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夢癡
佳作類評
夢癡詩話七則
李夢癡
治病不同于易容,千人一面太平庸。
就醫(yī)原有些生氣,出院全無所適從。
嘴上功夫堪鼎甲,花邊巧伎是元兇。
以詩言志詩如偽,只得云山霧里逢。
改詩如診病,不僅對癥還要查人,詩言志,詩而無情志,便成廢物,詩而偽情志,令人作嘔。情志因人而異,改詩治病亦須因人而動。若罔顧原作意旨,大刀闊斧自創(chuàng)一首,與原作了無關聯(lián),縱美其名曰做大手術,但終究是易容,不是治病。手術再大,痊愈康復的時候,應該還能和家人團聚,如果痊愈后回家,竟如生客造訪,豈是醫(yī)家的本義?
無舍己隨人之度,不配為人改詩;無舉一反三之能,不宜為人改詩;無深入淺出之力,不可為人改詩。三者缺一,不足以論改詩,而舍己隨人之度,于今猶難。詩家各抱一隅,各執(zhí)一詞,自相高下者多,揣摩人情,發(fā)他人所感者寡,能順隨他人,為開氣象,借他人情志助他人作詩者,更寡。
時下教詩者,捫心自問,幾人能入他人情志,發(fā)他人感慨,助他人心力,成他人詩風?若只為些須束脩,惶惶終日,翻覆詩法,倒韻雕蟲,生徒破門,談論經(jīng)年,卻無瞬息及于詩道,又豈是教詩之本義?
玩詩愈熟,枉道愈甚,豈可不察?
以詩言志即心聲,哪有千人一面呈。
同樣文思同樣事,各家風格各家情。
性無高下機俱足,法縱等差天與成。
俗調(diào)驕矜淆物我,忝將私造壓爭榮。
詩者言志,心聲也,詩法有高下,詩情無差等,人志詠為詩,即人之所欲有言也,人之所欲有言,即人之自我意識也,人之自我意識,即人之尊嚴所系也,詩者養(yǎng)德養(yǎng)格養(yǎng)氣養(yǎng)志之道,豈有養(yǎng)德養(yǎng)格養(yǎng)氣養(yǎng)志而芟荑人之自我意識罔顧人之尊嚴之理乎?故尊重原詩原意,非只斯文修養(yǎng)也,亦于人之基本尊重也。
羅賓·威廉姆斯名片《死亡詩社》有言: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一首詩。
我輩學詩,終極目的即發(fā)掘個人生命中屬于自己之那首詩,亦即成于自己風格個性閱歷態(tài)度之那首詩,以此度之,詩本千人千面,實非千人一面。今之俗師,改詩全出己意,動輒越眾而出自說自話,既無對原作之充分體察,亦無對己意之深入挖掘,徒玩弄格律玩弄辭藻玩弄意境,此類改詩,若不休矣,詩道汩沒可立而待也。
日前余一弟子有悼亡母詩,雖初涉詩法,手段生疏,然用情之真摯,并不輸于古來悼亡佳作。在某群中被某名師改得面目全非,深深傷害余弟子感情。此名師若看出悼亡之作,仍妄動手腳,是為不德;若根本就不曾看出此乃悼亡之作,是為不智;若根本無暇詳慎究竟是否悼亡之作,是為不義;若看得出悼亡本也不想大動手腳最終卻不由自主改得面目全非,是為不才。四不即有一端,何以為人師?
余察濫改之因無非有三。
其一,改詩者自家便以假詩為宗,并不知詩即心聲,詩本真情,全然以玩弄辭藻意境為能,是以改人詩絲毫不覺犯人情,故每每大刀闊斧為改而不以為意。
其二,改詩者自家以詩作心聲,然精英主義作祟,以為人分南北佛性亦分南北,詩法有高下詩情亦有差等,自家名詩人有詩情,彼等門外人不配有詩情,縱有詩情,亦不配顧惜。故每每大刀闊斧以作為改而不以為悖。
其三,亦深查彼等有詩情可諒,亦深感有必要顧惜彼等詩情,然能力有限,只能做自家詩說自家話,并無絲毫舍己隨人因材施教之本領,又貪得詩名束脩,故強作之不以為非。
此三等,情志雖異效驗皆同,實詩道蠹蟲,貽害無窮也。
詩泥古意勿須夸,有色無香隔夜茶。
換了桑田皆腐水,弊于生趣歿新芽。
臨摹風骨非當下,沉溺冬烘寧有加。
句下更誰知活法,春光歲歲易芳華。
漢魏風骨,李唐情致,宋人理趣,詩道備矣。至于明清,格律大成,然明人韻傷氣,清人學傷情,俱不足法。詩逮于宋,幾成絕學。晚清民族危難,意氣干于胸次,詩格略振,稍有可觀,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斯之謂歟?然新文化繼起,新詩濫觴,舊詩汩沒,晚清之盛,淪于回光返照矣。
至于今日,詩道久絕,又為新文化芟荑,至于陵替。再思振作,良為不易。
然頗有同好,接續(xù)薪火,勉作斯文,續(xù)絕學于當世,振殊調(diào)于流俗,其心可感,其情可憫。
然傳承舊學,固然可佩,無視當下,便不可取。若以風雅之欲,附著前人情趣,獨鐘泥古,罔顧察今,借尸還魂,豈能活潑當世之情。
嗟乎,此道濫觴,已成積弊,至有“簾鉤掛百葉”,“燭影搖電燈”,“刁斗催坦克”,“駿馬逐高鐵”,古味濃郁,恍如夢境,時調(diào)空疏,宛似冬烘,初讀拍案激賞,多讀腐味熏人。將詩道活法,擠入死路,廢乾嘉之學,踵同光之澀,斯又詩道之陵替而再而三也。
查古人作詩,只寫當下,漢魏皆漢魏事體,李唐則李唐情致,趙宋則趙宋理趣。惟明人做唐腔,清儒法宋調(diào),已在下乘,今人罔顧時趣,拾明清唾,豈非下之下者耶?
詩言志,非言前人詩中之志,乃言作者當下之志,無當下何必造作,無我志何必為詩?掉書泥古,眩人眼目,于不學者看來,或驚絕嘆賞,以為黃鐘;于入門者觀之,不過,欲魚目混珠而已。詩道墮于瓦釜矣。
推心置腹寧須媒,微中談言大快哉。
牙慧縱香宜偶拾,典墳雖切勿頻堆。
慎從成法求方便,莫仗靈犀務別裁。
若向源頭尋活水,空山應季自崔嵬。
詩若出新,須重時語。
時語者,當時之語也。
因古語而唱新意,如以打火機效于燧人氏,不倫不類尚在其次,燧爛打火機而星火不出,更是天大笑柄。
詩者,時也,事與時進退,情與時起伏,詩必與時呼吸,始能敏事切情。
查前代大詩人,即一生之不同階段,其詩格詩味更有不同,豈有時代迥異而腔調(diào)混一者歟?
蓋漢風魏骨,唐情宋趣,各得其所,至今讀來,曉暢明白,“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正如當面直言;“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更似耳畔吟詠;“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何其朗?。弧扒嗌秸诓蛔?,畢竟東流去”,何其清新。凡此種種,今日讀來,不假注腳,亦解其情。曉暢如是,何其自在?
今有名家,棄漢魏而疏唐宋,尚明清而附雅聲,比士大夫,效同光體,故作高深,氣無足道,堆成晦澀,尚情有可原。更有甚者,名托古味,實則因襲,尋章摘句,宛若編輯,慨賦新事,了無片語,翻出古義,下筆無休。此輩之作去現(xiàn)實遠,悖詩道甚,實詩之末路也。
時人不查,或以為高明,競相仿效,此又末路之下也。
自性何嘗與世殊,漫將高塔壓浮屠。
維摩妙有參天女,懷海微言度野狐。
只有紅塵勤出入,才能義諦等賢愚。
歸來略解菩提味,捉影分光挽白駒。
詩既有死活,則我輩宜倡活詩,杜死詩,行活法,避死路,事理皆然固無可疑也。
然則詩必應活,而活未必盡詩,此又活詩之大礙也。人若偏執(zhí)于活,不循詩道,即落狂禪,呵佛罵祖,執(zhí)迷為覺,終不入詩門。故,時事播報,非詩也,情志應激,非詩也,順口溜蓮花落,更非詩之體式。必深查細省,善自泳涵,偕氣融格,任志開聲,始能成詩。
詩之體式,略有兩端,一則型格,一則意蘊。型格在節(jié)奏與平衡,今人多因襲所謂格律節(jié)奏,而于語言平衡茫然不知,故遣詞之際,多有可怪之字,以合律之便亂其平衡。此昧于格律,疏于氣格者之大弊也,在此亦不暇詳議,容他處再敘。
詞如達意寧迂回,曲筆殊非典故堆。
若味永須風厚積,惟情激始韻偏裁。
全然水到渠成計,何必移花接木才。
爭似涓流清見底,悠然轉(zhuǎn)入此中來。
今人詩詞,有尚曲筆者,每以直白淺易輕人。謂詩隱詞婉,始是正宗。至有有話不好好說,堆砌典故,極盡假代者,以為非此不足以成其致。
殊不知曲筆婉致,本自然成,非刻意求。察詩詞之曲,乃窮盡詞鋒后猶有未盡意,自然引申之曲,實則思路厚于言辭之必然,豈矯揉造作刻意得來。
略觀前賢,惟詞淺韻深,始味永聲曲,隱于淺易,更回環(huán)激蕩,此曲筆之至也。曲者,直言而極,戛然而止,聲消勢作,直入無名,是為曲筆之要也。
要之: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詞外之感彌天動地,逝者如斯不舍晝夜,詞外之慨動魄驚心,坐看云起時,詞外之致虛靜沁脾,波撼岳陽城,詞外之欲勃發(fā)移情。至如梅子黃時雨,興起愁緒,微雨燕雙飛,風致衷腸。凡此種種不一而足,皆窮盡詞工欲求盡意,而意深詞淺,至于余韻縈回。此不得不曲者也。
至如雕蟲造境,故弄玄虛,做作其情,夸飾其言,味寡如水,詞曲如麻,眩人眼目,惑人衷情,而邀曲筆隱詞之名,詩中朽物,詞里蠹蟲,饒舌釣譽,毀棄斯文,此刻意之曲也。
是以,隱者,不得不然,非刻意使然??桃馐谷唬钊俗鲊I,不得不然,令人神馳。
不從底蘊做功夫,只向巧伎濫迂回,曲于晦澀,走火入魔,豈不哀哉?又以枉為直,據(jù)邪干正,以晦澀造作量人淺易清新,汩沒詩道,何如其甚?
此輩不知雅正,妄相附會,又呼朋引比,沆瀣成勢,良為可嘆。
莫道靈犀最可人,生機也要善經(jīng)綸。
念如光轉(zhuǎn)香余手,韻似云張雨洗塵。
偶會機樞情未遍,漫梳奇正味才淳。
用心吟到風渾洽,一語天然萬古新。
滔滔假詩,甚囂塵上,固不足道。
然求真求切,篤實詩道,亦歧路茫茫,頭緒萬端,殊非易與。
余嘗與人論詩,某公舉贊靈感,奉為圭臬,以為詩必有靈感始成,無靈感即無所謂詩。無靈感而強作,是為瀆詩。此言固無可疑。然某公進而以為,詩只在靈感,由此衍開,竟淪于某種神秘主義之靈感說天才論天助說彩筆夢之類奇談怪論,便成偏見淪于魔道矣。
蓋靈感于詩,有發(fā)軔之功,卻不足以成養(yǎng)育之德。
所謂靈感者,實一念之慧也,一念之慧,神光燭照,心意通洽,遂成一題。然此一念,恍兮惚兮,凌波微步,羅襪生塵,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不落地處,難以成篇。必得打磨經(jīng)營,云行雨施,始成規(guī)模格制。
若一味拘泥靈感,以為得一靈感足矣,不但暴殄靈感,甚或昧于靈感,坐井觀天,貽害才志,亦未可知。
蓋靈感即如頓悟,慧能以來,頓教竟成顯學,司空表圣、嚴滄浪至于王漁洋,皆以禪切詩,穎悟神韻為則。靈感靈犀靈性之說,亦由此勢張。
然頓教之悟,亦非天降餡餅樹碰狂兔般易與,實千錘百煉中來。必先有終日尋春不見春之窮志,繼之芒鞋踏破嶺頭云之苦參,加以歸來偶把梅花嗅之機緣,始得春在枝頭已十分之穎悟。
若二三士大夫,十余冒牌士大夫,木屐博帶,清麈香茶,字句空靈,意蘊蒼白,以纖佻輕薄附會風雅,久則心念枯萎,欲求切意了不可得,更遑論穎悟妙有靈犀契會也。
錢鐘書稱“漁洋天賦不厚,才力頗薄,乃遁而言神韻妙悟,以自掩飾”,靈感妙悟之作,若假以諱短,其又下之下矣。
(作者系著名詩人、作家、影視策劃人)
責任編輯:方世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