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 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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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冬天和金魚
文/楊 遙
楊 遙原名楊全喜,中國作協(xié)會員。發(fā)表中短篇小說100余部,小說集《二弟的碉堡》入選“21世紀文學(xué)之星——2009年卷”。并出版《硬起來的刀子》、《我們迅速老去》等短篇小說集和《脊梁上的行走》文化散文集。曾獲“2007-2009年度趙樹理”文學(xué)獎、第九屆《十月》文學(xué)獎、第十屆《上海文學(xué)》獎等獎項。
告示貼到鎮(zhèn)上時,人們都湊去看熱鬧。
……
……
張超陽,男,出生日期1978年5月11日。因故意傷害他人,被判處有期徒刑四年。
人們看到這里,議論紛紛。都覺得張超陽不可能傷害他人。張超陽小時候?qū)W習(xí)好,聽話,考上大學(xué),當了老師,沒幾年相繼被調(diào)到縣里、市里。鎮(zhèn)上每戶人家教育孩子時,幾乎都會拿張超陽來打比方。怎么會去故意傷害他人呢?
張超陽出生在普通農(nóng)村家庭,在村里讀完小學(xué),上了縣里的初中、高中,然后考了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回到鄰村當老師。
他28歲那年,母親癌癥去世,是他平凡的早年生活里唯一有些不尋常的事情,也算不上什么。
那時張超陽在五里之外的復(fù)式小學(xué)教二年級和四年級,平時住校,周末才回家。學(xué)校里除了他,只有另外一位女老師,也是自己開火,兩人有些往來,無關(guān)情愛。
除了日子枯燥,工作也被人瞧不起。農(nóng)村小學(xué)老師,能掙幾毛錢?
有次,有人給張超陽介紹了村里的女孩。她問他每月掙多少錢?張超陽回答后,她追問道,除了工資還能打鬧點嗎?張超陽垂下頭。女孩昂起頭,驕傲的公雞那樣直接就走了。
張超陽有位當老師的同學(xué),快要結(jié)婚時,未婚妻居然拿著他的畢業(yè)證來到張超陽家里問未婚夫是不是真的是大學(xué)生?畢業(yè)證是不是假的?讓張超陽哭笑不得。
張超陽母親患癌癥以來,他們家就被沉重的債務(wù)壓著,母親去世后,債務(wù)落下來,像巨斧砍在張超陽和他父親、弟弟三個人的脊梁上。
每次周末回家,張超陽騎著自行車老遠處看見自家的房子孤單地聳立在村邊,就有傷感涌上來。迎街墻上那道被鄰居家汽車撞開的裂縫越裂越大,走到近前,從墻壁裂縫里望見院子里尺把高的野草四處肆虐,那些歪歪扭扭的黃瓜架子、西紅柿架子、豆角架子和茄子、辣椒秧子似乎要被擠到外邊去。進了門,滿眼的灰塵。
開始,張超陽還拿起抹布,從門口的柜子擦起。以前,他母親每天認真擦拭它們,它們干凈得像羔羊。張超陽希望它們能恢復(fù)母親在世時光澤,能看到歲月在它們上面留下的厚厚包漿??墒牵赣H的去世仿佛帶走了它們秘密貯藏在生命中的流光溢彩。他父親和弟弟顯然也沒有打算讓它們重新光亮起來,他們整天為了生計奔波,自己更先比屋里這些老家具蒼老下去。
堅持幾周之后,張超陽便沒有耐心了,每周回了家,只是擦拭母親牌位前的塵土,可是下周回來發(fā)現(xiàn)那塊地方和沒有擦過的其它地方基本一樣,甚至因為那塊地方擦了,反而顯得突兀地難看。他便也放棄了這最后的掙扎。
三個男人像渾身長滿刺的仙人球,相互之間只要說話,聲音就高得讓人害怕,再說上幾句,就冒出火氣來,頓不頓張超陽和弟弟出手打起來,已經(jīng)明顯衰老的父親在旁邊生氣地跺著腳喊,你們還讓不讓我活了?
人們覺得張超陽家完蛋了。三個男人,兩個大齡青年,還沒有錢。
巨大的悲哀攫住了張超陽,他感覺到阻擋不住的東西在襲擊他家,那就是人們常說的命運。他仿佛看到三十多年后的自己,已經(jīng)退休,傴僂著腰,咳嗽、喘氣,孤零零地被灰塵淹沒。
暑假來臨之后,從來沒有感覺到的巨大的時間咣當放在張超陽的生活中,他不知所措。
為了掙錢,父親在街面上的老屋開了個小鋪子,張超陽順理成章假期里當起了伙計。
每天吃完早飯,父親和弟弟出去干活兒,張超陽打開鋪子賣東西。鎮(zhèn)上的鋪子悠閑得很,上午偶爾有幾個零星的顧客,到了下午,巨大的熱浪把大家死死堵在屋子里,五點之后人們才荷著鋤、拿著墊子、扇子等東西出門。張超陽通常大睡之后,帶著汗津津的身子坐在門口釘鞋的金龍板凳上,邊照看鋪子,邊聽他神侃。
每天金龍的釘鞋攤子前,懶懶散散地總圍著幾個無所事事的光棍。他們喜歡聊女人,聊的時候總是赤裸裸地直接奔到性上面,臉上帶著神秘而幸福的表情,仿佛身經(jīng)百戰(zhàn)。張超陽坐在他們旁邊,一言不發(fā),靜靜地聽大家閑話春秋。張超陽的焦慮隱藏在閑適的后面,誰也不知道他每天聞雞起舞,夜晚懸梁讀書。
馬路斜對面大約三百米地方,也就是緊鄰水渠旁邊,開著家賣毛線的鋪子。炎熱的夏天,沒有人買毛線,店主無雙盡管漂亮,但漂亮幾乎總是閑著。閑著的無雙喜歡吃零食。
“看看看,”金龍翹起眼睛不懷好意地笑著。
無雙踩著高跟鞋走過來,倏地勾起旁邊所有男人們的視線。他們的目光一接觸無雙身子,就像被蛇咬了,馬上縮回來。無雙一步一歪地走著,白色短裙子下的大腿比太陽都耀眼,胸脯挺得很高。那是張超陽看到過的最飽滿的胸脯。她身后拖著短短的影子,在泛著白光的街道上,好像是唯一的影子,給人的感覺卻不是清涼,而是燥熱。無雙赤腳穿著涼鞋進了張超陽家隔壁的鋪子。過會兒,她嘴里咬著雪糕,手里拿著瓜子、辣條、薯條、鴨脖等東西走出來,屁股一扭一扭,男人們的目光隨著她屁股的扭動在悶熱的空氣里揮舞,水泥路靜得只能聽見清脆的高跟鞋的聲音。
走過大約三百米距離,無雙在鋪子前坐下,開始吃東西。
馬路上安靜了,灼熱的白光波浪一樣隔開這三百米的距離。男人們繼續(xù)聊天,談的還是女人。無雙吃完雪糕,舔了舔嘴唇,上面雪白的奶油被她粉紅色的舌頭舔光之后,嘴唇變得更加濕潤而誘人。她打開瓜子袋,瓜子皮從她鮮紅的嘴唇里降落傘一樣飛了出來。
“無雙這個女人腦水有問題,”金龍說,“她去飯店當服務(wù)員,沒干幾天,就和修汽車的有了首尾,跟上跑了。家里到處找,急的。一個多月后她回來了,吵著要跟那個男的結(jié)婚。那個男的連自己還養(yǎng)活不了呢!”
“后來結(jié)了嗎?”
“有肚了,只好結(jié)了?!?/p>
“好B都被狗操了,那男人現(xiàn)在干什么?”
“開出租車。”
金龍說這話的樣子,滿是不屑的樣子。這時有女人過來釘鞋,金龍閉了嘴,拿起女人脫下的鞋,湊到臉前瞧。
金龍說了這話,張超陽耳朵又不聾,邊為無雙可惜,邊更加仔細地注意起她來。出租車司機雖沒名氣,運氣卻好,張超陽卻什么也沒有。他只能望洋興嘆。
每個午后,看無雙,成了張超陽的幸福時光。
無雙很白,張超陽發(fā)現(xiàn)皮膚像涂著奶酪,看她時,他鼻子里總有絲絲縷縷的香氣。她的鼻子、眼睛、嘴巴都雕刻出來似的非常醒目,雙腿修長,從上到下都讓人心跳。張超陽從來不敢正面瞧她,也不敢和她主動打招呼,每次當她走過來時,只是用目光遠遠地迎接她膝蓋以下的地方,然后等她走過去背對他時,目光才慢慢上移,先到腰部,再從腰部轉(zhuǎn)到肩膀、頭,然后跟著她的背影進了鄰居鋪子,再用目光迎接她出來,目送著她走到自己的鋪子前,坐下吃東西。
無雙成了張超陽努力的動力。他常常想,這么漂亮的姑娘,為什么就早早結(jié)婚了呢?他渴望見到那個司機。
暑假快結(jié)束的時候,已經(jīng)立秋,早晚涼爽起來。
張超陽夜讀《霍亂時期的愛情》。窗外蟋蟀在黑暗中高一聲、低一聲鳴叫,云層透明,星星一閃一現(xiàn)。張超陽幻想八十多歲時有個費洛倫蒂洛·阿里薩那樣的河運公司,忽然遇上無雙。
這時,斜對面鋪子里忽然傳來尖叫。張超陽霍地坐起來,聲音消失了……他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重又躺下,側(cè)著耳朵聽,尖叫聲確實沒有了,但好像有另種混沌而憤怒的聲音,聽不清。張超陽在想那是不是無雙的聲音呢?但說實話,他們雖然離得這么近,他每天仔細觀察她,但從來沒有聽到過她的聲音。在猶豫中,張超陽聽到摔門,汽車發(fā)動。他想出去看看,但始終沒有出去。原因是他不能判斷這到底是不是無雙鋪子里發(fā)生的聲音。說到底,他是個怯懦的人,還有讀書人那種可笑的謹慎。那晚,張超陽沒有睡踏實。
第二天,張超陽早早起床,站到街上時,掃大街的人正好掃過無雙的鋪子。他裝作散步走了過去。無雙鋪子的門關(guān)著,和平時并沒有什么兩樣。他看看周圍沒人注意,走到臺階上聽了聽,里面沒有聲音。他想自己可能太多心,昨天晚上應(yīng)該是別的夫妻在吵架,無雙的鋪子晚上大概根本就沒有看門的人,誰會去偷毛線呢?
半上午時候,金龍攤子前人忽然多起來。人們議論昨晚事情。他們說無雙和另一個男人有楂兒,昨晚被她丈夫捉了。她丈夫天黑之前就躲到床下,無雙毫不知覺。半夜里只顧和野男人在床上做什么,丈夫忽然鉆了出來。
張超陽緊著心里的不自在,問后來呢?人們說,那個男人是個武大郎,捉了奸卻被無雙和野男人打一頓,跑了。
張超陽想象著昨天晚上的事情,不由自主朝對面看去,無雙鋪子的門還沒有開。
那天,張超陽心神不寧,隔會兒出去看看。到下午,無雙鋪子的門終于開了。坐在門前的卻不是無雙,而是位面孔黧黑的男人。他無精打采、目光呆滯。張超陽感覺他就是那個男的。果然,金龍他們興奮了,他們裝著去水渠里倒垃圾、提水、扔?xùn)|西,輪流過去看那個男人。每次回來之后就把男人的狀態(tài)通報一遍,然后再議論昨天的事情。張超陽忍不住好奇心,提了桶臟水,去水渠里倒。路過鋪子時,偷偷看了下這個男人,他長得太平常了,性格也看不出奇?zhèn)?,只有臉上兩道鮮艷的抓痕才讓人相信是這場事件的主角。張超陽想不通無雙為什么要嫁給這樣的男人。
從那天之后直到開學(xué),無雙一直沒有在鋪子里出現(xiàn),不知道是男人怕她繼續(xù)偷人,不讓出來,還是自己羞得不愿意出來,或者有其它什么原因?
男人每天獨自坐在鋪子里,目光蘸了鉛似的一天比一天陰沉。紅色的夏利出租車整天停在水渠旁,沒有客人。張超陽感覺壓抑得難受。他不明白男人每天這樣坐著,怎樣掙錢養(yǎng)家?
開學(xué)前一天,張超陽特意去水渠邊看。夏利車上落滿灰塵,小孩子們在上面歪歪扭扭寫著“王麗麗,我愛你”,“日”,“王八蛋”等字樣,車輪胎癟癟的,一看就是被放了氣,蜘蛛網(wǎng)結(jié)在倒車鏡上,有蜘蛛在爬。
幾年之后,張超陽輾轉(zhuǎn)幾個單位,從小學(xué)老師到縣政府,最終到了市里一重要部門,完成一個三級跳,成了鎮(zhèn)上的傳奇。
誰也沒有在意他在距離家鄉(xiāng)兩百里遠的市里是被借調(diào),做著自己很不喜歡的寫公文工作。
每個周末下班之后,張超陽趕末班車回家,星期一則早早坐第一班車趕往單位。
那是冬天,早晨五點半整個縣城籠罩在漆黑之中,風(fēng)嗖嗖的像惡狗那樣叫。張超陽第一次掀開汽車站售票廳厚厚的油漬麻花的棉門簾時,里面昏黃的燈發(fā)著讓人迷糊的光,五十多歲的司機抱著黑色的人造革皮包坐在門口打盹。
張超陽走到售票口,說:“X市,一張?!?/p>
他突然看見了無雙。她坐在對面兩三尺遠的售票室里面,與他只隔著層薄薄的玻璃。那一剎那,張超陽驚訝極了,不知道無雙怎么就來了這里,成了運輸公司的售票員?
幾年過去,無雙看起來似乎并沒有老,只是大概因為起得早,臉上有些倦容,眼睛還是烏黑發(fā)亮,與她白皙的臉,白色的羽絨服對比起來,異常醒目。盡管她裹著厚厚的羽絨服,張超陽還是看見她挺拔的胸脯。
無雙看見張超陽,沒有特殊的表情,只是淡淡地說:“二十五。”
張超陽微微有些失望。隔著三百米遠的距離,他望了一夏天的女孩,竟然對他沒有點印象。
這是張超陽這么多年來第一次聽到無雙的聲音,清脆,帶點嘶啞。
他掏出三十元,她找了五元。
拿著票張超陽從門口那位昏昏欲睡的司機旁穿過去,進了車站停車場。偌大的停車場黑乎乎的,里面只有兩班早車,一班去太原,一班去X市。張超陽上了去X市那輛車,車上只有兩個人。張超陽在發(fā)動機那塊兒找個位置坐下,閉上眼睛邊補覺,邊想無雙的事情。覺得還是很納悶,她怎么來這里工作?她的丈夫在開出租車,還是開門市,或者離婚了?她的孩子呢?她這么早起來,誰來照看?一連串的問題使得張超陽腦子里亂哄哄的。
張超陽知道人和鳥類不同,只要遷移,不管距離多近,哪怕十公里遠,也會面臨大堆問題。
那天,直到來到兩百里遠的市里,迎接新一周的生活,張超陽才把無雙的事情暫時擱在腦后。
一個星期匆匆忙忙過去,又一個星期一到來之后,張超陽又趕往車站。他想無雙在不在了?她不會是上次偶爾頂替別人上幾天班,或者像街上發(fā)傳單的人,只是臨時干干掙點零花錢?
還沒到冬至,冬往深里走,這會兒天似乎更黑,路上連清潔工人都沒有出來。
張超陽掀開那張棉門簾,昏黃欲睡的燈,打瞌睡的老司機,都還是老樣子。
幾步走到售票口前,他看到無雙。她和一周前比沒有什么變化,連衣服也還是那件白色羽絨衣。
張超陽說:“X市,一張?!?/p>
“二十五?!睙o雙說。一個多余的字也沒有。聲音也不高不低,不冷不熱,從里面聽不出無雙認出張超陽沒有?反正語氣中沒有半點感情或類似熟人的感覺。
張超陽微微嘆口氣,想無雙大概是這里的正式員工了,每天面對成千上萬的旅客,哪里會注意到他這樣普通的呢?
張超陽拿起票,走進停車場,上了發(fā)往X市的班車。
無雙這樣對張超陽,他有些遺憾,但是看到她張超陽還是快樂,尤其是在每周開始的時候這么早看到她,覺得是好生活開始的預(yù)兆。
以后的每個星期一,去市里時張超陽都有些期待。
每次都能看到無雙,她總是穿著那件白色的羽絨服,眼睛漆黑發(fā)亮。
張超陽說:“X市,一張?!?/p>
她說:“二十五?!?/p>
他們沒有多說過一句話。張超陽有滿肚子的疑問想問她,但是覺得不合時宜。門口總是打盹的那個司機,讓他覺得像臥著的狗,只要他多說一句話,他就會馬上醒過來。
高興的同時,張超陽又覺得無雙可憐,還為她擔憂。每周五點多他起一次,無雙卻天天這樣。這么冷的天,別人都還在睡覺,她就早早起床,街上黑漆漆的幾乎沒有人,萬一路上遇到壞人咋辦呢?再說賣票也不是好工作,日復(fù)一日重復(fù)的事情想起來就無趣和恐懼,說社會價值,也沒有多大社會價值,她是不是有難言之隱,或者被強迫來的?這樣想,張超陽就覺得門口那位打瞌睡的司機像骯臟的鬣狗。
有時,張超陽有點小想法,比如借著取票的機會,輕輕觸觸無雙的手指尖??墒撬龥]有給過他這樣的機會。每次她都是把票打出來之后,直接放到玻璃下面金屬的凹槽中。沒有這樣的機會,張超陽便觀察無雙的手,發(fā)現(xiàn)她打票的時候,手指在鍵盤上敲打十分熟練,電腦旁邊,沒有那年夏天她手中常見的瓜子、辣條、薯條、鴨脖等零食,而是放著電腦教程書??吹竭@本書,張超陽對無雙忽然有了絲敬意,似乎明白了她怎樣從賣毛線的姑娘變成了運輸公司的售票員,但經(jīng)驗又告訴他,生活沒有這么簡單,因為你會打幾個字,就能找到相對穩(wěn)定的工作。
從那之后,每次周一買票,張超陽就觀察無雙手邊的書,看見除了電腦,還有英語字典。他猜她學(xué)電腦時有不認識的單詞,所以查字典。他的包里也有本書,是小說。這是他多年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只要出門,包里就帶本書??吹綗o雙也看書,盡管他們關(guān)心的書不同,但他還是覺得在他們中間找到了共同點,感到高興。
一個星期天,忽然下起雪,從早上下到中午還沒有停。張超陽擔心第二天路滑,汽車不能準時發(fā)車,便在當天下午坐火車去了市里。
下火車時,雪停,天黑。在街上草草吃了飯,張超陽回到借宿的地方,感覺比平日冷許多,有種空朗朗的感覺。于是早早鉆進被子里,拿起枕頭邊的書,百無聊賴地翻著,很快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屋里漆黑,看表五點多點,是他以往周一起床趕車的時間。張超陽睡不著了,他想不知道今天汽車站發(fā)不發(fā)車,不知道無雙去了售票室沒有?有這想法,就趕緊起床,奔市里車站。
十多分鐘后,張超陽走進候車廳,黑乎乎的長椅上躺著個老頭,身上蓋著件已經(jīng)不多見的白色羊皮大衣,羊毛發(fā)黑,有幾塊地方脫了毛,露出疥瘡一樣的白斑。不知怎樣,他有種心酸的感覺。
售票口前,五個窗口只有一個里面有人。是個中年女人,涂著血紅的嘴唇。
張超陽問:“今天發(fā)車嗎?”
“發(fā),推遲半小時?!?/p>
張超陽離開窗口,想到無雙可能已經(jīng)坐到兩百里外的那個售票室的窗口,忽然有種奇怪的沖動,想回去看看她。于是買了回縣里的車。
張超陽想假如上班后單位的同事看到他沒有來,打電話的話,他就告訴他們,因為下雪,車發(fā)得遲。
在等發(fā)車的半小時里,沒事可干,張超陽想到單位上給他們發(fā)的電腦教程書還沒看,就跑回單位把這本書取上。打開后,發(fā)覺里面還有一張閃亮的光碟。
客車中途停下來拉人時,天亮起來,張超陽發(fā)現(xiàn)路的兩邊積著大約有兩寸厚的雪。賣零食的女人提著籃子上了車,他買了兩個烤紅薯。
路上他吃了一個,留著一個。
八點多時,張超陽回到縣里。想到單位已經(jīng)上班了,以往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把辦公室打掃完,澆了花,打好了開水。今天竟破天荒地遲到了!張超陽心里發(fā)虛,但有種破壞了什么似的快感。進了候車室,那個打盹的司機不在,里面等車的人比以前早上多。售票口前,無雙坐在那里,穿著白色羽絨服。
她看見張超陽,眼睛亮了,問:“X市?”
張超陽沒想到她會先說話,感覺他們之間以前那種冷漠的僵局被打破。他說:“X市。”
她笑了,眼睛彎起來,顯得很嫵媚。但馬上恢復(fù)以前的樣子,邊打票邊問:“今天遲了吧?”
張超陽慌亂地回答:“沒事兒?!卑褧涂炯t薯遞進去。
無雙接過它們,放到她那本書上面,把票遞給他說:“謝謝!”她的動作自然大方,仿佛他們是相熟多年的老朋友。
十分鐘后,張超陽坐上縣里開往X市的班車,發(fā)現(xiàn)車居然就是剛才他回來時坐的那輛,司機也是剛才的那位。車出站,他才想起沒有給無雙買票的錢。
路上,張超陽想起今天無雙的變化,暗暗高興。
快到八點半時,單位的同事給他打電話,通知九點開會。他說在路上,下雪了,不好走。
九點鐘時,辦公室主任給他打電話,說正要開會,領(lǐng)導(dǎo)問他呢?張超陽說下雪了,車走得慢。
又過大約二十分鐘,辦公室主任再次打過電話來,問他走哪里了?領(lǐng)導(dǎo)問還不到!張超陽說,他不到五點半就到車站,車不發(fā)??!
此后,辦公室主任又打過來兩次電話,張超陽裝作沒聽見,都沒有接。他不知道單位發(fā)生什么事情,非要他這個借調(diào)人員馬上趕去。以前他每周到那么早,也沒見別人來幾個呀。這樣想,心里還是有些忐忑。
車到站,張超陽花五元錢打車去了單位,單位的會已經(jīng)開完。一位同事告訴張超陽,剛才開會領(lǐng)導(dǎo)問他幾次,開完會,帶著辦公室主任下鄉(xiāng)去了。張超陽想,莫不是領(lǐng)導(dǎo)大發(fā)慈悲,覺得他還干得不錯,要調(diào)他了?
又過三年,張超陽還在借調(diào)。單位每年年底進一兩個人,但都是各種各樣領(lǐng)導(dǎo)的侄子、侄女、外甥等關(guān)系。
張超陽的情緒負面到極點,多少次想返回縣里原來單位,但是面子上抹不開。于是開始想種種辦法。
在此期間,張超陽回鎮(zhèn)上參加過老鄉(xiāng)會,組織者是叫“球棒”的黑道老大。因為開地下賭場,1998年被省公安廳派人潛伏三個月抓獲,判了十幾年徒刑。當時新聞聯(lián)播和許多重大媒體都報道了。張超陽被借到市里時,他經(jīng)過幾次減刑出獄,很快東山再起,開了鐵礦,搞起運輸車隊。
老鄉(xiāng)會上,“球棒”挨桌子敬酒。敬到張超陽他們這桌,有人輪流介紹賓客,“球棒”和張超陽握手時,手掂了兩下。張超陽感到他的手熱乎乎的,有點溫暖,不像想象中的黑道老大那么邪惡?!扒虬簟焙痛蠹椅胀晔?,端起杯子說,人在社會上混,誰不需要誰啊,大家互相照顧,有啥需要麻煩我的盡管開口。
他在看著大家說,但張超陽感覺像在和他說。他的心跳得厲害。似乎看到希望。
喝完酒、聚完會,人們又各干各的去了。
張超陽回到單位,每天還在干著寫公文這種憋氣的活兒,還在借調(diào)著。他沒有試著去找“球棒”,有時他想起“球棒”說的話,搖搖頭,覺得自己幼稚。
無雙,那年冬天之后,張超陽已經(jīng)幾年沒見了。
最后一次見她,沒啥異常。張超陽沒有想到她會突然不見。那時,他覺得他們每周早上這樣見面像生活中一些恒定的事情,會延續(xù)到老。他甚至連個聯(lián)系電話都沒要。
無雙忽然不見,也沒有個合適的地方去打聽,售票室變得寒冷而孤寂。張超陽星期一五點左右起床,變成了折磨。他開始想辦法搭便車或坐火車,后來竟然完全不坐汽車了。
無雙像張超陽生活中偶然飄出的泡沫,隨著他夢想的破滅不見了。
一個周末,張超陽加了整天班,頭昏腦脹,嘴里黏糊糊的,嘴唇干得掉皮。晚上從單位出來,風(fēng)吹得他打個趔趄,冷!才想起今天要大降溫??墒潜M管身上冷得要命,他心中卻煩躁得有團火燒,想馬上喝杯冰鎮(zhèn)冷飲,或者干脆嚼幾塊冰。
路過大院中央的水池時,張超陽下意識地望了望,水早抽干,留下黑乎乎的假山像干癟的筍,池底鋪的卵石上面積了泥巴,風(fēng)吹在上面發(fā)出硬梆梆的聲音。張超陽忽然想起夏天、秋天時在池子里游弋的金魚,那些活潑可愛的金魚大概有上百條吧,現(xiàn)在它們哪里去了?
這個問題困惑著張超陽,像生活在困惑著他。
這時電話響了。爸爸在電話那頭說金龍的老婆難產(chǎn),要馬上到市醫(yī)院來,讓張超陽幫她掛個號。
張超陽想起金龍的釘鞋攤子,那個讓人煎熬而又充滿懷念的夏天浮上他的腦海。他匆忙往醫(yī)院趕。街上漂浮著冰冷的霧氣,汽車都開著大燈,凍僵似的木木朝前行駛,路過體育廣場的電子大屏幕時,畫面上的人也仿佛凍僵似的機械地說話。
來到市人民醫(yī)院,大冷的天,急診室擠滿人。椅子上坐著垂頭喪氣抱著孩子的女人,許多顫巍巍的老人仿佛碰碰就倒,過道里站滿各種年齡的男人,都滿臉焦慮。張超陽排在隊伍的末尾,邊看表邊隨著人群緩緩向前移動。刺鼻的福爾馬林氣味,散發(fā)著乳香的孩子,病人們身上的腐臭……混雜著涌過來,他暈暈乎乎,好不容易排到窗口掛上號,足足用了半小時。
仿佛過了半個世紀,出了門診樓,張超陽仰頭看到滿天星星,猛地有種想流淚的沖動,進了旁邊的“德克士”。
熱氣迎面而來,還有好聽的鋼琴聲。吧臺前有稀拉拉幾個人。張超陽走過去說,來杯冰鎮(zhèn)冷飲。服務(wù)員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接過他旁邊別人遞過去的錢。張超陽又說遍,可是聲音沒有理直氣壯地變大,而是奇怪地好像比上次弱了些。因為他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這里顧客是一對對情侶,跟著大人的小孩,幾個結(jié)伴的女孩。他忽然有種走錯地方的感覺,低下頭,推開門。寒冷又開始襲擊他。
金龍和他老婆還沒有到。
張超陽想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了?“德克士”的服務(wù)員肯定不認識他,沒必要故意冷落他,可是他怎樣也不想再進去,又不想去醫(yī)院候診室,便在馬路牙子上踱起步來。
天氣寒冷,張超陽感覺周圍所有的東西都好像在巨大的冰層中移動,他似乎能清晰地聽到各種東西移動時像卡了碟時發(fā)出嚓嚓聲。
他心里越來越煩躁,越來越火大。他盼望路上突然出現(xiàn)小偷,或者搶包的歹徒,調(diào)戲女人的流氓,他要奮不顧身地沖上去,即使抓不住他們,被刀子捅死也比現(xiàn)在這樣痛快。
正這樣想著,突然有輛霸道越野車猛地停在張朝陽面前。他嚇一跳,然后疑惑地望著車門。
車窗搖下,里面伸出美麗的頭顱,招呼張超陽。竟然是無雙!好幾年沒見,她比起以前更年輕了,穿著黑色的貂皮大衣,臉上光潔白嫩,沒有絲毫歲月的痕跡。記得她以前非常喜歡穿白色的衣服,現(xiàn)在穿上黑色的,張超陽覺得也特別好看。
無雙像熟悉多年的朋友,問張超陽:“干什么?”
張超陽像回答多年未見的朋友,說:“給人掛個急診,還沒來?!?/p>
無雙招呼張超陽上車。因為街上太冷,張超陽又沒地方去,關(guān)鍵是他發(fā)現(xiàn)這么多年過去,還是喜歡無雙,便上了車。
車上只有無雙,張超陽有些驚訝,幾年沒見,她就開上霸道?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她身上有又甜又香的氣味散發(fā)出來,到張超陽鼻子前,徘徊著不走,越積越濃。張超陽不知道是哪個牌子的香水,只感覺很好聞。想大口吸氣,又覺得不禮貌。他憋著氣,想起自己剛才想喝杯冷飲來,于是便說:“要不我請你喝杯飲料吧?”
她說:“好呀!”眼睛閃閃發(fā)亮,張超陽想到剛才看到的星星,心里的煩躁消失,代替的是激動。她開始發(fā)動汽車。張超陽怕金龍他們來找不到他,就說:“去旁邊的德克士吧?”無雙說:“我?guī)闳€地方,很不錯!”張超陽含含糊糊點點頭,很愿意跟她去,但摸摸口袋,又怕錢不夠,到時尷尬。他說:“我等的人快來了,咱們別走遠他找不著,”說著,他掏出手機給金龍打電話。金龍說:“已經(jīng)進市里了,馬上就到?!睊炝穗娫?,張超陽對無雙說:“看病的人馬上就來,等五分鐘好嗎?”沒等無雙答應(yīng),他便下了車,向醫(yī)院跑去。進了醫(yī)院,他到自動取款機前把工資卡插進去,里面只有兩千多元,他把整的都取出來。
金龍和她姐姐領(lǐng)著難產(chǎn)的老婆來了之后,張超陽交給他們掛號單和病歷本,連病房也顧不上帶他們找,就快步朝無雙奔去。
無雙拉著金龍到了“王府會所”,領(lǐng)頭走進去。來市里幾年,張超陽多次聽說這個地方,卻沒有來過。他隱隱約約盼望發(fā)生些什么事情。
無雙點了包間,兩人進去之后,張超陽感覺不冷了,大概因為空間小又封閉的緣故,無雙身上的香味更加濃郁。張超陽覺得有些熱。正想著,無雙已經(jīng)把外面的貂皮大衣脫下來放在旁邊的椅子上。張超陽看見她白色的羊絨T恤,T恤下面隱隱起伏的胸脯,象牙果那樣白的脖子。
服務(wù)生進來,輕輕把無雙脫下來的大衣掛衣架上,問他們要什么?
無雙用征詢的口氣問張超陽,“你喝什么?”
張超陽本來想說來杯冷飲,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他想起在書里讀到過拿鐵,便問:“有拿鐵嗎?”
服務(wù)員說:“先生,有的?!?/p>
無雙菜單也不看,張嘴就點,眨眼間桌子上擺滿東西,咖啡、沙拉、牛排、刺身、干果、水果、紙巾……還沒吃東西,張超陽就感覺肚子脹得難受,隔段時期,用眼睛的余光瞄瞄菜單,猜測兩千元夠不夠。
無雙顯然也不餓,吃兩口沙拉,就用紙巾擦擦嘴問道:“你這兩年過得怎樣?”
張超陽滿肚子苦水,卻回答:“還好?!?/p>
無雙好看的大眼睛笑了,她說:“你們活得質(zhì)量高。這下我也要來市里工作?”
“哪里?”張超陽屏住呼吸問。腦子里猜測無雙開著這樣的豪華車,要去哪里上班才合適?金店、汽車銷售公司、房地產(chǎn)……
“xx部?!睙o雙居然說的是張超陽借調(diào)的單位。
張超陽下意識地馬上就說:“千萬別去,不好?!?/p>
無雙好奇地瞪大眼睛說:“球棒說xx部挺好的,工作清閑,運氣好的話,干上幾年還可能下縣里去當個領(lǐng)導(dǎo)。”她邊說邊優(yōu)雅地剝著桔子,“球棒說他托了好大的關(guān)系,才辦妥這件事?!?/p>
張超陽的腦袋嗡嗡響著,里面一片空白。他揪了揪領(lǐng)口,明白無雙的來和他的來不一樣。
果然無雙接著說:“球棒把關(guān)系都已經(jīng)辦好了?!彼蜷_精致的皮包,從里面拿出調(diào)令。
張超陽看到上面寫著:現(xiàn)介紹陸無雙同志到xx部門工作,請與接洽,下面蓋著組織部的公章。這正是他夢寐以求的東西。他的喉嚨發(fā)干。無雙,正式到他們單位工作?他難以接受這個事實。她憑什么到他們單位呀?幾年前,她只是運輸公司的售票員。再往前幾年,她連工作也沒有,只是街上賣毛線的。
他看著美麗的無雙,強自鎮(zhèn)靜地問:“沒說讓你去干什么?”
“文秘吧?我會打字?!睙o雙回答得很淡定,遠遠超出張超陽的想象。
張超陽想起無雙當年售票時旁邊放的電腦書,他還送了她電腦教程書。他頓時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他拿起桌子上的東西亂吃幾口,然后不管無雙吃完沒有,大聲招呼服務(wù)員買單。服務(wù)員過來,無雙搶在他前面,遞出張卡。她問張超陽是不是不舒服?張超陽使勁搖頭說沒事,堅持要買單。數(shù)鈔票時,他感覺眼淚在眼睛里打轉(zhuǎn)。
出了會所,無雙要送他回去,他堅決拒絕。
搖搖晃晃走在馬路上,張超陽像喝多了酒,他想起以前在馬路上看到這樣的人,他還在心里嘲笑他們。他覺得自己真傻!
刺骨的寒風(fēng)吹到臉上他絲毫感覺不到冷。他掏出手機給許多在縣里工作的朋友打電話。問他們,認識陸無雙嗎?
幾乎沒有人不知道。
……
張超陽想找根煙抽,可他平時根本不抽煙,身上哪有?跑到最近的便利店,買了包領(lǐng)導(dǎo)們經(jīng)常抽的軟中華。風(fēng)很大,點了幾次才點著。他的腦子混亂,像短路后燒作一團的電線。一連大概抽了七八根煙,煙盒子癟下去,他腦子里的東西也好像被煙吸完,變成空白。只是感覺夜色越來越濃,寒冷好像有顏色似的越來越稠,風(fēng)從寬闊的馬路和樓房的縫隙中撲面而來,像把他要摁倒在地上。他想起今天是想喝杯冷飲的,為什么不去呢?他把剩下的半盒煙掏出,揉成一團扔進垃圾箱,向近處的快餐店走去。很快,他看到了肯德基鮮明的標志,山德士上校系著蝶形領(lǐng)結(jié),圍著紅色圍裙向他微笑。
他對服務(wù)員說:“來杯冰可樂?!?/p>
服務(wù)員臉上顯出驚訝的樣子,但幾乎不到一秒鐘時間就換上微笑。她說:“先生,好的,請您坐下稍等?!?/p>
張超陽選了靠近窗戶的桌子坐下,看見寒冷爬在外面像要把玻璃擠碎爬進來。
服務(wù)員端來冰可樂,張超陽吸了口,打個哆嗦,感覺骨髓也要凍住。他想為什么非要喝杯冰可樂呢?
這時他不由又想起院中池子里的金魚,它們到冬天到底死去了,還是被移到室內(nèi)養(yǎng)起來,等到來年春天再放到池子里?他不停地想啊想……
忽然他覺得池子里還有水,只不過是結(jié)了冰,金魚就在那些冰層下面,等待春天。他站起來,要去池子那兒親眼看看。
一出門,他看見剛才那輛霸道越野車停在面前,他覺得自己今天神經(jīng)不正常。
車窗搖下,里面伸出美麗的頭顱。無雙關(guān)心地問:“你真沒事吧?”張超陽恍惚看到巨大的美人魚在冰層下面掙扎,他感覺說不出來的快感。他拉開副駕駛座的車門,坐上去。問道:“池子里的金魚,它們到冬天到底死去了,還是被移到室內(nèi)養(yǎng)了起來?”無雙用美麗的大眼睛困惑地望著他。張超陽低聲嘟噥句:“白癡!”然后說:“咱們到你要工作的地方看看吧?”無雙甜甜地笑了。
越野車在大院門口停住時,張超陽搖下車窗和警衛(wèi)打招呼,警衛(wèi)向他敬禮。張超陽感覺心里甜甜的,來這兒幾年,從來沒有人向他敬過禮。
因為晚上,大院停車場空蕩蕩的。張超陽領(lǐng)無雙停好車,帶她向院子中央的池子走去。風(fēng)又呼呼刮起來,他瞧無雙,她把貂皮大衣裹得緊緊的,他發(fā)現(xiàn)自己也不怕冷了。
池子邊閃爍著五顏六色的燈,國旗桿在風(fēng)中搖晃,發(fā)出嗡嗡的聲音。池底干干的,抹著水泥,幾塊破布與衛(wèi)生棉被什么東西掛住,在風(fēng)中掙扎。剛才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呢?張超陽心里發(fā)出冷笑,他朝五樓的個地方指了指,對無雙說:“你來了就是到那個房間辦公?!睙o雙揚起脖子,朝黑洞洞的窗戶張望。張超陽把手放在她屁股上,用勁一推,無雙頭朝下栽了下去。張超陽聽到尖叫聲,像多年前他在鋪子里聽到的尖叫聲。他沒有動,手上熱乎乎的。
池底的冰破開,下面空空的,那些金魚哪里去了?他放聲哭起來。
(責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