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白云
1.星期天,你一邊聽著杜普蕾的《殤》,一邊清理舊物,突然發(fā)現(xiàn)你尋找了很久的小絨布熊就在那里。許多時候你刻意去找的東西,遍尋不到,不經(jīng)意的時候,它卻出現(xiàn),就像詩意。
2.你總是千方百計地向生活挖掘詩意,你給予生活內(nèi)在的信任。即使生活苦不堪言,你也全部地接受。你層層地揭開又悄悄地地合攏,一開一合之間,你與你不看好的人生和解,你從不使用扳手,把庸常的生活扳斷,你在不斷和解的途中與詩意一次次相遇。而詩意是一直存在那里的,就像風(fēng)總是在吹拂,無論是流動還是呼嘯都擁有自身的能量。
3.偎依你的小貓,并不懂形而上、形而下這些東西,它不吃老鼠,只喜歡吃富有海腥味的刀魚。它藍(lán)色的眼睛里散發(fā)出海水的氣息,它慵懶的模樣像一個被寵壞了的少女,你沒辦法不寵它,它舔舐著你,你摩挲著它。你們看起來相親相愛,你們了如指掌。而在詩里,它只是一個詞,它始終沒辦法懂你,而你卻始終放不下它。
4.你的藍(lán)色寬松長裙不在房間里,它在詩里,它在詩里變成了一個無形的女子,她裹挾了許多的詞語,甚至在生活里你不敢碰的情欲,你看著她膨脹,胃里就像藏著一只豹子,你開始顫栗,而不是在寫顫栗。詩歌讓你的內(nèi)心拋頭露面;詩歌讓一道冰冷的寒光出現(xiàn)。
5.下雪了,你跑去推開陽臺的窗戶,伸出手,雪花在手里跳舞,只一會,冰涼直達(dá)指尖。有時候美只適合觀望,不適合體驗。就像有些情感,遠(yuǎn)遠(yuǎn)地觀望很美好,硬是介入的結(jié)果就是弄傷自己。詩歌中的意象也是如此,不能說這個意象很美就不管適不適合,拿起來就用,其結(jié)果只能是詩歌的硬傷。
6.呼嘯的風(fēng)敲打著窗,未見碎玻璃,但到處都是尖銳。你小心翼翼地躲避。天空極端的灰蒙,“離眼睛太近或太遠(yuǎn)的東西我們都看不真切”。你模糊地活著,而你的心卻在尋找,尋找那耀眼的藍(lán)色,詩歌給予你,那藍(lán)色上的太陽。
7.早上一睜眼,你夜里的夢不見了,你依然呼吸著夢里溢出來的味道,那些奇異的氣息以及從夢境中散發(fā)出的寓意,你嗅聞著這些抽象的氣味,忽然覺得生活中的一些不盡如意變得無關(guān)緊要,因為下一個日子你依然有夢可以做,依然有感受在你心中產(chǎn)生反應(yīng)。就像詩歌,你可以不斷地去寫,不斷地去嗅聞,不斷地去感受;這才是你心之所系的事。
8.每天早晨從家里到單位,一條路,從一個點到下一個點:黃昏,再重復(fù)過來,循環(huán)往復(fù),一天就這樣過去,一生就這樣過去。你管它叫悲哀,你總在問:還會繼續(xù)下去嗎?你渴望其間有些變化,就像渴望治好你的偏頭疼,它的痛苦你總是想用你的手把它抓出來,可是每次都更深入。當(dāng)你快要承受不住時,就像體內(nèi)的水想出去,你必須給它個出口,這時,詩歌就像你扣在太陽穴上的小火罐,緩解了你的劇痛,但它治不了你的病,也替代不了你的生活。頭疼了,還是要去看醫(yī)生。
9.下午一點十三分。你在江邊走著,沒有熟悉的面孔,只有變得更深的江水。它憂郁得如同一個老人,渴望著你的傾聽,你把一顆心投進(jìn)去,它給了你某種你也需要的東西。你們互相的傾聽與傾訴。你愿意以這樣的方式體驗著活著。你在此時照顧著江水,江水照顧著你,就像詩歌之于你的成全與撫慰。
lO.你走進(jìn)那片廢墟,這里將豎起一幢幢高樓,其中有一個窗戶將屬于你。你踢著腳下的碎片想象著清晨的樹將變得更綠,你想跟它說些什么,甚至推土機(jī)隆隆地開過來,你也不去在意,你喜歡那瞬間的感覺,甚至想把它變成懷念,而詩歌把它留存。
11.隔著霧蒙蒙的那層?xùn)|西,讓你感覺虛假。你喜歡一切都是那么清晰,比如陽光落在你的手指,比如白玉蘭長著九葉花瓣,比如小白貓毛茸茸的白耳朵,在那樣的時刻,你能清楚地看到它們是什么樣子。你把它們本來的面目直接灌注到對應(yīng)的詞語內(nèi)部,讓它們在你的詩里搖曳。
12.你對那些不可想象的東西懷有深情,你隱忍的心靈潛藏著激烈,你用語言的激情完成心靈的體驗,你把內(nèi)心的狂飆和撞擊加入到詩行,你從詩寫中釋放出你內(nèi)心的精靈,詩歌是你的通道,你借此走向生命深處,在鮮為人知的地方晃動生命迷人的況味。
13.生活的一些悲涼,反而讓你變得豁達(dá)。許多時候你不去想它的該或不該,你用詩歌的方式把火車鐵軌豎起,讓綠皮火車直接開進(jìn)天堂。其實生活與詩寫就像石頭與石頭之間的摩擦,它產(chǎn)生新的火花,讓你的生命別有一番火焰。
14.你一直在內(nèi)心培養(yǎng)著對生活的熱愛,盡管你不能撇開諸如生計、困境、壞天氣、恐懼癥等,這些莫名的無可逃避其實鍛造了你,也鍛造了你的詩篇,它讓你學(xué)會把一束薄薄的日子變得深厚,用詩歌的眼界去看萬物消長、世事變遷。
15.生活的表象潛藏著深意,只有深入到表象的內(nèi)里才可窺其生活的真諦。詩歌也是,在表象中,其實隱藏著更為深邃的本質(zhì),你通過對表象的剝離,獲得真相出場與啟示。它構(gòu)成你生活的一些根本性的沉思,如孤獨,欲望,愛恨,悲歡,人性,靈魂,生死,宗教,善惡等。你在表象的大海,看著它們潮起潮落,你看著自己的那些黑暗之水慢慢從海平線上消失,而一輪紅日在海面升起……
16.策蘭說“只有真實的手才寫真實的詩”。真實的詩都有溫度,身體的,內(nèi)心的,生活的。真實的詩粘著真實的血,它摒棄矯揉造作,去除矯飾,靠自己的心力推進(jìn)。它是生活的具相,有酸有甜,有苦有辣,它使日常生活的瑣碎變形為生命中的全部。
17.內(nèi)心的火車,就像隱痛,看不見,卻一直在,什么時候發(fā)作什么時候揪著。就像詩人沙白說的:每個人的內(nèi)心版圖上都穿行著一列火車,哐啷哐啷,旁人聽不見。
18.那些煙,來自灶膛,手指,煙囪,墳場;來自昨天,今天,明天;那是你生活的開始、擁有與終結(jié)。你把它們作為秘密呈現(xiàn)在詩歌里。每個詩人寫作的最核心的秘密就是生活的秘密。
19.重建一定要破壞,破壞與創(chuàng)造力密切相關(guān),廢墟上的重建才是創(chuàng)新。它的內(nèi)在動力來自你對于自身、現(xiàn)實、存在的不滿足感和對新鮮世界的好奇心。你的內(nèi)心有巨大的愿望,你想按照你的愿望去重新塑造你理想的花園,你為你的藍(lán)圖暗自竊喜,你躍躍欲試,這時候你的詩寫是發(fā)散的,也是充滿氣味的。
20.如果你的內(nèi)心根本沒有表達(dá)的需要,你不必硬去表達(dá)。要寫就要寫與自己靈魂相當(dāng)?shù)臇|西,詩歌如果沒有心靈的在場,沒有靈魂深處的彷徨、惶惑、脆弱、需要等,只能是一次游戲或者娛樂。
21.喜新厭舊的心理大多人都存在,這里的新與舊不是你的新詩與舊詩之分,它是新意、新鮮,如果你讀一個人的詩,總是一個模式,語言、意象、內(nèi)容、情感總是在一個范圍內(nèi)翻來覆去,你會產(chǎn)生疲倦感,就像審美疲勞,怎么樣去求新求異求變?首先你要有一顆改變的心,才會去主動脫下那被你穿了很久的舊衣。
22.一首用詞錯誤的詩歌,就像一頭變異的刺猬,弄不好,它會盲目地轉(zhuǎn)過身來把你整個的精心構(gòu)建毀壞,所以你要正確的使用,不使它變異,讓它尖銳的刺刺向應(yīng)該的目標(biāo)。
23.人到中年的寫作,再寫那些脫離生活的詩歌已沒有多大意義,詩歌應(yīng)該進(jìn)入日常生活,詩歌之火才可不熄。而日常生活如何進(jìn)入詩歌?對你來說就是尋找那新的路徑的問題。你已不再是那個夜里跑到雪地去拾一片雪花的少女,去雪地上抱回一只流浪貓也許更能給彼此實際的溫暖。從實際中獲得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
24.僅憑一腔熱情或者說激情去寫詩歌只能是一根火柴頭,沒有對應(yīng)的易燃物,不可能轉(zhuǎn)換成燃燒,因此,你必須準(zhǔn)備好你的燃料,讓你生命的熱量走向更深更廣的層面。
25.柏拉圖說:“美是困難的”,你可以把美變?yōu)槔щy,你不可以把美變成平庸。如果你的詩大眾都喜聞樂見,那你要小心了。你需要的不是這個,你需要的是對大眾的顛覆、擊倒,這才是你對詩歌所要做的。
26.因為對沉默有孤獨感,你寫詩,你對著白紙說話。這個時候萬物在說話,詩在說話,你詩中的那個詞在說話,孤獨的時間有了聲音,這聲音預(yù)示著什么?你寫下什么,它就是什么。它可以是荒野狼嚎的聲音,也可以是懸崖斷裂的聲音,更可以是螞蟻爬過大象鼻子的聲音,你潛入它們,而它們看不見你。在那里,在萬物深處,天開始由黑發(fā)藍(lán),在那藍(lán)里,你曾是那白紙寫過的一切。
27.困境就像雨水滲透著你的生活,但無論怎樣你都不會放棄。下雨是一回事,走在風(fēng)雨中是另一件事。當(dāng)你反復(fù)地經(jīng)歷風(fēng)雨,更大的風(fēng)暴來臨時,你沒有了懼色,你坦然地抱著風(fēng)暴,相信那里有更巨大的力量。你對經(jīng)歷了各種困境的生活懷有不可言說的信任,就像信任經(jīng)歷了各種困境的寫作擁有不同的特質(zhì)與特性。
28.你對效果的追求近乎固執(zhí),或許與你執(zhí)著的性格有關(guān),但過于執(zhí)著,有時會將你逼入死角。你不可能直接越過湖水去抓住對岸的白鴿,你只能泛著小舟或沿著堤岸過去。效果的產(chǎn)生只能在屬于自己的通道。
29.風(fēng)和日麗的生活,就像是風(fēng)和日麗的風(fēng)正好撞在散步者的腰上,挽著手的人,呼吸著優(yōu)雅的空氣。你遠(yuǎn)遠(yuǎn)的欣賞卻始終無法進(jìn)入,他的幸福不是你的,你的痛點不是他的。去赴宴會的人與等待一袋米的人走在兩條路上。什么樣的生活決定你寫什么樣的詩。
30.你始終無法讀完馬塞爾·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但你卻將納博科夫的《洛麗塔》讀了三遍。你不喜歡普魯斯特那種純粹的直接的優(yōu)美,納博科夫間接的微妙的手法對你產(chǎn)生龐大的誘惑力,你不由自主地去想,詩歌如果也以這樣的方式去寫會是什么樣?你愿意去嘗試你喜歡的或者適合的方式,而對看起來完美的東西保有一種懷疑與拒絕。
31.你對茫茫無際的黑懷有深情,那漆黑的一團(tuán)覆蓋了你心中的悲涼,在那無盡的黑里,你不再驚恐,不再慌張地想要逃避,你甚至不再期待會有燭火出現(xiàn),你習(xí)慣了黑,黑像溫暖的手臂摟抱你。在那里,在黑的深處,你時常遇見不可思議的神秘事物,你帶著不留余地的恣意,同它們交談,同生者與死者交流,你如同從黑洞里飛出的蝙蝠,在黑夜中穿行。沒有這無涯的黑,就沒有黑后面你的詩行。
32.早熟的童年,孤獨的女孩,沉默的少女。你聞所未聞的天堂的父親。唯一厚愛你的母親,她丟在人世悲涼的眼神。你拾過鵝卵石的小青河,給過你彩色蠟筆的同桌,那一去不回頭的火車,你始終不舍丟棄的發(fā)卡……詩是你內(nèi)心的手足和歲月的回味。你賦予詩在你所有的生活,向無限的人生敞開,使生命復(fù)活于歲月之中,而不是在詞語之中。
33.別去號啕大哭,別在刑架上掙扎。別去想“如果”后面的怎樣結(jié)果,當(dāng)時間拆掉傷口的線后,那暗紅的紋理已和你渾然一體,它是你相依為命的現(xiàn)在。你觸摸那些疤痕,如同觸摸那些蠕動著的命運。命運大多時候是不講理的,詩歌也是不講理的,它的妙處就在于它可以安放不講理的一切。
34.小時候,因生活所迫,母親帶著你從城里搬到鄉(xiāng)下。每經(jīng)過鄰家的門前,鄰家的惡女人總是放出惡狗咬你,你不能天天繞道而走,你的示弱是下一次惡女人和狗更加的得意與瘋狂。母親給了你一塊沉甸甸的石頭,你拿在手里,感到小小的你忽然無所畏懼。母親拿了塊比你更大的石頭,她牽著你的手,你們倆向著惡女人與狗迎頭走去,你投過去的石頭打跑了狗,你母親的石頭根本沒有用上,她僅憑兩只手的怒火就打掉了惡女人所有的威風(fēng)。母親不僅給了你一塊石頭,她還給了你強(qiáng)大的內(nèi)心。在某種意義上,石頭代表著一種無形的力量。在詩歌的寫作中,也需要這樣無形的力量,你要想方設(shè)法學(xué)會在每一首詩中找到你需要的那塊“石頭”并把它握在手里,它是你催開那無形力量的有效方式。
35.你不容易相信太輕易的愛,正如你不容易相信太輕易的詩歌。太輕易的東西都不值得信任。你需要的是深刻的東西,可以進(jìn)入你的血肉和你的歲月,而不僅僅只是在皮膚上的淺嘗輒止。真正的愛都是有根的,無根的是浮萍。就像真正的詩歌也都是有根的一樣。人死去化為泥土,土存在;雪飄落化為水,水存在;有根的詩歌讓你的詩躍入到一個境界,躍入一個新的生命層面,你的一切的雜亂,一切的困惑,一切的痛苦,一切的虛妄,一切的破碎都在詩歌身上頓然噴薄。
36.詩是你對生活、生命與世間萬事萬物的感受與理解,世界將它們放在那里,你不能為一種言說欲罷不能。特朗斯特羅默說:“詩人必須敢于放棄用過的風(fēng)格,敢于割愛、消減。如果必要,可放棄雄辯,做一個詩的禁欲主義者?!边@正是你當(dāng)前需要做的。
37.春天是多夢的季節(jié),早上的太陽掛在你懶洋洋的額頭,那些粉紅、粉白的花還有躺在你心中的夢,鳥兒一樣飛著。你承認(rèn),你體內(nèi)的澎湃有時也來自他們。你常常變換他們的形象,有時天使,有時魔鬼,有時豹子的模樣。你給予他們作為愛戀情態(tài)所代表的詞語,你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些夢本身,在語言中再一次發(fā)生。它們使你的夢進(jìn)一步鮮活,進(jìn)一步完美。語言讓它們具有了轉(zhuǎn)化的力量,而詩歌使你的夢新鮮地噴薄而出。
38.擺動的鐘告訴你時光的含義。早晨的白粥咸蛋是生活的真諦;某些高度是詩歌的真諦。眼睛里的淚水不全是苦澀,有時是慈悲。某些生活造就你,某些詞語造就詩歌,“詩是最好的字眼在最好的秩序里”。
39.疊加的日子磨損著你的身心,你疲憊不堪。崩潰的淚水,讓夜晚充滿液體感,你仿佛在黑暗的泥潭。鱷魚咬過你之后,留給你的是什么?一種死亡后的巨大寂靜。你需要震撼的詞語復(fù)活你沸騰的血液,詩歌成為平衡。詩歌,記錄了你如何剝光黑暗,如何以赤裸之心構(gòu)筑一切可能,它解開生活的死結(jié),心靈因此獲得安寧。
40.你不是神靈,對生活中的一些挫折與打擊你不能未卜先知,但它們發(fā)生的時候,你習(xí)慣神靈的指引。你的等待,你的困境,你的焦慮,你的脆弱,你的絕望,當(dāng)你快要承受不住的時候,你嘗試著和冥冥中的神靈溝通,此時,詩歌成為你最接近神性的方式,你在詩寫的過程中獲得了神靈的啟示與解脫,詩歌將你帶出自我之外,它使你的心靈漸漸安靜變得不再焦灼而富有層次起來。
41.星期天,你邊打掃房間邊聽汪峰的《存在》,而樓上裝修的電鋸聲總是蓋過它,這是另一種“存在”,你毫無辦法,你放棄了喜歡的音樂,找出棉花球塞住耳朵。你不喜歡的一切總是不由分說地出現(xiàn),你毫無準(zhǔn)備卻無法拒絕,更無法逃避,你只有面對,就像面對那電鋸的轟鳴。你打開所有的窗,太陽駛過,留下陰影,你站在陰影下,仿佛你也成為陰影,唯有深諳陰影,才能找到返回陽光的途徑。當(dāng)你像牛皮鼓一樣堅定,你想為陰影獻(xiàn)上一副鼓槌,這時,你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些陰影居然可以成為詩歌,你開始創(chuàng)造它們,而它們提示你,如何將陰影納入你的世界。
42.你滿懷信心地生活,正如你滿懷信心地寫詩。通過寫詩,生活好像重生一樣,獲得另一種狀態(tài)與質(zhì)感。在那一時刻你到達(dá)了你通常不能到達(dá)的所在,而當(dāng)那一刻過去,就是下一首詩的開始。
43.為什么寫詩,仿佛是為了熱愛。熱愛造就你,告訴你愿望的一切,以某些詞的未來。它的魔力穿透你,那黑白的元音,夜半你追趕,風(fēng)的懸崖,你是其中的流動,你可以自由地觸摸那怯生生的青苔,那暗綠的傷感,以你秘密的方式,抱住喘息的氣流,三千米高空的激蕩。你愛著回憶,你在往事的椅子上喝醉,詩歌幫你尋回最初的感覺,你與它暢談,穿過人世的荒涼,聽詩歌說話,過著你平靜而又震顫的人生。
44.夏雨纏綿,一直不斷。你寫下“我有些想念……”,在這一瞬間,愛在回聲中返回。這是對抗時光的力量!你掙扎在生活的谷底,仰望高峰,天空高不可測,而谷底就在你腳下。當(dāng)你不再翹首,谷底也是天空,向下也是飛翔。詩歌以愛的方式超越愛,撈起一顆向上的心。
45.你在詩中翻出白玉蘭的花香,你回到了母親的身旁。時光像嬰兒一樣新鮮,你教它走路。你越接近深山,廟宇越清晰。清澈的溪水沖洗著你的污垢,你對山與水的關(guān)系深信不疑,就像你對靈魂與詩歌的關(guān)系深信不疑。它的力量就是那遍地升起的空氣,輕輕地裹緊你。
46.一盤棋局,兩軍對壘,持久的征戰(zhàn),天昏地暗。你試圖不置一詞跳過那道鴻溝卻總是深陷。一步一步走著,你同自己挖下的陷阱相遇,你不斷地尋找那突圍的一步。當(dāng)“將”的聲音,從手上走近你,你獨自和困境在一起,你只有迂回才可以跳出僵局。寫作也同樣會有僵局,語言是迂回的棋子,你執(zhí)著它,找到通向內(nèi)心的路。
47.春風(fēng)就在前面,你慢慢地追趕?;ㄩ_發(fā)出一種聲音,雨落發(fā)出一種聲音,鳥鳴發(fā)出一種聲音,玻璃碎裂發(fā)出一種聲音,緊急剎車發(fā)出一種聲音,女人尖叫發(fā)出一種聲音,小孩啼哭發(fā)出一種聲音……這個世界充滿了不同的聲音,每一種聲音都有自己的語言環(huán)境,你要以它們的喉嚨發(fā)聲。一首詩歌的真實力量由真實的聲音和適合的語言來成就。
48.總覺得無花果是不開花的,但實際上它是開花結(jié)果的。不開花就結(jié)果的是桫欏,它就像你記憶中的電影里的叛徒,有時你會突然忘記他們叫什么名字,卻能清楚地想起它們的形象。生活中的詞語是怎么成為詩中詞語?你至今都無法確切地說明,但你可以確切的是,你清楚生活是什么樣子,你有時久久地對它們的影像凝視,你經(jīng)常會在絕望悲涼時突然一笑,你知道它們將進(jìn)入你的詩歌。這是生活對你的饋贈,你喜歡百味俱全的生活,它們支撐著你那些含混和歧義的詩寫。
49.海棠謝了,枝頭的花瓣,一個向北,一個向南。轉(zhuǎn)瞬即逝的偎依,各自一副旁觀者模樣。生活培養(yǎng)著心力和境界,詩歌培養(yǎng)著素質(zhì)與語言。普希金說“活得匆忙,來不及感受”,在某些難能的時刻,一些詩意會被神秘地傾聽到,就像徹悟,被“悲欣交集”地領(lǐng)受。而任何的詩意都是從對生活的凝視而來。一道玻璃構(gòu)成了內(nèi)與外的辯證,外部的目光與內(nèi)部的形象,因角度的不同而內(nèi)外有別。你放棄自己的主觀陳述,讓事物在不同的位置呈現(xiàn)它們不同的自身。
50.等待是胸膛里的子彈,語言是扳機(jī),靈感是扣動的手。詩歌消耗你的血,如同你消耗著生命。時光變幻著鬼臉,你變幻著修辭,你的渴望,漩渦般強(qiáng)烈,皮膚之下,那么多熱流、愛和痛。你用堅韌的語言對峙著內(nèi)心,以決絕的方式,傲視生活的塵埃,你堅定著茨維塔耶娃“我知道,我將死在霞光中”的堅定,“天空的女兒!穿著綴滿玫瑰的裙子”,“直到咽氣之前,我依然是一個詩人!”
51.好啊,滿目的花朵,開呀,開……但不在這里,這里是一片枯敗的蘆葦,麻雀成群,在低微間飛呀,飛……麻雀把你從想象中拽回現(xiàn)實,你看著它們,頓然感覺,你就是那其中的一只,你看著它們,頑強(qiáng)地飛著,從不氣餒,而你呢?麻雀讓你在須臾之問處于某種內(nèi)省與反思,有了這樣的觀照,你便不再惶惑于那些低微,而向生活投注長久以來被忽視掉的誠懇。詩歌也應(yīng)如此,應(yīng)該有誠懇的東西注入其中。讓生活與詩歌都誠懇起來,成為今冬你對生活與詩歌的態(tài)度。
52.盡管一場冬雨來得毫無秩序,但春天般溫柔的感動,開啟了你曾經(jīng)的感官。你在冬雨的邊緣找到春雨的溫柔,正如你在冷漠的邊緣摸到神秘的熱烈。這也許是你對待生活的一條計謀,讓詩歌做同樣的事,也許也是你寫詩的計謀。
53.你不小心劃傷的傷口早已愈合,但癢癢的吸引你一次又一次觸摸。仿佛唯有這樣才可以提醒最初的鮮血與原諒最后的暗紅。實際上,在每一次觸摸的后面,你都會回到那些看不見的心靈傷口,你通過看起來毫不相關(guān)的觸摸得到你想要的答案。利用表面來消解內(nèi)里,運也是你對詩歌所做的。
54.一只蒼蠅在眼前嗡嗡,最后停在一面白墻上,你舉起了手掌說著:你終將會死。一掌拍了下去,同時死亡之血也濺在你的手上。假如寫詩也像拍死一只蒼蠅那樣直接用手(而不是用心)去寫,會怎么樣呢?是不是也會濺上那令人厭惡的死亡之血?詩歌是屬于美學(xué)與心靈范疇的,無論用什么方式去寫都不應(yīng)讓它脫離美學(xué)與心靈的軌道,這才是你要引以為戒的。
55.每當(dāng)人們稱你老師時,你的臉都燒得通紅,為你的不夠格而羞愧,恨不得拽住每個人說:我不是老師,我只是個寫詩的。可“老師”依然不絕于耳。慢慢地,你也習(xí)慣了,就像習(xí)慣了那些“贊美”。這很可怕,它看似很“沒什么”,但它卻會淹沒你真正的心靈與詩質(zhì)。你應(yīng)致力于撇開那些“贊美”而對那些“批評”投去真正的一瞥。卡夫卡說“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繩索上,它不是繃緊在高處,而是貼近地面的。它與其說是供人行走毋寧說是用來絆人的?!蹦銘?yīng)該嘗試走這樣的道路。
56.無名暗火,下巴上鼓了一個火癤子,你尋來小鏡子查看,一失手,鏡子落到地上,開成無數(shù)鋒銳的鏡子碎片,你蹲下身來,于是,無數(shù)個不完整的臉,你看到的,沒看到的——在碎的深處。這一剎,你在最平凡不過的碎裂上得到了驚奇感。不僅是生活,詩歌也需要這樣的“碎裂”,完整的結(jié)構(gòu)固然很好,但“不完整”根本不需要修補,你只需踩著那些碎裂,不斷跳躍著就可以抵達(dá)“完整”抵達(dá)不到的地方。
57.你每天坐公交車,去菜市場,身處于熱騰騰的俗世生活之中,你以此安身立命。但你依然相信俗世也有詩意——就像公交車上刷長壽卡的老太相信她頭戴的花邊帽能幫她找回失去的年齡一樣,你在俗世中領(lǐng)略不一樣的風(fēng)景,盡心以俗世來參透生活,盡心以俗世省悟人生,盡心把自己的骨血放在里面,盡心把人性放在里面——俗世讓你的詩歌百味俱全。
58.清晨的一場大霧讓身在7樓的你如懸在天空,白茫茫中,你一下子進(jìn)入了一種懸浮之境,它喚起你某種感受,這時候,詩是最好的途徑。你克制著自己的主觀陳述,溶入“霧”境,讓“霧”自己呈現(xiàn)它們自身。物象與心象此時互相貫通,互相同化,互相契合在了一個層面。而破霧而來的小烏一下子又讓生活從“霧”境回到具體和明澈。更多的時候,你都是這樣通過詩來與自己的心靈說話,來呈現(xiàn)自己獨特的感受,釋放自己的情緒或情感找到自己的精神形式。
59.一場大雪讓一堆瓦礫在雪中變白,而雪真的能遮蓋住瓦礫嗎?顯然是不能,“遮蓋”只不過是自我的情節(jié)劇。白雪與瓦礫只是短暫的同盟,最終雪會融化,白雪成不了瓦礫,瓦礫也變不成白雪。所以,你一定要從內(nèi)部和源頭去構(gòu)建詩歌,而不要去做表面的“遮蓋”,就像你應(yīng)該從語言的內(nèi)部去誕生語言,而不是在語言的表面游戲語言。
60.薄暮時,藍(lán)球似的太陽滾下山去,街上的人流沸水一樣,慢慢地,土豆似的月亮爬了上來。你的視覺吸收著他們,同時你的語言勾畫出他們,你的思維超現(xiàn)實地與他們交流,一切以一種簡化的美學(xué)方式。由此,你度過了一個寒冷的坐公交車的過程。其實,美與詩歌都是過干癮的東西,但如果沒有這些“過干癮的東西”,生活就會驟然失去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