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光
上等兵當?shù)搅轮醒畷r,陳晨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天上掉餡餅這樣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事,竟然砸到了自己的頭上。
那天晚上,陳晨如同當兵后的任何一個晚上一樣,正在有滋有味地看著書,可他的命運卻意想不到地出現(xiàn)了拐點。指導員也如同任何一次找他一樣,笑瞇瞇地來了。估計指導員又來布置寫稿的任務了,他就靜靜地支棱起耳朵,等待著指導員的開口,可指導員說的卻是另外一碼事:“團里來了通知,需要一個人去看彈藥庫,覺得你是最佳的人選……”
彈藥庫坐落在盤龍山腳下的空地上,有十四五棟堅固的平房。據(jù)說,四十年前搞戰(zhàn)備時,彈藥庫曾貯存過供一個師消耗的彈藥。這個彈藥庫在戰(zhàn)區(qū)、乃至全軍都是有名的“紅旗彈藥庫”,能來這里執(zhí)勤的都是出類拔萃的官兵。自去年冬天將里面的彈藥移走后,就剩下了鐵將軍把門的空殼殼了,最近集團軍決定明年年初給一個新成立的特戰(zhàn)旅使用,怕遭破壞,團里決定讓尖刀三連派一個戰(zhàn)士看管。
指導員今天你太帥了,你太可愛了
看著指導員的嘴還在一張一合地動著,贊美指導員的話,也在陳晨心里嘩嘩地流淌了起來。
“只不過你一個人要在那里堅守到年底,會感到孤單寂寞的,你能承受不?”
像是怕煮熟的鴨子飛走似的,陳晨把胸脯拍得山響:“指導員您放心吧,我一定堅決完成任務!”
預料之中的笑容在指導員的臉上燦爛地綻放開來,滿意地點著頭:“嗯,很好!這段時間你還可以搞點‘副業(yè),看點書,搞點寫作,說不準能有個飛躍呢!”
“知我者,指導員也!”陳晨樂得手舞足蹈,得意忘形了起來。
“那就抓緊時間收拾東西,明天上午走馬上任吧。”看著指導員推門走了,陳晨撲通一聲夸張地倒在床鋪上,他以這種方式宣泄著心中的快樂。
“你小子真有福,這種好事咋能砸到你的頭上呢!”陳晨還在自我陶醉時,同年兵劉濤一屁股坐在了他的鋪位上酸溜溜地說。
在連里,他倆走得最近。看著劉濤一臉落寞的表情,心情大好的陳晨就想逗逗他,于是坐起來故作十分不情愿的樣子說:“我這叫瞎貓碰上了死耗子,我還不想去呢!要不,你跟連里說說,只要連里同意我就把機會讓給你。”
興奮的火苗在劉濤的眼里躥了幾躥,卻很快熄滅了,垂頭喪氣地說:“得了吧,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痛了。我要是行,哪能還有你的份呀?”
算你有自知之明。陳晨在心里這樣想道:就是連里同意你去,你怕也沒有那個定力呢。
“不過在連里也沒啥,幾個月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陳晨知道他是指還有幾個月就退伍了。
“你這個想法可要不得呀,你忘記你在剛當兵時跟我說過的話嗎?”剛當兵那會,兩人在閑嘮嗑時,劉濤曾信誓旦旦地說過,一定苦練本領,爭取轉上士官。
聞聽陳晨在揭自己的老底,劉濤的臉刷地紅了,老半天才嚅嚅地說:“誰剛當兵時沒有個遠大理想,但事實證明我的理想是妄想,況且又趕上裁軍了,就我這一堆一塊想轉上士官比登天還難。我是有想法沒辦法。我有自知之明??赡阋矂e幸災樂禍,你的理想不也沒法實現(xiàn)嗎!”
陳晨的理想是當個舞文弄墨的戰(zhàn)士記者,繼而發(fā)展成戰(zhàn)士作家,現(xiàn)在看當戰(zhàn)士記者的夢想破滅了,只是作家夢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做著。陳晨被劉濤捅到痛處,臉色也顯得十分難看。不過,他的表情很快又漸漸地柔和起來,因為他的夢還在。
接下來倆人都沉默了。好一會兒,劉濤才說:“你趕緊收拾東西吧。”他臨回自己的班里時,又露出了興奮的表情說:“這下我有了個‘根據(jù)地,有閑空我去看你這個‘難兄難弟去?!?/p>
吃罷早飯,陳晨坐著團里派的“專車”出發(fā)了。
按說一個不起眼的小兵,是不會享受特殊待遇的,但去彈藥庫卻是非坐“專車”不可的。不說大米白面,就說鍋碗瓢盆油鹽醬醋,也夠一個一米六多點、又很瘦弱的他喝一壺的!況且彈藥庫離連隊有30多里地,他怎么可能拿得動呢?
“專車”開出一里多地的柏油馬路后,在一個岔路口向右轉去,開上一條沙石路,它是通向彈藥庫惟一的一條路。路的兩邊是莊稼地,不管是大豆,玉米,高梁,還是谷子,葉子都是碧綠的,朝陽給葉子邊緣鍍的一層金色還沒有完全褪盡,露珠在輕風的吹動下,閃耀著珍珠般的光芒。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陳晨,有種小鳥出籠的感覺,心里那個美呀。自當兵以來,他還從來沒有被放過“單飛”呢!他左瞅瞅右看看,眼睛好像不夠用了似的。生長在遼西邊地的他,打小就跟父母在地里做活,對莊稼有種說不出的親切感,看著長勢不錯的莊稼他打心眼里高興。
開車的是王老兵,可能受了陳晨情緒的影響,這個少言寡語的老兵竟吹起了歡快的口哨。陳晨收回了目光,小心地打量著王老兵。王老兵的臉黑里透紅,很粗糙,像是風霜雨雪親吻留下的痕跡。他的肩膀寬厚,這是一副能扛起千斤重擔的肩膀。許是王老兵感到了陳晨的注視,邊開著車邊問:“你是哪里人?”
“我家在遼西。”
王老兵的眼睛格外地亮了一下,仿佛看到了一望無際廣袤的肥得流油的黑土地,看到了上面長著的綠油油的莊稼,他用余光打量了一下板板正正地坐著的陳晨后,忍不住打趣道:“東北人被稱為‘東北大漢,你咋長得又瘦又小的?”
陳晨不自在地挪了挪位置說:“我爸也這樣。班長你老家也在東北?”
王老兵露出了不以為然的目光:“你從口音里聽不出來我是哪里人?”但他馬上又改口說:“也難怪,我來東北已十多年了。我是江蘇人?!?/p>
南方人長得這么高大,而自己卻這么矮小,這讓陳晨覺得是有些不可思議。你是不是從東北搬到江蘇的?本想跟他開句這樣的玩笑,但想到自己與老兵兵齡差距太大,就把話咽了回去。
“咱團年底撤編,你知道不?”
這早都不是秘密了,還用問?陳晨沒有搭茬。
“你在先進連隊,不用擔心撤編?!?/p>
先進連隊的兵就進了保險箱嗎?這是陳晨頭一次聽說的,這話從一個穩(wěn)重的老兵嘴里說出來,就一點不懷疑了。但進保險箱也不意味著“連窩端”,還要新陳代謝,而自己兩年當兵的生涯快走到頭了,轉不上士官就得向后轉。這樣想著,起初他的臉上放出了的亮亮的光彩,一點點暗淡了。
“連隊不撤編是件大喜事,但跟我的關系不大了,我十有八九轉不上士官,只能等年底復員了?!?/p>
王老兵放慢了車速,梳子一樣的目光把陳晨從頭到腳梳了一遍,愛憎分明溢于言表:“我沒有想到一個先進連隊的兵覺悟會這么低,你想轉士官為什么不拼著全力創(chuàng)造條件呢?我能走到今天,是掉了層皮才實現(xiàn)的?!?/p>
如同王老兵一樣,陳晨也重新細細地打量王老兵,心想,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呀,我們的連隊強手如云,我根本不是對手,轉士官對我來說比登天還難。
作為一名老兵,王老兵當然讀懂了陳晨的表情含義,但他還是說道:“你從現(xiàn)在起可以更加刻苦訓練呀,說不定到時候你會柳暗花明呢!”
陳晨覺得王老兵的話分量太重就沒有接茬,車子在沉默中向前駛去。
“媽的,路況咋這么糟糕?”老兵邊說邊換擋減速。陳晨往外望去,只見路面坑坑洼洼。這時離彈藥庫只有一里多地了,這段路原是用大石頭鋪的,不知什么時候石頭“飛”走了。
王老兵小心翼翼地開著車,突然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眼睛亮亮地說:“你知道許三多嗎?”
許三多,陳晨當然知道,他不就是電視劇《士兵突擊》里的主人公嗎?見陳晨現(xiàn)出了然的表情,王老兵接著說:“你能不能像他一樣憑自己的力量,做出驚人之舉來?!?/p>
王老兵的心是好心,但這個提議與陳晨的想法又相差太遠,再說許三多畢竟不是現(xiàn)實中的人物,他是經(jīng)過加工的藝術形象,自己昨能跟他比呢!于是,陳晨沒有回應王老兵的話。王老兵沒有得到想像中的共鳴,有些生氣,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人呀,就怕沒志氣,不爭氣?!?/p>
“啪啪!啪啪?。 痹凇皩\嚒笨斓綇椝帋鞎r,看見大鐵門前大白楊樹下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啪啪”聲正是他用鞭子制造出來的。隨著鞭梢不斷地卷起又伸直,甩直又卷起,便響起了一聲聲炸響。漢子的四周還有三四十只羊,正撒著歡吃草。
“那人是老包,曾經(jīng)是個不錯的戰(zhàn)士?!崩媳蜿惓拷榻B著:“不過你得小心著點他,他的手腳有點不老實……”還沒等王老兵把話說完,車子已經(jīng)到了老包的近前。
老包快步走了過來,拍著車門粗聲大氣地嚷嚷著:“今天早晨我家門前的喜鵲叫個不停,還納悶呢!沒想到見你了,小王。咱們有半年沒見面了吧,自從這里不運彈藥了,你這個‘專業(yè)戶也不來看看我?!?/p>
見王老兵下了車,陳晨也跟著下來了。王老兵揮著拳頭不輕不重地打了老包一下:“我也想見你,可我還有別的任務,哪有工夫呀!”他又指著陳晨介紹說:“老包,他是負責看守彈藥庫的戰(zhàn)士?!?/p>
“啥?!”老包夸張地驚叫了起來,沖陳晨說:“老弟,不是我小瞧你,你一個人看這么大的彈藥庫,能行嗎?領導是咋想的?”
“彈藥庫里啥也沒有了,他咋不行!老包,我可告你,他可是尖刀三連的兵,是領導最放心的戰(zhàn)士。如果你要是能幫助他就幫助他,不能幫哪涼快上哪待著去!”
王老兵的嚴肅樣子,將老包給鎮(zhèn)住了,突然像個兵似的兩腳“啪”地一聲碰在了一起:“請小王放心,我一定協(xié)助小陳工作,不讓彈藥庫少一草一木?!?/p>
聞聽這話,王老兵才“撲哧”一聲笑了。見狀,老包的表情也不再僵硬了,笑嘻嘻地說:“其實,在彈藥庫沒人看守期間,我絕對頂個兵用,我放羊時從沒離開這半步!”
“因為彈藥庫這地方草多長得好,是你舍不得離開!”說著,王老兵的臉又嚴肅了起來:“老包,你說你頂個哨兵用,我問你咋把路面上的大石頭給看丟了呢!”
王老兵的話像把刀子一樣扎得老包一臉愧疚,緩了一會兒才底氣不足地辯解道:“石頭都在深夜被人挖走的,我白天累了一整天,哪還有精力管得過來?!?/p>
“那你沒挖嗎?”
老包聞聽氣得臉紅脖子粗,發(fā)誓般地說:“我連這個想法都沒有,發(fā)現(xiàn)石頭沒了,我還在與村民嘮嗑時說過:‘石頭是部隊的戰(zhàn)備物資,絕不能動!”
也許是為了緩和一下老包點火就著的情緒,王老兵笑著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你急得,我是跟你開玩笑呢!我就知道你不會打石頭的主意的!不過石頭既然沒了,你也有責任,修這段路也有你的份兒。”
“你又不是領導,連個干部都不是,你算哪盤菜!”老包不服氣地嘟囔著,但王老兵裝著沒有聽見,而是對陳晨說:“你打開大門呀!”
陳晨費了好大一會勁兒才將生了銹的鐵鎖捅開,鐵門也因為長時間沒有開過,門軸也生了銹,聲音十分難聽。老包也要跟著進來,王老兵橫了他一眼說:“這是軍事重地,你不能進來!”
“我不能進來?我當年修彈藥庫時,你才上小學,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清清楚楚,再說沒有我?guī)兔?,車上的東西不得卸到猴年馬月去!”
唧唧喳喳的鳥叫聲將熟睡的陳晨吵醒,他揉揉眼睛看下時間,自己都嚇了一跳,眼看快到七點了。睡到這個時候,只有在雙休日才可能發(fā)生。平時,他早跑完了一個五公里,等著集合吃飯了。剛脫離集體沒幾天,咋就變得如此散漫了呢?他自責起來。
其實,這么遲起床也不怪陳晨,幾天來的勞動累得他渾身跟散了架子似的。
陳晨來的第一件事當然是安家。他把住處選在了第一棟平房最中間的那個房間。它原來是供帶兵干部使用的,分里外兩個房間,里間是干部的宿舍,外間是辦公室,有一張辦公桌和一把椅子。剛到時,他費了半天的時間才將屋里打掃干凈,將玻璃擦得亮亮堂堂。
彈藥庫因為有半年時間沒有人看管,蒿草便成了這里的主人,密密麻麻的蒿草已長到半人高了。第二天,他就打響了圍殲蒿草的戰(zhàn)斗,每天都干十來個小時,累得他腰酸腿痛,吃罷晚飯剛躺下就發(fā)出了沉沉的鼾聲。昨天太陽快落山時,除了犄角旮旯外,絕大部分蒿草都清除干凈了,所以他才放松起來,睡過了頭。
吃罷早飯,陳晨又忙活了一上午。臨近中午時,他擦了把臉上的汗水,勝利的喜悅掛在了他的眉梢。他坐在一棵白楊樹下的石頭上,心想,以后只要見到蒿草長出來,就立即消滅掉,絕不讓其成氣候。接下來干什么呢?接下來的事陳晨也想好了,每天上下午各巡視一遍彈藥庫的所有房間,余下的時間看書、練筆。
“嘩啦!嘩啦!”這時傳來了推門聲。陳晨警惕地瞪大了眼睛,并迅速穿好上衣,快步走向大門,問:“誰?”
“我,老包!”
怎么會是他?自從王老兵跟陳晨說要留心老包后,他就提醒自己一定對他加小心。可老包自從剛來時見過一面,就再也沒出現(xiàn)過,他來干什么?
“老包,你有事嗎?”陳晨隔著大鐵門問。
“我是來給你送蔬菜的,開門呀!”
這準是先用小恩小惠來套近乎,漸漸地在我放松警惕后“圖謀不軌”!這樣想著,陳晨不冷不熱地拒絕道:“老包,謝謝你的好意,可我不能收你的東西,‘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里不是說得明明白白嗎?‘不拿群眾的一針一線。”陳晨扔下這話就想走。
不料,老包不死心,又猛勁地拍打著鐵門說:“你不要跟我講什么紀律什么注意的,這個我比你知道得早好些年,用不著你給我上課。這些蔬菜都是我自家園子里的,值不了幾個錢,你開門拿進去吧?!?/p>
陳晨稍稍愣了一下,還是堅決地說:“老包,以前你是個戰(zhàn)士,現(xiàn)在你是老百姓了,所以你的東西我是不會要的。”說完,陳晨故意很響地踏著路走了。
老包看著陳晨堅定地遠去,顯得很難堪,躊躇一下,又拍了拍鐵門大聲地喊道:“小陳,我將蔬菜放在門旁了,你別忘了??!”
你放不放是你的事,反正我是不會取的。陳晨這樣想著的時候,又狠狠地捅了下自己的腦殼,今后一定要對老包多加防范呀!
快做晚飯的時候,又傳來了敲門聲,陳晨以為又是老包來了,他不想理會,心想,等你把自己都敲煩了時候,肯定知趣地走了,這樣你就會死了心,再也不會來騷擾我了。
不料,敲門聲不但沒有停,響動還越來越大了起來。陳晨正在切著土豆,他“啪”地一聲放下手中的菜刀,火冒三丈地躥了出去,離老遠就氣不打一處來地喊道:“老包,你昨還來?我不告訴你了嗎,你的東西我是絕不會要的!你別再煩我了,趕緊走吧!”
“陳晨,你對老包的意見咋這么大呀?”回答陳晨的是指導員,他倒被嚇了一大跳。
陳晨邊打開門,邊簡單地跟指導員說了說有關老包的事,指導員沒表態(tài),卻指著地上的長條筐說:“把菜拿進去吧?!币娝唤獾臉幼?,又補充說道:“吃他的東西沒關系?!蓖趵媳屗乐习c,指導員卻說沒事,這讓陳晨左右為難,但一想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只得拿起了長條筐。
跟指導員同來的還有劉濤,他推著一輛自行車。見指導員不再講什么了,才開口說:“連里的任務很重,忙得大家腳打后腦勺。你有這個差事就跟進了天堂差不多。團隊要撤編事多得忙不過來,訓練教育一樣也不少。”他又指著自行車后貨架的麻袋說:“這是給你帶來的蔬菜?!?/p>
指導員四處看了看,露出了非常滿意的表情,說:“本以為你會待在屋里讀書呢!沒想到你心里有數(shù)、眼里有活,將院子打掃得這么干凈,很好!”當他們來到最后一棟房子后面的一片空地前時,指導員說:“這里原來是菜地,很好的菜地。”
臨走時,指導員指著那一堆堆蒿草問:“你打算怎么處理它們?”
“啥用也沒有,扔到墻外吧?!?/p>
“它可以當犧口的飼料,也可以漚肥,扔了可惜了?!敝笇T又說:“連里照顧不到你,你有什么事找老包準行。”
晚上七點多鐘,洗得干干凈凈的陳晨就躺下了,睡得這么早又是他當兵以來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按說白天所做的事,他是一點也沒累著,躺下顯然與困乏無關。這么早地躺下,因為他想到的事都已經(jīng)做得很徹底了,想以這種方式犒勞自己一下。
內務白天做過了,褥子曬得像海綿那樣暄乎,躺在上面可真叫舒服啊。沒有一點睡意的他,任由思想信馬由韁地馳騁。
能當上兵讓陳晨意想不到,能來到三連更讓他意想不到。而促成收獲意外驚喜的因素,卻是他的兩首小詩。陳晨的學習馬馬虎虎,能咬牙堅持念完高中,一個理由是因為父母望子成龍,想讓他考個大學,謀個好前程,不再重復他們的生活;另一個支撐他念下去的理由是,他不想過早地像父輩那樣臉朝黃土背朝天“修理地球”。雖然父母與陳晨各懷心腹事,但共同的結果是陳晨讀完了高中。
高考發(fā)榜,陳晨僅考上一個???。這是預料之中的,除此還有個重要的收獲,在語文老師的影響幫助下,他竟然在市報上發(fā)表了兩首小詩。一時間在校園還產(chǎn)生了不小的反響。被同學們譽為未來的作家。接到入取通知那天,看著父母很高興的樣子,他卻說出了不念的理由:“如今本科生甚至研究生找不到工作的比比皆是,一個不起眼的專科生找工作更是沒門,倒不如找點事做,家里可以多些收入?!备改敢缓嫌?,兒子說的也不無道理,于是就聽之任之了。
家里有了一致的意見,陳晨特意去找語文老師,語文老師雖然沒有發(fā)表什么意見,卻告訴他:“文學創(chuàng)作多是靠自學的,靠自己摸索著前進。如果可以的話,當兵也是個不錯選擇。都說軍營是所大學校,在那個大熔爐里能學到很多東西,有的是終生受益的。這對你的文學夢更有益處。還聽說,當了兵,文字基礎好的戰(zhàn)士更適合搞新聞報道,寫出了名在部隊發(fā)展的路更寬了,也可以將它當做‘跳板,為文學創(chuàng)作打基礎。戰(zhàn)爭年代,不少戰(zhàn)地記者后來成了有名的作家,外國的有海明威,他原本是位出色的新聞記者,后來寫出《老人與海》《永別了,武器》等作品,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我國的劉白羽、周立波等,他們都有優(yōu)秀作品傳世。和平時期,有莫言、朱蘇進、閻連科……”
語文老師的話陳晨聽明白了,是給他指出了另外一條路。意外的驚喜,讓陳晨的臉發(fā)著光……
想到這,陳晨從提包里取出了一個精致的日記本,第一二頁分別粘貼著他最初發(fā)表的那兩首小詩。他不知讀了多少遍,早都能倒背如流了,可現(xiàn)在看它們還感到特別親切,不知不覺地輕輕地讀了起來——
腳印
路是五線譜。
腳印是音符。
人生的樂章寫在大地上,
大地有無盡的篇幅。
路是琴弦,
腳印是琴鍵。
一首青春進行曲,
催我邁步向明天。
讀完了,陳晨很幸福地閉上了眼睛,像是飲美酒,又似品茗茶,或是嘗佳肴,將這首小詩全“吃”進肚子里,細細地回味了好一會兒才睜開了眼睛。
這首小詩是語文老師“批”出來的。頭天晚上,在就寢前一個舍友放了一首老歌《腳印》,那優(yōu)美的旋律和動人的歌詞深深地打動了他,以至于上第一節(jié)課——語文課時還沉浸在其中,漸漸地竟然也有了一點感想,便不管不顧地在筆記本上寫了起來。從來很喜歡上語文課的陳晨令天精力怎么不集中呢?正當陳晨全神貫注地“創(chuàng)作”時,語文老師生氣地來到了他的身旁,但看著他寫的詩氣卻消了,還拿起來認真地看了看,又改動了兩處。下課后,語文老師讓他將詩抄好給他送到辦公室。
這首詩將作為自己不遵守課堂紀律的“罪證”嗎?但從語文老師的表情上看又不像,那他要這首詩干什么呢?陳晨將抄好的詩送去,回來時這么想著。因為,陳晨找不到答案,語文老師又從沒找過他的麻煩,他幾乎將這個事給忘記了。
又過了半個月的時間,語文老師在上課前抖著一張市報極其興奮地說:“陳晨的詩發(fā)表了。”語文老師還說,陳晨是他教學十來年第一個發(fā)表作品的學生。同學們都向他投來羨慕的目光。此時,陳晨像飄起來一般……
陳晨美美地回想了那段往事后,又讀起了他發(fā)表的第二首小詩:《飄雨的日子》——
每當飄雨的日子
我就放飛一串掙不脫的思念
去撫摸母親頭上縷縷的白發(fā)
和沾滿塵土的臉
也同村邊小河里的魚兒對話
也同牛背上牧童歡歌
飄雨的日子啊
我就去“趕?!?/p>
撿拾往事的珍珠
用牽掛顆顆串起
于是我魂牽夢繞不能忘
故鄉(xiāng)的風景和親人的叮嚀
把它化作堅實的努力
定格生命的每個過程
這首同樣發(fā)表在市報上,只不過是在一年之后,也就是在離高考只有一個月的時間。在發(fā)表了第一首小詩后,陳晨受到了鼓舞,便經(jīng)常作詩了,也經(jīng)常將自己認為好的詩作投了出去,可都如泥牛入海,有去無回。這首詩是母親來給他送營養(yǎng)品時催生出來的。那天母親是頂著小雨來的,籃子里放著幾十個雞蛋和一罐子肉醬。當母親將擋在眼前的一縷白發(fā)攏到腦后,說:“兒子,馬上高考了,你再加把勁,別讓你爸的盼望落空?!?/p>
陳晨聽著的時候,心里猛地一顫,突然感到母親是那么地可敬。送走母親,他含著淚寫下了《飄雨的日子》。語文老師看了也很受感動,后面兩句是語文老師給加上的。
夜?jié)u漸地深了,山風忽大忽小地刮著,樹葉嘩啦啦地響個不住,貓頭鷹的叫聲也時不時地響起,聽起來凄凄慘慘陰陰森森,偶爾也傳來幾聲野貓的叫聲,聽起來同樣令人膽顫心驚。野貓是相互之間爭奪獵物,還是被當做了獵物?狗們也來湊熱鬧,仿佛比誰的嗓門大似的,一聲比一聲高。更讓陳晨心驚肉跳的是窗前還斷斷續(xù)續(xù)地響起唰唰的腳步聲,分不清是什么動物發(fā)出來的……任何一聲響動,都喚起了他暗藏的恐懼,似乎還有種力量將他身體內恐懼的碎片整合,漸漸地聚成一種強大的力量。這種力量將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種從沒有過的恐懼情緒,讓他的臉變得扭曲變形……陳晨嚇得關了燈縮到墻角邊,兩只拳頭都攥得汗淋淋的……
天漸漸地亮了,一夜沒睡的陳晨眼里布滿了血絲,想著擔驚受怕的一整夜,他的頭都大了。你為什么爽快地答應了指導員?為什么不要求連里再派一個人來給自己作伴?該!這是你撐能付出的代價!是不是給連里打個電話,把自己昨晚的“遭遇”說說?但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你是連里選出來的,你要對得起連首長的信任……正當他胡思亂想的時候,傳來了拍大門的聲音。
陳晨十分惱怒地去開門。來人是老包。自從陳晨將蒿草給了他后,兩人的關系比以前親近了不少,但他這么早來干什么呢?陳晨倚在大門垛前,沒有吱聲,十分難看地笑笑。
“你昨晚沒睡好吧,是不是害怕了?”
“沒有?。 标惓客蝗挥X得自己的狀態(tài)不能支撐自己的“沒有啊”,就轉移了話題:“你咋這么早就來了?”
“昨晚十來點起了大風,當時我就想來看看你,但怕敲門聲驚嚇了你,就熬到早晨……你挺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老包的話說得陳晨心里暖暖的,盡管他對老包的了解還停留在表層上,但覺得老包是個熱心腸的人,人家復員都那么多年了,還對部隊有感情,這也是件不容易做到的事。這樣想著,他第一次做出了違反原則的事:“老包,你進來吧?!?/p>
這句話,老包像是早都料到的并且等了好久了,古銅色的臉上放出亮亮的光來:“好!好!不過我還給你帶來個朋友。”說著他轉過身喊道:“大黑,大黑!”
聽說老包還領了一個人,陳晨的眉頭就皺了起來,讓你進來就網(wǎng)開一面了,你怎么還帶一個人來!可當他聽到老包喊大黑時,明白了這個“人”是老包最喜歡的那條狗時,眼里竟有點濕潤了。
大黑不知從什么地方躥了出來,老包不滿地數(shù)叨道:“你跑哪去了,來時不是跟你說好了嗎,給你找個新主人!快見見你的主人?!?/p>
大黑先是對著老包搖著尾巴低著頭,表示認錯,而后咬著老包的褲角搖了幾下,又揚起了臉發(fā)出“嗚嗚”的叫聲。老包的臉陰了起來,用手輕輕地拍拍大黑的頭說:“你是個服從命令的‘戰(zhàn)士,從今天起你就成了彈藥庫的新‘戰(zhàn)士了,聽話!”
大黑又“嗚嗚”地叫了幾聲,有些不情愿地蹲在了陳晨的腳下。
“你別怪我自作主張啊,”老包沖著陳晨說,“這么大個彈藥庫你一個看守太孤單了,讓它跟你作個伴吧。它可是個好幫手啊,我要是不愿意動時,它完全可以幫我放羊!”
“你想得太周全了,謝謝你,老包!”
陳晨剛當兵時是在一連。他能到三連去,也因為那兩首小詩。一個發(fā)過詩的新兵,自然讓大家高看一眼,但三連指導員聞聽此事卻有了新打算。連隊得有個筆桿子,這個新兵既然會寫詩,那么寫新聞也就不在話下。于是經(jīng)過一番努力,在新兵入營一個月后,陳晨終于成了三連中的一員。
一個連隊有一個連隊的性格。剛剛適應了一連節(jié)奏的陳晨到三連來,不得不又重新開始了自己的新兵生活。三連不是一般連隊,三連的兵也不是一般連隊的兵。剛來的新兵,也與其他連隊的新兵不一般。其他連隊新兵剛入營,都有一段適應的時間,可三連不給。班長講,在戰(zhàn)爭年代,一次戰(zhàn)斗中全連犧牲得差不多了,一個剛入伍的兵站了出來指揮戰(zhàn)友進攻,最終勝利地完成了任務。這個在最危急時刻站出來的戰(zhàn)士,后來成了1955年授銜的少將。
陳晨是連滾帶爬才勉強跟上節(jié)奏的。又過了近半個月的時間,指導員把他叫了去,將幾本新聞方面的書籍遞給他,說:“你先看看,熟悉一下寫新聞的路數(shù),然后你照葫蘆畫瓢,寫上路了咱連就不愁上稿了?!?/p>
剛來,指導員就單獨找他去談話并賦予了重任,陳晨心里美滋滋的,戰(zhàn)友們對他也高看一眼。在業(yè)余時間里,陳晨啃起了書本,很快就透過現(xiàn)象看到了本質,寫新聞最重要的要具有“五個w”,即“誰”“何時”“何地”“何事”“結果如何”。他想,這不跟寫記敘文一個樣。寫記敘文是自己的拿手好戲呀,信心滿滿的他,見什么寫什么,幾乎天天都有新聞稿件郵寄出去。對他的勤奮,指導員也很高興,還關心地說:“悠著點勁,別累著。”
自從郵出稿件的那天起,陳晨就天天等著通信員送來新發(fā)的報紙,報紙一到他便搶先拿到手,從頭看到尾,犄角旮旯都不放過,可每次都以失望收場。一段時間后,他都不敢動新來的報紙了。一個愛開玩笑的戰(zhàn)友還很夸張地翻看著報紙,故意大聲地說:“咦,怎么又沒有陳晨的新聞呢!”
陳晨面紅耳赤,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同時,他也恨自己,怎么這么笨呢,寫了那么多咋就一篇也不對路呢?不寫對不起指導員的信任,寫還怕做無用之功。想來想去,還是決定硬著頭皮寫下去。只不過,再寫不像以前那么明目張膽了,像做賊似的躲在旮旯里寫著連自己都沒信心的新聞。
周五的下午,一個多小時的政治教育結束后,就是自由活動時間了。在過去的一周時間里訓練比較緊張,戰(zhàn)友們回到宿舍都舒舒服服地坐在了鋪位上,新發(fā)來的報紙竟然無人問津。這時,指導員笑著推門進來了,抖著手中的報紙對陳晨說:“你上報了?!?/p>
陳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還是從指導員的手里接過了報紙,在簡訊欄目里終于找到自己的新聞,算上自己的名字也就二十來個字吧,他的臉上呈現(xiàn)出了一種說不出的表情,好在指導員挺滿意:“你實現(xiàn)了零的突破,這是個好兆頭,有了開頭就不愁發(fā)大的了。”
在新兵生活結束時,陳晨發(fā)了兩個“豆腐塊”。這個成績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差。但指導員鼓勵他:“搞報道的都從小稿成長起來的,你堅持下去說不定能成功呢?!边@正中他的下懷,寫新聞出了名可以為自己的發(fā)展爭得一席之地,也意味著與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又近了一步。稿件見報了,愛取笑陳晨的戰(zhàn)友嘴巴好像貼了封條,眼里透出一種認可的敬意。這讓陳晨很受用,心想,這只是初步的結果,肯定還有“大塊文章”發(fā)表的。
可努力是一回事,愛捉弄人的現(xiàn)實往往是另一回事。第一年下來,陳晨發(fā)表的稿件不僅少得可憐,也小得可憐。這顯然與指導員的期望相差得很遠。自己是被連隊引進的人才,但事實證明是難當大任的小才。有時,他聞聽指導員找自己都有種無地自容的感覺,好在指導員總是一副不在意的表情,總是鼓勵他寫下去。他不明白,指導員為啥老在鼓勵自己做“無用功”呢,幾次想問這個問題,但話到嘴邊又都咽了回去。
老兵復員走的那天下著雪,陳晨看著不少老兵是流著淚走的,跟他比較投緣的一個老兵哭得跟一個淚人似的,這也讓他心里酸溜溜的。這個老兵是個最不起眼的兵,別說入黨立功了,連個優(yōu)秀士兵都沒評上過,他對連隊的感情咋那么深呢?他想不明白,但他從這個老兵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這個老兵沒啥作為,但不等于他不愛軍營。
班里有三個老兵復員了,老兵走了,班里顯得特別空曠。陳晨坐在靠窗戶的鋪位上,望著窗外飛舞的雪花,突然想起了小時候的情景,那個有些遙遠的過去,讓他激動,感到溫暖,于是他在信紙上寫下一個散文的題目:故鄉(xiāng)的雪??斐燥垥r,竟然寫出了三百多字,他從頭到尾看了起來一一
“我的故鄉(xiāng)在遼西的一個小鎮(zhèn),故鄉(xiāng)的冬天是銀裝素裹的世界。剛入冬,雪花就悄然而至,飄啊飄,漫天飛舞,落白了小路,落白了田野,落白了山崗……一切都穿上了白衣。
兒時的我,格外喜愛雪,它給我?guī)砹嗽S多樂趣。打雪仗,堆雪人,盡情地玩耍,渴了就捧把潔白的雪,像吃白糖那樣吃掉。每當自己堆的作品受到了伙伴的稱贊,比什么都高興,樂得連飯都忘記了吃。我們的笑聲也感染了大人來圍觀,每次都是聽了母親反復召喚,才戀戀不舍地回家。有時,因為剛剛穿上衣服轉眼間就弄臟了。而受到媽媽的斥責。那時也太不懂事了,不知累了母親多少!
母親是愛我的,從小就教給了我許多。給我講了許多與雪有關的故事。我結識了白雪公主,懂得了人應該善良:我認識了賣火柴的小女孩,痛心她凍死在雪夜里。
我漸漸地長大了,穿上了綠軍裝,離開了故鄉(xiāng),我不再那么野了,但我永遠喜愛故鄉(xiāng)的雪,它給我留下了許多美好的回憶?!?/p>
當陳晨見到入營的新兵不久,這篇散文發(fā)表了。這也是陳晨至今發(fā)表的最大的一個稿件。
七月中旬,彈藥庫前的路開始修了。幾輛四輪子拖拉機拉來了石頭,十幾個莊稼漢子在路面上忙活著。陳晨只穿著背心褲頭,在里頭邊指揮邊干著活。每天下來他累得跟散了架子似的,胡亂地吃完飯,倒頭就睡。那睡眠倒是格外地香甜。好在這時,另個哨兵一一大黑把一切責任都肩負了起來。這條正處壯年的狗真是難尋的好“哨兵”。
在修路的時候,一種上當?shù)母杏X時常纏繞著陳晨。前幾天,王老兵趁執(zhí)行任務的空當兒來了。陳晨有段時間沒有見到他了,他的到來讓陳晨很高興,本想領進屋里嘮點團隊的事,誰知王老兵沖著迎出來的陳晨皺著眉頭說:“路怎么還沒修呢?”
王老兵的話將陳晨造愣了,修路?誰讓我修路了?我的職責是看彈藥庫???跟修路不搭邊呀!看著陳晨滿臉疑問,王老兵的臉色很是難看:“你個小兵記性不好,忘性倒好。忘了我送你來時說過的話?”
你不是干部,又不是我的班長,你算老幾呀?再說,當時你并不是很嚴肅地說這件事的,我怎么會當回事呢?這當然是陳晨的心里活動,借他個膽,他也不會說出來的。但他生硬的表情,讓王老兵很不舒服,盯著陳晨的臉說:“看個空彈藥庫閑工夫多的是,修修路倒還有營生干了,小心你待下去骨頭生銹!”
陳晨仍是一臉拒絕的表情,這讓王老兵更加生氣:“別看現(xiàn)在彈藥庫閑置著,但說不準什么時候就用了,這條路修不好,用時就耽誤時間呀!你可是三連的兵啊,三連的兵不光素質好,打仗的弦也要繃得更緊呀!”王老兵臨走還不依不饒地丟下這么一句話:“三連的兵腦袋都好使呀?!?/p>
呆愣著的陳晨恨恨地想道,要是像你說得那么嚴重,團里為什么不抓緊時間修呢?我就不修看你能把我咋著!鎖上大門,他越想越生氣,你充其量也就是比我多當了幾年兵,管這閑事干嗎!三連的兵咋啦?我已算是盡職盡責了,你咋還雞蛋里挑骨頭呢?
見主人的情緒低落,大黑耷拉著腦袋蹲在了陳晨的腳邊,還同情地扇動著耳朵。往常遇到這種情況陳晨準會蹲下來用手愛撫地摸摸它的頭,可這會兒他不知哪里來了股邪火,用力地踢了大黑一腳,大黑受了委屈低沉地嗚嗚叫了幾下,陳晨卻又踢了它一腳:“去,找老包來?!?/p>
自大黑跟陳晨作伴以來,這只機敏的狗就成了他和老包的聯(lián)絡員,每當?shù)昧嗣畲蠛诒銡g蹦亂跳地找老主人去??蛇@會兒,大黑一反常態(tài),雖然站了起來,卻用驚恐的眼睛瞅著陳晨沒有動地方,陳晨不耐煩地說道:“叫老包去,你沒聽見嗎?”
見大黑一顛一顛地跑走了,陳晨滿臉愁容地打量著眼前的坑坑洼洼的路面來了。這段路要是我一個人修,不知要修到猴年馬月去,如果不修,這個王老兵說不定哪天又冒出來……這時一個主意像一道閃電在他的腦海里亮了一下,王老兵你還真別小瞧我,三連的兵腦袋就是好使。
離老遠就見老包急急地往這邊走來,陳晨醞釀了一下情緒,臉色越陰越重。
老包來到近前卻不見陳晨說話,就急切地問:“你找我有啥急事?”陳晨像是沒有看見他似的,表情十分冷漠。
又沉默了一會兒,老包更急了:“咱倆約好的,你要是有急事大黑就咬下我的褲腳。這次大黑是咬著褲腳不放,我想你遇到了大事,我一路跑著來,你又成了啞吧,到底是啥事呀?你倒是快說呀!”
陳晨覺得火候到了,仍然陰沉著臉說道:“因為你,我挨了王老兵一頓臭損!”
老包眨巴眨巴眼睛,顯出了像是明白了些什么,又像沒完全明白的樣子,說:“這路跟你有什么關系?你又為什么把我扯進來呢?”
“老包,你是真不明白,還是揣著明白裝糊涂?這路上的石頭不是你看‘飛的嗎?你的羊吃著彈藥庫周邊的好草,養(yǎng)得倒體壯膘肥的!”
老包讓陳晨蠻不講理的話氣得臉紅脖子粗,可不好又不能跟眼前這個小兵耍脾氣,只得忍氣吞聲地說:“石頭丟了,我是失職,你說怎么辦吧?這個小王呀,怎么總愛跟我作對呢?”
“咋辦?還能咋辦,修唄!”陳晨斬釘截鐵地把話說完,臉色稍稍地緩和了些:“老包,在修路期間你可不能缺一天工,但咱倆的力量還是太有限了,你還得發(fā)動村民來參加……”
老包先是不情愿,后來終于露出了心甘情愿挨宰的表情,一跺腳說:“一切都按你的想法辦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包果然領著村里人來了。老包站在一個大點的石頭上說:“這路面上的石頭丟了,雖然不一定是咱們中的人‘借去的,但這個黑鍋咱們背定了,都賣些力氣,修得跟先前一個樣!”說完,老包沖著陳晨說:“我們都是‘民兵,你得講兩句?!?/p>
講什么呢?這個插曲是事先沒有的,陳晨漲紅了臉,從來沒有在眾人面前講話的他很是尷尬,過了一會才語無倫次地說:“感謝鄉(xiāng)親們……彈藥庫雖然暫時沒使用……但說不準會突然使用……如果不修好那就麻煩了……”
好在大家都是自愿來修路的,也就不在意陳晨說什么、說得怎么樣,他的話還沒說完,性子急的人就動手干起來了。
建軍節(jié)那天上午,那段路終于修得完好如初了,大功告成的喜悅流淌在每個人的臉上,當人們準備回去時,老包卻喊住了大家:“大家伙別走?!庇洲D過臉來對陳晨說:“小陳,平日里我們干活都是回各家吃的飯,你頂多只給我們熬點綠豆湯,今天你得出點血請我們吃一頓?!?/p>
老包的提議,讓陳晨有些措手不及,因為他壓根沒有一點思想準備,看著陳晨發(fā)呆的樣子,老包哈哈大笑:“你別愣著了,趕緊將大家領進去吧。”
漢子們也說:“我們義務幫助修路,是該吃頓部隊的飯了?!币粋€年輕的漢子不等陳晨說什么竟然自己推開大鐵門往里走,看這架式陳晨就是想不讓他們吃頓飯都不成了,于是陳晨走在了前頭。
大家進了陳晨住的屋子里,那個年輕的漢子嘴張得大大的:“當兵的真利索呀,你看這屋收拾得一根草棍都沒有,這被子讓他疊得跟豆腐塊一樣?!?/p>
陳晨搬出了馬扎凳讓大家坐,他便去張羅著做飯。老包走到他的身邊說:“燜些大米飯就行,菜我讓你嫂子準備了,一會兒讓我的丫頭送來?!?/p>
看來老包是早有準備,陳晨便放心了。飯做好了,聽到了開大鐵門的聲音,老包興奮地說:“菜送來了。”陳晨趕緊迎了出來,只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提著一個籃子走了過來,陳晨不知道怎么稱呼好,就笑了笑,接過了籃子,籃子挺重。交了籃子,女孩子就想回去,老包叫住她:“女兒,你過來,他就是看彈藥庫的戰(zhàn)士?!迸⒄J真地打量一下陳晨,露出一對小虎牙淺淺地笑了笑。老包又對陳晨說:“我女兒剛考上大學,只不過分數(shù)不夠考國防生的,要不她準是未來的女軍官了?!标惓窟@才仔細地看了看女孩。她長得很苗條,眼睛很大很水靈,青春的活力在眼里燃燒著。陳晨的臉不覺得微微地紅了一下。
兩人都沒有說話。老包才對女兒說:“你回去吧。”
在女孩輕盈地轉過身去時,又回過頭來說:“爸,你少喝點?!?/p>
“這不用你操心了,今天是我們的生日,不喝點哪行!”
陳晨將籃子打開露出了滿滿一盆小雞燉蘑菇和一大盤肘子肉。隨著熱氣的擴散,屋子里香味撲鼻。老包將一瓶酒打開,往每個人眼前的碗倒了些酒,輪到陳晨時,陳晨緊張地用手將碗罩住連連地說:“我們有紀律不能喝酒,再說我滴酒便醉!”
“這里只有你一個人,沒人管的,今天是軍人的生日,你就喝點吧。”
“真的不能喝!”陳晨紅了臉,喘著粗氣說。
“老包,我知道你很喜歡他,可人家不喝,你就別勸了。我們都餓了,趕緊吃吧?!?/p>
“你干得不多,就對吃喝上心。”老包笑著看了年輕漢子一眼,又特意給他倒了點酒,然后說:“在喝酒之前,我說兩句。在坐的,你們很給我老包面子。這些天,你們一刻沒有閑著,直到把路修完。我敬大家一杯?!闭f完,老包將碗里的酒一飲而盡,并亮了一下碗底。
“豪爽!老包,我陪你走一個!”年輕漢子也一飲而盡……
喝得差不多時,老包臉和脖子通紅通紅的,脖子上血管很突出地暴露了出來。見狀,陳晨小聲地提醒道:“你少喝點吧!”
“乖乖!老包,你命真好,又多個疼你的人!”年輕漢子夸張地說。
“小毛孩子,你知道個啥!當兵的都是戰(zhàn)友,這種感情是最真最純的?!崩习芍t的眼睛不以為然地說,接著他又抿了一小口酒,大聲說道:“今天是建軍節(jié),是我們軍人的生日,我給你們唱幾首軍歌!”
老包端端正正地坐好,先唱了一首《戰(zhàn)友之歌》,接著又唱了《團結就是力量》《打靶歸來》,直到唱啞了嗓子。唱罷,他說:“我五音不全,唱得不好。但要是與戰(zhàn)友們在一起唱,我的聲音是最響亮的!”
“那你們兩個合唱一個吧!”大家起哄道。
此時,陳晨也很快活,就點頭答應,并問老包:“新歌你不會唱,就唱首老歌吧?!?/p>
“啥?我不會唱?!我一直在彈藥庫附近放羊,只要你們學的新歌,我都格外認真聽,怎能不會呢?你起個頭吧?!?/p>
他倆唱了《說句心里話》《軍營綠花》。唱完,大家都沉默了,過了一會兒才點著頭稱好,仿佛都明白些什么。年輕漢子有些懊惱地說:“當年征兵時,我說什么都不去,唉,早聽你們唱歌,說不準咱們成了戰(zhàn)友呢!”
“有錢難買后悔藥,過去了說什么都晚了。你好好地培養(yǎng)你的兒子吧,他長大了當兵去?!?/p>
又過了一會兒,其他人都離開了,只有老包留了下來。陳晨怕他喝高了,就說:“你先躺一會吧。”
不料老包又滿不在乎地說:“這點酒還不夠溜牙縫的呢,你可別忘了,我可是蒙古族人呢!放在我正當年時,喝兩斤酒都沒事的,你信不?”
陳晨在老包的對面坐了下來:“老包,你是內蒙古人,復員時為啥沒回老家呢?”
老包沒有想到陳晨會問這個問題,眼睛一下子暗了下去,先是嘆了口氣,才慢慢地說道:“這說來話長。當兵那會,我的素質在全團是數(shù)得上的,被選到彈藥庫站崗,干得更是風生水起。官兵們都說,我不提干,也能轉上志愿兵。我的前途應該說是很光明的,可就在節(jié)骨眼上,我犯了渾,私自將幾個彈藥箱子扛回家去,被查出來后,我當年就復員了。”
這可能就是王老兵說的“他手腳不老實”吧。陳晨沒有吭聲靜靜地聽著老包講下去?!拔覜]想到自己能有這么個結果,感到天昏地暗。家是沒臉回去了,我找到現(xiàn)在住的村子的村支書。村支書知道我的情況,對我很同情,同意我留下來。又介紹本村的一個剛剛死了丈夫的青年寡婦與我成了親,這樣我就在村里扎下了根?!闭f到這,老包滿臉都是淚水,哽咽地說下去:“我深愛著軍營……”
“我們指導員對你的印象很好,你們早就認識?”
“他是我?guī)У谋?!?/p>
下午兩點多,指導員來了。進了門好頓表揚陳晨,表揚得陳晨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說:“這都是老包的功勞!”
“老包有功,你也有功。如果你不張羅,老包是不會做的?!敝笇T像是一切都知道似的說:“撤編工作下步就有實際動作了,現(xiàn)在得到的消息是咱連也不是完整地保存下來,還要有一批精兵選進來。論素質你排得不靠前,但論思想基礎你卻是公認的,如果想留下來,你有希望。”
對走與留,陳晨是抱著無所謂的態(tài)度,因為組織會合理安排的,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但指導員這么說,他心中的渴望卻十分明顯地張揚了起來,便順著指導員的話茬說道:“那指導員,我自己加把勁吧,除了看守好彈藥庫外,再集中精力練本領?!?/p>
指導員滿意地笑笑:“好?!?/p>
指導員走后,陳晨平靜的心起了波瀾,指導員的這些話明明是在告訴自己,自己的工作得到了認可,留下的可能性比較大。這讓他大喜過望,但他還沒有這樣的思想準備。他遇到的最大問題是,自己的軍事素質并不好,想在短時間內提高到一定的高度是很難實現(xiàn)的。怎么辦?軍人絕不會言敗的,有了機會一定要抓住才對!不管怎么說,在接下來的日子里要認真地進行補課了……
下午差不多三點時,劉濤意外地出現(xiàn)了。他是滿頭大汗地跑了來的。見到陳晨,他顯出既高興又失落的樣子:“陳晨沒想到你一個人看彈藥庫做得這么好,連里表揚你好幾次了。但你越好,我越生氣!”
劉濤最后的話讓陳晨十分不解,怎么我做得好,你倒生起氣來啦?見陳晨不解地表情,劉濤接著說:“確定你來這里時,我就在想為什么連里選到你,說明你是讓人放心的。我倆的素質差不多,我為什么不讓人放心呢?因為我的毛病多。我看到了咱倆間的距離,人有臉,樹有皮,我想都是戰(zhàn)士,我為什么落后呢?不行!我得攆上來。于是,我狠勁地訓練,有了新進展時,你又創(chuàng)造了新成績,一個人把路修好了……”
原來是這么回事呀!陳晨露出了輕松的表情:“這么說你是想留下來了?”
“在軍事變革的當下,給軍人提供了千載難逢的發(fā)展舞臺,如果啥也不是灰溜溜地復員了,會被人瞧不起的!”
“那我干得好,跟你有什么關系?”
“既生瑜,何生亮!誰讓咱倆是二選一的對手呢?”
劉濤的話像一把針扎到了陳晨的痛處,他再次明白了自己所處的位置。見陳晨沉默不語,劉濤以為自己的話產(chǎn)生了效果,于是狡猾地眨眨眼睛說:“要不這樣,你放棄算了,我一輩子都會感激你的?!?/p>
“你留下來,就是為爭個面子嗎?”
“不不!”劉濤大聲地反駁道,“我是為更好地獻身國防事業(yè)。”
“不見得吧?”
“真的!你想啊,自從我意識到我的處境后,我就發(fā)奮起來,軍事素質提高了一大截,而你脫訓這么長時間,哪能跟我比呢!”
“我也有強烈的獻身國防思想,我是不會輕言放棄的,要不咱倆走著瞧!”
“陳晨,你,我算看錯了你!”劉濤說完憤憤地走了。
彈藥庫的那塊菜地,陳晨用了兩周的時間才徹底清理出來。當他明白了指導員話里的含義后,就向老包討主意,老包拿出了莊稼把式的架式說:“這塊菜地可是大家流了許多汗收拾好的,不種真可惜了。如果計算好產(chǎn)的菜夠一個連隊吃一冬的?!?/p>
頭伏蘿卜,二伏菜。頭伏種的蘿卜已長出了三四片葉子,大白菜也露出頭來。這天下午,陳晨將菜地澆了一遍透水后,就在一棵大樹下練起“功夫”來。連隊現(xiàn)在訓練的內容是戰(zhàn)術合練,他選了一些干木棍作為官兵,兩個最長分別代表連長、指導員,依次類推最短的代表士兵。這時他練的是進攻戰(zhàn)斗,雖說他是個士兵,但他是以連長的身份指揮的,戰(zhàn)斗“打”了二十多分鐘就勝利結束了。他對自己的指揮很滿意,便閉上眼顯出很陶醉的樣子。沒多會兒,便聽到了唰唰的腳步聲,準是老包來了。因為除了陳晨,只有老包有開大鐵門的鑰匙。
可聽著聽著覺得不對勁,好像是幾個人走來,陳晨便睜開了眼睛循聲望去,這一望不打緊,老包走在里面,并排走著的還有個大校,大校的后面還有兩個干部。陳晨趕緊站了起來,迅速地整理好了衣服,這時那伙來人已走到近前。陳晨兩腳跟并攏,高聲說道:“首長同志,三連上等兵陳晨正在彈藥庫執(zhí)勤,請指示!”
大校的個頭足有一米八零,生得是膀大腰圓,濃眉下一雙鷹般的眼睛是那樣的銳利,令人生畏!大校還禮說道:“三連兵素質就是好!”在一旁的一位上尉告訴陳晨,大校是即將成立的特戰(zhàn)旅旅長。
陳晨領著大校挨棟房子都看了看,每看一個房間,大??傄獑栐瓉硎亲鍪裁从玫摹j惓炕径即鹕蟻砹?,有幾個沒答上來,老包替他答了出來。在沉默的間隙,老包一個勁地介紹陳晨的表現(xiàn),聽得大校不住地點著頭。最后又來到了菜地前,大校說:“小陳,你修了路又種了菜,是個眼里有活的兵。修路說明你的戰(zhàn)備觀念強,彈藥庫就是貯存彈藥的,現(xiàn)在不用不等于以后不用,一旦用起來路不好走,就會耽誤時間的。過去人常講,好伙食頂半個指導員。你種了這么些菜,至少夠一個連隊吃一個冬天的。而且在部隊要撤編的當兒,你心沒散,想的還是工作上的事,真難能可貴呀!”
“首長,陳晨還在地上練戰(zhàn)術呢!”老包以為大校沒有看到,就在一旁插了一嘴。顯然大校早就看到了眼里,可他啥也沒說。
臨上車,大校還特意說:“有你在這里執(zhí)勤我放心了,我記住你了!”
越野吉普車開走了,老包哈哈大笑,拍著陳晨的肩膀說:“小陳,這回你露大臉了,旅長都記住了你,你就準備在他手下當兵吧!”
立秋才過沒幾天,天幕仿佛被只巨大的手拎了起來似的,一下子顯得高遠了不少。早晚時涼了許多。陽光從蔚藍的天空中潑灑下來,不再像先前那么毒了,讓人有種說不出來的舒服的感覺,就是正午的陽光也不再灼熱悶人了。這是一年中最愜意的一段時光。
陳晨坐在一棵大樹下,認真地讀著《平凡的世界》,孫少安、孫少平哥倆的命運緊緊地抓住了他的心。雖然這哥倆生活在陜西一個窮困的地方,但同樣生長在農(nóng)村的陳晨對他們有種說不出的親切感。父母每天都在為著生計忙碌著,盼著有個好年景,多收入點。父母是最平凡不過的老百姓了,他們也有理想,希望自己的生活更好些,兒子有個好前程。你的理想是什么呢?他突然這樣問自己。我的理想嘛……他有些茫然地抬起了頭,我的理想……他接不上自己的話了。
陳晨把書放在石頭上,站了起來。確切地說,這是他第一次具體地想著自己的未來。兩年的軍旅時光眼看就走到了盡頭,轉上士官當然是求之不得的,但要是轉不上呢,復員了干什么去呢?想到這,陳晨閉上了眼睛,感覺心里像被灌了一桶冰水,透體生涼。
好一會兒,陳晨猛地睜開了眼睛,不!不!能不能轉上士官還沒最后定的時候,你不是在抓緊時間訓練嗎?況且特戰(zhàn)旅長不是對你很認可嗎?就是不到戰(zhàn)斗班排,你對彈藥庫了如指掌了,留在這也可以發(fā)揮不小的作用啊!這樣想著,他又有了信心。
指導員查完哨,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半了。當他悄悄地推開宿舍的門時,見連長正坐在臺燈的光暈里。
“還沒睡呀?”
“在跟你想著同樣的問題呢?!?/p>
連長和指導員是同年兵,都是訓練尖子,腳前腳后走上連長和指導員的崗位上的。平時里兩人配合默契,是公認的“好搭擋”。
指導員知道連長想的問題就是在即將進行的裁軍中戰(zhàn)士的走與留的問題。戰(zhàn)士的思想基礎和追求不同,表現(xiàn)也就不一樣,可在當下卻有著共同的愿望,接受組織的嚴格挑選,絕不當逃兵。
“劉濤的進步很明顯,近幾次考核成績都不錯。”
指導員知道連長的意思,也跟著說:“劉濤好像是一下子讀懂了當兵的含義,在他身上進發(fā)出了前所未有的動力,如果持續(xù)培養(yǎng),他是個好苗子。”
連長的臉上露出了會心的笑容,然而卻嘆了口氣:“問題也來了,陳晨的思想基礎好,素質也有很大的提高,他一個人不但出色地完成著看守彈藥庫的任務,還堅持練兵?!?/p>
指導員搖搖頭:“現(xiàn)在難就難在,他倆二選一,真是道難題呀?!?/p>
連長的眼睛忽然一亮,說:“特戰(zhàn)旅旅長不是對陳晨很認可嗎,要不你跟他匯報一下,讓他給爭取一個名額?”
指導員卻說:“一切都得按規(guī)定來,就是他也不能越位操作,那是違反規(guī)定的?!?
兩個人都不講話了,都心事重重地躺了下去。
陳晨正在菜地里鋤草時,老包來了。
“這菜長得真好呀,綠油油的,太招人喜歡了?!甭犃死习目洫?,陳晨只是無聲地笑笑。
“我女兒來電話了,說了她的學校和學習情況,末了還問了問你的情況,還讓我給你代個好呢!”
自過八一后,陳晨又跟老包的女兒見過幾次面,都是老包打發(fā)她給他送蔬菜什么的,沒說過幾句話,不能說沒印象,但印象不深。陳晨又笑笑:“大學生是天之嬌子,學成了就‘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了。”
“我女兒可沒有那么大的抱負,她最大的愿望還是回到這里來,她說,大地方競爭壓力大,小地方活得自在些?!?/p>
“她的心氣倒不高呀,老包你得好好開導開導她,讓她飛得更遠些,如果她能在大城市里安家落戶,你們老兩口也會跟著享福去的?!?/p>
“你說錯了,我的想法恰恰相反,女兒只要活得舒心就好,再說了我可不想去城里生活,這邊空氣好又有事干,讓我干待著吃閑飯,肯定生病的?!?/p>
陳晨又不說話了,老包怎么打算是自己的事,操這個閑心多此一舉。
“聽說你們連要通過軍事考核來決定戰(zhàn)士去留問題,你練得怎么樣了?”
老包的問話扎到了陳晨的痛處,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好。要說訓練,他還真下了番工夫,要說有沒有底氣,他對自己有著足夠的信心,但就是似乎有種看不見的東西在與他較著勁,是什么說不清楚道不明白,反正如影隨形。
“老包,我與你不一樣,你一來當兵就想當個好兵,所以你的動力足,你的干勁大?!?/p>
“你這話不對,你也是為了當個好兵才來的。只不過你是想當個好報道員,然后再當個作家。這是你的動力,可你生不逢時,如果要是在我當兵那會兒,就憑你這兩把刷子,輕巧就能提干?!?/p>
“所以,我看不好我的未來……”
老包理解陳晨此時的心情,因為這樣的心情他也有過,于是說:“別多想,想多了煩惱也多,只要每天都扎扎實實地干著實實在在的事,人生也算是有意義了?!?/p>
“老包,咱倆去看看‘瀉火草吧?!?/p>
“瀉火草”這個藥材是老包告訴他的,學名叫啥老包也說不清楚。陳晨剛來時不是下了很多工夫除草了嗎,讓老包來拉草時,老包卻著急巴慌地四處找著什么。當老包在最后一棟房子的西邊看到一片黑綠綠、葉片呈三角狀的草時,眼睛放出了亮光來:“小陳,多虧你沒打掃完戰(zhàn)場,如果將它給鏟掉了,可就不劃算了。它是一味藥材,人上火時用開水沖一片秋天采下的葉子喝下去,一天的工夫火就消了。不過可不能多放,超過三片人喝了就會拉稀,止都止不住?!?/p>
當他倆來到“瀉火草”生長的地方時,只見幾叢“瀉火草”長得有一腰高了。老包捏捏厚厚的葉片,高興地說:“再有十天半拉月的就可以采摘了,好好地曬干了,收起來。”
起蘿卜時,老包也參加了義務勞動。他倆緊張地干了三整天。又晾了幾天,才將蘿卜放進菜窖里。望著蘿卜堆,陳晨特有成就感。
又一天,陳晨正收白菜時,王老兵來了:“我這回肯定復員了,怕走時忙看不到你,就趕這時有空跟你告?zhèn)€別?!?/p>
陳晨很高興他能來,就拎了兩把椅子,遞給王老兵一把,自己留一把。兩人坐下后,陳晨說:“一晃你當了十多年兵了,時間可不算短??!”
“可我沒有當夠,如果能當一輩子兵就好了。”一種落寞的表情浮現(xiàn)在王老兵的臉上:“如果再能當兵,我比現(xiàn)在干得還好!”
王老兵已經(jīng)干得很好了,是團里最放心的駕駛員之一,光三等功就立過了兩個,陳晨對他很佩服,于是說:“像你干得這么好的,全團也不多,你沒什么可后悔的了?!?/p>
“不!小陳其實你還不了解我的心情,我是在部隊的培養(yǎng)下才走到今天的,我愛這里的一草一木。我是特意到你這里來的,就是想把自己的得失跟你講講,希望你能在部隊干長,將我的路延長再延長一些……”
“我……我……”陳晨咽了口唾沫使了使勁才從牙縫里擠出話來:“我怕部隊不需要我?!?/p>
“什么?!”王老兵睜大了眼睛,看著頭低下去的陳晨說:“你咋這樣看輕自己呢?難道我看錯了人?”
陳晨的臉漲得通紅說:“我這是有自知之明。撤編留下的都是精兵……”
王老兵嘆了口氣,慢慢地說:“你會后悔的。”
十一月上旬嚴格的軍事考核開始了。當陳晨的目光與劉濤的目光碰到一起時,陳晨覺得對方的目光是那樣的冰冷陌生。因為最后一個轉士官的名額只有他倆爭了,陳晨完全理解劉濤此時的心情,但他裝著沒有看見的樣子,拍拍他的肩頭說:“你準能贏我?!眲恍湃蔚嘏查_了自己。陳晨卻又往他跟前湊了湊:“請你相信我!”劉濤這才認真起來,自信的火苗一點點地在他的眼里歡快地燃燒了起來。陳晨就一直溫和地看著他。
考核的前半程,勝利的天平一直向著陳晨傾斜,大家都以為他穩(wěn)操勝券了。劉濤在心里罵著陳晨,媽的,你不說我能勝出嗎?照這架式你是在騙我呢!于是牙咬得更緊了。
戲劇性變化出現(xiàn)在下午考核剛開始的時候,陳晨在做動作時突然哎呀一聲倒了下去!因為事先沒有一點征兆,他的叫聲是那么地凄涼,那么地悲慘,那么地驚天動地。
官兵們忽拉一聲都圍了過去,只見陳晨滿臉是虛汗,吡牙咧嘴地喘著粗氣。醫(yī)生摸他的脈搏后,站起來說:“是體力不支造成的?!?/p>
“那考核還能進行下去嗎?”連長問。
醫(yī)生無語。
“不能!我不能了!”陳晨聲嘶力竭吼完,豆大的汗珠又噼哩啪啦往下掉。
此時,劉濤傻了,他沒有弄明白眼前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有件事他是知道的,那就是陳晨的素質再怎么說,也差不到這個程度。但為什么會有這個結果,他有點明白,更多的是糊涂!陳晨的退出,無疑自己成了勝利者,但他高興不起來,想到他倆相處的日子眼睛酸酸的。
陳晨在劉濤的床鋪上躺了有兩個來小時,終于坐了起來,沖著劉濤開心地笑了。
“你為啥當逃兵?”劉濤問。
“因為愛軍營?!标惓看稹?/p>
“你為啥讓著我?”劉濤問。
“因為你比我強?!标惓看?。
“我會記住你的。”劉濤說。
“我會記住軍營的?!标惓空f。
當陳晨咬著牙走回彈藥庫時,遠遠就見老包和大黑在大門口站著??匆婈惓炕位问幨幍臉幼樱习渤鐾獾嘏闹终f道:“你拼了全力,肯定過關了!”大黑更是圍著陳晨轉著圈撒歡。陳晨啥也沒說,開了門又悶著頭往里走。老包也就默不作聲地跟在了后面。
“你喝‘瀉火草啦?”老包拿起了桌子上的水杯聞了聞,然后猛地將水杯墩在桌上,眼里躥著火苗:“軍人當逃兵是最可恥的!我沒想到你會當逃兵!你,你是天底下最大的熊包!”
老包本來是為陳晨慶賀的,但這個讓人萬萬想不到的結果,氣得他把所有刺耳的話,都像放機關槍一樣突突了出來。陳晨平靜地坐在鋪位上,一言不發(fā),但他的表情表明他做了一件值得做的事!
幾經(jīng)濃霜過后,高處的樹葉早就掉光了,房前的大白楊的葉子也在冷風的攪動下,開始紛紛揚揚地雪片樣落下來。隔一陣子,陳晨便拿起掃把“嘩嘩嘩”地掃上一氣,這個動作直到天徹底黑透了,才不再重復。
白天沒著閑,陳晨晚上倒還很精神,自打參加完考核后,他覺得自己的天空一下子晴朗起來,書讀進去了,文思也空前地活躍了起來。他以自己的當兵經(jīng)歷為素材寫了一組散文,有兩三篇還相當滿意。他想,等回到家里在冬天時光中好好地打磨打磨。雖然自己在軍營中沒有實現(xiàn)當作家的夢,但這個夢沒有破滅,火苗雖弱,但還在燃燒著。
臨近離隊的日子越來越近了,陳晨徹徹底底地給大黑洗了個澡,又毫不猶豫地將最后一塊肉剁碎,放在米粥里煮爛,盛出來放進狗食盆里,待晾涼后端到大黑面前:“大黑,你陪我這么些日子辛苦了,你吃這頓飯后,就回到你老主人身邊吧?!?/p>
剛才聞到肉香,大黑搖著尾巴一下子撲了上來,但聽著陳晨的這些話,大黑用爪子死死地抓住地面憤怒地吼叫了起來。
“大黑,你工作盡責,我很感謝你,但我沒幾天就復員了,你回去好好為老包服務吧?!标惓坑檬置蠛诘念^說:“不管怎么說,你離著彈藥庫近,想了溜溜達達就過來了,我離這里有一千多里,想來一趟不容易呀。”說著,他的眼睛不由得濕潤了。
大黑趴在地上“嗚嗚”著叫了好一會兒,終于站了起來,用頭狠狠地蹭了蹭陳晨的大腿,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陳晨失魂落魄地回到住處,一聲不響地躺了下去。
“啪啪!啪啪!”不知什么時候響起了拍門的聲音,陳晨揉揉眼睛走了出去。此時天已黑透了。
“陳晨,是我!”當他快走到大鐵門跟前時,傳來了劉濤的聲音。
“你?你怎么來啦?”
“我跟你作伴來了!”
“啥?!”劉濤的話把陳晨給弄糊涂了。
劉濤友愛地拍拍陳晨的肩說:“我倆是同路人了?!边@話把陳晨弄得更糊涂了。
劉濤在同張床上鋪好被褥后,才道出了原委:“我的素質不適應再在部隊干下去了,我跟連首長商量好,將這個名額讓給了其他連隊的更優(yōu)秀的人。我這個決定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才作出的,我也是流著淚下的決心呀!”
現(xiàn)實已無法更改了,陳晨倒對劉濤心生了幾分敬意,于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不走精兵之路,我倆有位置,走精兵之路我倆只得走了,如果再當一次兵就好了?!?/p>
葉子落盡了,我再也不是個兵了。這樣想著,一行行清淚不知不覺地從陳晨的眼里撲簌簌地滾落了下來……
劉濤是頭天走的,現(xiàn)在陳晨也得走了。山風很大很硬,陳晨卻沒有一點感覺。大門鎖好后,他又在門外站了許久才離去……
“復員的兄弟你慢些走,看我在后面招著手,士兵兄弟咱沒處夠,還有些話你沒說出口……復員的兄弟你放心走,看我在后面招著手,軍營你肯定沒待夠,我替兄弟把汗流……”陳晨走了有半里多地,身后傳來了蒼涼的歌聲。陳展轉過身去,見老包領著大黑站在彈藥庫外,向他用力地招著手。
淚水再次從陳晨的眼里滾落了下來,說也怪,淚水雖模糊了他的雙眼,但他仿佛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步子是那么堅定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