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劃/本刊編輯部 撰文/克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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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雪豐年,年之魅
策劃/本刊編輯部撰文/克舟
“瑞雪兆豐年”,似乎在厚厚白雪覆蓋下的年更有年味。那么,到哪里看雪呢?就請跟隨《莫愁·智慧女性》紙上旅行,到東北過個冰天雪地的大年吧——
作為有過漫長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的人,儀式在我的少年生活中并不鮮見。比如逢年過節(jié)時,去村東的墓場給祖先們上墳。比如記憶里父親在喝第一杯酒之前,總會傾斜一下酒杯,讓醇香的酒滴落一些在地上,后來我知道那是敬天敬地敬糧食。
現(xiàn)在,我?guī)е业暮⒆觽內ド蠅灂r,什么話也不說,只是教他們點燃紙錢,把酒澆到地上。
無論城市還是農(nóng)村,只要有在路上的家人沒到家,團圓飯一般不會開動。大家都在等待,直到那個人回到家里,才會歡聲笑語地動筷子。等待的過程,我覺得也是一種溫暖的儀式。
儀式的最大作用就是形成心理暗示,讓人從中獲得幸福、寧靜、安心。它帶有強烈的愿望,表達的是一個人最真摯的情感。
所以,在“春節(jié)”這個喜慶、厚重的詞面前,所有的現(xiàn)代娛樂都顯得那么單薄,無法配得上春節(jié)的氣氛。不僅是大城市年味淡了,我的老家縣城里,也很難感覺到“年味”。往年臘月底早就出現(xiàn)的舞獅子、踩高蹺、街頭評書,現(xiàn)在根本不見蹤影,很讓人失落。行走在大街上,霓虹徹夜閃爍,古老的中國正如童話般崛起。洋房和汽車多了,但相應也帶走了從農(nóng)耕時代就有的傳統(tǒng)儀式。
過年過節(jié)的方式或許會改變,但生活的儀式無處不在。只要有人情,給我們情感升華、心靈撫慰、文化滋養(yǎng)的節(jié)日,就永遠充滿魅力。
——韓浩月(時評人,影評人,專欄作家)
初一餃子初二面,初三合子往家轉,初四烙餅炒雞蛋……年飯,是中國人對豐收的慶賀?;ㄙM大量精力,準備食物的過程中,會有鄭重,甚至神圣的味道滋生。
因地域不同,各地吃食也相異,寓意卻相通。且個中滋味也暗合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
在東北人的飯桌上,粘豆包算主角。它也叫“年豆包”,就是過年時包的年餑餑——
說來,我只小時吃過母親做的粘豆包。年紀大點兒,家里便隨吃隨買。諸事親力親為,才感受細膩深刻。社會分工越細,親手營造的年味就遞減一分。
東北苦寒,物品稀,食材少,可年還得過。邊地人們的飲食智慧也就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各色腌菜,各樣包餡,唯粘豆包算是本地味道的代表。
臘月,各家開始做粘豆包。做好放入戶外缸中存儲。冒著寒風,從缸里偷個凍豆包啃;望見院子柵欄邊飄搖的幾行蘇子(蘇子包括白蘇、紫蘇),遙想嫩葉給豆包墊底的樣子,流著口水,這是許多人的共同記憶。
做豆包,先在大黃米里摻入苞米碴子,淘好的米放置蓋簾上,將水瀝干,加工成面粉。面?zhèn)浜?,才正式開做。鍋里放入涼水,加黃米面,燒火,打成漿糊狀。將熱騰騰的面糊掏出,放進盆,和上黃米面。
面盆置熱炕頭,捂被,發(fā)酵一宿。握拳用手指背揣(揉和)平發(fā)酵好的面團。用勁多揣幾遍,豆包才筋道好吃。揣完面,蓋上蓋,罩上棉被,醒面一小時。再揣幾遍面,包餡用面就一切準備停當。
豆餡取自大飯豆(即眉豆,豇豆的一種,李時珍稱其“豆中之上品”)。將豆煮熟,一股面面糯糯的香充溢整個屋子。再放入白糖,搗成泥狀,豆餡成。做好的豆餡絳紅中摻雜灰白,把它攥成一個個核桃大的餡團。
揪一小塊黃米面團,在掌心壓扁,筷子夾起豆餡團,一手拖住面團,一手用拇指和食指慢慢向上推面團至合攏,兩手將面團旋轉團圓即可。也有喜歡團成尖狀的。
蒸粘豆包要在屜中墊蘇子葉,或用生菜、白菜葉代替,防粘鍋。大火蒸20分鐘,出鍋,擺蓋簾上,放室外凍著。如此粘豆包成型不散,隨取隨吃熱透即可。有鄉(xiāng)人正月上城走親訪友,帶一兜粘豆包,亦是體面的本家手藝年貨。
粘豆包黃澄澄,可蘸白糖。也可拍成小圓餅用油煎,煎出鍋巴般焦面,油汪汪,酥脆脆。小孩子啃凍的,練牙齒,吃著玩。再復雜點,滾上炒熟的黃豆面,增添糊香味,稱“驢打滾兒”。
粘豆包的粗糲、經(jīng)餓耐饑、素樸式樣就像東北人的直爽性格,離鄉(xiāng)愈遠愈久,冷眼飽看人情,再回想故鄉(xiāng)滋味,方可下筆成趣。
“年”來,樹木凋敝,百草不生;“年”過,萬物滋長,百花遍開。
“年”這個怪獸引得古舊鄉(xiāng)民以各種方式驅趕沖喜,期萬象更新,儀式漸轉為民俗傳統(tǒng)。門上披紅戴綠一番,有了年味兒——
記得一位寫字極好的鄰居老人,每年必書寫單元門的春聯(lián)。絳紅紙襯著龍飛鳳舞的字跡,我不懂書法看了也心情舒暢。這春聯(lián)總隨著風雨慢慢消損,可大人小孩都不忍撕去,這就是文化的力量。
以往,春聯(lián)的橫批下,人們會粘各色掛錢,如今住宅樓里越來越少見。也有把掛錢貼在倉庫、雞舍、豬舍和井臺上的。掛錢有五色:大紅、粉紅、黃、綠和藍。有人制掛錢兒謎,謎面云:“長方形,一塊板兒,瀝瀝拉拉胡椒眼兒,中心襯著圖和字兒,辭舊迎新添風采兒?!毙稳輼O到位。
門的正臉兒再貼一張大福字,更喜慶。也有貼門神的,人物多為秦瓊、尉遲恭。
院里拉上五彩三角小旗,紅、黃、綠、藍相間。再支起燈籠桿,掛上紅彤彤福字燈籠。這般色彩碰撞,白皚皚冰雪中娛人眼目,辭舊迎新的景象就齊備了。
室內,是年畫的天下。圖案各樣:花鳥、胖孩、金雞、春牛、財神,也有梁山伯與祝英臺、董卓戲貂蟬、寶黛讀西廂這些戲曲味十足的。
進入年關,還有些老人拿著財神年畫走街串巷,敲開門,美其名曰“送財神”。老人進了門,念念有詞:“新春吉祥,財神臨門,富貴有余,永保平安!”一般人家取好口彩頭,不愿放走財氣,必買上一兩幅。
我家似乎從沒貼過年畫,父親一句“買過了”,就此打發(fā)掉了財氣。我只好去別人家欣賞。
春節(jié)是燈的時節(jié),除大紅燈籠高高掛,街市上還有單位制孔雀開屏燈、各式宮燈、繪有謎面的燈,引得路人駐足。家住平房時,父母還會給買小魚燈。小孩子們拎著去人家拜年,四下里轉。
北地冬天最有特色的是冰燈,地方小,只有些不成規(guī)模的簡陋制作,引人記憶的是路邊人家自制的長明冰燈。以水桶為模具,盛水,放置室外,水凍成冰,從桶中取出,倒置地上,掏空放入燈泡。一個自制長明冰燈,各色燈泡映出晶瑩瑩的五彩光亮。十幾年前,還可看到一些人家門前有這玩意,很感動這一點傳統(tǒng)留存。
有年春節(jié)前夕,我去母親的單位,有兩人正張羅著在門口掛大燈籠。燈壁老化,鮮紅褪成絳紅,骨架凸顯,黃穗?yún)⒉畈积R。可晚上張起,仍紅艷艷,遠遠望去,昏黑中就有了指望。有人路過,與張燈人搭訕,聊起快樂的話,“忙什么呢?”“沒事兒!掛那兩個老蹬(燈)!”
舉行過灶祭,便正式做迎接過年的準備。從農(nóng)歷臘月二十三日到除夕,這段叫“迎春日”“掃塵日”。掃塵就是年終大掃除,北方稱“掃房”,南方叫“撣塵”。
《呂氏春秋》記載,這風俗傳自堯舜時代。
家家戶戶清洗器具被褥,灑掃六閭庭院,撣拂塵垢蛛網(wǎng),疏浚明渠暗溝。把一年的“窮氣”“晦氣”都掃除。
此外,還得把自己捯飭干凈,正如老話所說“有錢沒錢剪頭過年”。
最辛苦的是母親,她還有一個重要的活兒,給孩子做新衣服——
除夕前,家中會洗剝凈盡,被面飄著香味。
那時我就喜歡一個猛子,鉆進被窩。被子少了點貼合度,似乎有了“新”意,硬實起來。皮膚需重新適應,萬象更新從鉆被窩起始。
三十這天還有件大事,母親會抓著我理發(fā)。我怕得要命,剪子的冰涼總給我刀斧加頸感。一盆熱騰騰的水,也讓我聯(lián)想起洗剝褪毛的雞。
母親燒好水,好說歹說,連嚇帶詐,一番斗爭。剪完就有種“重新做人”感,出去瘋跑,脖頸帶風,頭上冰冷許多。
再長大一點,母親就打發(fā)我去理發(fā)店。那兩日,理發(fā)店忙極了,早上6點去排隊,快中午才等到。好在與伙伴們相約著等,并不乏味。
那些頭發(fā)涂藥、等熨燙的女人扎堆叨咕家常,“家里的酒鬼再喝就不給開門!”“小孩兒不知道做作業(yè)!”“不做飯,忙一年了,歇歇!”
那年理發(fā)還是“富城式”“志穎式”的天下,港臺明星正當時?,F(xiàn)下他們也要到內地討生活了,這就是時間。
若除夕這天不剪發(fā),就要等二月二龍?zhí)ь^了。滿族入關“留發(fā)不留頭”的律令到最后演變成“正月理發(fā)死舅舅”的傳說,也是有趣民俗。從流血到留發(fā)寄托故國哀思,中國人變通著呢,算是不忘過去一點傳承。
母親不僅督促剪發(fā),還要給我做新衣。
新衣基本是舊布改做,母親要拆對著補縫,完全改頭換面。我現(xiàn)在還記得幾件的樣式。兜用格布,袖口處是格布拼接,領子下的系扣也極具匠心。
10歲時,我去海拉爾第二次見奶奶,母親給我做了件活里活面、可拆卸的棉衣。海拉爾近零下40℃的天氣,我一點兒不冷。棉衣平整合身,不臃腫,私人定制引得遠親嘖嘖稱贊。
到我讀初中,母親就不做新衣了,她說家里條件好些了。當我把這些形成文字,孤燈下,縫紉機噠噠作響,不時用口咬斷線頭的母親,這些印象再度回到心頭。母親熬夜只為了早點兒給稚子一點驚喜。
母親一輩子要強。那些年父親供養(yǎng)著我?guī)讉€叔叔上學,她不出一句怨言。我常想如果不是因為家庭緣故,母親完全可以從事服裝設計,或者繪畫。即便這些天賦完全沒有,她也不會放棄幾次進修機會,而能成為一個大夫。
前幾日和母親聊天,談起往事,“家里還保留著一些你未穿過的小衣,那時做什么都精神頭兒足,還是年輕啊。”幾句話,又引人回到過去。她眼睛有些出神,我不愿多提,免她神傷。
無法忘記,12歲前的每年大年三十早晨,母親都會拿出親手做的衣褲。幫我扣上扣子,系上拉鏈,抻抻衣襟,拽拽褲腳,不時用手平整下布料,“肥瘦剛好,還得長個兒?!彼孕诺卦u價。那會兒衣褲的膠味(為使衣襟筆挺通常涂膠)真好聞……由此,年味兒記憶還關乎母親的新衣。
始終記得那回,多年不見的好友在我家吃了年夜飯。零點一過,他騎車回去。我下樓送他。天高高的,深深的,藍得不見底色。一鉤彎月下,他呵出一口霧氣,迎霧向前,眉眼結上霜雪。
待他漸成影影綽綽黑點兒,我向他大聲喊,遠處傳來“過年好”的回響。徐風中,不知何處雪霰簌簌吹落。黑點兒慢慢消失,蜿蜒的路靜默著伸向遠方……
我們都回不去了,對不對?月趕一月,年追一年。周遭景物隨風遠去,正如那漸離漸遠的年味兒。
(編輯趙瑩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