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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貢嘎行(選章)
王瑛
高姐蹲在河邊倒下的大樹身上,望著悟空探路離去的方向,充滿了惆悵。這片茂密的森林還是很美的,潔白的河水奔騰不息,淡綠色的樹胡子飄飄蕩蕩,如同我們的思緒。忽然,她扭頭問我:要是悟空回不來,我們可怎么辦?
早上七點四十五起床,從帳篷里往外望,悟空正端著鍋從河邊打水上來,他說那里濕滑得很。白天的漸漸到來,驅(qū)散了夜晚的黑暗,讓四周變得清晰可見,不再令人恐懼了?,F(xiàn)在看來,我們宿營的這塊地方,黃紅交錯的樹葉點點,河水吟唱,濃綠的苔蘚豐厚,林木茂密,倒是個清靜的所在,只是我們今天要爭取走出這片森林,但前路如何,身不由己。
火塘已經(jīng)熄滅了,悟空用灶頭煮面,把剩下的三個碗面全部解決掉,又吃了蘋果、橘子?,F(xiàn)在我們所有的口糧是四五個粑粑、一罐八寶粥、兩個橘子、一個蘋果、一袋干腌菜、兩袋榨菜。昨晚我們?nèi)藬D在一個帳篷里睡,湊合了一夜。收拾好東西,九點多一些出發(fā),昨晚晾在外面的衣褲依舊潮濕。
悟空帶我們往山上走,昨天的路不通了,路陡得很,腐土松軟,依舊踩不住,橫七豎八的樹枝常常勾住背包或遮陽帽的帶子,差點又要翻下懸崖去。這里多生一種黃綠色的苔蘚,濕滑得很,想起師傅曾說過,這種東西嘛,拿來當解手的手紙是最好的啦,嘿嘿,像毛巾一樣……。每當想起師傅,總是惱火,探路的時候根本就沒有看清楚貢嘎寺嘛,還說看得清清楚楚,害我們現(xiàn)在這樣進退兩難……估計他們?nèi)兆右膊缓眠^吧,更煎熬擔心。
差不多一個小時后我們開始往下走,到水邊看看有沒有路可行,走一段后又過河,找稍稍好走些的路。沿途發(fā)現(xiàn)樹底下生有不少肥厚的菌子,卻認不得它們,不敢采來吃。
我依舊走在最后,悟空速度快得幾乎看不到他的背影,高姐依舊在栗炭樹叢中等我。我望著那么高的山崖,真不知道該如何下腳,只能用登山杖插牢,身體傾斜著挪下去。我們來到河邊,休息了一會,喝點水。高姐和我抽起了煙,悟空默默蹲在河邊,高姐望著遠方沉思,我往瓶子里灌了點葡萄糖粉。
林子里只有水聲轟鳴,厚厚的青苔覆蓋著河邊的樹木石頭。我們一籌莫展,但還是要繼續(xù)前行。路斷了,要到對岸去找路。悟空從前面一棵倒下的樹桿上過河,我們倆先騎在一棵傾斜到水里的大樹身上,先慢慢滑到水邊,再向悟空這里挪動……這條大河流速很快,悟空已經(jīng)把背包卸下,我們沒法過河的地方,他來背我們。
森林是安靜的,我們走到了河水平緩的地方,此刻它看上去和剛才判若兩人,害羞而溫柔低語起來,四周靜謐而綠意盎然,樹胡子飄蕩,那是結(jié)滿青苔的粗壯樹身、落葉、腐土、遠處若隱若現(xiàn)的藍色山谷、垂著頭的松樹,悟空碩大的背包扔在河邊,這里可真像師傅說的魔法森林啊。水流在竊竊私語,這三個人怎么走到了這里……我們內(nèi)心也在激烈地喃喃自語,只是別人無法得知。
如果不是迷路,這片林子值得逗留,這里少有人跡,一切還都保留著自然的原貌。造物神奇,亂七八糟倒下的樹卻仍有美感,不覺凌亂。萬物始終是這里的主宰,人在其中顯得微不足道,我們?nèi)齻€仿佛是茫茫森林中的小螞蟻,抬頭四處打探著出路。如果我們沒有食物,那倒是一個大問題,這里完全沒有補給。水在林間沖出了一條彎曲的道路,我們順著河流的方向走,雖然很多地方難以踏足,這卻是盡快走出森林的辦法。
中午在一棵高大的樹下吃一小塊粑粑,大家輪流喝點八寶粥,消滅了剩下的蘋果和橘子。這里四周生長著很多細小而茂密的竹子,剛才在路上還發(fā)現(xiàn)了條蛇,高姐很是害怕,她明顯焦慮起來,怕走不出去。
我倒還好,有悟空在是不怕的,他的戶外生存能力很強,昨天從杜鵑林下到河邊,就充分證明了這點。路確實難走,所幸到現(xiàn)在還勉強走得下去,悟空的找路本事也很大,有些地方我覺得根本就沒法走,他還是能夠設法通行。況且我們還有些許吃的,現(xiàn)在時間還早,大不了晚上再扎營,相信順著這條河走,就一定能夠走出去。
又一次過河,此時沒有可以倚靠的大樹或是石頭了,悟空便踩在水里背我們過去,說只要濕他一個人就行了。這樣過了無數(shù)次河,有兩次我不小心滑在水里,褲子、鞋子、襪子都濕了,滋味不好受啊,或許走走會干些吧。高姐的高幫徒步鞋很厲害,一般的進水都毫無影響,里面根本不濕。
爬坡,順河而行,周而復始,倒下的大樹比比皆是,它們在森林中生長,又復歸于泥土。那漸漸枯萎的枝干如同一只只仰天伸出的手臂,我們過河時需要踩穩(wěn)腳下、扶好枝干來借力。有時我們從腐朽的大樹身上通過,底下河流咆哮轟鳴,聽得人心驚膽戰(zhàn),腳底發(fā)軟。
我們終于走到這個山谷的盡頭,俯視山崖的下方,一條寬闊的大河擋住了去路,只能失望返回。悟空卸包去探路,我與高姐在河邊休息等他的消息。把身上的行李都卸在倒下的大樹上,一身輕松,便脫了鞋襪擠水,洗了襪子,還清洗了身體,已經(jīng)臟不堪言。河水很冷,但還是覺得舒服,這幾天都沒有機會更換內(nèi)衣,今天更是連濕紙巾都用完了。
許久悟空還沒回來,又清理起相機與相機包,鉆林子總有土啊、葉子之類的掉落在包里。高姐蹲在倒下的樹上,注視著悟空離去的地方……忽然她扭頭問我,如果悟空回不來怎么辦……我一愣,說實話還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我們是如此依賴著悟空,這兩天都是他在前面開路,森林里看起來并沒有路,可悟空就是能夠找到前行的“路”。萬一悟空回不來,靠我們兩個女流之輩,是無論如何走不出這片森林的……高姐從昨天開始已經(jīng)擔憂,現(xiàn)在不能讓她繼續(xù)胡思亂想了……于是我告訴高姐不會的,悟空肯定沒事的,他很快就會回來……
等待的時光分外漫長,很久之后,悟空終于回來了,看他疲憊又失落的樣子,我心里便知道了探路的答案。他說,自己一刻沒停,爬到了對面那座山頭,路不好走,那里下面還有條大河,顏色發(fā)藍漂亮,卻依舊沒有路可以走到對面山頭……
繼續(xù)上路,我們又往剛才下來的那座山的對面山頭走,順著河流的方向,還是往山上找路走。高姐坐在坡上的大樹底下等著我,大樹突出的樹根像爪子般牢牢勾住泥土。高姐看我依舊從相機包里取出相機拍她,驚訝極了,她說你這個時候怎么還有心思拍照啊……她的衣著和背包在森林中如此鮮艷,總讓我想拍照。只是她的表情實在憂愁。
我樂呵呵照個沒完,高姐掏出手機說,我也來給你拍一張,你這個時候了,居然心情還能這么好……我還是想在安全的前提下盡量記錄下這一路的點滴,如此真實的森林迷途,當我們最終走出這里,會懷念的吧。
路也實在是難走,僅容一腳踏過,背包很大,不時會掛住。忽上忽下的路,不知何時是個盡頭。路斷了,又上上下下找,爬到上頭忽然發(fā)現(xiàn)似乎有條便道,只是很久沒人走過了,小徑依稀可辨。有些地方大樹倒下來,就橫在路上,要鉆過去或繞行。走上便道,三人心情舒暢多了,終于感覺踏上平地了。昨天因為連續(xù)高強度的下坡,我的大腳趾甲都發(fā)紫了,還被磨出了水泡。
走著走著,便道忽然消失,路似乎拐向?qū)γ婺亲剑覀冎荒苷衣愤^去,細密的竹林包圍著我們,根本找不到腳下的路。悟空和高姐在前邊等我,他們坐在一棵橫倒在路邊的大樹上,底下勉強有個可以鉆過去的洞,我問悟空旁邊翻得過么,他說危險,于是我只好趴下來鉆洞,過去之后他們哈哈大笑,我這才發(fā)現(xiàn)其實樹身不高,完全可以一跨而過……
終于,路越來越寬,甚至發(fā)現(xiàn)了地上隱約的垃圾,出現(xiàn)了大片的平地。高姐發(fā)現(xiàn)對面山頭露出紅色房屋的頂部,激動地用登山杖指著那里,操著宣威話大喊“貢嘎寺、貢嘎寺……”
茫茫的森林掛滿茂密的樹胡子,云霧繚繞在山頂,忽然發(fā)現(xiàn)了房屋,這可真讓人激動,但我卻覺得這房子并不是貢嘎寺,倒像藏式民居,下子梅村也是這樣紅色的廟宇屋頂。
此時已經(jīng)下午四點多了,又走了一段路,出現(xiàn)一條水流湍急的河,對面坡上有人用木片搭起籬笆,遠遠還看到了兩個人和房子,我們高興地朝他們揮手,其中的一個背著背簍的男人向我們走來,他個子不高,長得很帥,名叫旺堆,和他交談中才知道原來這里是上子梅村。
無論如何我們終于回到了人間,整整走了八個小時呢,我和悟空的褲管和鞋子都是濕濕的,但彼此臉上還是露出了輕松而愉快的笑容。特別是高姐,終于放松了。這個村子真像桃源呢,四周的山峰都在云霧里,房屋就在森林的懷抱中,河水不息奔騰,牧場上牛羊悠閑踱步。
旺堆的新房子很漂亮,很大的院子里停著兩部車,一頭黑色的小牛好奇地打量著落魄的我們,一個皮膚白皙的紅衣女子在墻角弄柴火,肥碩的黃貓在門口蹭來蹭去撒尿。我們在二樓的新廚房里烤火,脫下濕鞋襪泡泡腳。高姐露出許久未見的笑容,悟空臉上胡子拉喳,也是累得可以。
高姐洗了頭,我與悟空也洗了下,旺堆說后面的路想洗就難啦。我又洗了襪子褲子等晾著,把睡袋也拿出來,不知明天會不會干。今天過河時腳踩到石頭上滑了一下,手撐在水里,尖利的樹枝刺破了左手手掌,出血了,還有點疼,后來鉆大樹時只能用頭巾裹著避免碰到傷口,晚上清理后貼了創(chuàng)可貼。能回到人間真開心啊,多虧了悟空在,要不是他,我們可能走不出那片森林。
晚上吃面片,豬肉、土豆,又油又香又燙,吃得舒服極了。不過旺堆說這里依舊沒有手機信號,這樣我們就沒法和師傅他們聯(lián)系,估計他們也在找我們。悟空分析他們并不在貢嘎寺,只能明天早上回下子梅去打聽一下。
旺堆告訴我們,從子梅埡口根本不可能走到貢嘎寺,當中隔著條河呢。他問,是誰告訴你們可以走的?他以為那是當?shù)厝?,一定是壞人……我們很尷尬,只好支吾過去。
睡旺堆家大廳,里面有十來張單人木床,我蓋了兩床被子,沒覺得冷。睡下不久,聽得外面狗叫,又有車喇叭響,然后是旺堆與他人在說話,過了會有人進來用手電照我們,黑漆漆的屋子里突然有亮光照到身上,我爬起來用手擋著眼睛問是誰啊……
原來是師傅與曉東他們,貢布開著車過來的。見到我們?nèi)齻€,曉東似乎又著急又生氣,說怎么不打個招呼呢……
貢布在一邊說:“他們有吃有喝,我說沒事的吧……”
悟空和高姐辯解了幾句。
聽說師傅今天在山上找了一天,曉東和貢布剛剛在路上找到他。
師傅低聲說自己很累了,有事明天再說吧……他們便回去了,讓我們明天到下子梅見面。又見到師傅與曉東,不知應該高興還是不高興,心里依舊有氣,像打翻了調(diào)味瓶,什么滋味都有,五味雜陳的一夜。
大雪無聲,悄然覆蓋了整個世界,一片寂靜。天地之間變得簡單,雪中的貢嘎寺,依然清晰……早上迷迷糊糊聽到貢嘎寺的晨鼓聲,聞到煨桑的味道,寂靜中那鼓聲一下一下,很有節(jié)奏。
喇嘛在做早課了,我們也已經(jīng)醒了。悟空探頭看看窗外,直喊著“雪景好美”,他就起床提著相機解手去了。我掙扎著爬起來,下了一夜的雪啊,天地一片茫茫,冰川淌下的水,已經(jīng)成了冰河,看上去好冷啊。實在是留戀溫暖的被窩,但這樣的雪景難得,于是穿好衣服下樓。院子里的一切都覆蓋著厚厚的雪,這場雪比子梅埡口的那場更大。去院子里的水管洗漱時,好多地方已經(jīng)結(jié)冰,路太濕滑了。
雪后的貢嘎寺,仿佛在天上。寺廟門口便是巨大的冰峰,它是如此的近,讓人覺得有些窒息,有些驚心動魄。站在門口,只能仰視它神秘的面容,呼吸著異常清冷的空氣,屬于雪山的氣息。
天色并未真正亮起,我們來時的那條路,所有的山都成了雪的世界,藍天只露出了一小點。那只藏羚羊,蹦蹦跳跳跑出來玩,它倒不怕冰雪,到處溜達很愜意的樣子。我走到了一個石頭砌的經(jīng)堂,忽然很想磕長頭,就回去拿了墊子過來。
我纏著悟空陪我,他在外面拍照,我在里面磕頭。悟空回到殿堂,在光線暗處不停地回看相機,笑著說自己拍到了不少滿意的照片。我喜歡這個經(jīng)堂,此刻的磕頭似乎超過了我拍照的欲望。無意中發(fā)現(xiàn)這是噶瑪巴的經(jīng)堂,里面的佛像戴著黑帽子,還有第十七世大寶法王的照片……多么巧啊,我想起悟空說過的,貢嘎是白教的神山呢。
雪后的第一縷陽光照到了佛堂里,純凈溫暖,仿佛也照到了我的心里。坐在經(jīng)堂門口仿佛能忘記一切。遠處的雪峰崢嶸沉默,古老斑駁的彩繪木門溫暖,深褐色的石砌墻,貢嘎寺就在不遠處,在那樣一片安然的寂靜中存在了七百多年……
天地間依舊是靜靜的,悄無聲息。云漸漸地從山谷間升起,陽光照亮了雪山的峰頂,顯得那么有層次。藍天越來越多地露了出來,這藍色更顯得雪無比潔白,讓一切都明亮溫暖。
天上飄著淡淡的云,植被上,小草上,全都戴著雪白的錦冠,貢嘎的主峰也是如此,更加圣潔巍峨,如同山神的宮殿。人影只是小小的,微不足道,倒是轉(zhuǎn)經(jīng)的覺姆,紅色的僧袍格外醒目。
我與悟空去覺姆的屋子里坐一坐。屋子很小,覺姆在燒火,煙熏火燎,條件很艱苦,她只是微笑。我們碰到昨天讓我們生火的管理員老頭帶著羚羊,要給它換根繩子,我跟他打了招呼,說昨天不好意思,今晚想再借他的地方用用。
我們請一個老師傅幫我們開了殿堂的門去拜一下,觀音殿里是千手千眼觀音。穿著橙色外衣的老外坐在門口寫筆記。觀音殿的外墻十分漂亮,我決定下午過來畫畫。
回到房間,肚子很餓,師傅他們?nèi)瞬辉?,我先前回來拿墊子,也沒有看到他們。桌上雞蛋只剩兩個了,我們在貢布家買了三十個雞蛋啊,昨天才吃了沒多少,這么快一掃而空,后面的日子該怎么辦呢?
想再去轉(zhuǎn)轉(zhuǎn)寺廟,路上又遇到悟空,他說師傅他們幾個去后山玩了。悟空說他餓了,想煮點面條吃,他不敢再去那個老頭的房間。于是我去求另一個老師傅商量煮鍋面條,就用昨天的肉湯,那個老師傅的房間里還有個喇嘛在。
這個時候師傅回來了,他進來打哈哈。喇嘛師傅得知我們是從草科進山,準備順時針繞轉(zhuǎn)神山,很是贊許。他說很多人只是匆匆路過這里,貢嘎寺成了一個地名。寺廟不應該商業(yè)化……貢嘎寺的條件還是很艱苦的,這里很久才有山下的馬隊帶來些必備的生活用品,僧人們過著清苦的修行生活。
我們仨吃了面條,師傅悟空與我在房里聊天,他倆決定一會去冰川看看,這里看過去離冰川特別近。師傅想給他兒子帶個禮物,說不定能撿到個什么寶貝……
陽光很好,雪已經(jīng)開始融化,寺廟屋頂?shù)蔚未鸫鹇湎滤閬?,除此之外別無他聲。世界這樣安靜,我也就坐在地上畫畫,真是慶幸自己帶了本子和油畫棒,派到了用場。
畫著畫著,高姐與曉東回來了。高姐的褲子、鞋子上全是泥。他們在我身邊坐了會,說是剛才去后山玩了,那兩個外國老太也同去了。高姐說根本趕不上外國老太的速度,她們外國人走起來看著不快,但中間不停,到目的地才休息。
曉東則嘟囔著這幾天有沒有人從埡口過來???會不會下了雪路不能走?。咳绻蛔吡税鸦鹜戎罅私饨怵?。
高姐說她明天想去冰川走走……
他們回房間休息了,我心中卻隱隱覺得他倆似乎不想走了,又不愿多想。我已經(jīng)畫完彩色的殿堂,把它放在雪山的背景里拍照是多么和諧呀,忍不住拍了好幾張。陽光那么好,我仿佛站在夢里一般。有一個騎摩托上來的人,我請他給我在這里照了相。
此刻,只有寺廟、白塔、雪山與我在一起,安靜極了。遠處的山也正在融雪,壯闊無比。我真愛這樣的顏色啊,青青的山坡與古舊的佛塔同在,化雪的清冷與陽光的暖意并存。陽光下我只穿件絨衣,也不覺得冷。
我又在冰雪融化的聲音里慢慢畫了美妙的山谷與古舊的白塔,自己很是滿意,看了又看,這樣享受的下午啊。紅衣覺姆在繞轉(zhuǎn)寺廟,她身后的那幾座雪峰,纏繞著云霧,頂部還有更高的山峰隱藏著,讓人驚嘆。我坐在噶瑪巴經(jīng)堂門口,肚子好餓,防水袋里有一小塊干硬的大餅,趕緊吃了,喝點熱水好些。
那只藏羚羊,又蹦跶出來玩了,它瞪著大眼睛東張西望的樣子特別可愛。我站在門里面,它沒有發(fā)現(xiàn)我,終于在曼遮堆旁,它坐下來望著雪山,它是不是在思念自己雪域的家鄉(xiāng)呢……
四周依舊寂靜無聲,我感覺自己仿佛就是那只閑閑坐著,遙望著雪域的藏羚羊。此刻,安住于這樣純?nèi)坏募澎o中,心中只有對自然之美的深深感動……我的圖畫本子最后有一段巴斯勒書中的文字:
我的快樂來自與天地相始終的大美。它就藏在巖間,附在樹上,它與那原始的野性密不可分。它誕生于每一處荒蕪與缺陷,它與鷹一同棲落在橡樹的枯樁上,烏鴉將它從翅上抖落,把它織入用粗枝敗草搭建的巢中。它在狐貍的嗥吠聲中,在老牛的哞聲里,它隱身于每一條幽幽山徑。我不是它的觀眾,而是它的一部分。它的美不在于外表的裝飾,而是深深根植于大地之中……
摘自約翰·巴斯勒《自然之門》
我很慶幸自己旅行還帶了巴斯勒的書,雖然在巴王海被師傅嘲笑一番。但巴斯勒寫得確實太好了,讓人如同身處優(yōu)美的自然,譯者功力也很深,用詞準確,讀起來不費勁。
云霧飄來蕩去,漸漸席卷山谷。我把隨身的東西寄放在殿堂的箱子里,也去轉(zhuǎn)寺廟。先順路下行,走到來時的山口,再順時針走,繞寺廟一圈,路有坡度,上上下下很累,沿途有那么多的圣跡,雪已經(jīng)化完。
走到后山的時候,碰見師傅他們站在門口,原來下午他們并沒有走好遠,回來還睡了一覺。悟空撿了兩塊石頭,一塊紅色,一塊閃著光。我問他那閃光的是不是石英石,悟空驚訝地說,八戒你還知道石英石啊……其實我也就是隨口一說。后山看貢嘎寺,非常的古老。窗邊一只死去的白腹黑鳥依舊站著,頭歪向一邊。那只羚羊回來了,在墻邊轉(zhuǎn)著耳朵聽著人們圍攏在一起聊天。云霧飄渺,大山變成了深深的藍色,貢嘎的雪峰又隱藏起來。
我繼續(xù)繞寺,最后一圈,取回已關(guān)門的寺廟里的水杯和本子蠟筆。對之后的行程有些擔心,不由得注視著經(jīng)堂里的噶瑪巴,想從他這里得到答案,他依然微笑著直視前方……
昨晚師傅占了一卦,說是主西方,而我們行進的方向便是朝西。雖然他把卜辭給忘了,但我們還是覺得這是個好兆頭。師傅又舊話重提,表示自己不想再走下去了,說他自己的這身裝備實在不像驢友,人家都好奇地看著他的睡衣……他說在巴王海,在下子梅,我們就被預言走不出去,我們被詛咒了……
悟空勸他也不濟,大家都默默無語。
我們做飯前,悟空讓我去下面說話。我以為他要我去和管事的老頭說做飯的事,就沒好氣地說等人家忙完再說……悟空壓低聲音說剛才聽到曉東他們說明天還想再待一天,問我怎么想,讓我不要在這里說,到下面去說……還問我,你怎么又發(fā)火了。
我想了一下,他們說待一天就是不想再走下去了。但我還是想和悟空一起轉(zhuǎn)完貢嘎的,那我們不如明天就出發(fā)吧。我們想去另外的房間做飯,但那里人多,灶上還有高壓鍋,于是退出來等。又碰見了管理員老頭,只能嬉皮笑臉地跟他打招呼借火做飯。我們煮面條吃,那對男女又來了。師傅說曉東高姐想跟著這兩個人去走玉龍西了,而他自己想從村子找車去康定,然后回成都看他舅舅去。
師傅說,吃了飯大家把行李分一分。雖然心里已經(jīng)有些準備,但師傅這么一說,還是覺得挺難過的,這一頓明顯就是散伙飯嘛。昨天的肉湯放了白菜、洋蔥、青椒,四人飽飽吃一頓,骨頭讓那對夫妻的男人啃了。他們這才知道吃的是我們背來的,廚房是我們借的。我們弄完就收拾撤退了,高姐今天態(tài)度很好,說讓人家吃完嘛,我沒理她便出去了。后來想給那管理員柴火錢,發(fā)現(xiàn)這兩口子還賴在里面,竟又烤鞋子,說了那女的也不聽,竟有這種人……
飯后開會,高姐說,主要沒信號很多天了,家里人要急壞了,本來只跟家里說兩三天沒信號的,所以她想從村子出去了。師傅表示他不主張小高翻埡口……我說自己還是想轉(zhuǎn)完貢嘎的,這樣半途而廢的話太可惜了。于是我和悟空繼續(xù)走,他們?nèi)艘錾搅恕?/p>
鍋、調(diào)料全給了我們,還有一些糖、巧克力、藥。師傅把毯子和墊子,還有登山杖都給了我。他說不放心我們兩個,過河時讓悟空先把我的包背過去,再拉著我過河。翻埡口師傅也不放心,直到悟空答應看情況不行就租馬。
我們不帶米了,此行的氣罐也全部給了我們。師傅說上埡口時,爬到一半煮口熱水給小王喝喝……他越是這樣說著,我越覺得心里不是滋味,雖然在森林里迷路曾經(jīng)怪過他,但那也是氣話,后來也安慰過他,當時確實是師傅考慮我們不要走回頭路才這樣建議的?,F(xiàn)在師傅他們心意已決,明天起就要各奔東西了。唉,就這樣要分別了,回想進山時五人興高采烈的樣子,真像做夢一樣……
貢嘎寺的第二夜,心情不知該如何形容。
作者簡介:
王瑛75年生人,祖籍江蘇淮陰,出生于上海。喜歡游走,曬太陽,熱愛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