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鳳梅/江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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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姑娘

田鳳梅/江蘇

一

如今農(nóng)村到處蓋起了小別墅，有些村子開始翻建起了商品樓，儼然農(nóng)村走向了城市。哪里還能看到三十年代“建筑”的影子，然而幸福村外就有一處別樣的風(fēng)景，別樣的建筑。它是荒野的奇跡——那間百畝農(nóng)田邊鶴立雞群的破舊的矮矮的茅草房。遠(yuǎn)遠(yuǎn)看去好像誰家在農(nóng)田邊堆了個大草垛，茅屋頂?shù)拿┎蒿L(fēng)一吹就會四處飄散。茅草不知換了多少回，眼下，又已經(jīng)薄薄的，但仍然還很結(jié)實(shí)的覆蓋著。四周用土坯壘砌的土墻，土墻的外圍已經(jīng)長滿了青苔，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小草將茅草屋修飾出另一副自然畫面。這間茅草屋在這片荒野里堅強(qiáng)的守護(hù)著它的主人，一個白發(fā)蒼蒼的八十幾歲的老太太，村里的小孩子都叫她老姑姑，大人們都叫她老姑娘。

原來這個地方也不全部是農(nóng)田，和茅草房并排還住著七，八戶人家。后來因?yàn)榇謇锶丝谠龆啵獢U(kuò)展田地，村干部就讓大家搬到村子里去了。一來，可以增加農(nóng)田的面積以增加糧食的產(chǎn)量，二來，村里人多了也熱鬧，鄉(xiāng)親們也可以互相照顧，大家都覺得村長說得很對，樂呵呵地搬家讓村民們來拆房子，高高興興地在村里蓋了新房子住下。唯獨(dú)老姑娘死死守著這間茅草房，不讓拆，不管誰來勸都不行。最后村里想到了她遠(yuǎn)在遠(yuǎn)方某個城市唯一的親人——遠(yuǎn)房表侄，希望表侄能將老姑娘勸說了搬離這個地方。

表侄抽空回到幸福村，帶了一堆禮品給這位十年沒見的表姑，老姑娘看到表侄的一瞬間仿佛什么事情都看透了。

“你回來干什么？你怎么舍得回來了？”老姑娘瞪著眼睛看著表侄子。

“姑姑，您還是將這茅草屋拆了和我去上海吧，您一個人在鄉(xiāng)下爸媽也都不放心您，再說在這空野之中住著，到了晚上真的挺讓人害怕，所以他們讓我來接您！”表侄子邊說著邊往老姑娘身邊靠近。

“帶我去上海？那時候我娘生病時，請求你爹娘把她帶到上海去治病。你知道嗎？你爹娘是怎么說的，說什么已經(jīng)病成這樣了再治就是往水里扔錢。沒必要這么浪費(fèi)了。我就奇怪了，他們都沒回來看一眼我娘，怎么就知道她病成什么樣子了？分明就是舍不得花錢，要不然我娘也不會……”老姑娘說著用衣袖拭了拭眼角。

“姑姑，這么多年我爸媽也很內(nèi)疚，一直沒臉回來看您。這不，他們想起您了，非要我回來看看您，還一再叮囑要我?guī)黄鸷臀一厝ツ亍！北碇蹲右荒樀那敢狻?/p>

“當(dāng)初，還不是這里的房子，這里的土地，這里的人，把你爹養(yǎng)大的？你爹小的時候，你爺爺奶奶在外面做生意，將你爹扔給了我們家。然后你爹就成天粘著我，讓我喂他吃飯，晚上還得陪他睡覺，他睡覺的時候總喜歡拽著我的衣服不放。我稍微動一下他就醒了，為了讓睡個安穩(wěn)覺，我就一直側(cè)著身子睡，不敢動，害怕把他動醒了。再冷的天也是一個姿勢，我的半只胳膊一直露在被子外頭，時間長了我的肩膀到了夏天就開始鉆心的疼。我一把屎一把尿地照顧他，我也只是比他大了十歲，我也還是個孩子呢，有一次他生病了我就整夜整夜地守著他，他不肯喝藥，我就陪著他，我喝一口，他才肯喝一口，最后他的病好了，我卻累倒了，他總以為自己是有錢人家的孩子，總是在外面欺負(fù)別人家的孩子，不是抓破了人家孩子的臉就是撕爛人家的衣服，我爹娘給他做了多少善后，賠了多少銅錢啊。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我爹娘的兒子……小兔崽子，我知道這次你是聽了村里人的話，被他們喊回來要拆我這寶貝房子的吧？你給我滾。這片土地對你沒有感情對你爹可是有恩啦！你和你爹娘，你爺爺奶奶一樣的沒有人性嗎？”老姑娘揮起手中的“龍頭”拐杖朝表侄打去。

表侄被老姑娘這么一嚷嚷，嚇得抱著頭求饒“姑姑，這么多年我一直沒時間回來看您，真的很想您，我真的是回來看您的。以前爸媽是對不起老太太，我也常常聽爸媽說他們愧對了幸福村的堂嫂，非常后悔。老太太去世后決定給您在村里蓋間瓦房，您就是不要，您看您現(xiàn)在這樣子，您這是何苦呀……”還沒等他的話音落下，老姑娘的拐杖已經(jīng)落到了他的頭上。

“滾，滾，想拆我這命根子，除非我死了，我們老陵家的地方就這么容易讓了，這房子我得守著，老陵家也就剩這么點(diǎn)地方了……”老姑娘氣得貓著腰直喘氣，還不時跺著她的三寸金蓮。

“好，姑姑，我走，這些補(bǔ)品您就收下吧。”表侄將禮品往地上一放逃也似的跑了。

“回來看我？回來看我是假，要是真想我了怎么十年多沒個消息？這個時候回來看我？”老姑娘邊說著邊用拐杖敲著表侄帶回來的大大小小的禮品盒。

后來表侄來看過幾次老姑娘，但沒再提讓她拆房子的事，她看到了老姑姑的倔勁，也明白了老姑姑對祖屋的一片深情，在村里住了幾天，就走了。

二

這個茅草房是老姑娘的曾祖父留下來的。老姑娘的爺爺是地主，大大小小的土坯房，磚房五十余間，耕牛十幾頭，大船四、五艘，良田幾百畝，上上下下家丁二十多個，陵家的財富，別說是在幸福村，即使在方圓八十里內(nèi)，也算得上數(shù)一數(shù)二了。后來土地改革，地主階級自然成了批斗的對象，老姑娘的爺爺被拉去批斗，整天被捆綁在電線桿上不給吃喝，頭上戴上用紙（一般用白紙）糊的長錐形帽子（俗稱：椒帽）讓受壓迫的人民群眾在大會上陳述他的“累累罪行”，說到動情處往往會受到群眾的爆打和侮辱！再堅強(qiáng)的人都受不了這樣的折磨，何況老姑娘爺爺身體弱年紀(jì)又大，老人家終于倒下了。隨后老姑娘的爹自然接替了老姑娘爺爺?shù)摹氨慌贰惫ぷ?，但是她爹爹是公子出生，一介文弱書生，大風(fēng)都可以吹跑的身子骨，哪里經(jīng)得起這么些大風(fēng)大浪的沖擊。沒過多久也追隨爺爺離開了這個世界。

轉(zhuǎn)眼間，他們從富裕十足，家丁興旺的大宅院子，變得破落不堪，一夜間從天堂跌進(jìn)了地獄。老姑娘家的田地房子全部被沒收走了，只留下兩間茅草房。因?yàn)榻?jīng)受不住長年累月風(fēng)雨的摧殘，一間已經(jīng)漸漸倒塌，老姑娘和她的母親相依為命，唯一的親人就是父親的堂弟的堂弟——老姑娘的遠(yuǎn)房堂叔。在她們家落難時帶著妻兒，離開了幸福村定居在了遠(yuǎn)方的城市。

老姑娘的母親原來是一個貧下中農(nóng)的女兒，忠厚老實(shí)。無論大家怎樣對她冷嘲熱諷，給她白眼，甚至有搗蛋的孩子用小石頭打她，母親都只是默默地低著頭忍受著。她常常告訴老姑娘：“孩子，這是咱們的命，以前你爺爺他們那一輩子作的孽，我們給他們還吧。”

為了和老姑娘繼續(xù)生活下去，母親在鄉(xiāng)親們的吐沫星子里忍氣吞聲著，有時候還會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時間長了以后，大伙見她們母女倆品行很好，挺規(guī)矩的一對母女，沒有地主人家霸道和囂張的影子?？粗餐蓱z，慢慢也就接納了她們。還讓老姑娘的母親加入了集體地養(yǎng)豬勞動，可以掙得工分。這樣老姑娘和母親在幸福村艱難地生活了下來，五十歲那年母親也因病離開了她。從此三十多歲的老姑娘就這么一個人守著那間茅草房。曾身為小姐的她既不會種地更不會干農(nóng)活，好在她干得一手繡花的活。遠(yuǎn)近村民誰家辦喜事了，都得請她去給新娘子做繡花鞋，在被子，枕頭上繡上個龍鳳圖，喜娃娃。說來也真神了，老姑娘繡的龍鳳似要盤旋而飛，繡只兔子仿佛要吃草，繡個娃娃簡直就想伸手抱一抱。老姑娘也總是盡心盡力地為大家繡著花，她也只有在繡花中才能找到她的快樂。

三

張二狗的弟弟原本是年底才結(jié)婚，哪知道張二狗的爹爹在剛過年就突然患上了破傷風(fēng)，不治身亡。按照農(nóng)村的習(xí)俗，家里有人去世的當(dāng)年不可以辦喜事，必須等到三年后才行，張二狗的弟弟急壞了，好不容易找到的媳婦，三年后還會是自己的嗎？

“結(jié)婚，可以邊辦喪事邊辦喜事，農(nóng)村這就叫沖喜?！睆埗返哪赣H最后決定著。

“可是誰幫咱們繡鴛鴦？聽說老姑娘被十里村的張三魁請走了，一時半會回不來呀?！睆埗犯嬖V母親。

十里村離幸福村有二十多里路，一個大男人去個一趟還得大半天，何況小腳的老姑娘，她來回就得兩天兩夜，眼下火燒眉頭。

“托人給老姑娘帶個話，不管如何都請她幫了這個忙，盡快地趕回來?！睆埗返哪赣H還是決定試試看。

正在十里村的老姑娘，晚上接到張二狗家捎來的信，瞧著手里還有一堆沒有完成的繡品，她皺緊了眉。

“怎么辦呢？連夜趕吧，前不久剛害過紅眼病的眼睛還有點(diǎn)疼；不趕吧，對不起村里的鄉(xiāng)親們。趕，趕緊繡好了，回去吧?！崩瞎媚镉X得自己村里鄉(xiāng)親的事就是她老姑娘家的事，這樣想著不禁手加快了許多。

夜半三更，人們都已經(jīng)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夜很靜，靜得連張三魁家吵得最兇的大黃狗都睡著了。只剩屋角草堆里“唧唧”為她唱歌的小蟲陪伴著她。

“冷哦。”老姑娘拉了拉那件單薄的衣衫，繼續(xù)著。她很想休息一下，但是一想到張二狗家的事，她的手好像更加快了起來。

“不能停下來。”她告訴自己，她一定要在張二狗爹爹出殯前趕回去。

瞌睡蟲找到老姑娘，“哎呀，痛?！彼@叫著，繡花針再一次刺到了她已經(jīng)受傷的手指，鮮血直流。不知道這個手指已經(jīng)被刺破了多少次了，她用嘴唇吮吸了一下。順便聳了聳酸痛得麻木的肩，揉了揉微微發(fā)疼的眼睛，只停留了片刻。終于在天亮之前趕完了張三魁家的繡品，謝絕了張三魁家的早飯。張三魁也是個心善之人，不但多給了老姑娘幾個銅板，還硬揣了幾個饅頭給她，老姑娘告別了張三魁便一刻不歇地往幸福村趕。

兩天兩夜的路呀，趕到幸福村的時候，老姑娘已經(jīng)三宿沒合眼了，半路上她撞在了田埂邊的大堤上。半天才爬了起來，最后她索性從路邊的槐樹上折了根粗樹枝當(dāng)拐杖，堅持著一拐一拐地走回幸福村。

“喝口水，吃點(diǎn)點(diǎn)心吧，老姑姑?！睆埗房吹斤L(fēng)塵仆仆趕到他家的老姑娘便急忙迎了上去。

“不用，正事要緊，耽擱不得，快將繡品拿來?！崩瞎媚锓愿缽埗?。她已經(jīng)疲憊不堪，不愿意多說一句話，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耽擱了孩子的婚事?！?/p>

“老姑娘，你不要著急，來得及的，你先休息一下吧，瞧你眼睛紅得能吃人了呢?！睆埗纺赣H瞧著滿臉倦容的老姑娘心疼極了。

“沒事?！崩瞎媚锝舆^張二狗母親遞來的繡品，開始跳動著繡花針。

張二狗的弟弟終于迎來了頂著老姑娘繡起來的金黃色龍鳳蓋頭的新媳婦。

然而，老姑娘卻病倒了，病倒在她茅草屋里那張“吱吱呀呀”唱著歌的小竹床上。那也是茅草房里唯一的可以看得上眼的“家具”，老姑娘一病就是半個月。大伙忙著地里的莊稼，忘了健健康康的老姑娘也會累得病倒了，而且還是一病不起。病倒的日子里，老姑娘每天堅持著為自己煮好一鍋粥，將就著吃一天?；蛟S是老天保佑著老姑娘，抑或是老姑娘年輕身子骨強(qiáng)硬，半個月過去老姑娘的病自然地康復(fù)了。

大伙很喜歡心地醇厚、沒有脾氣的老姑娘。在大伙的心里她就是繡神。很多大娘小媳婦一有空閑就喜歡跟著她學(xué)繡花，她也總是很耐心地不厭其煩地教著大家，日復(fù)一日的繡花，她的手指上結(jié)成了厚厚的老繭，她時不時地坐在太陽底下，撫摸著手指上的老繭感嘆著：“老咯?！?/p>

四

日月如梭，光陰似箭，老姑娘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她的眼睛開始不好使了，穿個針都得好幾回，有時候干脆都穿不上?？偟谜垊e人幫忙，并且穿針的時候手總是抖個不停，做事情沒了原來的利索勁。她已經(jīng)不是那個“繡神”了，找她的人也就漸漸地淡了。后來隨著社會的快速發(fā)展，漂亮的嫁妝，被子、枕套都已經(jīng)早早地被機(jī)器繡上了各種精致的圖案。那些手工繡品也不被年輕的后生們看好了，老姑娘的手藝漸漸地被人們遺忘了，自然老姑娘也就失業(yè)了。

失業(yè)后的老姑娘閑時，白天就在村子里東家西家的串門。到了中飯時候幫著老人們燒燒鍋，刷刷碗，撿撿菜。只要她干得動的活她都幫著干，農(nóng)忙的時候大家都去田里干活了，她便在村里東頭走到西頭的“巡邏”。好在她的腿腳還很利索，腳雖小但是不覺得累，整天總是樂呵呵的。也別說，大家好像也習(xí)慣了老姑娘在村里“巡邏”，如果哪天在村里沒看到老姑娘的影子，大伙心里就好像丟了一樣寶貝，在地里干著活也總是不踏實(shí)。如果誰家里實(shí)在忙得沒人照顧小孩子，只要被老姑娘知道了，準(zhǔn)會主動找上門幫人家照看孩子。鄉(xiāng)親們都會留下老姑娘請她吃一頓飯，條件稍微好點(diǎn)的還會給她幾個銅錢或者舊的衣服。

那是個收稻子的季節(jié)，天氣晴朗，風(fēng)輕日朗。大伙吃完午飯都匆匆地趕到地里收割去了?！斑@么好的天氣趕緊把莊稼收回來，這個時候的稻子，不能淋雨的?！贝蠡锒歼@么想著，村子里就看不到一個青壯男女，很多人家都是大門緊閉著。少數(shù)的家里留有老人看著孩子，老姑娘和往常一樣在村子里轉(zhuǎn)悠著。

村東邊的老趙頭一個人在家看著兩個孫子和一個孫女，大孫子六歲，小孫子剛會走路，孫女三歲。吃完午飯沒事情做人自然就會犯困，老趙頭靠在門框上看著孫子，孫女們在自己家門前玩耍，開始還偶爾的喊幾聲“喃喃，叮叮，寶娃，不要到前面的河邊玩哦?！?/p>

“恩，好的。”大孫子寶娃總是很乖巧地回答著。

“秋困如山倒”，看著看著，老趙頭的眼皮就抬不起來了?！皼]事，他們玩得挺高興不會亂跑的，我就瞇一小會?！崩馅w頭實(shí)在是困啊，不到一袋煙的功夫就鼾聲如雷。

“哥哥，我的手臟了?！编蝗徊恍⌒乃ち艘货?，手正好按在了剛才和了水的泥巴小人上。

“走，我們?nèi)バ『舆呄聪窗?。叮叮你站在這里別動。”寶娃對著叮叮說的同時，回頭看了看正在與周公相會著的老趙頭，然后悄悄地帶著喃喃往小河邊溜去。

“咦，這里有小魚，真好玩。”喃喃驚奇得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

“怎樣？我撈一個給你?！弊鳛楦绺绲膶毻?，想在妹妹面前顯示一下哥哥的偉大。

兩個孩子完全忘了回去，也忘了還有個更小的弟弟。等了很久沒看到哥哥姐姐回來的叮叮，終于忍不住好奇，朝著寶娃他們的方向走去。

“撲通?！币宦曔^后，緊接著“哇”的聲音還沒讓他們回過神就消失了。

兩個小小的孩子被嚇蒙了。不知道哭，也不知道喊，只是傻傻地站著，他們身后的水里只看到弟弟的手在揮舞著。

“撲通”又是一聲。老姑娘村東村西的來回已經(jīng)轉(zhuǎn)了兩遍，準(zhǔn)備第三遍轉(zhuǎn)過了，到王老太太那里休息一下。剛才王老太太好像找她有事要幫忙。過了老趙頭家兩步，老姑娘停住了腳步：“剛才還看到老趙頭家的三個孫子，這會轉(zhuǎn)回來的時候三個孩子就不見了。地上的泥娃娃還沒干，老趙頭睡得不省人事似的，不會……”老姑娘心里嘀咕著，沒來得及喊醒老趙頭，轉(zhuǎn)身往河邊跑去。

水只淹沒到老姑娘的胸口，但是一個上了年紀(jì)的老人，在水里行走還是很困難。何況還得拼了命地往前走，河底的軟淤泥稍不注意，腳下一滑，很可能摔在水里，爬不起來。

“叮叮，叮叮，孩子呀……”老姑娘奮力地在水中劃行。

“近了，近了?！崩瞎媚锬税押顾参恐约骸?/p>

“孩子呢？孩子呢？”

在老姑娘在抹汗的當(dāng)口，叮叮落在水面的小手終于沉入了水里。老姑娘拼了最后的力氣劃到了叮叮的位置。

“叮叮，孩子?！崩瞎媚镆话褟乃鬃プ偝料氯サ男《６！?/p>

此時老趙頭已經(jīng)被大孫子寶娃從夢里喊了回來，站在河邊的他雙腿直哆嗦，顫顫巍巍地哭著問：“老，老，老姑娘，孩子，孩子，孩子沒事吧？”

“快，快送醫(yī)院。”老姑娘抱著叮叮已經(jīng)累得說不出話。

后來，幸好孩子救得及時，才保住了性命。老趙頭悔恨地打了自己幾個耳光。他為了感謝老姑娘，將秋收后的糧食分了一半給老姑娘。老姑娘笑笑：“老趙頭，你拿回去吧，我一個人吃不了多少，你們家六七口人呢，再說孩子們還在長身體，以后你千萬要小心看著孩子，他們是我們的命根??！”老姑娘說什么也沒收老趙頭送來的糧食。老姑娘腿抽筋的毛病也是那時候落下的。那天救了叮叮后晚上睡覺的時候半夜被腿疼醒了，坐在床上揉了一整夜。以后只要下雨前她的腿就會準(zhǔn)時地折磨著她，坐立難安。

五

老姑娘的腳很小。村子的小孩子最喜歡圍著老姑娘看她的腳了，那個年代的女子，腳必須用長布條緊緊纏住，使腳畸形變小，以為很美觀。在纏足時代，大多數(shù)婦女大約從四、五歲起便開始裹腳，一直到成年之后，骨骼定型，方能將布帶解開；也有終身纏裹，直到老死之日。老姑娘的腳真的很小，小至三寸，也就差不多五六歲孩子的腳一樣，而且還有點(diǎn)弓彎，村子里的孩子們沒事就喜歡圍著她，有時候還會叫她“小腳姑姑”?？偸窍矚g纏著她，讓她把鞋脫了給他們看她的腳，還有調(diào)皮的孩子把自己的腳伸過去和她比。每每這個時候，老姑娘就笑瞇瞇地拍下小調(diào)皮的頭說：“別看我的腳小，走路可快了，而且還給家里省了很多很多買布做鞋的錢哦?！笨粗瓘澋哪_，有好奇的孩子會問：“老姑姑，您疼嗎？”

“剛開始很疼，疼也得忍著，不過忍著忍著就不疼了。”老姑娘說著就像現(xiàn)寶一樣，樂顛顛地往地上一坐，捧起她那金蓮笑。在她憨憨的笑容里，在那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仿佛還能看到她年輕的模樣，其實(shí)她年輕時候真的是個美女。因?yàn)榧彝ナ堑刂鞒煞?，所以沒有誰家敢上門提親，有一個和她同年齡的小伙子，當(dāng)年隨著父親在老姑娘家做過短工，那時候小伙子就偷偷喜歡上了十來歲的老姑娘，因?yàn)榧彝サ膽沂?，小伙子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老姑娘。關(guān)注著她的一笑一顰。后來，老姑娘家被反了，小伙子覺得自己的機(jī)會來了，和父母商量著要去老姑娘家提親，被父母一口否決。

“如果你要去娶老姑娘，你就不是我們的兒子，我們不能和有地主成分的女人沾上邊，懂嗎？”小伙子最終還是屈服在了父母地勸說威脅之下。后來村里村外的一直沒人愿意和地主的后代結(jié)親了。

歲月就這么無情地讓一個美麗漂亮的女子，孤單地過了一輩子，人們也忘了她的姓氏，她的名字，漸漸地開始了她的老姑娘之稱。起初她還會爭辯一下“不可以叫我老姑娘的，我的名字叫“陵梅花”，可是人們還是記不住她的名字只記住了“老姑娘”。時間久了，老姑娘也沒了爭辯的力氣，只要大家這么叫著她就笑笑答應(yīng)著，老姑娘已經(jīng)八十耄耋。背已經(jīng)駝得直不起來。

“奇怪了，怎么好像很長一段時間，沒看到老姑娘到村子里串門了？”

“不會是出什么事情了吧？”

“會不會她來了我們沒注意？”

“要不生病了？”

“我們什么時候去看看她吧？一個人住在田那邊也挺可憐?！比藗冊诿ν炅颂锢锏幕顑汉?，三五個坐下來閑談了。

“她家我還從來沒去過呢，上次她干嘛這么拼了命的不讓拆那茅草房呀？”王家嬸子說道。

“是呀，村里給她蓋新房她都不要，就是不讓拆，這老太太是不是老年癡呆了??？”張家媳婦也發(fā)言了。

“不知道，這里面肯定有原因。等哪天我奶奶從我大姑姑家回來我問問她，她肯定知道點(diǎn)什么故事?！睂O家丫頭插了一句。

“是啊，也只有村里的老人們知道了呢?？墒悄昙o(jì)大的老人不是被子女接到城里住，就是生病在醫(yī)院，要不就干脆去了西天?！蓖跫覌鹱痈袊@了起來。

“她一個人住在那里真不容易，夏天蚊子多得一抓一把，上次聽誰說老姑娘家里爬了一條很大的紅蛇?！崩馅w頭的兒子也發(fā)言了。

“其實(shí)，老姑娘這個人真的挺和善，上次我們家黑妞在村口玩，被劉二家的大黃狗咬了一口，后來孩子哭著回來，我們一看是被狗咬的，問她也不知道是誰家的狗咬她了，這時候老姑娘把老劉家兒子帶來了，硬是要他帶我們家妞去打預(yù)防針。”曹婦女主任拍著大腿說。

“不如我們現(xiàn)在就去她家看看吧，我回去把我家今天中午燒的紅燒肉，帶點(diǎn)去給她吃?！辈苤魅谓又f。

“等會兒，我也回去一下，上次給奶奶買的衣服小了，正好可以給老姑娘穿了。”孫家丫頭也站了起來。

“恩，我記得昨天孩子他爸還買了牛奶呢，也給老姑娘帶點(diǎn)去?！?/p>

“……”大家紛紛站起來準(zhǔn)備回家。

“十分鐘后在這里集合?！辈苤魅握f著頭也不回地走了。

不到十分鐘的功夫，大伙提著，拿著吃的，穿的，拎著喝的一起向老姑娘家走去。村子的盡頭，過了一座小橋，再走五里路才能到老姑娘的家。茅草房沒有門，只有用一小塊一小塊木板訂成的大木板站著。高個子進(jìn)家門必須貓著腰。否則一定會碰到頭，四周是用土坯堆成的墻，靠在門邊的一張小木椅上放著不知道誰家給的三個蘋果。一個矮土灶上有兩個小瓷飯碗，碗上的花紋圖案很是精致漂亮，“好美的碗?！睂O家丫頭好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坷锩娴囊粡垎稳舜采咸芍粋€人，屋子里沒有燈，光線很暗，基本上看不清屋里的東西。因?yàn)殡x電線桿很遠(yuǎn)，沒有辦法接電線。又因?yàn)樗x鄉(xiāng)親們比較遠(yuǎn)，老姑娘不提裝電線的事，大伙也就想不起來給她裝電燈了。白天人們都會看到她在村里串門，天一黑她就回家睡覺。黑乎乎的屋子里根本沒辦法做事情，有時候都是摸著上床，鄉(xiāng)親們只要看到她串門到誰家了都會留她吃個飯?；蛘咚退恍┏缘摹⒂玫臇|西，老姑娘便會在心里牢牢記住。下次家里沒人帶小孩，不用叫她就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家門口?；蛘咚龝诖蠹肄r(nóng)忙的時候，幫忙撿掉在田里的稻子，麥子?？傊粫壮粤舜蠡锏娘?，白拿了大伙的東西。

“老姑娘，老姑娘……”張家媳輕聲喚道。

“老姑娘，老姑娘……”大伙紛紛叫喊著往里走。

“吱吱”竹床搖晃的聲音“哪一個呀？”老姑娘有氣無力地問道。

“老姑娘你怎么了？你沒事吧？”曹婦女主任關(guān)切地問。

“沒事……就是有點(diǎn)發(fā)燒了……人老了，病就來了，不中用了?！崩瞎媚镎娴暮芴撊?，就連說了一句話都不停地在喘。

“好燙！”張家媳婦驚呼。

“快，快，帶老姑娘去醫(yī)院?！?/p>

“我不去，我沒事，你們都很忙不用管我，很快我就會好的?！崩瞎媚锞芙^著，不肯起床。

“抬?！辈軏D女主任一聲令下。抬老姑娘腿的，抬老姑娘胳膊的，紛紛動了起來。在送老姑娘去醫(yī)院的路上大伙沉默了，誰都沒有吱聲。醫(yī)生診斷老姑娘的肺出了問題，而且是晚期了。大伙呆住了，她們怎么也不能相信，那么善良的老人怎么就得了這種病了?！搬t(yī)生，你們就救救她吧。我們給你們跪下了，求求你們了?！辈軏D女主任哭著求醫(yī)生。

大伙見曹婦女主任跪在那里，也都跪在了醫(yī)生面前。醫(yī)生扶起大伙搖搖頭：“對不起大家了，你們還是帶著老人回去好好照顧她，讓她在剩下不多的日子里過得開心點(diǎn)吧。”醫(yī)生拒絕了大伙的請求，讓大伙帶著老姑娘回村子，他們沒有回天之力。

“醫(yī)生，她老人家還能活多久？”老趙頭的兒子問。

“照顧得好，可以活個三個月，照顧不好的話也就一個月吧?！?/p>

大家無精打采地抬著老姑娘往回走。

“我都說了沒事，我會好的，不用來醫(yī)院，你們非要抬我來醫(yī)院，你們看看，累著你們了吧？”老姑娘似乎在埋怨著大家。

“老姑娘……”孫家丫頭哇的一聲哭了，大伙也在偷偷抽泣。

“傻丫頭，哭什么呀，你看我現(xiàn)在不是好好的。沒事，退了燒我就好了，可以去村里串門了。你們要給我吃的，不許嫌棄我哦。”老姑娘給孫家丫頭擦眼淚。

“恩，我不哭，今天我還給你帶了一件衣服了，等一下回去你要穿。明天我讓媽媽給你燉雞湯喝，不許像以前一樣，好吃的你都不吃?！睂O丫頭點(diǎn)了點(diǎn)頭止住了哭。

“你們都是怎么了??？張家媳婦我最喜歡聽你唱歌了，來段小曲吧。大家都忙著收莊稼，我都好久沒聽你唱了?！崩瞎媚锱牧伺膹埣蚁眿D的手。

“老姑娘，我，我……”張家媳婦實(shí)在唱不出口。

“張家媳婦，你就滿足了老姑娘的心愿吧。今天不唱，或許你就真的沒機(jī)會唱給她聽了?！皩O家丫頭悄悄在張家媳婦耳邊嘀咕。

“奶奶您聽我說，我家的表叔數(shù)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雖說是，雖說是親眷又不相認(rèn)，可他比親眷還要親。爹爹和奶奶齊聲喚親人，這里的奧妙我也能猜出幾分。他們和爹爹都一樣，都有一顆紅亮的心……”張家媳婦唱起了老姑娘最愛聽的，也喜歡唱的《紅燈記》選段。一段小曲唱完，接近幸福村了。

“其實(shí)我早就知道我的病了，這也是我很長時候沒去村里的原因。大伙事情都很多，我不想把我的病樣子給大伙看到，讓大伙為我擔(dān)心。當(dāng)初我娘最后就是我這病樣子，也是這么悄悄地走了?！崩瞎媚锢跫覌鹱印埣蚁眿D的手喃喃自語。

“你們不要難過，我一個孤老婆子能這樣讓村里人掛念，我也很自足了。我家里還有一些古董，你們把它們送到市里博物館吧。我想著應(yīng)該有點(diǎn)價值，那些都是我曾祖父留下來的?！崩瞎媚镎f到這里時情緒有些激動，抓著曹婦女主任的手微微動了一下，眼里絲絲淚光中帶著笑?；蛟S是因?yàn)樗X得她的存在沒有給社會添亂，也將這些古董還給了國家。她也是為她的爺爺輩做了點(diǎn)好事吧！

“你們肯定認(rèn)為我是個固執(zhí)的老婆子吧？其實(shí)那間屋子是我們老陵家留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財產(chǎn)。是養(yǎng)活了我們老陵家?guī)状说牡胤窖?。我走后，過了三七，你們就把那間破舊的茅草房拆了吧。”老姑娘終于說出了大伙一直很想知道，她為什么拼命守護(hù)著茅草屋的秘密。最后一句話竟然說得是那么地果斷，但是她的手卻輕輕地顫抖起來。大伙知道老姑娘的心里還是舍不得她的那間茅草屋。那是她們老陵家的根啊！

大伙互相分工，張家大嬸照顧幾天，孫家丫頭照顧幾天的，輪流照顧著老姑娘。每天都有著一撥一撥的人去看望老姑娘，老姑娘的精神感覺也是一天比一天好了。三個月后，老姑娘竟然奇跡般地好了起來。不但可以到村里竄門，而且還能張家媳婦一起唱段小曲了。比醫(yī)生預(yù)料的三個月還多了一個月。根本看不出得了癌癥。

“我出五十。”張二狗的弟弟張三弟首先叫了起來。

“我三十?！?/p>

“我家上次蓋房子多了好多磚頭，哪天找?guī)讉€人去搬來吧？”

“對，我家也有多余的磚頭。”

大伙高興地聚一起商量著，準(zhǔn)備湊錢給老姑娘在茅草屋旁邊給她蓋座瓦房了。拉上電，接上水，以后輪流照顧她，給她送吃的……給她一個快樂的晚年，計劃總是美好的。時間總是走了不能回頭的。在那個萬家團(tuán)聚的中秋夜，老姑娘帶著微笑告別了幸福村的人們。走向了父母的懷抱，結(jié)束了她八十八歲的孤單之旅。

老人說，那段大伙都以為老姑娘的病好了的日子，其實(shí)是一種回光返照。快要死的人，即使病得再嚴(yán)重，哪怕不能吃飯，在最后快要離開人世的時候總是能吃，能喝，儼然就是一個沒有病的人。只有他們自己知道那是離活著的日子不多了。

“是啊，那段日子老姑娘總是笑呵呵的，特別愛到村子里找大伙唱小曲。有時候晚上還能聽到她唱歌的聲音呢?！辈恢l突然像聽到了老姑娘正在給大伙唱那段她喜愛的《紅燈記》。

“那段時間應(yīng)該是她在幸福村過的這一輩子最開心的時光吧?！贝蠡锒加X得。

“老姑姑，您怎么就這么走了?。∥疫€沒來得及給您買吃的，買新衣服穿了??！”當(dāng)年被老姑娘拼了命地從河里拉上來的，老趙頭的小孫子叮叮，已經(jīng)長成了壯小伙。在城里讀書，他一直記著他的命是老姑娘給的。老姑娘就是他的親奶奶。每次放假從城里回來，他都將自己的生活費(fèi)省下來，給老姑娘買一些鎮(zhèn)上沒有見過的東西。吃的，穿的。他知道老姑娘為了救他腿患上了關(guān)節(jié)炎，總是從城里帶回來各種各樣的藥和藥膏。

“老姑姑，我還準(zhǔn)備等大伙給您蓋好了新房。給您買張新床，給您把您家里的桌椅全換了，您怎么就……要不是您那么辛苦的給我繡喜房，我哪能抱得今天的美嬌娘……”張二狗的弟弟張三弟不斷抽噎起來。全村的男女老少全都低著頭哽咽著，他們將老姑娘的茅草屋圍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整整一天一夜不肯散去。

“大家不能總是這樣呀，也得早點(diǎn)讓老姑娘入土為安吧。她如果知道大家這樣肯定很不開心的，我和大家一樣，真的很舍不得老姑娘就這么離開了我們。但是，人死不能復(fù)生呀！”最后老村長發(fā)話了。

大家終于收拾好了情緒，將準(zhǔn)備給她蓋房子的錢拿了出來，給她辦了一場隆重的葬禮。在她最后的天堂之路沒有讓她孤單地走。按照村里的習(xí)俗，有子女的老人去世后，她的骨灰都是有子女捧著送完最后一程的，因?yàn)樗菬o子女的老人，所以她的骨灰是用椅子，由村里年長者抬著安葬的。她的墓地就是她拼命護(hù)著的那個茅草屋。只不過后來大伙在那個茅草屋的外面建了一道圍墻，在院墻上刻上了“陵梅花之墓”。村里人還會經(jīng)常去看她，給她帶花，會唱小曲的大姑娘小媳婦，都不忘了唱上一段給老姑娘聽。從此不再讓她孤單了。大伙春耕秋收時，更是離不開老姑娘。在她身邊嬉戲，說笑，告訴她今年的收成是多么的好。誰家又娶了新媳婦，又添丁了……總之村里發(fā)生的事情大伙都會說給她聽，仿佛她還活在大伙身邊。一直讓全村人遺憾覺得最對不起老姑娘的事情，就是大伙在她沒有生病的時候忽略了她地存在。沒有好好照顧她，生病了再去照顧她已為時太晚。那時候大伙都只是在忙著自己的事情，從來沒想過村里這個孤單著的老人。大家都說：“在幸福村上空那顆最明亮的星星，就是老姑娘的眼睛，總是在天氣晴朗的夜空對著大伙笑。”

老姑娘靜靜地走完了她的一生，她苦了一輩子，孤單了一輩子，無奈地掙扎著生活了一輩子。沒有親人卻是親人無數(shù)，孤單地活著，死了卻帶了無數(shù)顆思念她的心。祝愿老姑娘在天堂的路上不再孤單。

（責(zé)任編輯卜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