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彬
一2005年3月至2006年3月,我在日本生活了一年。一次在東京一家書店專放舊書的書架上,看見一本書的書脊上印著《松井大將傳》,立即想到那個南京大屠殺的元兇,抽下一翻,果然傳主是1948年被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判處絞刑的松井石根。書出版于1938年,既是舊書,當然不能按照當時的定價出售。在最后一頁空白處,用鉛筆寫著“3000”。3000日元,便是現(xiàn)在的售價了,不能算很貴,便毫不猶豫地買下了。
晚上,在住處的燈下翻讀這本書,頗多感慨。傳記的作者是橫山健堂。查了一下,此人也非無名鼠輩,1871年生,1943年死,是《讀賣新聞》《每日新聞》的記者,又長期研究明治維新史,用“漢文調文體”寫了許多維新時期人物的評論,著作有《新人國記》《舊藩與新人物》《大將乃木》《人物研究與史論》等。
1937年12月日軍攻陷南京,被日本人視作天大的喜慶,舉國狂歡,攻陷南京的日軍最高指揮官松井石根,則成了萬人景仰的英雄。松井石根1938年2月奉召回國,離開軍界,其在中國的軍職由另一個陸軍大將畑俊六接替。松井石根回到日本后,寓居富士山下的別墅“洗心莊”。1938年7月26日,橫山健堂在“洗心莊”對松井做了專訪,專訪后即開始《松井大將傳》的撰寫,到1938年12月15日,《松井大將傳》就由八 社出版發(fā)行了,速度不可謂不快。橫山健堂把這本《松井大將傳》交八 社出版,也應該是精心選擇的。所謂“八一宇”,是其時日本軍國主義者為日本侵略東亞鄰國、試圖主宰東亞辯護的理論。“八 一宇”,說白了,就是天下一家,而家長則是日本。這本狂熱地歌頌松井石根侵華“偉績”的書由八 社出版,實在很合適。
這本《松井大將傳》,前面附有多幅照片。首先是松井身著軍服的正面半身照,然后,是松井“隱居”富士山麓的照片。這張照片上,松井身著便裝、頭戴斗笠,坐在“洗心莊”窗外的木階上,懷里抱著一只哈巴狗,一副“寧靜致遠”的神態(tài)。照片上,有松井用鋼筆寫的一句話:“秋意××舊沙場”,寫的是“草書”,字跡又模糊,第三第四兩字認不出。落款是 “昭和十三年初秋 上海上陸一周年 于富士山中××”,最后兩字也認不出。但意思是明白的。1938年初秋,松井在富士山下的別墅窗外照了這張相,紀念一年前的上海登陸。再后面,有松井來中國前參拜明治神宮的照片,有松井在戰(zhàn)場研究地圖的照片,有松井上海登陸后會見記者的照片,有松井在上海會見英國駐華大使的照片,有在南京舉行入城式的照片,有松井慰問傷兵的照片,有松井“凱旋”日本的照片等等。其中有兩張?zhí)貏e值得一提。一張是上海偽政權成立后,松井石根與眾漢奸的合影,一張是松井“凱旋”后把在中國指揮部隊時的佩刀獻給明治神宮的照片。1937年12月5日,日本特務機關扶持的“上海市大道政府”掛牌開張,松井與偽政府眾官員合影。照片上,松井居中,左右各兩個中國人,其中三人穿長袍馬褂,一人則著燕尾服。松井身后站著一排日本軍人。照片邊上的說明文字只有“上海政權成立后紀念攝影”一行字,并未說明與松井合影的中國人是誰。查了一下,這個狗屁的“大道政府”成立時,市長是蘇錫文。又在網上查到蘇錫文照片,方知松井左邊那肥頭胖腦而著長袍馬褂者,便是“市長”蘇錫文了。橫山健堂在《松井大將傳》中特意寫了松井回國后將軍中佩刀“奉獻”給明治神宮之事。橫山健堂說,這把佩刀,是1938年1月30日,松井在上海陣中親自操槌,與隨軍刀匠、陸軍野戰(zhàn)炮兵廠所屬軍刀修理團團長栗原彥三郞共同 “謹制”。查了一下,栗原彥三郞是其時日本的名刀匠。我這才知道,日軍侵華時,軍中有軍刀修理團,隨軍帶著刀匠的。1938年8月18日,松井將這把在上海“謹制”的軍刀“奉獻”給明治神宮?!胺瞰I式”在大雨中進行。上午九時,松井與栗原彥三郞共同捧著這把刀,獻給了明治神宮,而刀匠協(xié)會的會員則肅立兩旁。《松井大將傳》所附的“獻刀照”,照的就是這場景。
橫山健堂在《松井大將傳》的一開頭,便寫了拜會松井前的激動:“與武勛赫赫的松井大將見面,對我來說是非常快樂的事情”;“我對這次見面懷著很大的期待。大概可以說,見偉人如對名山勝水。看取名山之所以‘名’、勝水之所以‘勝’,與鑒賞偉人之所以‘偉’,都能拓展我們的心胸?!敝笓]日本攻上海、陷南京之前的松井石根,只不過是日本的陸軍大將之一,雖在軍中以“支那通”聞名,但畢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然而,半年后回到日本,便成了“偉人”。橫山健堂寫道:“輝煌的南京入城式,乃吾邦有武將以來空前之大光榮?!睋Q句話說,占領南京,是日本有軍隊以來最大的 “武勛”。此前的兩大“武勛”,是甲午戰(zhàn)爭中戰(zhàn)勝中國和日俄戰(zhàn)爭中打敗俄國。1894年的甲午海戰(zhàn),日本海軍戰(zhàn)勝中國海軍,至今還被日本的“右翼”視作日本海軍軍魂的誕生。1904至1905年的日俄戰(zhàn)爭,日本打敗俄國,至今還被日本的“右翼”視作日本陸軍軍魂的誕生。但這兩大“武勛”,都不能與松井石根這一次取得的勝利相比。這一次,是深入中國內地,占領了中國的首都呢!所以,日本舉國若狂。而松井石根也成了空前偉大的武將。
二其實,松井在出征中國前,本已退出了現(xiàn)役。松井于1933年被任命為陸軍大將。1935年8月,日本陸軍人事局長永田鐵山被刺殺,作為特命檢閱使的松井石根引咎辭職,并退出現(xiàn)役。1937年8月,退役兩年的松井又被任命為上海方面軍最高指揮,算是第二次入伍。1938年2月23日,“大本營陸軍部”做出了召回松井石根等八十人的決定。據(jù)南京大屠殺研究者蔡錦松在 《1937年日軍在南京有計劃有組織的大屠殺》一文中說,是因為日軍在南京的暴行激起世界公憤,日本的“大本營”才不得不把松井等人召回(1)。松井石根二次入伍,只有半年多時間。沒有這半年多的重操舊業(yè),松井石根只不過是一個社會知名度并不算高的陸軍大將,絕不可能成為舉國景仰的“名將”。然而,沒有這半年多的重操舊業(yè),松井石根也許就能夠在富士山下壽終正寢,不至于被送上東京巢鴨監(jiān)獄的絞刑架。
1937年8月,當日本決定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時,為什么是已退役的松井石根被選中,成了上海方面軍最高指揮官呢?我想,這是因為松井石根具備兩個條件:一、有與歐美各國打交道的經驗;二、是老牌的“中國通”。
上海有歐美列強的租界,占領上海,必然要與列強發(fā)生關系。1937年的日本,還不敢公然與英、美、法等西方國家翻臉。攻占東方魔都上海、君臨中國首都南京,都有一個與西方列強周旋的問題。而要與列強周旋,須是那種與西方列強打過交道之人,而松井石根恰恰是這樣的軍中要人。日俄戰(zhàn)爭爆發(fā)時,松井石根是陸軍大學的學生,他中止學業(yè),參加了戰(zhàn)爭,任步兵第六聯(lián)隊中隊長。戰(zhàn)爭結束后,松井重入陸軍大學,畢業(yè)后進入參謀本部,任參謀,隨即被派駐法國。從法國回國后,又被派駐北京、上海,任駐華武官。從中國回國后,又在參謀本部任職,不久,又被派駐法屬印度支那。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松井石根則被派駐巴黎。隨后,松井在中國廣泛活動。橫山健堂寫道,在革命動亂的中國,突然出現(xiàn)了松井將軍的身影。從上海到南京、到漢口,在長江沿線奔波,更到北京、到天津,與活躍在社會動亂臺前幕后的中國要人保持接觸、聯(lián)系。1922年,日本派兵西伯利亞,干涉俄國革命,松井任海參崴派遣軍情報參謀。從海參崴回國后不久,又被派到中國,任哈爾濱特務機關長。從哈爾濱回國后,松井先是在福岡的第三十五旅團任旅團長,后又回到參謀本部任第二部部長。再后來,到善通寺第十一師團任師團長。1932年,國際裁軍會議在日內瓦召開,松井作為日本陸軍代表出席了裁軍會議。從日內瓦回國后,松井被派駐臺灣,任日本駐臺部隊司令。
有豐富的與西方列強打交道的經驗,是松井在1937年被任命為上海方面軍最高指揮官的一種原因,而是老牌的中國通則是松井石根在緊要關頭出任這一要職的另一種原因。在 《松井大將傳》中,橫山健堂濃墨重彩地描繪了作為中國通的松井石根的形象。橫山健堂反復強調,從很早時候起,松井就以中國通而聞名日本軍界。松井石根于1878年出生于名古屋。據(jù)橫山健堂說,松井的父祖都對“漢學”有強烈興趣,這對松井后來成為中國通也有一定影響。在名古屋小學畢業(yè)后,松井便到東京,進入軍事學校學習。從這時候起,松井便開始學習漢語、研究中國。此后無論在哪里,都沒有中斷對中國的研究,后來,松井又前后駐華十三年,終于成為日本軍界著名的中國通。
明治以后日本軍中的中國通,并非松井石根一人,而有很多很多。明治維新以后,日本軍界有一股研究中國、爭當中國通的潮流。研究中國、成為中國通,當然是為侵占中國、主宰中國做準備。眾多的軍人中國通,在侵華戰(zhàn)爭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橫山健堂的《松井大將傳》,有一章題為“作為支那通的松井將軍”。這一章開頭一段寫道:
進上海、陷南京、占漢口,皇軍的進擊勢如破竹,戰(zhàn)果日益擴大?;受姼静幌袷窃趪庾鲬?zhàn),倒恰如在國內行軍。其之所以能如此,當然要歸因于天皇的威光。但是,不能不指出的是,我軍對支那地理、國情的通曉,也是重要原因。我軍在支那行動,感覺與在國內無異。對孤懸萬里異域的軍隊,國內民眾沒有絲毫擔憂。這不能不說是明治以來我國的支那研究急速進步發(fā)達的結果。換言之,是所謂支那通們努力的結晶。雖說同是支那通,但相互也是千差萬別的。支那通自身的情形各各不同,對中國研究的方面也并不一樣,但優(yōu)秀的陸軍軍人,無疑是支那通的重要組成部分,而我們的松井將軍,又是陸軍支那通中的佼佼者。而且,應該首先強調的是,松井將軍是在支那建立了不朽功勛的支那通。
《松井大將傳》中的這段話,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說侵華日軍“不像在國外作戰(zhàn),恰如在國內行軍”,這是在說,進入中國的日本軍人,像中國人一樣了解中國。但實際上,當年侵入中國的日本軍人中,有些人可能比中國人更了解中國。據(jù)說,1920年代直奉戰(zhàn)爭爆發(fā)時,交戰(zhàn)雙方都向日本人借地圖,因為這些中國軍隊并沒有像樣的中國戰(zhàn)場的地圖,而日本人卻早已繪制了精確的交戰(zhàn)地域的地形圖。據(jù)說,日本人攻占南京時,手持的南京地圖上,連南京的每一口小池塘都標繪得十分準確,而那時的中國人,并沒有繪制出如此精確的首都地圖。
三橫山健堂寫《松井大將傳》,在談到日本軍隊的節(jié)節(jié)勝利時,沒有強調日軍武器的精良,也沒有強調日本軍人的訓練有素,倒是把日本陸軍中有大量中國通,視作日本取勝的根本原因。全書大半篇幅,述說的是明治以來日本陸軍中持續(xù)不斷的研究中國的熱潮。橫山健堂強調,明治以前的日本人,只知一味崇拜中國文化,其實并不真正懂得中國。如果說明治以前日本也有真正的中國通,那就只能是被中國人稱作 “倭寇”的那類人。橫山健堂這樣梳理了日本的中國研究史:
筆者此時此際,祈求支那研究日益昌盛,為此,想把支那通出現(xiàn)的由來,以及到產生松井將軍這種人物的經過,略做敘述。日本建國以來,關系最緊密的國家,是隔海鄰邦支那,這是毋庸贅言的。雖說文化上的交流自古便有,但二千年來,日本的支那研究卻一直舉步不前。支那通的出現(xiàn),是明治以后的事。如果明治以前日本有可稱為支那通的人,那大概就是那些倭寇吧。他們從日本出發(fā),在支那的海岸登陸,甚至深入揚子江流域,因而通曉南支那的情形。明治以前,倭寇以外可稱為支那通者,在日本是找不到的。漢學家雖然多而又多,但他們中潛心于儒學研究者有之,但研究支那和支那人者,則可以說幾乎沒有。僅僅有些人在長崎的支那館接觸過幾個支那人而已。通過文學,支那的人物、山水燦然耀眼地出現(xiàn)在日本人眼前。所以,明治以前的日本學者,都過高地估計了支那和支那人。二千年來,日本人并不知曉真實的支那,只一味沉溺于中國的文學藝術之中,對中國古代的英雄和風景憧憬不已。漢學家們甚至討論過孔子、孟子如果率大軍攻打日本、日本如何應對這類愚蠢的問題。終于出現(xiàn)了支那通,是因為日本變成了明治以后的日本。在明治初年,支那研究還未開始,有志之士們便開始英氣勃勃地探討大陸策略了。朝野中都有一部分人,摩拳擦掌地想與支那開戰(zhàn)。與支那開戰(zhàn)一事雖然暫時擱置,但值得大書特書的是,維新元勛們已痛感支那研究是當務之急。
“明治以前的日本學者,都過高地估計了支那和支那人”,這句話也讓我想起來就難受,但是,又不能不承認橫山健堂說出了某種真相。明治以前的日本學者,都是通過中國古代的文史典籍了解中國,因而把中國和中國人想象得十分美好、偉大。我們知道,中國古代文史典籍中的中國和中國人,與現(xiàn)實中的中國和中國人,是相差得很遠的。橫山健堂指出,在明治初年,日本便有一些人想要與中國開戰(zhàn)了。這讓我們明白,他們剛剛搞了幾年維新,就想打中國了。雖然與中國開戰(zhàn)作為一種 “大陸策略”暫時擱置,但日本卻掀起了研究中國的熱潮。這讓我們明白,在日本,是先有與中國開戰(zhàn)的沖動、設想,后有研究中國的熱潮的。這意味著,研究中國,一開始就是作為與中國開戰(zhàn)的一種準備而進行著的。其實,只要想想為何日本陸軍中“支那研究”特別盛行,陸軍軍人中“支那通”也特別多、特別“優(yōu)秀”,就能明白這道理了。中國研究,一開始就不是一種純粹的學術研究。至于為何在陸軍中中國研究特別盛行,道理也很簡單。因為陸軍要進入中國內部,要“腳踏實地”地占領、蹂躪、支配中國,所以特別需要了解中國。海軍在海上與艦艇作戰(zhàn)、空軍在空中與飛機搏斗,都不怎么需要了解中國。
橫山健堂說,雖然明治初年日本的“志士”便把中國研究當作了當務之急,但真正的中國研究,要到“日清戰(zhàn)爭”(中日甲午戰(zhàn)爭)之后才有可能。因為在甲午戰(zhàn)爭之前,日本人鮮有深入中國內地者。有志于研究中國者,基本上不能親自踏上中國土地,對中國進行切實的實地考察,只能通過閱讀書本資料研究中國,而這樣的研究,永遠只能是隔靴搔癢。甲午戰(zhàn)爭后,日本人進入中國變得容易了,于是才有真正的“支那通”出現(xiàn)。橫山健堂認為,第一個可稱為“支那通”的人,應是福島中佐:“獨自騎馬穿越西伯利亞而成為世界名人的福島中佐,是最初的支那通。中佐是語言奇才,精通支那語,能夠與支那人自由地交談。”這個福島中佐,即是在日本被稱為情報戰(zhàn)爭之父的福島安正,此人生于1852年,死于1930年。1892年2月,福島結束日本駐德武官的工作,獨自騎馬,在零下數(shù)十度的嚴寒中穿越西伯利亞,轟動世界。福島不只穿越西伯利亞,還穿越了蒙古草原和中國東北地區(qū)。福島安正,并非如今天的旅游家,為“穿越”而“穿越”、為挑戰(zhàn)極限而挑戰(zhàn)極限,福島是為了考察地形、搜集情報,為日本的對俄、對華戰(zhàn)爭服務。
橫山健堂在這本1938年寫的書中反復提及日本的“大陸策略”“大陸經綸”。所謂“大陸策略”“大陸經綸”,就是日本要成為東亞的主宰,日本要率領東亞國家對抗歐美。而成為東亞的主宰,主要是成為中國的主宰。所以,所謂“大陸策略”“大陸經綸”,按日本人的說法,無非就是“支那策略”“支那經綸”。橫山健堂在書中有一段話,讓作為中國人的我感慨萬分:
只有在充分研究支那的基礎上,才可能實現(xiàn)大陸策略。研究支那的國民性和地理狀況,對于我國踏上亞洲大陸、掌握東洋霸權、謀求東洋永久和平,是第一要務,可是,日本人經二千年之久,都未成就這一偉業(yè)。明治以來,支那通的苦心,正在于實現(xiàn)這一目標。如今,日本進行著千古未有之圣戰(zhàn),看到皇軍在支那作戰(zhàn)如同在國內行軍,我們不能不由衷地感謝支那通的熱誠與努力。而現(xiàn)階段,支那通中著名者,不能不首推松井將軍。
橫山健堂抱怨古代日本人未能及時實現(xiàn) “大陸策略”“大陸經綸”,似乎二千年間任何時候日本想主宰東亞便能做到,實在可謂“熱昏的胡話”。1938年的橫山健堂,正在喪失常識、喪失理智、喪失理性。而這種精神現(xiàn)象決非只出現(xiàn)在橫山健堂一人身上,應該說是其時日本朝野的普遍精神狀況。正是這種近乎瘋狂的精神狀態(tài),使得日本偷襲珍珠港,對美國宣戰(zhàn),最后一敗涂地。
四讀橫山健堂寫于1938年的《松井大將傳》,我知道了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人和事。但是,也遇上一些以前知道的人和事,這些人和事,此前是在別的書上讀到的。在《松井大將傳》中遇上這些人和事,便有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中國著名的中日關系史研究者汪向榮的 《日本教習》一書,1988年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2000年,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了修訂本。所謂日本教習,就是在中國的各級新式學校任教的日本教員。《馬關條約》簽訂后,不僅有眾多日本人來中國的學校任教,也有日本人干脆到中國辦學校。在《日本教習》中,汪向榮指出:
日本人在中國辦學校,最早的是荒尾精于光緒十六年(1890)在上海創(chuàng)辦設立的日清貿易研究所,不過到1894年因經費無著而停辦;這學校并不是以中國人為對象,而且創(chuàng)辦的目的也和一般學校不同。(2)
汪向榮說荒尾精創(chuàng)辦的日清貿易研究所不以中國人為對象,那么,是以日本人為對象了,是在中國辦學校培訓日本人了。日本人在中國辦學校,專招日本人,果如此,事情本身便有點怪。汪向榮說,這學校“創(chuàng)辦的目的也和一般學校不同”,但如何不同,沒有說,可謂語焉不詳。緊接著,汪向榮寫道:
東亞同文會成立以后,就把在中國創(chuàng)辦學校為任務,并以“開發(fā)中國人風氣”為目的,專收中國學生;另外還設立了一些以訓練到中國工作的日本人為對象的學校。(3)
據(jù)汪向榮說,在20世紀初葉,東亞同文會經營的學校有:福州的東文學社,創(chuàng)辦于1898年,后更名為全閩師范學堂;泉州的彰化學堂,創(chuàng)辦于1899年;彰州的中正學堂,創(chuàng)辦于1899年;廈門的東亞書院,創(chuàng)辦于1900年;南京的同文書院,創(chuàng)辦于1900年,后遷往上海,并更名為東亞同文書院;天津的中日學院,創(chuàng)辦于1901年;漢口的江漢中學,創(chuàng)辦于1902年。這時期,由日本人在中國創(chuàng)辦而不屬于東亞同文會的學校,則有天津的東文學堂,創(chuàng)辦于1899年;北京的東文學社,創(chuàng)辦于1901年;南京的東文學堂,創(chuàng)辦于1901年;上海的留東高等預備學堂,創(chuàng)辦于1905年;此外在各地還有不少。汪向榮說:“這些學校里,除以中國學生為對象,校長由中國人擔任以外,其他各職概由日本人擔任。 ”(4)
橫山健堂在 《松井大將傳》中也寫到了荒尾精。是這樣寫的:
支那研究的明星是荒尾精。最初,荒尾精在上海創(chuàng)辦了貿易研究所,這雖是小小不言的事,但這個研究所招收的少數(shù)青年中,出了河野久太郞、白巖龍平等才俊。這個貿易研究所,后來變成了東亞同文書院。同文書院的業(yè)績,是眾所周知的,毋庸我在此細說?;奈簿珜嵞俗孔R之士,遺憾的是英年早逝。荒尾精本是陸軍軍人,曾任中尉。明治二十年前后,荒尾精辭去軍職,深入中國,在漢口招攬志同道合者,其中之一的浦敬,據(jù)說十分杰出,可惜在新京(長春)遇害。浦與福田雅太郞將軍是同鄉(xiāng)。
橫山健堂讓我們知道,是荒尾精的貿易研究所變身為東亞同文書院。本是日本陸軍中尉的荒尾精,在上海創(chuàng)辦的貿易研究所,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個情報機構。而后來的同文書院和日本人在中國各地創(chuàng)辦的各種學校,除校長外,其他各職均由日本人擔任,也可認為,這些日本人,除教務外,也擔負著搜集中國情報,研究中國政治、經濟、文化和中國國民性的特殊任務。
甲午戰(zhàn)爭以前,中日之間的人員來往頗為不易。1895年《馬關條約》簽訂后,兩國的人員外來變得十分容易了,到了免除簽證的程度。許多許多日本人來到中國,也有許多許多中國人去往日本。汪向榮在《日本教習》中說,當時日本政府對日本人移居中國大加鼓勵,因而在日本形成了一股“清國熱”。據(jù)統(tǒng)計,明治二十三年(1890)時,在中國的日本僑民總數(shù)只有863人,其中就有734人居住在上海。到明治三十二年(1899)時,就增至1725人,到1916年已有104275人了,二十五年間增長了一百二十倍還多。(5)
汪向榮強調了 《馬關條約》簽訂后的十幾年間,眾多日本人來到中國,對中國各方面的現(xiàn)代化起了積極作用。任達則認為1898至1907年是中日關系的“黃金十年”,是近代中日的“蜜月”期,這十年間許多中國人到日本、許多日本人到中國,對中國邁入現(xiàn)代社會意義重大。橫山健堂在《松井大將傳》中,則從“大陸經綸”“大陸策略”“支那研究”的角度,回顧了中日間的這段“蜜月”:
把有為的軍人源源不斷地送往支那、開始支那研究、培養(yǎng)軍人支那通,是其時的參謀總長川上操六的雄略……日清戰(zhàn)爭 (甲午戰(zhàn)爭)一結束,川上立即著手日俄戰(zhàn)爭的準備,實在顯示了他的遠見卓識。在向支那派遣人員的同時,也向俄國派遣人員。川上令其時的參謀大尉田中義一學習俄語,并很快將其派往俄國。川上考慮到,一旦與俄國開戰(zhàn),戰(zhàn)場一定在支那領土上。到那時,即使不能得到支那的援助,至少要做到不受支那的掣肘。為此,要對支那采取懷柔政策……日本的軍事顧問被送往支那,支那的少壯軍人也到日本來留學。派往支那的軍事顧問,全都成了支那通……隨著日支關系的日益親密,日本的軍人支那通也層出不窮。支那的國民性,往往出乎其他文明民族的想像。僅僅通過讀書,無法真正懂得支那的國民性,必須在支那實地生活和進行探險般的考察,才能得其要領。在我們的支那通中,有人甚至到過那種只須一塊銅板便可住一晚的腹地,他們的艱辛由此可見一斑。
在這個中日關系的“蜜月期”,許多日本人,尤其是許多日本軍人來到中國。他們到中國的通衢大邑,也到中國的窮鄉(xiāng)僻壤。他們研究中國的地理,也研究中國的人文。他們研究中國的方方面面。他們對中國的“國民性”尤其留意。其時中國的軍政要人、知識分子,有幾人能像這些日本軍人那樣切切實實地研究中國呢?說這些日本軍人比其時中國高談闊論的軍政要人、知識分子更懂得中國,似乎也有些道理。
中國的學者汪向榮、美國的學者任達,認為中日關系的“蜜月期”,許多日本人來到中國,促進了中國從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的轉型,這當然是不能否定的事實。但日本的學者橫山健堂在1938年便強調,這期間許多日本人,尤其是許多日本軍人來到中國,成為中國通,這使得后來日軍侵入中國后,不像是在國外作戰(zhàn),恰如是在國內行軍,這同樣有道理。
五橫山健堂只是從宏觀的角度論述了日軍中的中國通在侵華戰(zhàn)爭中的作用,沒有具體的例證。我在這里不妨補充一個實例。
從 “革命樣板戲”《沙家浜》中的一個情節(jié)說起?!渡臣忆骸罚?970年5月演出本)第五場 《堅持》,演的是新四軍指導員郭建光等傷病員在缺糧斷藥的情況下在蘆葦蕩“堅持”著,忽然,“汽艇聲,一戰(zhàn)士上”。該戰(zhàn)士向郭建光報告:“報告!湖面上發(fā)現(xiàn)汽艇!”郭建光答道:“哦!繼續(xù)監(jiān)視!”接著,郭建光命令葉排長:“帶兩個同志到前邊警戒!”又命令班長和小凌“照顧重傷員”。隨即命令大家“做好戰(zhàn)斗準備”。于是,“眾注視著汽艇聲音方向,汽艇聲漸漸轉弱”。這時,到前邊警戒的葉排長過來報告:“指導員,汽艇往沙家浜開去了。”郭建光分析道:“根據(jù)情況判斷,鬼子是撤退了,剛才響了一陣槍,現(xiàn)在又發(fā)現(xiàn)汽艇……”葉排長接話:“汽艇,只有日本鬼子才有啊?!?/p>
鬼子的汽艇聲,令這些新四軍指戰(zhàn)員十分緊張,這是因為,在江南的河湖港汊,汽艇是十分適用的作戰(zhàn)工具。速度快,機動靈活,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都可以去。郭建光們藏身在蘆葦蕩,如果被鬼子的汽艇發(fā)現(xiàn),那是絕對逃不掉的,所以,郭建光們聽見汽艇聲便高度緊張。1937年,日本人從上海登陸,便運來了汽艇,說明他們早就懂得在中國的江南水鄉(xiāng)作戰(zhàn),汽艇十分重要,而他們也早就制造了大量汽艇,放在那里準備著。而這一點,可能與著名的岡村寧次有關。
曹聚仁在 《蔣百里評傳》中寫到過這樣一件事:
“一·二八”以后,百里曾經和岡村寧次(日本戰(zhàn)略家,“八·一三”以后指揮日軍在華侵略的統(tǒng)帥)閑談,岡村說到太湖地區(qū)作戰(zhàn),非使用橡皮汽艇在河面機動攻擊不可。百里便向當局建議:趕快組汽艇攻防隊,至少要有六百艘以上汽艇。哪知,我方尚未籌購,而“八·一三”淞滬戰(zhàn)爭發(fā)生,日軍已運用汽艇控制河沼地區(qū),迂回到福吳國防線后面去了。(7)
由此可知,運用汽艇在江南水鄉(xiāng)作戰(zhàn),可能是岡村寧次的主意。很可能在1932年“一·二八”以后,岡村寧次便向日本有關當局建議準備充足的汽艇,而當局也采納了這一建議。日本的汽艇終于在淞滬戰(zhàn)爭中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淞滬抗戰(zhàn)時,中國方面本來構筑了錫澄線和吳福線兩條國防線阻擊敵人向南京方面挺進。所謂錫澄線,即無錫到江陰一帶的防線(江陰簡稱“澄”);所謂吳福線,即從吳縣到常熟福山鎮(zhèn)一帶的防線??墒?,打起來后,日軍根本無須沖破陸上防線,只用小汽艇便把部隊由水道運送到了防線后方。
黃仁宇在《從大歷史的角度讀蔣介石日記》中也寫到了汽艇在淞滬戰(zhàn)爭中的表現(xiàn):
日軍登陸后施行大小迂回,占領嘉興、淞江,又以汽艇橫渡太湖,直逼溧陽,更以一部兵力出安徽,經由廣德、宣城及蕪湖完成對南京之大包圍……(8)
以汽艇橫渡太湖的戰(zhàn)術,岡次寧次至遲在五年前的1932年便想好了。岡村寧次之所以想到在太湖地區(qū)作戰(zhàn)須有橡皮汽艇,是因為他也正是一個日本陸軍中的“支那通”。
岡村寧次1913年畢業(yè)于日本陸軍大學,到參謀本部任職。1917年到中國,在日本駐華武官處工作。1919年回國后,長期在陸軍參謀本部從事中國研究。1925至1927年間,任北洋軍閥孫傳芳的軍事顧問,介入中國內戰(zhàn)??梢韵胍?,當岡村寧次在中國,面對中國的山山水水時,總在想著,一旦有一天日軍打入中國,在這些地方該如何作戰(zhàn)。
岡村寧次是這樣,其他的大大小小的日本陸軍“支那通”也是這樣。數(shù)十年間,當他們在中國的通衢大邑、窮鄉(xiāng)僻壤游走著、打量著時,當他們付出一個銅板后躺在那滿是臭蟲跳蚤的床板上時,他們都在想著一旦有一天打到這里,該如何行動。宜乎終于真的打進來時,他們不感到是在國外作戰(zhàn),倒覺得是在日本國內行軍了。
日本陸軍軍人到中國來研究中國,最初是不能穿著軍服的,身著軍服會受到百姓的攻擊。橫山健堂在《松井大將傳》中關于此事的敘說也很耐中國人尋味:
日清戰(zhàn)爭雖然以日本大勝、獲得巨額賠償告終,但戰(zhàn)爭發(fā)生在萬里長城以外,支那人中仍然有許多人不知道日本的強大。日本軍人仍然不能身著軍服進入支那內地。見到身著軍服的日本人,支那人會采取投擲石塊一類的攻擊行動。日本的軍人身著軍服在中國內地活動而不受攻擊,始自明治卅二年。這一年,現(xiàn)今的井戶川辰三將軍以大尉的身份被派駐重慶。溯揚子江而上到達重慶的旅程,艱辛異常,但是,大尉是身穿帝國軍人的軍服堂堂正正地進入重慶的,一路上沒有受到投擲石頭一類的攻擊。
明治三十二年,就是1899年。1899年時,哪怕是重慶這樣的腹地,中國人也都知道了日本的強大,因而不敢向日本軍服表示不滿了。這讓我想到魯迅在寫于1934年的《從孩子的照相說起》中說到的自己的孩子的“遭遇”。魯迅說,自己的孩子“健康、活潑、頑皮”,“但那健康和活潑,有時卻也使他吃虧,九·一八以后,就被同胞誤認為日本孩子,罵了好幾回,還挨過一次打——自然是并不重的。這里還要加一句說的聽的,都不十分舒服的話:近一年多以來,這樣的事情可是一次也沒有了?!保?)1931年的時候,上海的中國人還敢對疑似日本小孩的孩子罵上幾句,甚至還敢“并不重”地打幾下。(那打,也就是做做樣子,沖著孩子表示對日本的憤怒而已?。┒搅?934年,日本的強橫比幾年前更甚,于是上海的中國人,連對疑似日本小孩的孩子,也不敢橫眉怒目了。
六橫山健堂的《松井大將傳》中,讓作為中國人的我感到心痛、感到“有趣”,感到不知是應該心痛還是應該感到“有趣”的事情,有許多,再說幾件。
橫山說:“這回的圣戰(zhàn)中,在南支那,竟有中國人問日本兵到中國來是與誰打仗,令日本兵驚訝得合不攏嘴?!辈⑶腋锌卣f,由于中國太大,任何大戰(zhàn)發(fā)生時,都有些中國人不知國內正在進行關乎國家生死存亡的大戰(zhàn)。想一想,橫山說的的確是事實。任何時候,都有些中國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橫山強調了在淞滬戰(zhàn)役中,日本飛機的威力。從8月23日開始,在大場鎮(zhèn)、真茹、北新涇一帶,每天都有百架以上的日本飛機在空中盤旋,它們到處投擲炸彈,用機槍向下掃射。它們終日不停地投彈、掃射,不給中國軍隊絲毫喘息之機。到夜晚,便發(fā)射照明彈,把夜空照得如同白晝,以使投彈和射擊繼續(xù)進行。這樣做的目的,是消滅中國軍隊的戰(zhàn)斗力和阻止增援部隊的到來。中國軍隊,每天二十四小時都在日本飛機的壓制之下,每天只吃兩頓飯,早晨五點左右一次,傍晚六點左右一次。有時候,甚至一天只能吃一頓飯。由于白天根本無法活動,中國軍隊只能在夜間行動。日本軍隊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可發(fā)動攻擊,中國軍隊則只能夜間襲擊,所以,中國軍隊能夠行動的時間,充其量只有日軍的一半。中國軍隊往往在夜間吹著嗩吶、敲著大鼓襲擊日軍。淞滬一帶小河小溪與塹壕縱橫交錯,雙方戰(zhàn)線也是交相混雜,甚至有敵我處于同一戰(zhàn)壕的事情發(fā)生。有過這樣的事:日本士兵在戰(zhàn)壕中睡覺,早晨一睜眼,發(fā)現(xiàn)身邊睡著中國士兵。這個時候,誰先睜眼誰便是勝利者。
橫山在書中寫了一個“笑話”。一支日本軍隊在激烈戰(zhàn)斗后,又累又餓,都想吃點甜食。但都知道是妄想。這時,有士兵報告,發(fā)現(xiàn)了一座糖山,所有人都以為是說笑話,都笑了。但過去一看,真有一袋袋砂糖堆積著。原來,中國軍隊用成袋的砂糖構筑工事。橫山健堂說的這件事,與黃仁宇在《從大歷史角度讀蔣介石日記》一書中說的一件事形成對照。黃仁宇說,淞滬戰(zhàn)事緊張之際的9月24日,蔣介石曾手書宋子文以麻袋“交南市朱逸民五萬只,南翔第六師轉陳辭修五萬只,其余三十萬只皆運蘇州交顧墨三兄可也”。黃仁宇議論道:“如是許多麻袋有何用場?視其下令日期及指定之交納地點,似為準備填塞泥沙作為巷戰(zhàn)之用,然則此項外置,不由軍需軍械人員籌辦,亦不經參謀設計分配,即由統(tǒng)帥決定,麻袋又不在后方購買向前輸送,而在租界內采辦,似此種種舉措均超過常情。主要原因為缺乏經費預算及交通工具,而此時宋子文則為資源委員會之副委員長,而又以中國銀行董事長之身份,在上海外灘置有寫字間,所購麻袋可以朝發(fā)夕至?!保?0)調配構筑工事的麻袋這等事,居然要最高統(tǒng)帥親自謀劃,可見蔣介石這仗打得何等艱難。而竟然用砂糖代替泥沙,只能理解為情況緊急,把某處倉庫里成袋的砂糖直接運到了戰(zhàn)地。
還是回到橫山健堂反復強調的 “支那通”問題。《馬關條約》簽訂后,中國也有許許多多人去往日本。中國去往日本的人,肯定遠遠多于日本來到中國的人。日本人可以研究中國,可以為研究中國而深入那種一塊銅板便可住一晚的荒寒之地,那么,中國人當然也可以研究日本。然而,到日本的中國人,似乎并沒有多少人有研究日本的興趣,按魯迅的說法,他們到了國外,往往只是每天關起門來燉牛肉吃。1931年“九·一八”之后,中國人才覺得應該了解日本,于是,期刊爭發(fā)研究日本的文章,多家書鋪宣稱要出版研究日本的小冊子。這促使魯迅寫了《“日本研究”之外》一文。魯迅說:
怎么會突然生出這許多研究日本的專家來的?看罷,除了《申報》《自由談》上的什么“日本應稱為賊邦”,“日本古名倭奴”,“聞之友人,日本乃施行征兵之制”一流的低能的談論以外,凡較有內容的,那一篇不和從上海的日本書店買來的日本書沒有關系的?這不是中國人的日本研究,是日本人的日本研究,是中國人大偷其日本人的研究日本的文章了。
當日本人打進來了,中國人才覺得要了解日本,但是,除了低能的謾罵外,便只能剽襲日本人的日本研究充作自己的日本研究。所以魯迅說:
在這排日聲中,我敢堅決的向中國的青年進一個忠告,就是:日本人是很有值得我們效法之處的。譬如關于他的本國和東三省,他們平時就有很多書……關于外國的,那自然更不消說。我們自己有什么?除了墨子為飛機鼻祖,中國是四千年古國這些沒出息的夢話而外,所有的是什么呢?(11)
七八十年過去了,情形有了根本的改變嗎?那些動輒聲稱要打到東京、蕩平日本的勇士們,你們了解日本嗎?你們研究過日本嗎?如果還沒有研究過,那打算什么時候開始你們的日本研究?
2015年11月20日星期五凌晨
注釋:
(1)見陳安吉主編《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史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安徽大學出版社1998年1月版,第132頁。
(2)(3)(4)(5)汪向榮:《日本教習》,中國青年出版社2000年7月版,第68頁,第68—69頁,第69頁,第68頁。
(6)【美】任達:《新政革命與日本——中國,1898—1912》,李仲賢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年3月版,第78頁。
(7)曹聚仁:《蔣百里評傳》,東方出版社2010年1月版,第71頁。
(8)(10)黃仁宇:《從大歷史的角度讀蔣介石日記》,九州出版社2008年1月版,第137頁,第145—146頁。
(9)見魯迅《且介亭雜文》。
(11)見魯迅《集外集拾遺補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