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樹德
(廊坊師范學院,河北 廊坊 065000)
艾蕪筆下的西南邊地風情
李樹德
(廊坊師范學院,河北廊坊065000)
艾蕪在風華正茂的歲月,含辛茹苦地領略了西南邊陲和華緬雜居的異邦的風光習俗、人情世態(tài)。艾蕪這種奇異獨特的人生閱歷,與他在五四時期就開始獲得現(xiàn)代意識相撞擊,便迸發(fā)出璀璨的藝術靈感的火花,從而寫出一舉成名的短篇小說集《南行記》?!赌闲杏洝芬院?,艾蕪又有短篇小說集《南國之夜》在上海良友圖書公司1935年3月出版、《山中牧歌》在上海天馬書店1935年9月出版、《夜景》在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11月出版、《海島上》在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9年5月出版、中篇小說集《芭蕉谷》在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6月出版?!赌闲杏洝烦霭?0年后,艾蕪有《南行記續(xù)篇》在作家出版社1964年9月出版。這些小說集里的不少作品依然沿襲了《南行記》中南國異域的生活題材,雖與《南行記》相比,那種奇特中帶有神秘、野蠻中未失古樸的色彩有所減淡,但卻增強了進步的社會意識。
艾蕪是最早描寫西南邊疆地區(qū)下層社會風貌和異國人民在殖民地統(tǒng)治下困苦生活的作家之一,對于開拓中國新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做出了重要貢獻。傳奇性的故事、綺麗的地方色彩、帶有神秘氣氛的邊疆生活和人物,使他的作品具有鮮明的抒情風格和浪漫情調(diào),這也是艾蕪作品的一大特色。艾蕪有較強的藝術概括能力與處理題材的魄力,善于把一個平淡的故事寫得娓娓動聽,以景物和環(huán)境烘托出人物內(nèi)心的活動,使形象逼真感人。
艾蕪通過對滇緬邊地的環(huán)境描寫,對居住在那里的傣、景頗等民族人的衣著打扮、飲食習慣、交際方式、方言土語的描摹,來表現(xiàn)西南邊地的神秘、野蠻和古樸。這種環(huán)境、民情、風俗的描寫,在艾蕪的西南邊地小說里,隨處可見,俯拾皆是?!拔髂线叺匦≌f”得名于沈從文的中篇小說《邊城》,它特指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沈從文、艾蕪、蹇先艾等現(xiàn)代作家為主的反映西南邊地生活的小說。
先說環(huán)境。
環(huán)境描寫主要指的是對小說人物所處的具體社會環(huán)境和自然環(huán)境的描寫,社會環(huán)境是指能反映時代特征的建筑、場所、陳設等景物;自然環(huán)境主要指自然界的景物,如季節(jié)變化、風霜雨雪、山川湖海、森林原野等。眾所周知,在小說中環(huán)境描寫可以交代故事發(fā)生的地點或者背景,渲染氣氛,烘托人物的心情,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艾蕪小說中有許多對遠離現(xiàn)代文明的滇緬邊地自然風光的描寫,這些描寫充滿異域情調(diào),充滿野性氣息。在這里,讀者可以聽到山風卷著松濤傳來的呼嘯如《松嶺上》所寫,和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老虎和豹子的吼叫如《芭蕉谷》所寫;在這里,讀者可以看見千百年來從未留下人類足跡的醬紅色泥土如《荒山上》所寫、和峰巒上竹葉交錯編制出的鬼魅般黑影如《紅艷艷的罌粟花》所寫;在這里,還有咆哮的江河上巨蟒般的索橋、銀蛇樣溪流中黑郁郁的深谷以及奇奇怪怪的巖洞,寂無人煙的林莽……艾蕪把敘事和抒情、自然與人融合在一起,形成了自己清新明麗、奇特自然的藝術風格。
請看《我的旅伴》中兩段作者對自然環(huán)境的描寫。
夜間躺在床上,聽見大盈江的水聲,碰在江中石上,格外吼得宏大,仿佛這小小的山谷,都給它震動了似的。從竹壁縫中看出去,樹間有無數(shù)的螢火蟲,在輕輕款款地飛動。江對面壁立的老山林子,聳在星空下面,黑郁郁的樣子比白天更顯得獰猛。早上起來,又是江流吼聲,又是四山猴子叫聲,而且又是晶輝朗耀的晴天,要不是我不久之后,又轉來到這里,做了五個月的苦工,生活中摻雜進大量的雨霧、泥濘、馬糞和瘧疾,那以我生平所見的山來看,曾經(jīng)給我留下最清新最明媚的記憶的,怕要算我走過這三天的克欽山了。
大盈江位于德宏州盈江縣境內(nèi)。距昆明約八百公里,發(fā)源于騰沖縣的膽扎河和檳榔江,在盈江縣舊城匯合后稱大盈江,過虎跳石后從南奔江口出國境,流入緬甸伊洛瓦底江。這是“我”在與旅伴一起去緬甸經(jīng)過的地方。江水和山巒是美麗壯觀的,但“我”在這里的生活卻并不美好,因為里面“摻雜進大量的雨霧、泥濘、馬糞和瘧疾”。
歐化了的八莫,晚間戴上電燈的花朵,越發(fā)現(xiàn)出炫人眼睛的美麗。有些柏油街道的兩旁,點綴起小小的庭園,長著許多枝葉茂盛的小樹,拿紅綢綠綢做窗簾的西式房屋,把五色珠子做窗簾的緬式屋宇,都用明媚的眼睛,在綠蔭中窺了出來,鋼琴、緬甸提琴,則在里面愉快地伴著合唱的歌聲。緬甸廟子里,僧人做著晚禱,長久地敲著鐘聲。印度人駕駛的馬車,還不時在緩緩散步的人叢中,急速地丁當著。江上的小船,帶著紅色的燈火,悠悠徐徐地在浮動。水面吹著清風,涼快異常。
八莫地處中緬邊界,一直是中緬兩國陸路交通和貿(mào)易的重鎮(zhèn)。作者描寫了電燈、西式房屋、鋼琴和僧人,以及印度人駕駛的馬車和江上的小船。讀到這里,我們深深地感受到異域的風情。
再說民族服飾。
西南邊地是多民族集聚的地方,那里生活著傣、景頗、彝、哈尼、苗等十幾個民族的人民。不同民族人物的差異,首先直觀地表現(xiàn)在服飾上。服飾是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綜合作用的產(chǎn)物,是一個民族的標志與文化的象征。在文學作品中,對服飾的描寫可以表現(xiàn)人物的性格特征,反映人物的精神面貌,暗示人物的生活遭遇,體現(xiàn)不同的社會背景文化。艾蕪小說中,有大量對邊地不同民族人物服飾的描摹,仍以《我的旅伴》中所寫為例。
一個頭上包有尺多高黑紗的傣族女人,盤足坐在地上,黑布裙子包著膝頭,一雙象牙色的足板露在外邊,她在賣著酒。她一面做買賣,一面嘴里嚼著檳榔。
我急忙回頭來看,這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小伙子,臉色紅里帶黑,眼睛靈靈醒醒的。頭發(fā)淺淺的,圓頭,勒著一圈窄窄的藍布帕子。黑布舊短衣,沒扣紐子,全然敞開的,露出棕黃的胸膛,顯得結實而又茁壯。光腳兩片,連草鞋也沒穿。手里搖把粗蒲草扇,有著快樂的神情。
這是對傣族婦女和男性的描寫?!邦^上包有尺多高黑紗”“黑布裙子”是傣族女性服飾的最主要的特點,而頭上“勒著一圈窄窄的藍布帕子”“黑布舊短衣”則是男子的服飾特點。
居住在緬甸東北部和云南的克欽人又稱為景頗人,他們的服飾著裝異于漢人和其他少數(shù)民族,我們可以從小說《山官》中看到這樣的描述:
克欽族的男士平時頭上喜歡纏著布帕子,布帕子還要剩余三兩寸長,把頭頂露在外面,或者把頭頂挽的髻子露在外邊。他們平時喜歡腰上別一把齊頭的長刀,有事沒事的時候都喜歡嚼檳榔??藲J族中的十五六歲的女孩們臉多圓圓的、胖胖的,呈現(xiàn)出棕黃色的膚色,顯得很結實;她們喜歡把頭發(fā)剪得很短,喜歡穿黑色布料的短衣服,衣服上通常會鑲有細條的紅布邊子,外面通常圍著長度到膝蓋的黑布裙子,并且在膝蓋和腿肚上的那部分,纏著細細的約有數(shù)十圈黑色藤子。
服飾賦予人物以生命力、民族性、時代感,艾蕪通過服飾的精心描寫,使故事中的人物角色順利找尋到了各自的身份認同,同時也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提升了服飾本身的價值取向,突出了其所負載的社會意義。
接著說習俗。
艾蕪的小說精心描摹了很多民族的生活方式與生存狀態(tài),對西南邊地習俗禮儀進行了開掘,這不但增添了其作品的地方色彩和異地風情,由此產(chǎn)生的文化陌生感對讀者也是一種強烈的審美沖擊,把一塊深邃而充滿活力,古樸而富有魅力的神奇之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古樸神秘的邊地習俗在艾蕪筆下俯視可見,小河中,男女可以一起沐浴,彼此并不顧忌,還是抄錄《我的旅伴》中所寫為例。
路上有三五一群的傣族女人,穿著華麗的衣衫,撐起漂亮小巧的花傘,且笑且語地走著。
河中年青的傣族男女在游泳,濺起的水花,映著陽光,白亮亮地射人的眼睛。
綠樹簇擁的村子邊上,披著黃色袈裟的傣族和尚,向大路出神地望了一會,又悄悄地走了進去。
西南邊地的漢族,在生活方面也漸漸吸收了少數(shù)民族的風俗習慣,也喜歡上嚼檳榔、喝竹筒酒,節(jié)日隨著別的民族起舞。下面描寫的是漢族人打獵,頗具粗獷的西南其他民族的狩獵的風格,如《烏鴉之歌》中所寫。
正要朝山地盡頭探望有什么人家的當兒,背后的人喊聲、犬叫聲,更加逼近攏來,且聽見了兩下槍響。還來不及調(diào)轉身子看時,一只負傷的鹿子,正沒命地朝谷地上奔跑過去。后面尾隨著一群黑色的狗,一面跑,一面還在嗥叫。接著,便有兩個拿槍、一個拿叉子的年輕人,從林里鉆出,一看見了狗已咬著了鹿子,就一起歡叫起來,不管踐踏不踐踏禾苗就趕了過去。首先給鹿子肚上一刀,取出腸子肝臟之類來,丟給狗些,然后拿繩子捆著,兩人便抬了起來,朝右邊走去。
又如《人生哲學的一課》中所寫。
一面看,一面就斜眼看見廠門內(nèi)那兩桌人——大概是些技師吧,正在飲酒吃飯,歡快得很。聲音和容貌,全是些安南人,那飲酒的慣例,就同中國人大有分別,一大碗酒放在許多菜碗中間,在座的人就用調(diào)羹掬來飲,倒別有風致。
上面描寫的是在西南邊地的安南人飲酒的習俗,大異于我們中國人飲酒時推杯換盞、觥籌交錯的習慣。
最后說說語言。
艾蕪西南邊地小說中的人物,多數(shù)來自社會底層,包括滑竿夫、馬頭哥、流浪漢、強盜、小偷、商販、走私者等等。形形色色的底層人物,構成一個真切而豐富的西南邊地“江湖世界”。這些人物就像李健吾在《里門拾記》中評價的那樣:“多粗野,多殘忍,多溫存,多忠厚,多可愛,一句話,多原始”。艾蕪不但使用符合他們身份的語言,而且使用了一些方言、土語、民謠等等,讓小說充滿生活氣息、地域色調(diào)和民族色彩。方言是地域文化的重要載體,它可以強化作品的地域特點,彰顯作品的藝術個性。艾蕪作品中的方言運用非常廣泛,既具他故鄉(xiāng)四川特色,又兼具滇、緬等地的地方特色。
形容一個很小的店鋪叫做“雞毛店”;
說明詭計和調(diào)皮用“鬼過場”;
首領叫做“舵把子”;
媒婆叫做“紅葉婆”;
形容怕老婆用“耙耳朵”;
把英國人叫做“紅毛鬼”;
說一個人撒賴叫“做過場”;
形容某人行為荒唐叫做“張花失實”;
形容某人說謊是“沖殼子”;
收拾東西稱為“煞貼”;
小姑娘叫做“蒲稍”等等。
大量運用民謠,讓文本充滿山野味?!渡綅{中》野貓子,在險惡的生存環(huán)境中用歌聲抒發(fā)對自由的向往。
江水呵,
慢慢流,
流呀流,
流到東邊大海頭,
那兒呀,沒有憂!
那兒呀,沒有愁!
那些四處闖蕩,生活在危險之中如《山中送客記》的偷馬賊,在森林里,穿著青綢短衣,黃斜紋短褲,背上掛著長刀和吊著紅黑須子的統(tǒng)袋,騎在馬上,邊飛快地奔馳,邊高聲地唱著。
說荒唐來就荒唐,
不納稅來不完糧,
碰到官兒還要打他的耳光!
呵呵,到處都是我們的天堂!
呵呵,到處都是我們的家鄉(xiāng)!
大量方言俗語以及民間歌謠的運用,折射出西南邊地文化的豐富與多元。
(責任編輯:王錦厚)
2016-11-16
李樹德,河北廊坊師范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