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輝的詩
她從最暗最潮濕的地方走來
她還來不及把小翅膀打開
有點兒紫,有點兒淡,還沒學會說話
但她是多么喜歡這光禿禿的人間
她要在這里邂逅綠寶石一樣的鳥叫
要把溫暖的芬芳,快遞給所有的石頭
要為空間著色,像佳人甩出水袖
她還要長大,給自己生一個甜蜜的孩子
可現(xiàn)在呀,她尚小,還只是春天的一粒痣
所幸,正好長在眉心
骨架多么端莊。除此之外
它還有多余的手臂,攤開條狀的時光并且牢牢抓緊
春三月,叫嫩芽列隊,讓東風嘗鮮
還有看不見的胃
吃風吃雨,吃循序漸進的一個個日子
開自己的花,懷自己的孕,生出有皮有核的孩子,酸而苦
好像是把零碎的時間,絞在了真實里
又像是把記憶釀出了藥味
還有高人一籌的思想
當色枯黃,葉落盡
就情不自禁,袒露必然的結果
用滿滿一樹繽紛的眼球,俯瞰大地,望盡塵寰
不認命,只認活!
天性之中,有一生的利器
嚴寒時心火旺,干旱處活水生
即使置身于貧瘠的石縫間
也有觸絲如弦,彈撥小清音,大意境
常綠著,綠如深蔭
常香著,香如千千結
總是讓心事,貼著土地的軟肋
順勢蔓延,搔住季節(jié)之癢
多么充盈多么繁茂呵
就像銅號中,一管清冽的碧色
也生兒,也育女
拳頭大的果,仿佛在打坐
又仿佛看透了生與死的禪機
總是無言無語,卻默想——
摘取者,你在何處下手
我就在何處,成自己的佛
紅胸脯的鳥,仿佛都懷了
一肚子的愛情
她們在季雨林中嬉鬧
一忽兒低于芨芨草,一忽兒
掠過了那些自視甚高的樹冠
分明就是,被春天翠綠的七音弦
彈撥出的活音符
她們的翅膀卻是黑灰色的
像紅爐上的鐵
像在炭火中加鋼的利器
一張開,就如同高強度的拋物線
正為湛藍的天宇,鑄造
不生銹的光芒
小溪再小
也是有遠方的
它沒有
它甘于堅守
一片葉子上四角有刺
滿滿一樹
則是
無數(shù)御敵的利劍與雄心
山水越來越舊了,瘦了
能走的腿腳都走了
惟有它
寸步不移
守著水邊邊
不能遠行的楊柳岸
山谷里
滴血的杜宇之聲
有耳通靈,有刺鉤魂
鉤住血脈深處
那一點
無法赴死的鄉(xiāng)愁……
這里的桃花是隱秘的
是春天身上看不見的胎記
微微的粉,微微的紅,滑如絲綢的水色
仿佛是在告白人間
除了骨子里的愛,我早就一無所有
天底下有數(shù)不勝數(shù)的桃樹
而你,是最持久的一棵
挑著最美的花骨朵
人所不見,卻在如水的時光中
成為暗香浮動的經(jīng)典
面對水,石頭也會結伴
也會彎曲下身子,仿佛是在為他人的命運
作揖,拱手,尋求上蒼庇佑
如果細聽,那一顆堅硬的心
分明在喘息,朝著只屬于溪流的遠方
默念金剛經(jīng),說著只有左岸右岸
聽得懂的方言,只有風,能帶得走的祈福
背負著青天,背負起塵世那些來去匆匆的腳步
時時自己提醒自己
凡走了過去的
都是天下或大或小的使命
它收緊骨頭,收緊血氣和脈息,從來不聲不響
像套軛背犁的牛,聽命于耕作
像真命天子,臣服于蒼生
水往低處流。水是最低的
但水的下面,是泥土
泥土是水的骨架
是水的座位,水的床,水的如來佛掌
水有最大的雄心或野心
沖撞,打罵,決絕,仍逃不脫泥土之縛
哪怕化成氣體,變成云,飛到天空
最終,還是要流落在泥土上
內(nèi)質(zhì)堅硬,取攻勢
力度總是向下,朝著軟肋,摧肝裂膽
鐵性練就的骨氣,豪氣,霸氣
從不說多余的話,就是
一個字,殺!
殺不見血,殺猶酣,殺無赦
把一竿竿圓,破開,捅穿,瓦解
剖成塊,剖成條,剖成片,甚至剖成絲
把那些寧折不彎
折騰得細細軟軟,柔若無骨
是刀,無鞘,卻有魂有魄——
舉起來,是一個驚嘆
擲在地,是一聲驚嘆
一根牛筋弦子
把發(fā)黃的舊生活,驅(qū)散,擴大
變得蓬松,變得白
更接近
普通人家的氣色
木槌在弦上走,跑,騰躍
彈撥著
老祖宗遺留的簡譜
翻唱舊時詞
哼出安生調(diào)
氣韻飽滿,仿佛這才是
人間不老的演藝臺
那么多曾經(jīng)開過的花
凋謝了,又綻放
一床床板結的暖,睡過頭了
又抖開身姿,吐掉霉味
許多瑞雪落
許多白云飄
許多潔凈的往事
——袒露出新鮮的光澤
彈花者,白發(fā)人
在民間的深處,行走,忙活
日復一日
盤弓,不射雕,不射月
只翻新光陰
讓棉的本質(zhì),返老還童
在樹蔭下席地而坐
讀唐人的絕句
有清風自在來,白云自在去
渾然不知,一頭螞蟻
是如何踽踽獨行,如何抄了捷徑
走到了我的項下
仿佛是去尋訪,我脈息中
平平仄仄的趣味
又仿佛是要去偷襲,我腦子里那些
古色古香的詩意山水
忽然起了微癢
我隨手一抹,多么殘忍呵
掌心之間,竟豁然攤著
一小朵黑色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