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斌先
引 子
史紀(jì)下車后,對著老太太粲然一笑,接著感嘆說,雨后空山寂,真好。
老太太一個愣怔,咋是個孩子呢?
漆交易雙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握住史紀(jì)的手說,娘大清早就等,好半天了呢。
史紀(jì)忙著自我介紹,有點自嘲說,爹讀史多了,不過名字好記。接著說了半天《史記》的由來。老太太不關(guān)心年輕人解釋的紀(jì)傳體通史是個啥,也不關(guān)心司馬遷是誰,只關(guān)心這個史紀(jì)跟那個《史記》有啥聯(lián)系。史紀(jì)看到他的幽默沒有得到回應(yīng),這才說,挖掘重大歷史題材便是我的責(zé)任。
客人到家,臉上綻花,這是家訓(xùn),也是山里的古話,老太太為剛才的愣怔抱歉,換上笑臉,迎接年輕人進屋。年輕人臉很白皙,鼻子很正,額頭也很寬綽,不注意的話,以為他的鏡片也會笑似的。瞅了半天,老太太才想起什么似的問,怎么想起來的?
史紀(jì)并不急于回答老太太的話,扭頭對漆交易說,說起來也怪,就想見見你們。
漆交易再次蹭蹭手,仿佛手上沾染了一些不恭似的,之后憨憨地說,盼你來呢。
史紀(jì)把老太太丟在一邊,對著漆交易說,從你開始。
老太太很失望,說好采訪她的,敢情找兒子的,接著便很落寞地坐在一邊。史紀(jì)沒有發(fā)現(xiàn)老太太的內(nèi)心失落,倒是漆交易注意到老太太的細(xì)微情緒變化,扭頭對史紀(jì)說,不行你問娘,她有好多話要說呢。
史紀(jì)扭頭看看老太太,老太太落下笑容有些期待地看著史紀(jì),史紀(jì)還是轉(zhuǎn)過了臉,淡淡問漆交易,入黨是哪年的事情?問完,從隨身包里拿出一個叫作錄音筆的東西,接著一件一件地取出本子和筆,收拾妥當(dāng)了,才一臉嚴(yán)肅地等著漆交易的回答。
漆交易沒有想到史紀(jì)開門見山問入黨的事情。有點羞澀說,包產(chǎn)到戶的時候吧,接著回憶般說,貨棧有了超市的規(guī)模后,村支書找到俺說,“兩做一帶”需要你這樣的同志。俺不知道 “兩做一帶”的意思,支書說,做致富帶頭人、做服務(wù)群眾的貼心人,帶領(lǐng)群眾致富,呵呵,支書對俺說俺夠格。說完漆交易認(rèn)真想了想說,當(dāng)時就這么簡單。
史紀(jì)不太滿意,漆交易只好咧嘴笑笑說,爹活著時候常說,人活一世,總得做些照亮自己也照亮他人的事情。見史紀(jì)還有些困惑,補充說,俺開辦貨棧后就按俺爹說的話做的。
老太太一旁忍不住,接住兒子的話說,你看看他,說幾句話都顛三倒四的,恁有他爹的出息?
漆交易就對著老太太笑,一副拘謹(jǐn)?shù)臉幼印?/p>
史紀(jì)看到漆交易跟娘說話都是這么小心翼翼的,掉頭對老太太說,說說他爹吧,蠻有意思的。
老太太并不拒絕,本來就該她說的。
一
攔壩修水庫的時候,漆德遠一直不說話,歇工的時候喜歡躲著人群,默默地折斷枯草或者棍棒之類的東西。有好奇的便主動朝前瞅瞅,除了腳下堆著滿地的枯草棒棒,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稀奇事情,這才抬眼看漆交易,意思是,咋啦,這么專心致志的?
寒冬臘月的山里,霧嵐很重,太陽蹦不出樹影就栽進山溝里,溜邊的北風(fēng)四處亂竄,工地上冷吼吼的。歇活的那會,菊花也發(fā)現(xiàn)漆德遠的不正常,一堆人有說有笑的,漆德遠一個人躲得遠遠的折那些枯草棒棒做啥?那段時間,菊花挑土上坡一直不是隊長的對手,作為鐵姑娘攻堅隊副隊長的菊花心情十分糟糕。當(dāng)她見到漆德遠無聊至極的舉動后,一直好奇,接著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驚天的秘密,她心情不好的時候,漆德遠就要折斷那些草棒棒;她心情好的時候,漆德遠便會停下折斷,把草棒棒銜在嘴里。原來漆德遠那些無聊之舉都是沖著她來的。
菊花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后,幾次故意裝作生氣或者高興,漆德遠便會隨著她的情緒而動。
修水庫的時候人多,好幾個公社的人一起出工,菊花跟漆德遠不是一個公社的,縣上讓鐵姑娘攻堅隊輪換到其他公社興修工地上做示范,菊花才有機會結(jié)識漆德遠。
外來示范的模范,鐵姑娘們時時高昂著頭,樣子高不可攀。鐵姑娘的行為惹得一幫子年輕后生的好奇,她們怎么吃飯?怎么休息?怎么洗漱?究竟是不是鐵做的?
半大不小的年輕后生,常常跑到鐵姑娘工棚附近學(xué)貓叫,學(xué)青蛙叫,更多的時候?qū)W狼叫,嗷,向天嘶吼的那種聲音,學(xué)的很像,看看能不能嚇倒鐵姑娘們。
漆德遠成分高,只能睡在工棚的下方,工地上,鮮有洗腳、洗澡的,腳丫惡臭味加上靠門的地方隨地撒尿留下的尿騷味,一起擁在工棚的下方門口,漆德遠被熏的成夜無法入睡。年輕后生們跑出去惡作劇,他十分清楚??吹侥切┤素埗阒鋈ズ?,漆德遠也悄無聲息地跟著出去。看到那些人趴在樹叢里學(xué)狼叫,鐵姑娘們被嚇得冷冷瑟瑟打著手電亂照,就很生氣,這些人真是可惡,干嘛要嚇鐵姑娘呢?于是抓起腳下的細(xì)石子向那些年輕后生身后撒去,嘩啦啦,撒出幾把后,就悄悄跑回工棚聽動靜。無端惹得細(xì)石子上身,是不是惹著啥了?年輕后生哇哇往回跑,到了工棚還不停喘大氣。第二天晚上,似乎忘記頭晚被嚇的事情,你拉我,我拉你,依然貓躲在暗處學(xué)狼叫。漆德遠更加氣憤,他想,撒細(xì)石子嚇不倒這些人,那就改個方式,于是他把泥巴裹上枯草,呼呼地扔出,有月的晚上,枯草沾上泥巴,晃悠悠地落進溝壑、隱進山林,多少有些像人的影子,年輕后人看到不?;蝿拥念^發(fā)一樣的影子,嚇的翻身就跑,連滾帶爬,不停喊,鬼,真有呀。
之后幾個晚上那些年輕后生再也不敢出去惹事了,山里的夜晚恢復(fù)了過去的平靜。不久年輕后生還是忍受不住好奇,幾番合計,改在有月的晚上偷看鐵姑娘們洗衣服了。月光如水,鐵姑娘心情也如水一般明亮,嘻嘻哈哈的,撒到溪水旁。知道有人偷看,鐵姑娘們更加放肆,笑與洗衣聲都弄出月光一樣的動靜,間或有活潑的還哼起撩人的情歌,讓年輕后生不能自已。連續(xù)幾天,菊花都淹沒在那群笑聲里,并不出眾。不知道有天咋了,菊花郁郁寡歡地在那群人之后單獨到了山溪邊洗衣服,菊花不笑,也不出聲,聽到的只有菊花呼哧呼哧的搓洗衣服的聲音,還有溪水濺起的嘩嘩聲。年輕后生們更加好奇,菊花咋了,咋落單了呢?生分了還是咋的?一小截雪白的脊梁,隨著洗衣的動作不停閃出,把幾個年輕后生惹得忘記了隱藏,你推我我推你地顯了身,菊花并不感到吃驚。
打頭的問,咋了?一個人不怕?
漆德遠最擔(dān)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他也不想貓躲了,挺身走了出來。
那些年輕后生想不到漆德遠也跟在身后,他來干嗎?這些事情怎么輪到他呢?
漆德遠很鎮(zhèn)定,對著那些人說,你們不能這樣。
挑頭的說,咋樣啦?嗯,你說?
漆德遠說,不許裝神弄鬼。
挑頭的說,奶奶的,什么時候臨到你說話了,給俺打。
拳頭不長眼,雨點般落在漆德遠身上,漆德遠喊菊花快跑,菊花并不跑,也不拉架。漆德遠抱住頭,蹲在地上。菊花看差不多了,才嚷嚷說,有意思嗎?裝神弄鬼的。
挑頭的見被識破,轉(zhuǎn)彎說,看著菊隊面子,放過你,哼。那句話挺蠻橫。接著要送菊花回去。
菊花不領(lǐng)情,晚飯的時候隊長數(shù)落她不該跟漆德遠對眼神,菊花想,什么時候?qū)ρ凵窳?,隊長真有心機,不想跟隊長一起出來,結(jié)果遇到了這群不安分的后生??吹侥贻p后生們悻悻走了,漆德遠還趴在地上,菊花才松口氣說,你跟他們起哄干嗎?
漆德遠說,他們不懷好意。
菊花不說話。
漆德遠站起來,也不說話。
菊花看到漆德遠樣子說,鬧鬧罷了,知道。
漆德遠聽到菊花那么說,突然來氣了,知道不戳穿,故意享受嗎?真是的,氣哼哼往回走。菊花看到漆德遠生氣樣子,心里緊了一下,想到隊長說他倆對眼神的話,也很生氣,便多站了會。
以后的日子,漆德遠看到菊花嘴角便撇成一條線,吐出的氣息也夾帶著濃重的苦澀味。菊花知道漆德遠生她的氣,不好解釋,也不好安慰,只能見到漆德遠苦苦笑笑。
漆德遠說,知道俺不配,你也不要譏笑。
譏笑了嗎?菊花想,沒有,只是心里多了些莫名的歉意。見漆德遠誤會,菊花訕笑說,不該這么敏感的,地主分子咋了?漆德遠想,終于說出真心話了,地主分子不咋,干嘛要主動說呢?漆德遠越發(fā)傷心。
見漆德遠不明白她的意思,菊花進一步說,成分這種東西,命里注定的,不必介意呢。
漆德遠并不領(lǐng)情,簡單說,你不懂。
有啥不懂的,劃分成分才幾年嘛。
漆德遠對菊花嘟噥,你體會不到俺的苦楚。
菊花靜靜地看著漆德遠,不想說話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楚,干嘛要做出苦大仇深的樣子。菊花寒著臉就要離開的時候,漆德遠突然痙攣般的捂住了肚子。
剛才還好好的,咋了?
漆德遠也不知道肚子咋了,莫名的疼突然襲滿全身??粗栈ㄍO聛砭o張問他,那些疼好像走了,便站直了身子說,突然的,好像腸子絞在了一起似的。
菊花糊涂了,年輕輕的,怎么會呢?
見菊花緊張,漆德遠抖抖身子說,奇怪了,跟你說幾句話,說不疼就不疼了。
菊花更糊涂了,是有些奇怪的。
那時候鐵姑娘們精神足,大冬天里,赤腳挑土,敢與有著“鐵榔頭”“鐵疙瘩”諢號的男人斗狠。庫壩土方工程難以想象的大,鐵姑娘常常喊,爹親娘親不如黨親,為了黨的事業(yè),俺們要把所有男人打趴下。鐵姑娘們挑起滿筐的土,總嫌挑的不多。菊花是副隊長,自然不甘落后,挑起滿滿的兩大籮筐土,還要跳上籮筐踩了又踩。上土的,挑土的,一個比一個快,誰也不想偷懶一會。土的沉重讓菊花無法挺直細(xì)腰身,走一步都要顫抖幾回。鐵姑娘攻堅隊長比她腿粗,力氣活菊花根本不是對手,可是菊花始終不肯認(rèn)輸,一直跟隊長飆勁。鐵姑娘之間的比拼還好理解,當(dāng)那個有著鐵榔頭、鐵疙瘩諢號的男人占了上風(fēng)的時候,鐵姑娘們集體咬牙發(fā)誓堅決要比拼下他,力氣這東西天生的,很快鐵姑娘攻堅隊失去光環(huán),除了赤腳踩碎的冰渣聲還有些氣勢之外,實際早敗下了陣來。
既然是鐵姑娘,來到工地示范的,絕對不能輕易認(rèn)輸。鐵姑娘們豁出命來,也要把“諢號”男人們比拼下去。
漆德遠沒有諢號,看到鐵姑娘們玩命,知道她們拼不贏,尤其見到菊花的細(xì)身板快要壓斷了還在掙扎,漆德遠心疼起來,看著“諢號”男人得意樣子,他無聲笑笑,然后在一個籮筐的上面又摞上一個,居然一次性挑起四個籮筐的土。土不是物件,那種沉很快集中到腰身,大家傻眼了,至少三四百斤重的擔(dān)子,兩個人抬恐怕也很吃力。漆德遠一聲不吭,挺直了腰桿,站了起來,在人們驚愕的目光中,走上了堤壩,輕松倒下土,又回到谷底,再次上土。由于漆德遠出手,“諢號”男人們的得意很快黯淡了下去,漆德遠啥也不說,一次次來回,意思有本事跟俺叫板,不要跟人家鐵姑娘們比拼。
“諢號”男人們服了,漆德遠這頭蠻牛,哪來恁大的力氣?
鐵姑娘攻堅隊長不服氣漆德遠的做派,她的目的要比拼下一切挑戰(zhàn)鐵姑娘名號的人,漆德遠也不例外,于是她挺直身子,嚷嚷也要挑起四筐土,扁擔(dān)落在肩上,咋也挺不直腰身。
大家都哄笑,隊長氣的臉通紅。菊花不笑,只是把感激的目光投向漆德遠,趁著歇工的機會,菊花湊到漆德遠的身邊悄悄問,你哪有恁大的力氣?
漆德遠想都沒想,張嘴說,氣是意志的化身。菊花這才知道,漆德遠原本是識字的,這個家伙,說出的話就跟一般人不同。
又開始勞作的時候,菊花還在想漆德遠的那句話,既然力氣是意志,便不能被摧毀。她也要挑四籮筐,也要把氣化成鋼鐵,化成神奇??上н€沒有挑到半道,就閃了腰。
菊花不能勞作的時候,喜歡唱歌,菊花嗓子出了名的清脆,新編的小調(diào)被她唱的很有韻味:
大別山上每一棵草
羞澀吐露滿腹的芬芳
大別山下每一滴水
蘊藏著革命的理想和光輝
漆德遠聽到菊花唱歌,感到心里癢酥酥的,那種感覺就像每一顆草每一滴露水都沾染上菊花的歌聲,怎么也揮之不去。從那時候開始,漆德遠總要尋找菊花的身影,當(dāng)兩個人的目光再次撞在一起的時候,漆德遠再也無法控制自己,肚子也會常常莫名地疼痛起來,好像撞上了魔怔。
喜歡上菊花,就有了莫名的苦惱,一個是鐵姑娘攻堅隊副隊長,一個是地主分子,天壤之別,怎么能捏到一起?可是菊花的一舉一動早已點亮了漆德遠的激情,他不能不看菊花,不能漠視心中的特有感覺。菊花的腰閃了,他買來膏藥,那種膏藥沒有現(xiàn)在的復(fù)雜,紗布上面放塊粘膠布一樣的東西,據(jù)說能夠活血化淤。漆德遠一直揣在懷里,等歇工的時候,趁人不注意,悄悄塞給了菊花。菊花很配合,裝下活血止痛膏藥,什么也不說。
鐵姑娘示范結(jié)束后,要去另外工地,漆德遠舍不得菊花,滿眼都是悲傷,看著菊花真要離去,只能傷心折斷一個樹丫。
菊花懂漆德遠的意思,不顧別人的眼神,走到漆德遠身邊說,俺走了。
漆德遠流出了淚水。
看漆德遠沒有一句話,菊花再次說,俺走了。
漆德遠不停折斷那棵樹丫的枝杈。
菊花狠狠心,轉(zhuǎn)過頭說,有本事你就等下俺,然后挺直身子,真走了。
等她走到老遠的時候,再回頭看看,見漆德遠捂住肚子一直蹲在地上。
二
分開的日子漫長了許多,水庫堤壩修好了,春風(fēng)順著山溝緩慢地上了山,山里到處都是綠的紅的身影,漆德遠離開工地的時候,自己站了好大一會,他不知道菊花她們到了哪里?多了一些沉重,獨自回到家里,由于在修水庫中的表現(xiàn),讓人高看了一眼,直到有一天,有一成分高的人家主動托人找到漆德遠的瞎眼娘說,愿意把丫頭嫁給漆家。
成分不好,居然有人主動提親,瞎眼娘高興的抓住提親人的手說,老天睜眼了,看到了漆家的委屈。與瞎眼娘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漆德遠,他一直搖頭。瞎眼娘看不到漆德遠的神情,可她心里有盞燈,知道兒子的態(tài)度后,拉過兒子說,漆家比不得過去,沒有啥挑剔的。
漆德遠的態(tài)度也出乎提親人的意料。
漆德遠始終咬緊牙關(guān),默不作聲。
瞎眼娘給了漆德遠一巴掌,哇哇喊,你還有啥挑剔的?
提親的也想,漆德遠還有啥挑剔的?
漆德遠不那么想,一直搖頭。提親的只好遺憾而去。
瞎眼娘沒有想到兒子會拒絕,一屁股坐在地上。
菊花這邊,提親的人踢破了門檻,走了一撥又來一撥。
面對提親的人,菊花不是搖頭,就是轟趕。弄得大家說菊花眼眶高,屬于不想端農(nóng)村飯碗的人。菊花娘求大隊書記(那時候大隊支書統(tǒng)稱大隊書記),娘說,丫頭曾是鐵姑娘,落下眼眶高的毛病,求求書記能否說下吃商品糧的后生。
大隊書記搖搖頭,意思是真敢想,誰有了工作還會找咱農(nóng)村的?
想想也是,菊花娘垂下頭,老半天都不吭聲。
不久,大隊書記高興的像是喝高了老酒,一扭一扭找菊花娘,老遠喊,菊花就該這個命。
菊花娘糊涂,看著大隊書記高興的樣子,不知道他為啥高興?
大隊書記走到近前,神秘地說,供銷社的年輕后生,看中菊花啦。
當(dāng)時供銷社職工不亞于今天的老板,基本都是挑著找人。
大隊書記手舞足蹈地對菊花娘說,那個后生說菊花好看,一直喜歡著呢。
菊花娘也沒有料到菊花有這樣好的運氣,高興的直笑,大隊書記嘮叨說,菊花俊俏,年輕人都喜歡俊俏的。等菊花娘喜滋滋告訴菊花的時候,菊花冷冷說,不稀罕,俺本來就是莊稼人,高攀不起。
菊花娘當(dāng)頭被潑了一盆冷水,氣不過,操起棒槌,村頭攆到村尾,氣喘吁吁喊,你想氣死娘嗎?
菊花站下,不解釋不說話。
大隊書記見狀,嘆息說,可惜了一樁好事,菊花什么意思呢?
誰也不知道菊花的意思,大家都疑惑,猜測菊花是不是有了相好的?
隨著時光流逝,沒有人發(fā)現(xiàn)菊花心中有人,也沒有發(fā)現(xiàn)菊花有啥不正常,大家這才開始嘆息,議論說,菊花肯定中了啥魔怔。
好在很快大煉鋼鐵、吃大鍋飯了,人們沒有精力惦記菊花提親的事情了,整天忙著活命,誰還能操心別人家的事情。三年過去后,菊花娘緩過勁才意識到女兒成了過躥的姑娘了,這才到處吆喝,完了,當(dāng)下鐵姑娘后,丫頭真的出了毛病。
有天太陽像個害羞的姑娘,蒙上了霧氣,菊花看到娘難受,一直躲在屋里哭泣,山中的鳥不知道菊花的難受,一直嘰嘰喳喳的,菊花擦干了淚水,對娘說,你就當(dāng)俺腦子出了毛病吧,女兒對不起娘了。
一天天,一年年,恢復(fù)了元氣,每家每戶都在增添人口,經(jīng)歷了饑饉,有了米飯和饅頭,大家的肚子都爭氣??吹酵g的姑娘都當(dāng)了娘,菊花娘更加驚慌,到處托人,求張求李,可惜沒有合適的了。
漆德遠與菊花家隔了兩座山,屬于兩個公社的,雖說走小路只有十幾里的樣子,可是兩處的人往來較少。兩個人沒有機會見面,加上經(jīng)歷了三年自然災(zāi)害,都奔著活命去了,沒有啥心情打探彼此的消息。日子恢復(fù)正常后,菊花開始猶豫,這么多年了,漆德遠會等俺嗎?這么做值嗎?心事濃稠,就天天流淚,想打聽漆德遠家的事情,可惜一直不敢開口,更怕別人笑話。
菊花娘發(fā)現(xiàn)女兒整天流淚,試探問女兒有啥心事,菊花越發(fā)不敢抖落出心思。問得急了,只有嘆氣。菊花娘比女兒還急,成天黑著臉,嘴唇上的火癤子,一個下去,另一個又起,終年消不了似的。
看到娘那么上火,菊花不忍心再折磨娘,說,爹呀,娘呢,俺一直喜歡一個人,怕你們不同意就不敢說。
爹跟娘睜大了眼睛,愣怔后,娘哇地哭出了聲。
爹掄起了拳頭,問,難道爹娘是外人?
菊花吞吞吐吐說,說了你們不會同意的。
娘說,你不說,怎么知道娘不同意?
爹說,你說,說誰,爹都同意。
菊花這才鎮(zhèn)定說,爹娘要是心疼女兒的話,就找人到山那邊問問,倘若漆德遠成了親,女兒算是瞎了眼,往后隨便找個人嫁了。
爹糊涂了,漆德遠是誰?
娘也糊涂。
菊花并不解釋原因,只說,打聽下來他也如女兒一樣等著,懇請爹娘成全。
托人打聽下來,漆德遠正如菊花一樣,一直等著。只是沒有想到,漆德遠是地主分子,打探的人多了句話,一個地主分子不能說等了這么多年,只怕說不到人。
菊花聽到那個消息后,哇地哭出了聲,她想,幾年光景了,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漆德遠還跟俺一樣耗著,值了。由哭轉(zhuǎn)笑,變成了最后的傻笑,娘以為女兒得了魔怔,癱坐在地上絕望地拍打起腿。
爹的臉唬成了苦瓜,女兒瞎眼了,哪有為了一個地主分子這么上心的傻子?
菊花娘拍打完腿就站起來跑進屋子拿起了繩。
爹拉著菊花說,為了俺和你娘,死了這條心吧。
菊花娘雙手拿著繩子,舉在脖子前問,聽不聽娘的話?菊花想不到爹娘說話不算話,娘還要拿死要挾,只能解釋說,人家跟俺一樣等著呢,今后受苦與受罪,不怨爹娘。
爹又掄起拳頭問,是不是他咋了你?
娘繩子舉的更高,也跟著問,說呀,咋了你?
菊花奪過娘的繩子,對娘嚷,別逼俺,逼急了,俺一輩子都不嫁人。
娘再次癱坐在地上,這次的拍打有了動靜,哭天抹淚的,歷數(shù)菊花的不爭氣。
事情傳了出去,大家都在議論,隔了兩座山,沒見過怎么往來,怎么好上的?是呀,是呀,等了這么多年,還是一個地主分子,這不是往火坑跳嗎?大家的議論,正是娘的苦衷,過去半個月了,菊花娘還不妥協(xié),想想就要拿繩要挾,菊花對娘說,逼是沒有用的,他也等這么多年,死也值了。
爹一直不相信事情有菊花說的那么簡單,逼問,究竟咋了?
娘抓住菊花就打,說呀,說呀,你可不是騙人的丫頭。
菊花沒有想到事情到了今天,爹和娘還這么反對,解釋說,什么也沒有發(fā)生,要怪就怪女兒稀罕漆德遠那樣的人。
天有些悶熱,娘急汗上身,好像惹到了知了,知了、知了,聲聲煩人,等娘不甘心站起來,又想拿繩的時候,菊花火了,說,夠了,不就是地主分子嗎?難道他不是人?
娘猛地傻站那里,想不明白女兒為什么這么堅定。
菊花看到爹娘為她傷心,開心變成了憂傷,演變成今天的結(jié)局她自己也始料不及,她想,為啥呢?漆德遠莫名的肚子疼,草棒棒?都不是,那究竟為啥?難道為了漆家那份腌臜?好像是,好像又不是,反正沒有來由,真是鬼迷心竅。
見女兒鐵了心,菊花娘再也不拿繩子了,勸菊花爹說,這就是菊花的命咧,怨不得別人。
情緒平靜了,娘還問原因,問的急了,菊花說,人家不也等了俺這么久嗎?
娘說,傻子,漆家是說不到人,你呢?過去的鐵姑娘呢。
菊花流淚問娘,漆家的成分你說委屈不委屈?或許俺就為漆家的那份腌臜呢。是呀,方圓百十里,誰不知道老漆家的委屈,這么說,娘懂了,這才拍拍手,女兒呀,沒有想到你這么仁義,只可惜往后苦了你。
菊花那會兒才撲進娘的懷里,哇哇大哭起來。
話傳到漆德遠家里,漆德遠的瞎眼娘不能相信一個曾經(jīng)的鐵姑娘攻堅隊副隊長,等了她兒子三四年,當(dāng)時不準(zhǔn)燒香,瞎眼娘偷偷在門前點把火,交代說,劈柴燒的旺旺的?;鸸鉀_天,瞎眼娘感受到火的溫度,雙手合十喊,蒼天呀,你總算睜眼了,讓老漆家遇到如此大義的人。
燒完那堆劈柴,瞎眼娘說話又快又急,一會兒讓漆德遠給他爺爺上墳,一會兒忙不迭說,也要給你爹上墳,告訴他們,漆家遇到大義的人。想到不能燒紙,便交代說,就燒劈柴,旺旺的。俺要讓他們知道,讓他們臉紅,讓他們……瞎眼娘想不到詞了,最后說讓他們好好想想,都是他們害的。
漆德遠想,娘可能高興糊涂了,爹究竟埋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上墳?聽到菊花的事情后,漆德遠幾個晚上都睡不著,他不敢奢望菊花等他,多少次想到了菊花,就會肚子疼,想托人提親,一直沒有勇氣,他怕希望破滅,到了最后,快要絕望的時候,又擔(dān)心怕菊花等他,他想,菊花真如臨走時候說的堅持等他,就害了她。盼等又怕等,那種煎熬只有他自己懂,饑饉年月里,快要餓死在床上的時候,他想,看來等不到菊花了,這么走了,怎么對得起菊花,假如菊花等下去,他走了,怎么辦?好在躲過了饑荒,得到菊花跟他一樣等下去的消息,一直興奮不已,想不到,真想不到呀。聽到娘的話,漆德遠一直點頭說,俺對爺爺說,對爹說,俺說,老天也有睜眼的時候,俺說菊花就是漆家的觀音菩薩。
六月的山風(fēng),燥熱不堪,可那天在漆德遠感覺里就像多了一雙溫暖的手,不停摩挲他的幸福,他緊緊抱住瞎眼娘說,娘,這回知道兒子為啥等了吧?
瞎眼娘說,知道,知道了,俺從此相信,人心爛不掉的。
漆德遠說,娘明白了,俺好開心,俺怕娘誤會呢。
后來的事情簡單的多了,菊花爹娘沒有選擇的余地,只能由著菊花了,大家都替菊花惋惜,想到菊花成了明日黃花,也懶得關(guān)注了,秋天里兩家商議,尋下了日子,定下了婚期,到了成親的日子,菊花家沒有雇吹吹打打的響器班,簡單放掛炮仗,甚至送親的也沒有找外人,僅僅委托嬸娘、姨娘幾個自家人。
六月的山地起起伏伏,成熟的麥子也起起伏伏的,菊花從出門開始,看著娘哭的死去活來,都沒有流下一滴淚水,看到菊花心硬,嬸娘姨娘也生氣,說菊花這么大了還不懂事,惹的娘生下多大的氣。
菊花翻過兩架山的時候,看到姨娘和嬸娘她們無精打采的,提議讓她們回去,她說,漆家的日子肯定苦上了天,你們見到后自然會多了凄惶。幾個嬸娘姨娘搖頭說,傻丫頭,哪有一個人上門的?俺們都是經(jīng)歷過苦難的人,到了今天還說什么苦不苦的?
菊花點點頭說,無論看到了啥,都不要跟娘說,俺不想娘跟著難受。姨娘嬸娘一起抹眼淚,拍拍菊花的頭說,傻孩子,俺們都是年過半百的人,啥都能看下,也能裝下,你以為你娘傻呀。好了,大喜的日子,不哭幾聲,也該笑一笑啦。
菊花既不哭也不笑,寒著臉,直直走到漆家草屋的門前。
迎親的鞭炮震天響,響器嗚哩哇啦的,菊花沒有想到漆家如此慎重。這才有些激動,悄悄落下眼淚,見到瞎眼婆婆一一介紹漆家的親戚的時候,才知道漆家為了迎娶她,動用了能到場的所有親戚。瞎眼娘說了經(jīng)過后鄭重對菊花嬸娘姨娘說,漆家窮,不缺禮,俺要給菊花一個熱熱鬧鬧的婚禮。
漆家親戚可勁瘋鬧,把那場遲到的婚禮鬧的熱氣騰騰的。
菊花的姨娘和嬸娘臨走的時候?qū)栈ㄕf,看來你的瞎眼婆婆是個明事理的人,能見到日子的窘困,以后遇到難事了,別忘了你還有嬸娘姨娘和你爹娘。
菊花那會抱住嬸娘、姨娘流淚說,俺不懂事,俺真的懂了什么叫長輩人了。
姨娘嬸娘流淚說,孩子,老的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你慢慢就會知道的。
送走了娘家親戚,剩下的都是漆家親戚,圓房的時候,同輩的老表還有兄弟姊妹啥的提議鬧房,瞎眼娘不愿意了,說鬧啥,熱鬧過去了,讓他們小兩口說說話,多少年啦。大家理解瞎眼娘的意思,知趣退到一邊,新房內(nèi)只剩下漆德遠跟菊花的時候,漆德遠還不能適應(yīng),好半天一直遠遠地站在菊花的對面,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等到菊花招呼他上前的時候,他猛地涌出了大滴淚水,他什么也不說,靜悄悄地落淚。菊花看到漆德遠流淚,漆德遠看到菊花也流淚后,突然發(fā)生了驚人相似的一幕,漆德遠不知道肚子為啥又猛地疼起,那是沒有辦法控制的疼,再次襲滿周身。菊花不知道漆德遠咋了,沖上前抱住漆德遠的時候,漆德遠又站直腰身說,不怕,不知道咋了,見到你,肚子就會痙攣,你看看俺的出息。
菊花噗哧笑了,漆德遠不笑,還是繼續(xù)流淚,菊花不知道一個大男人為啥有那么多的淚水,不停勸,不哭,哭啥呢?說著話的時候,自己又流起了淚,你哭他勸,她哭你勸的,挨到天亮都是那么樣子的,害得聽房的人說,大喜的日子,盡聽你哭她哭的,大喜的日子,一句暖心的話沒有,哭啥呢?
哭累了,兩個人合衣打個盹,等菊花睜開眼的時候,見天放亮了,便悄悄起床,她怕驚醒漆德遠,想讓哭了一晚上的漆德遠多睡一會。等她走進廚房,才挽起袖子,瞎眼娘說話了,瞎眼娘坐在鍋門口,有些暗黑,菊花沒有看到,菊花趕忙對瞎眼娘說,你干嘛起來這么早呀,以后燒火做飯啥的,不用娘操心。
瞎眼娘說,菊呀,從今往后不用你做飯,有娘呢。菊花聽到娘那么說,有了哭腔,蹲下身子拉過娘的手說,娘,你眼神不好,俺進了門,都是俺的事。
瞎眼娘那時候開始也禁不住抹眼淚,等漆德遠走了進來,看到娘哭,便說,娘,俺們不哭了,從今往后,俺們一起笑,以后這些家務(wù)活不要你搶俺爭的,有俺呢。
三
秋天里,分完了集體的黃豆、花生還有山貨,生產(chǎn)隊再也沒有可分的東西了,山區(qū)沒有稻谷,麥子只夠幾個月吃的,收獲的日子就要開始精打細(xì)算,免得青黃不接時候日子的凄惶。
漆德遠知道每年青黃不接的饑荒,還在冬天就開始擔(dān)心,怕到了明年春上菊花跟著受苦,于是漆德遠在入冬的那天對菊花說,有了你,再大的苦俺都能受下,從此開始,你看看俺怎么把死山種活。
死山種活?菊花疑惑。
漆德遠說,俺要在不毛之山上種上山果,收下山貨到其他地方換糧食,俺不想你在青黃不接的時候跟著受苦。菊花說,咋就說俺呢,你們能過,俺就能過,俺過來不是享福的。
漆德遠不聽,之后收工的每個晚上,他一個人別把山刀,帶把鍬,上荒山砍雜樹、割雜草。大生產(chǎn)隊的時候,沒有人愿意打理那些荒山,崇山峻嶺上沒有像樣的林木,雜草和雜樹漫山遍野的??惩昴切]有用的雜草雜樹后,漆德遠開始挑土糞上山,默默地,一個晚上也不停歇。一個冬天,他調(diào)理好了一架荒山,接上春風(fēng)后,便開始栽茶樹、栽板栗,也栽山核桃,還有獼猴桃,漆德遠栽下一棵山果樹,就會笑一次,等他笑夠了的時候,一架死山被漆德遠全部栽上了能見效益的經(jīng)濟林。經(jīng)過了第一年的饑荒,就到了夏天,那些經(jīng)濟林見風(fēng)長,遠遠看去綠油油的。漆德遠披星戴月挑水上山,他怕那些剛成活的林木會旱死,漆德遠有的是力氣,默默做下這些,并沒有多少人知道。幾年下來,死山真的變成了活山,再往后入秋的時候,漆德遠就挑著收獲來的板栗和核桃到城市賣,當(dāng)然也會走街串村賣,換來了不少糧食和錢,讓菊花想也沒有想到。可惜,死山變成了活山就瞞不住人,加上歇活的時候漆德遠就挑著山貨出門,越發(fā)藏不住,大家都知道漆德遠私自開發(fā)荒山的事情后,引起了公憤,漆德遠怎么可以開發(fā)集體的荒山?怎么能賣錢落進自己的腰包?這個地主分子安的什么心?還想著變天不成?那種警惕和疑問開了頭,漆德遠便被摁到批斗場,當(dāng)天就被戴上一頂走資派的帽子。
菊花后悔沒有阻攔漆德遠,她想那些荒山多呢?大家想把死山種活都開發(fā)就是了。菊花低估了群眾的覺悟,看到群眾憤怒聲討的時候,上前說,死山種活,本身就是生產(chǎn)隊該做的事情,集體不做,漆德遠動手,怎么能說走資本主義道路呢?大家愿意都可以做嘛。
菊花跟生產(chǎn)隊長理論,隊長說,你曾是鐵姑娘,這點事情都整不明白?都那么做,誰還有心思干大集體的活?
菊花說,大集體也得把死山種活。
隊長說,集體怎么做,不用你指手畫腳的,你作為鐵姑娘,不該這么慫恿他的。
菊花怔怔的,沒有想到生產(chǎn)隊長根本不聽她的話,菊花還想理論,隊長說,看來人都會變的,當(dāng)了地主分子的媳婦,看看啥覺悟?
菊花說不過隊長,說不過大家,只能作罷。
進入“文革”的第二個年頭,春夏之交,又到了青黃不接的日子,大家忙著斗私批修,日子更加饑饉,剛?cè)氪壕蛿嗔思Z食,漆德遠看到菊花餓的直嘆氣,忘記了頭上多加的一頂帽子,一頭扎進漆黑的夜里。
五月正是小麥快要黃熟的季節(jié),漆德遠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菊花受罪,不論犯下啥罪,都要讓菊花吃飽肚子。心里蒙上油,便跑到生產(chǎn)隊的麥地里捋起了麥穗,等他背回一口袋麥穗的時候,還喜滋滋告訴菊花說,今晚你放開肚子吃,吃的飽飽的。
菊花傻眼了,想不到漆德遠居然偷生產(chǎn)隊沒有成熟的麥穗,這不是一般的事情,菊花火冒三丈揪住漆德遠,厲聲吼,誰讓你這么干的?
漆德遠喃喃說,你餓,娘也餓。
菊花說,你這是破壞集體經(jīng)濟懂嗎?菊花不顧漆德遠的感受,脫口而出,地主分子就是地主分子,不一樣。
漆德遠聽到菊花脫口說出這樣的話,猛地怔住了,他沒有想到菊花會這么說,地主分子就是地主分子,天生就是搞破壞的?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后,他猛地蹲在地上,一直落淚。
菊花氣的不想說話,也一直抹眼淚,等到下半夜,菊花睡過去的時候,漆德遠還蹲在地上,一聲不吭。天快亮?xí)r候,菊花睜眼看到漆德遠還蹲在地上,急忙拉漆德遠上床,漆德遠小聲說,不,你不原諒俺怎么上床?
菊花抱住漆德遠的頭說,糊涂呀,俺原諒管什么用呀,天亮就跟俺找隊長,求得大家原諒吧?
瞎眼娘知道事情經(jīng)過,插話說,菊呀,他好幾天都沒有吃東西了,讓他吃點煮熟的麥子吧。
菊花說,娘呀,大家都餓,可那是集體的麥子,得送到隊里去。
瞎眼娘不敢爭辯,菊花說的對,就得聽菊花的。天不亮,菊花撈起那些麥穗,拉著漆德遠往隊長家走。
生產(chǎn)隊長并不想把事情捂住,聽到菊花說了原委,當(dāng)即吹了哨子,召集全隊人,把漆德遠摁到批斗場。民兵下手重,這不是一般的錯誤。
漆德遠早意識到錯了,一棍下去一聲喊,俺是壞分子,俺有罪。
打得慘了,菊花受不了啦,她沖上去跪倒在社員面前替漆德遠求情,她說,麥子一口沒有吃,他一時糊涂,給他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
隊長說,地主分子亡我之心一天不死,俺們一天都不能放松警惕。
群情激憤,審問漆德遠為啥要破壞集體經(jīng)濟?瞞不住了,漆德遠才說,菊花懷了孩子,俺怕她餓。
那會兒,臨到菊花難受了,她說,聽到了嗎?他是為了俺,俺也阻止了,要打就打俺,算俺求求大家了。隊長聽到菊花懷孕后,才松了態(tài)度問漆德遠,除此還偷過集體的啥?
漆德遠搖頭說,菊花說地主分子就是地主分子,往后再也不敢了。
隊長說,社員們都像你,還要不要集體?
漆德遠回答不出,好多天沒有吃東西,加上羞愧,在大家不停逼問下,一下昏死了過去。
偷麥穗事件后,不久分下了集體的麥子,接上口糧,大家又煥發(fā)出新的活力,漆德遠為了將功補過,天天拼命干活。漆德遠說,他要把損失的麥子補回來,給菊花一個面子。那時候,一個地主分子,想得到一句表揚的話相當(dāng)困難。漆德遠不服氣,他想通過自己的勞動,給菊花掙回由他丟失的顏面,他說,菊花心里添下委屈,他心里也難過。
大家都感到漆德遠又傻又硬,哪有這么死腦筋的人?
漆德遠犟著脾氣說,俺是地主分子不假,可是俺不想破壞集體,俺主要怕菊花餓。
人心都是肉長的,社員看到不表揚下漆德遠,恐怕真會累死的,于是都眼巴巴看著隊長,希望隊長破下例。生產(chǎn)隊長這才杵著鍬,脖子上掛的哨子一閃一閃的,停頓半晌才說,漆德遠這頭犟驢,不錯,不錯吧?
社員明白隊長這是最大的褒獎了,都笑著點頭。
漆德遠聽到隊長那么說,居然哭的像個孩子,跑到菊花面前問,你能不能原諒俺呢?
菊花那會兒也流淚說,你個傻子,俺越想越感到那天不該帶你見隊長呢。
四
戴上雙料帽子后,批斗越發(fā)勤了,階級斗爭天天講的日子,要戴高帽子游村。
漆德遠最大的毛病就是好面子。
游村要低下頭,他不想讓菊花看到他低頭的樣子。
菊花不放心,一直跟著??吹骄栈ǜ谌巳豪?,漆德遠一直低頭流淚。到了批斗場,看到菊花流淚,漆德遠犯了犟脾氣,對著批斗的人說,俺爹是紅軍,俺媳婦是鐵姑娘,俺沒有罪。
那次批斗會紅衛(wèi)兵參加了,紅衛(wèi)兵識字,口才好,能說出子丑寅卯,紅衛(wèi)兵發(fā)問,你爺爺漆天恒是不是惡霸地主?
漆德遠搖頭說,不是。
是不是?
漆德遠堅持說不是。
紅衛(wèi)兵惱了,哪有反動分子如此囂張的。
紅棍落在身上,漆德遠擰著脖子。
紅衛(wèi)兵說,不要以為你爺爺曾經(jīng)支持了革命就是好人。
漆德遠爭辯說,爺爺是好人,他真心擁護紅軍。
紅棍暴雨般落在漆德遠的身上胳膊上,沒有聽到聲響,漆德遠的胳膊被打斷在袖子里。
紅衛(wèi)兵還在逼問,不交代就是不老實。
容不得解釋,紅衛(wèi)兵說啥就是啥。
最后紅衛(wèi)兵讓漆德遠說,說你爺爺漆天恒是老狐貍,是革命的投機分子。
漆德遠還是不愿意,繼續(xù)爭辯說,爺爺一心向紅軍,咋會是老狐貍?折磨俺可以,糟蹋俺爺爺不行。
紅衛(wèi)兵火了,棍子再次像暴雨般地點頭。
漆德遠沒有見過爺爺,聽瞎眼娘說爺爺大耳朵、小手,特有本事的人,據(jù)說,爺爺那雙小手不僅僅能撥拉算盤,還會寫毛筆字,柳顏加二王,魏碑加懷素,都臨摹的神形兼?zhèn)?。遇到同樣雅好和志趣的人,漆天恒才會研墨攤紙,寫下幾筆。爺爺有“漆善人”美譽,打土豪分田地的時候,支持過紅軍四十條鋼槍和一千塊大洋,怎么能把爺爺跟為富不仁的地主混在一起?
漆德遠不服氣,斷了胳膊也不行,繼續(xù)爭辯說,批斗俺行,糟蹋俺爺爺就不行。
紅衛(wèi)兵氣呀,你想,哪有這么不服氣的地主分子,還挺脖子瞪眼睛的?紅衛(wèi)兵招手讓專政隊的紅棍專打脖子。
漆德遠終于低下頭。
紅衛(wèi)兵這才舉手高呼,砸爛舊世界,粉碎地主分子的囂張氣焰。
聲勢怕人,漆德遠不敢爭辯了,彎下腰,低下頭,喊胳膊疼。
紅衛(wèi)兵說,知道疼就要老實。
斷了的胳膊藏在袖子里,疼藏不住,到處亂躥,漆德遠呲牙咧嘴的。
紅衛(wèi)兵還不放過,繼續(xù)批判說,漆天恒會刺繡,娶了三房老婆,腐朽透頂。
爺爺確實會刺繡,五十歲那年,大奶奶為了給一位督軍的孩子繡副肚兜,一直遲疑不定。爺爺看到猶豫不定的大奶奶,順手拈來,拿起繡繃,草草幾針,素凈的綾緞上有了花草山水的靈秀。會刺繡也有錯?納妾,過去富裕人家都那樣的。漆德遠還是不服氣。
紅衛(wèi)兵說,驕奢淫逸,欺男霸女,難道沒罪?
漆德遠低頭喃喃說,爺爺是爺爺,俺是俺,不能混在一起。
打倒惡霸地主漆天恒,打倒妄圖破壞社會主義集體經(jīng)濟的漆德遠。再打、再問、再喊口號。震天動地的,到處都是吶喊聲。
回到家里,瞎眼娘抱住漆德遠哭,漆德遠看到菊花落淚,勉強地笑笑說,讓你丟人了,俺就要讓你知道,俺也是有骨氣的人。
菊花說,你真傻呀,你說的那些事情誰不知道呀,以后別說了。
瞎眼娘知道兒子的胳膊斷了,哇哇喊,菊花呀,用樹棍夾住,找些黃芩,替他敷上,不能落下殘疾。
菊花不知道漆德遠胳膊斷了,慌張起來,問,什么是黃芩?
娘說,山茶根,山茶根就是黃芩。
菊花一路向山跑,挖了一籃子山茶根,聽瞎眼娘的話,放在鍋里煮好,替漆德遠敷上。
瞎眼娘那會兒開始數(shù)落開了,罵祖上,罵爺爺,罵她男人。
漆德遠不愿意了,說,娘,爺爺沒有錯,爹也沒有錯。
瞎眼娘平靜下來后,對菊花說,壞就壞在他爺爺身上呀,他就不該認(rèn)識周家后生。
瞎眼娘說,他爺爺漆天恒閑暇之余,多半喜歡拿把紙扇,拎起行李,坐上小火輪,順著長江,云游四方。他爺爺結(jié)交的朋友當(dāng)中,有民國黨政要員,也有大清朝的遺老遺少。游走交友歸來,他爺爺情緒不好,喜歡站在書房窗前,捻須沉思。家人不斷問來,才從牙縫中兀自冒出感嘆說,世人多酒囊,國之不幸呀。
周家后生叫周維炯,比他爺爺小好幾輪呢,爺爺居然欣賞他,后來周維炯求學(xué)歸來,領(lǐng)導(dǎo)群眾搞暴動,他爺爺早早趕來慰問,最后賣了武漢的漆金星貨棧,捐出一千塊大洋外加四十條鋼槍,說支持革命。
瞎眼娘說的這些事情,菊花也有耳聞,只是現(xiàn)在人家不讓說,還說干嗎?不爭辯也不至于打成這樣。
后來批斗沒有那么勤了,畢竟還要生產(chǎn)。
漆德遠胳膊好了后,變得不會笑,也不會說話了,成天唬著臉。
菊花生了漆良善后,更加能吃,仿佛奶著孩子的女人不知道什么叫飽似的,睜眼就找東西吃,最后孩子大了,孩子跟著全家人一起餓。
年年都有青黃不接的日子,年年都怕那段光景,漆良善還不到八歲,看到娘和奶奶餓,小小年紀(jì)跟著別的孩子一起進山掏鳥窩,一次在鳥窩里摸到了蛇,嚇得松了手,摔到地上,結(jié)果摔斷了腿。
瞎眼奶奶懂點醫(yī)的,又是黃芩,治好了孫子的腿。
瞎眼娘治愈好孫子的腿后火了,說,往后漆家人不準(zhǔn)再提餓,真要缺糧的話,她就什么也不吃,山里野菜多呢,能餓死人咋的?
漆德遠說,俺懂了,從此看俺的。
日子就那么過下去,再難的日子,漆德遠也不想讓菊花跟孩子和娘受委屈。
事情并沒有發(fā)展到那么嚴(yán)重的程度,不久上面開始賑災(zāi)救濟,集體分來了一些玉米糝子,大家總算能吃飽肚子,瞎眼娘喂雞換蛋攢下的錢,遞給菊花,囑咐她上街買件衣服。
想到菊花進門十來年了,還沒有添過一件像樣的衣服,漆德遠心里一直很憋屈,看到娘攢下的錢,便拉著菊花上公社的供銷社,說啥要替菊花買下布料做件衣服。
菊花把布票看了幾遍后,聽了勸,然后說,俺家的布票一直用不了,不行等等看能不能給娘添件衣服?
瞎眼娘對菊花說,俺在家,穿啥都行,你不同,就該穿的漂漂亮亮的。
菊花聽到瞎眼娘那么說,不爭辯了,盤算到供銷社的時候看看夠不夠給漆德遠做件衣服。
供銷社就在公社革委會不遠的地方,好找,當(dāng)兩個人惴惴不安地走進供銷社柜臺的時候,扯布的人突然停下了手,愣怔半天問,你是菊花嗎?
菊花認(rèn)不得那個扯布的,也愣怔。
扯布的自我介紹,他是誰誰誰。
菊花沒有聽過他的名字,扯布的瞅了幾眼補丁摞補丁的漆德遠問,他就是你找下的人?
菊花真不認(rèn)識扯布的,不想搭理,那個人呵呵笑了,自嘲說,俺還托過你們大隊書記提親呢,嘿嘿,現(xiàn)在想來,那時候多么沖動呢。
遇到大隊書記曾經(jīng)提親的人?這么多年沒有上供銷社買過布,當(dāng)時也不知道大隊書記說的是誰,沒有想到遇到過去曾經(jīng)拒絕過的人,菊花羞的滿臉緋紅,窘迫說,原來是你?
漆德遠明白了大概,拉起菊花就走,說,這布不買了,進城去。
扯布的看到漆德遠脾氣不小,停下量布的尺子問,不買得賠錢,你有嗎?
漆德遠不服氣,讓菊花掏錢賠,菊花不聽,看著那個人說,他說不買就不買,賠錢沒門,說完拉起漆德遠就跑,扯布的還在愣怔,菊花跟漆德遠跑出供銷社的大門。
回家的路上,漆德遠的情緒一點都不好,一路走,一路踢著小石子,越想越生氣,罵完了自己,開始喃喃自語,怎么會遇到他呢?白白遭了奚落。菊花懶得說話,任由漆德遠嘀咕,山道很漫長,走著走著,漆德遠哭了,說不走了。
菊花問,咋了?
漆德遠委屈說,看到他,你肯定后悔了。
菊花感到漆德遠好笑,解釋說,沒有。
漆德遠搖頭說,俺都后悔了,你不后悔?
聽到漆德遠那么說,菊花真的生氣了,拉住他的胳膊問,難道真要俺說出后悔的話嗎?
漆德遠不吭聲了,疙里疙瘩回到家,便啞口了,娘問衣服的事情,也不回答,半個月后,漆德遠苦霜著臉對菊花說,俺想離婚,俺真的不配。
菊花又氣又急,想氣死人不是?孩子都那么大了。
漆德遠喃喃說,俺后悔認(rèn)識你,你不該跟著俺受罪。
五
后來形勢又緊了,批斗地主分子、走資派是常有的事,那時候嘛就那樣,漆德遠動不動就被生產(chǎn)隊、大隊或者公社請上臺,接受大家批斗。怎么說漆德遠都行,漆德遠就是不準(zhǔn)扯他爺爺,更不準(zhǔn)提他爹。有位紅衛(wèi)兵不知道怎么知道他爹差點被肅反了的事,主動提起了漆德遠的爹,紅衛(wèi)兵說,說說你爹的罪行。漆德遠滿臉疑問,爹是紅軍,他一直不提,怕羞辱爹,同時羞辱大家。紅衛(wèi)兵居然主動提了,漆德遠啥也不顧了,瘋狂般質(zhì)問紅衛(wèi)兵,紅軍戰(zhàn)士也有罪?
那位紅衛(wèi)兵不想解釋什么,紅衛(wèi)兵頭頭眼看陷入被動,拉過那位不知深淺的紅衛(wèi)兵小將想調(diào)轉(zhuǎn)話頭。漆德遠緊追不放說,俺爹是紅軍戰(zhàn)士,也是黨的人,你們說俺爹有罪?
紅衛(wèi)兵頭頭說,紅軍沒有錯,你爹錯沒有錯歷史說了算,俺們清算的是漆家罪行,你的罪行。奶奶的,漆德遠不敢罵出聲,想了想說,俺爹也是漆家的后人。
給臉不要臉,那個紅衛(wèi)兵頭頭的臉氣得通紅,招呼人打,很多人看到漆德遠又被打的呲牙咧嘴,偷偷對漆德遠說,辯解個啥呢,他們需要漆家有罪,你說有罪就是了。
漆德遠倔呀,不聽勸,還是不停爭辯說,爹是黨員,爹是紅軍戰(zhàn)士。
紅衛(wèi)兵們調(diào)轉(zhuǎn)了話題說,想逃避漆家罪行,萬萬不可能的,老實交代你的罪行?
漆德遠挺挺脖子說,俺的罪大了去,俺不該生在漆家,爺爺不該支持革命,爹不該參加紅軍,俺不該娶鐵姑娘。
紅衛(wèi)兵不愿意了,這個家伙,簡直頑固透頂。又是一陣亂打,漆德遠只能躬著腰,被打倒在地的時候,他終于哭出了聲,爹呀,干嘛要留下娘和俺呢。
周維炯舉兵,窮苦大眾都送子當(dāng)兵。爺爺漆天恒想了幾宿后,大清早再次移步到周維炯營部。周維炯聽到漆天恒來了,急步出門,躬身迎接。
漆天恒連連搖手說,不要客套,今老夫前來,送子參軍。
送錢送槍還送子,哪有這等開明的鄉(xiāng)紳呢?
漆天恒遞上一幅早已寫的字,對周維炯說,老朽想了幾宿,覺得還是那首歌唱的好,世上只有紅軍親。犬子不才,卻也明些事理,想必師長不會拒絕的。
周維炯接過漆天恒寫下的“世上只有紅軍親”幾個字后,禁不住濕潤了眼睛。連連感嘆,沒有想到,沒有想到呀。
爹是爺爺最小的兒子,身材矮小,沒有長開似的,一直不喜歡讀書,私塾幾年,不是逃學(xué)就是進山掏鳥窩,氣得爺爺一直罵他沒有出息。也難怪,本是三姨太所生,老來得子,自然疼得緊些,加上三姨太生性懦弱,不善管教,寵的爹有些調(diào)皮。
爺爺特別向周維炯交代,老五生性頑劣,可否留在身邊,以便調(diào)教。最后爹當(dāng)了周維炯的馬夫。
這些事情大家都知道,都能說出子丑寅卯的,紅衛(wèi)兵居然說爹也有罪,看來他們真糊涂了,漆德遠怎么會答應(yīng)?
眼看局面失控,主持批斗的再次調(diào)轉(zhuǎn)話題說,今天專門清算你怎么誘騙鐵姑娘的,你娘跟你怎么丟你爹的臉,在家剝削窮人的?
主持會議的老謀深算,這些話題過去很少被人提起,經(jīng)主持人一說,局面很快得到了穩(wěn)定,漆德遠想,怎么又牽扯到菊花了,難道結(jié)婚生子也有罪?再說他根本沒有誘騙菊花,娘和他被戴上了地主分子帽子本來就是腌臜的事。
鑒于漆德遠又臭又硬,結(jié)果被關(guān)進了禁閉室里。
瞎眼娘聽到兒子被關(guān)了(當(dāng)時瘋傳被逮捕了),跌跌撞撞要到公社講理去,菊花還在干集體活,不知道瞎眼娘一個人摸向了公社,山路本來就不好走,一個瞎子怎么能走到公社呢,結(jié)果還沒有走出幾里地,就摔到山崖里,最后被一個放牛娃發(fā)現(xiàn)了,送到醫(yī)院的時候,菊花才得知消息。
看到奄奄一息的婆婆,菊花再也忍受不了啦,她失去了理智,跑到公社后,瘋狂推開看守的人,站在大院里面喊,漆德遠沒有錯,他娘也沒有罪,現(xiàn)在他娘奄奄一息,你們不放人,俺就在公社大院子里放火。
都被菊花的氣勢嚇到了,問清了情況,革委會主任才允許菊花帶走了漆德遠。
漆德遠沒有想到菊花那么維護他,一路上光念著感激,殊不知等見到娘的樣子,他一下難過起來,瞎眼娘摔斷幾根肋巴骨,臉上也有大塊的擦傷,他抱住娘喊,他們又沒有咋俺,不就是關(guān)幾天嘛,你出來干嗎?
瞎眼娘聽到漆德遠出來了,就松口氣說,俺知道你委屈,娘也委屈,娘怕是陪不了你們了,好在有菊花,菊花是好人,明事理,她會對你好一輩子的。
漆德遠說,娘不要說了,俺懂。
菊花哭的泣不成聲,拉過瞎眼娘說,提俺干嘛,你不能有個三長兩短的。
瞎眼娘說,俺見過太多的人與事,過去為了地主分子的帽子,俺找過縣里書記,找過土改隊長,俺不服,可是他們說的政策俺不懂,最后俺屈服了政策,縣委書記是個明事理的人,聽下漆家的事情,一直很為難,俺知道人心都是肉長的。
這些菊花都懂,菊花捂住瞎眼娘的嘴說,你好好休息,聽醫(yī)生話,千萬不能丟下俺們。
瞎眼娘推開菊花的手說,俺看到他爹了,死鬼一直跪在門前,說他錯了,奶奶的,想求俺原諒,門都沒有。丟下俺娘們,無影無蹤的,俺才懶得搭理他呢。
漆德遠知道爹早走了,只是不知道死在哪里,娘那么說,他知道情況不好,趕快喊醫(yī)生,醫(yī)生急慌慌走來,看看娘呼吸正常,說沒有事,怕是有些迷糊,接下一幕讓在場所有人受到了驚嚇。
娘說,你這個騙子,不該騙俺和兒子。
爹說,俺沒有騙你,總得留下你和孩子為俺爹他們上墳。爹的話也是經(jīng)過瞎眼娘口說出來的,只是有些不像娘的口氣。
娘說,俺后悔嫁給你,后悔聽了團長的勸。
爹嘿嘿笑,說,當(dāng)時你并沒有后悔,死乞白賴的,你想呀,地主家丫鬟嫁給了紅軍的排長,高興還來不及呢。
娘說,呸呸呸,團長讓俺給老漆家多留后。團長哭著說,漆家都是善人,送子送槍送錢的,團長說老漆家就剩下你這個獨苗了,還是戰(zhàn)士們拿命保下的,團長還說,嫁給你,俺就是紅軍的功臣。
爹說,不說那些了,你要記住團長的話,好好給俺生兒子,哈哈哈。娘笑的有些怕人。
娘一個人說爹和她的話,怎么可能出現(xiàn)這種情況?漆德遠趕緊找醫(yī)生,醫(yī)生說,這是幻覺,讓她說吧,娘說,你不該留下俺娘們,俺們受夠了罪。
爹說,漆家祖上或許積攢了罪,畢竟是大戶人家,也許讓你們還債的。
娘問,你究竟到了哪里?為什么不回來看俺們?
漆德遠看看天黑了,突然拉開了電燈,娘打一個激靈便醒來了,急忙喊,快攔住你爹,你爹要跑呢。
哪里有爹的影子?
娘清醒過來,好像還沉浸在夢境里似的,問漆德遠,看到你爹了沒?
漆德遠搖頭,娘說,這個死鬼,八成死了,罷了,罷了,既然找俺,俺就隨他去了,說著,眼一閉,真就斷了氣。
漆德遠沒有想到娘會這么安靜地走,他不知道該抱怨誰,只有不停打著自己的嘴巴,連說,讓你倔,讓你倔。
菊花拉住了漆德遠的手說,不能怨你,要怨只怨俺不細(xì)心,想不到娘會出門。
兩個人抱頭痛哭,找來板車,往家拉瞎眼娘,一路上漆德遠不停嘮叨說,娘這輩子受夠了委屈,過去她拼命訴委屈,淚水真不是好東西,讓娘活生生瞎了眼睛。說完漆德遠自己又默默流淚。
菊花說,別哭了,知道流淚不好,還哭,安葬好娘,俺們好好的,這是娘想看到的。
漆德遠說,俺懂,可是相依為命的娘走了,俺能不難受嘛。
菊花也開始流淚,菊花說,俺想拼命,可是找誰?娘是自己摔下山崖的。
漆德遠說,娘眼瞎了,心不瞎,窩著氣呀,俺懂。
菊花說,娘最后見到了爹,也算了卻了心思,你相信醫(yī)生的話,真是幻覺嗎?
漆德遠說,你是鐵姑娘,不要胡思亂想了,肯定就是幻覺,娘太想爹了呢,要知道,爹留下俺和娘,隨著紅軍由大別山東移,以后再也沒有任何消息。
漆德遠斷斷續(xù)續(xù)說,爹走了后,娘一直盼望他回來,都解放了,好多人回來認(rèn)家,可是總沒有爹的身影,娘天天晚上哭,劃分成分的時候,娘不服,又到處講理,又哭,結(jié)果瞎了眼睛。
安葬了瞎眼娘,漆德遠一直不走,他對菊花說,俺想再陪陪娘,菊花說,娘也疼俺,一直拿俺當(dāng)寶貝,俺們一起跟娘說說話吧。
菊花說,娘,你放心,俺會對漆德遠好的。
漆德遠說,娘,見到爹后,對他說,俺沒有給他丟人。
之后再批斗漆德遠,菊花仿佛變了一個人,總要幫著護著,菊花說,俺是貧下中農(nóng),是鐵姑娘攻堅隊的,俺能證明老漆家的委屈。
批斗的人說,你早被地主分子染黑了,替地主分子說話,同樣有罪。
菊花不服氣,菊花說,你問問那些活著的紅軍戰(zhàn)士,你們問問,老漆家的人是不是好樣的,批斗的說,俺們到哪兒找他們?有本事你找到替老漆家說話的人,俺們錯了,俺們改。
菊花被逼上了死角,她真的打起背包要去講理去。
漆德遠一把拉住了菊花的包袱說,不要犯傻了,娘就這么才哭瞎的。漆德遠看到菊花哭,就一把抱在懷里說,有了你,天大的委屈又算啥呢?
尾 聲
老太太終于說不下去了,半晌抬頭看著史紀(jì)。最后對史紀(jì)說,爺爺跟爹的事情,折磨了漆家?guī)纵呑尤恕?/p>
史紀(jì)也跟著流淚,看老太太停止了說話,趕緊拿出包里的資料,不停翻找,等到找到那段資料后,指指說,你看看,他爺爺和爹的事跡資料上有呢!
漆天恒(1848—1932),曾賣下貨棧,支持紅軍武裝暴動,后送五個兒子參加紅軍,義舉感動鄂豫皖蘇區(qū)。
漆福海(1904—1939),漆天恒五子,曾任紅32師通訊排長、新四軍四支隊某連連長,對日戰(zhàn)斗中犧牲。
老太太說,奶奶的,不能這么簡單吧,還該說點什么吧?
史紀(jì)沒有想到叫作菊花的老太太這么沖動,爆了粗口,不好意思問,你說還該記下點什么呢?
老太太說,五個兒子都參加了紅軍,怎么只有他爹呢?
史紀(jì)不知道還有四個兒子被肅反的事情,也不知道怎么就沒有記錄,只能張張嘴,漆交易接過話說,娘,過去的事情過去了,今天不是給了公正?
老太太不滿意,歪頭對史紀(jì)說,你看看他,漆良善,多好的名字,生生被叫做了漆交易,你跟誰交易,交易啥呢?
漆交易解釋,說,剛做生意那會,喜歡說“交易成功”幾個字,結(jié)果有了外號,說完有些羞澀一笑。漆交易笑的時候,老太太接過話說,當(dāng)時每人參加紅軍獎勵五十畝地,老漆家過去那么富有,在乎五十畝地嗎?周師長不同意,說,這是紅軍的意思,不能更改,爺爺才勉強同意,誰知道就是那些地害苦瞎眼娘還有漆德遠,你想呀,爹走后,誰能種下那么多地?娘兩個不雇人行嗎?解放后,紅軍獎勵的地成了劃分成分的依據(jù),土改隊長也為難,解釋說,關(guān)鍵是雇下了人,涉及到了剝削,性質(zhì)就變了,你說腌臜不腌臜?
史紀(jì)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知道漆家的事情有些難以說清,所以才要過來采訪,臨走前晚報的老總還說,要寫出有點滋味的東西,可是這種滋味確實聽來有些難受,于是追問了句,土改的時候,人們不會那么不講道理吧?
老太太看到史紀(jì)疑問,解釋說,土改有政策,條條框框很清楚,兌上了,就是地主,你問問受到贈與土地的人家哪家成分好了,老漆家最冤枉,為了支持紅軍,陸續(xù)買了貨棧、油坊,還有磨坊,到頭來還是得不到原諒,所以漆德遠臨死的時候,還在委屈,說,政策來晚了,娘知道俺能平反,也不會那么傷心了。
老太太越說越傷心,好在兒媳婦艾草喊吃飯了。落座的時候,老太太情緒有了好轉(zhuǎn),替史紀(jì)重新泡了茶,順帶把大茶壺中的茶葉換了。
老太太不停嚼咽那口米飯,看來牙齒不好,咀嚼半天才能吞咽。不像漆交易,吧唧吧唧的,吃的滿頭大汗。吃到后半程,老太太主動說話了,老太太想起瞎眼娘咽氣時候的話,嘆息說,當(dāng)時娘跟爹對話的時候,俺想勸娘,你想呀,不是爺爺講做人,保安團還鄉(xiāng)清算,怕也躲不過那場劫難。
史紀(jì)心思不在飯菜上了,停下筷子說,聽說紅軍走了,還鄉(xiāng)團殺了不少人。
老太太說,活埋呀,不講人。臨到清算瞎眼娘和漆德遠的時候,保安團長搖搖手說,漆家是善人,孤兒寡母的,罷了,罷了。你說,不是爺爺積攢了陰德,娘跟漆德遠能保命?老太太還感到不過癮,補充說,倒霉的是漆德遠,劃分成分的時候,剛好超過了十八周歲,趕上趟了,你說憋屈不憋屈。
史紀(jì)笑笑,老太太不笑,說要寫,就寫寫漆德遠的委屈,都問俺為啥嫁給漆德遠,俺知道漆家的事情后,也感到委屈,你想呀,好人家不該有這么多委屈。當(dāng)時都在逼問,漆德遠怎么誘惑俺的,俺說,俺要改造地主分子,是俺誘惑他的,俺這么說,就是要減少漆德遠的委屈。
太陽照進門庭,金燦燦的,史紀(jì)不想說話,本來想寫篇信仰問題的文章,現(xiàn)在看來發(fā)生了一些扭曲,默想“天福德良品”漆家叫做輩分的東西,最后眼睛竟然濕潤了,想問漆家品字輩如何理解這些事情的,還沒有開口,老太太釋然站了起來說,反過來看,爺爺不支持紅軍的話,打土豪的時候,說不定也被打倒了。五個兒子不參加紅軍的話,啥命也難講。紅軍、國軍,你來我往的,俺們一個縣就犧牲了十萬人呢。說白了,那代人就是那個命,命這種東西,誰說的清呢。
四周死寂,沒有一點聲音,很久很久,史紀(jì)不想追問漆家后人如何看待漆家悲慘命運的事情了,而是松緩口氣對漆交易說,回頭想想,你入黨的事情確實值得大寫特寫呢。
漆交易聽到史紀(jì)老半天了還在追問他入黨的話題,嘿嘿笑著說,真有意思,你想呀,太爺信誰?走南闖北,最后信任的是周維炯那樣的共產(chǎn)黨人。爺爺信誰,受到那么大的打擊,還是跟黨走,爹呢,被斗了一輩子,寧愿被打死,也不說太爺跟爺爺一句壞話,幾輩人都信黨,俺不信黨,信誰?
老太太接過話說,四代人了,都有委屈,俺曾是鐵姑娘吧?俺的話你信不?信的話,俺就告訴你,漆德遠臨死前還對著毛主席和鄧小平的畫像磕頭,說,他們知道他的委屈。
老太太說著話,拎起大茶壺問,知道大茶壺來歷嗎?
史紀(jì)看到大茶壺素白的胎上,畫上幾筆疏朗的青花竹子,突出的是青花竹子節(jié)間的點點墨斑,史紀(jì)正要發(fā)問,老太太解釋說,壺上的竹子叫斑竹,這種斑竹,大別山少數(shù)地方有。好好的壺面上畫啥不好,偏偏畫上這種苦命的東西,咋想的?
史紀(jì)鄭重拿過茶壺,仔細(xì)端詳,壺上的斑竹傲然挺立,青色竹節(jié)中清晰可辨斑斑墨跡,眼淚似的,好在那些竹斑并不影響青竹的神韻。又看題款,原來這么寫的,斑竹有淚也知節(jié)??戳T,五味雜陳,急問,這行書是不是漆天恒所為?
老太太搖頭說,這壺比爺爺年紀(jì)大,怕是漆家祖上燒制的。
史紀(jì)不知怎么說話了,看著大茶壺上的斑竹,越看越難受,斑竹有淚也知節(jié),漆家祖上想要告訴后人什么呢?真是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