載了作者對人性中隱藏的美好的期許。他最后的“凡人壯舉”成為小說幽暗底色中的一抹光亮,讓人們在品嘗苦澀的同時,仍有所相信與憧憬。
責任編輯 孫 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