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建希
最后一夜
□石建希
十五的晚上,月亮躲在云里。
黑色堵在坷垃的眼前,習慣地望出去,分不清屋頂透光的亮瓦的邊緣。
村子融在黑色里,沒有雞鳴狗叫,連一只蛐蛐的呻吟都沒有。
都等著明早天亮的車來搬遷呢,千里之外的魚米之鄉(xiāng)。坷垃抗不住了,是最后搬遷的移民,明年的這個時候,屋前深深的溝谷就要蓄水,蓄住的水不是坷垃灌田用的,要跑上萬里路到大都市去。
不是自己灌田的水,再好再遠跟自己都沒有關(guān)系。
抗不住??览瑥囊恢芮伴_始收拾家里的物什就不落實,心里亂麻麻的,不曉得還有哪些物什需要收拾,好像一切都需要收拾。進村幫扶的干部說,基本都用不上了,客車也帶不去那樣多的物什。
他們肯定是不需要帶多少家什去的,干部嘛。
坷垃想,到時候要找一把尖鋤都一定沒有自己趁手的。
都收拾了?收拾了。干凈了?干凈了。
香火牌牌,鍋碗瓢盆,還有那一抔鍋臺下掏出的灶心土,都是要命的家什。
坷垃猛地一家伙坐了起來,屋后半坡上的豌豆苗還沒有摘。
婆娘罵道:“哪路祖宗又來撅你的耳巴子了?”
坷垃照著婆娘的身影就是一巴掌:“你狗日的嘴碎,皮子癢是不是?”
婆娘沒有做聲,在床上窸窸窣窣一陣靠了過來,說:“天亮就走了,這房子36年,壘墻那年雪好大,你站在上面渾身發(fā)著熱汗,勁可足?!?/p>
坷垃一把扒開婆娘的手,粗皮翻翻的,刺人。
聽著坷垃下了地,婆娘伸出手,在空中劃了一下,再劃了一下,卻沒出聲。
坷垃走出門,熟腳熟路往地里走。豆苗咋了?那也是汗水從地里砸出來的。豌豆苗苗掐了一茬,要不了三五夜又是一茬,早年那就是灶上的鹽巴,娃娃嘴里的零食。
“可惜嘍,他們早記不得了,做不得主了,不是我忘了你們啊?!笨览吆哌筮?,自己哪天早上不出來圍著這房前屋后的土地轉(zhuǎn)轉(zhuǎn)?
要走就都走吧,坷垃想把豆苗都掐了帶走。好大一塊地,怕是半夜都忙不完呢,也怪自己早沒有規(guī)劃。也不是沒有規(guī)劃,綠油油一大片看著就眼氣人呢,一看就知道是好把式種的。
伸手掐了一根豆苗,嫩嫩的,粗粗長長,手指尖一碰就從豆蔓上脫開,一大股翠翠的清香隨著斷口浸出的汁液彌漫開來。
捏著一大把豆苗,坷垃身上緊繃繃的肉松散開來。摘吧,摘吧,這塊地這就是最后一季收獲了。魚米之鄉(xiāng)的那塊地聽說也出豆苗,就是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味道。
很快就摘了大大的一把豆苗,手握不住了??览瑖@口氣,算了,摘多了派不上用場也是浪費,一大早就出發(fā)了,這些土地上的豆苗就留給土地,讓它們自生自滅,也不用搬遷了,末了總是肥了土地,也算是個念想。到時候隨著水淹沒上來,這些豆苗還有那些細細平整過的土坷垃也許都會留在原地,變成水庫的底子。
躺回床上,篾席下面的新鮮谷草松松軟軟,嘩嘩作響。這谷草換上去沒有幾天,還有點干凈清香的味道。婆娘用手摸一摸坷垃,沒有做聲。
銀晃晃的月亮終于從屋頂?shù)牧镣呱吓懒顺鰜恚览难燮ら_始習慣地重了下來。
虛掩著眼,晨霧起來了。從屋前的溝里升騰起來,悄無聲息,從溝底涌上來,涌到窗前,涌過屋頂,涌過屋頂上面的電線。
是咧,今后水漫上來,會像霧樣把村子也淹沒在下面,一切都看不見了,好似村子從來沒有過,人也沒有過,雞沒有過豬沒有過,一切都沒有過。
而在另外的一個地方,樓房也會像水一樣漫上來,那些土地退潮一樣收縮,最后悄無聲息。
屋里靜悄悄的,偶爾浮過幾絲細細的鼾聲,若有若無,似乎就從來沒有過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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