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柴》詩選
錢塘江七月十五夜(外一首)
江水崢嶸。
小沙洲,白鷺斂翅,神秘,不可接近。
草蟲齊鳴,水邊的亂石呼應著
天上的星斗。
一碟新米,幾枚長安鎮(zhèn)的小青橘,
半瓶茅臺鎮(zhèn)的賴茅,
菖蒲葉鋪滿桌子,
在他鄉(xiāng),我們開始祭祀祖先,
在他鄉(xiāng),我們開始議論生死。
十月四日過鳳凰山舊居,江邊候潮
都在這里寫下詩句,
梵天寺經幢下,破敗的蛛網,掛著幾滴昨日的寒雨……
一只白鷺,收攏翅膀,走出晚潮欲來前動蕩不安的江水,
新一代人已長成,我也披緊外套,悄悄退到蘆葦?shù)陌涤袄铩?/p>
仿佛在下著大雨(外一首)
父親躺在病床上,鄰居們深夜來看他
他問,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
他們回答天快亮了
父親吃了一驚,他從沒有祈求過
黎明這么迅速地到來,而他
還沒有準備好起身
母親也沒有睡,在一旁納著鞋底
父親說,把油燈再撥亮一些
黑暗雖可免除懶惰的罪名
但疾病則是由于少做了善事
父親因此說了兩遍,仿佛
屋外的大雨又下了一次
夜晚依然很冷
我記不清這是三月的
第幾場雪,父親說還會有更多的雪
那些雪花相互依偎著墜落
整整一個冬天它們都不曾言語
雪落完之后,天空顯得更加寬廣
但湖水變淺后淹死的人不會重新出現(xiàn)
野鹿(外一首)
舒丹丹
鳥羽有風,松林上有薄霧
夕陽的金手指正撫摩群山的脊背
一棵白蠟樹的牽引讓山崖躬下身子
俯看腳下兩只悠閑的野鹿
我們停車,在松針的陰影里呼吸、傾聽
沉陷于周遭漸漸聚攏的黑暗
湖水微漾,神似一種天真
無邊的靜穆,近于本我
在山野,生命各領其歡,純粹而自由
如心靈盛開,如鹿垂下眼瞼
獨對鷹嘴峰
原本我對你一無所知,
你的山崖,你的紅松,
你坡地上散步的小松鼠篤定的氣度
讓我驚奇;當我擅自為你峻美的險峰
重新命名,把這片陌生的風景
秘密地喚作:優(yōu)山,美地,或者
你好,美的,憂傷……
我知道,你的鷹嘴峰已應聲而答,張開翅膀
朝我飛近。如果在對面的懸崖
尋一塊巨石,或背倚一棵伏地的古樹,
坐下來,獨對這只山鷹,
獨對這一小片自由的天空——
風,藍得透明,語言和意志
都顯得多余,這一刻
世界柔軟下來,無憂可傷:
我們卸下塵灰,以沉默傾談,輕輕地
就抹平了我們之間的深淵。
城西即事(外一首)
雙木
藍色巴士從迷霧中疾馳而出,
城西廣場已開始虛弱的老年保健操。
他們在樹下重復出現(xiàn),準備趕往
城市的中心,云層緊鎖的理想重鎮(zhèn)。
我此刻想起菜場的魚苗從池中躍起,
那些悲喜翻涌而來,萬事無法著陸。
即便飛鳥低空回旋,鳴起歌謠,
寂靜的周圍,也依然不動聲色。
晚間雨
晴川街的晚燈在雨中稀松如愛人睡衣上甜蜜的圓心。
我們撐一把綴滿雨珠的舊傘,進入本地口音的社區(qū),
地上杏葉生花,宣傳欄貼滿招租廣告,那些果樹里
的經濟適用房緩慢吞吐潮濕的黑。我們從異鄉(xiāng)來的
都在這陣雨中快速成為相互的聲響,只有秋風之間
躥出的動物們,才使我們微微收緊夜晚虛晃的鏡面。
草稿:夜讀
萊明
我遺落在自己的鞋子里,捕獲疲倦的聲音,
每三聲尖叫,就遇見一個危險的人。
這時候,樹停止了生長,暮色從天而降,
那危險的人,從我的嘴唇起身,與我告別。
我退回暗處,用心領會屋檐的低矮,
仿佛一件發(fā)生很久的事,突然結束了。
但院子里,燈亮著,噪音正沿著墻壁滑落——
有人,在風中校對記憶,立誓做一個好人。
我拆開她,讀,用鞋帶系住每一個感動的句子,
像整個夏天,我旅行在,兩只耳朵之間。
點煙(外一首)
江安東
到露臺抽煙。
氣寒風涼,天空已經黑得
什么也看不見。
打火機的聲音很響
空曠的樓體之間,回蕩的
聲音,好像來自對面
某個人。
火苗像一條銀魚
在漆黑的水面跳躍了一下。
對面無人。燈光
也將要一個一個熄滅。
在樹林中
果實埋進暴雨一樣
密集的樹葉。它們不會說出
成熟這個詞。
那些激起微塵的墜落。
那些沉默的離場。
枝頭被未來的霜雪遮蓋的那顆
將苦味藏進內心。
此時天地靜謐,明亮的光
像利斧劈進樹林。
木香幽微。
鳥鳴飛散。
我像樹木一樣閃爍。
細雨中訪甲乙村計劃
阿翔
在蜿蜒中緩慢,但這還不夠,
在大片山霧中連緩慢都難以察覺。
聳立的出生地之旅,已經到
這里了。仿佛是一個寓言的古老,
從迷信到縹緲,在我們之間完成了深淵。
恰當?shù)恼Z速有助于我們清醒,
通常,甲乙村環(huán)繞靜謐,我確實沒見過
山中有村落,空氣兜售少有的自由,
得好好看看周圍,那些小漿果
從不帶有私人性質,展露著
我們不得不面對的美麗的缺陷,
再配上農舍的背景,看上去不影響
夏日很快地沉入黑漆漆的夜幕。
葉子在葉子里像新?lián)Q的舌頭
更靈敏,稍一碰觸就會縮回到后面。
偶爾細雨放飛附近的瀑布,蘊含著
神秘的情感。顯然,我在這里
被冷得發(fā)緊。但我想,肯定不只是
改變了我的身體,不同的深度
有不同的體驗,像是有了一個主語,
人和山水經過相互指涉,才會
掌握天賦的可能。所以,我的講述
無法穿透村落的沉默,僅僅是
比輕盈更偏愛于對抵達的克制。
以上均選自《火柴》詩刊第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