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 蔡小雨 文 | Erica
把遠方的遠歸還草原
口述 | 蔡小雨 文 | Erica
Return To Grassland
退休以后,日子過得比從前更慢了,人生步入了另一個生命階段,也有機會去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與環(huán)境。父母親在這個時候想到了十幾年前來過的珠海,那一片與草原一樣廣闊的碧海藍天,椰林蹤影是他們向往的,也是五十多年來的生活中不曾有過的。于是,他們就這樣來到了珠海,與一人白頭,擇一城終老。在他們的行李中并沒有太多的衣物雜貨,卻有著滿滿一車子的油畫,而畫中凝聚著的,便是我的父母親前半生的所有故事。
“父親蔡樹華的油畫《牧歸》參加珠海首屆美術雙年展,并被古元美術館收藏?!?/p>
我的父親出生在五十年代的內(nèi)蒙古呼和浩特市,一個典型的知識分子家庭。爺爺和奶奶任職于內(nèi)蒙古日報社,他們居住的生活環(huán)境就是所謂的“報社大院”。因為成長環(huán)境的原因,大院孩子在思想開發(fā)上要比其他孩子更為成熟一些。父親青春期的時候,碰巧趕上了一個動蕩的年代,人不輕狂枉少年,可爺爺奶奶卻為年少的父親和叔叔操碎了心。因為工作繁忙,他們沒有辦法總是跟在孩子們身邊時時督導,卻又不希望他們過早地踏入社會,于是,爺爺奶奶私底下一合計,決定把父親和叔叔關在家里,不許踏出家門半步。
父親和叔叔就這樣過上了賦閑在家的日子,街坊鄰里都是一個單位里的人,自然在思想階層上比較接近,鄰里之中少不了報社的美術編輯、插畫師等等,耳濡目染的兄弟二人就這樣半偷師半自學地在家畫起了畫?;谔熨x,成于刻苦。寒來暑往,一個個無所事事的清晨與午后,他們用各自的畫筆在白紙上涂畫出院子里的一片片葉子、窗臺上的幾個碗碟、彼此的畫像、青春的歲月。就這樣,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多了兩個畫家。
父親性格豪邁,像一匹自由馳騁的駿馬一樣,奔跑在遼闊的大草原上,和年輕的朋友們一起暢飲美酒,載歌載舞。虜酒千鐘不醉人,胡兒十歲能騎馬。父親是典型的草原兒女,酒量極好,酒品也佳,有很多人喜歡和他交朋友,又因為擅長畫畫,愛好攝影并且會演奏多種樂器,風華正茂的父親身上散發(fā)著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因此吸引到了一位同樣愛好藝術的來自小鎮(zhèn)的姑娘——我的母親。她美麗的紅色蒙古族長袍上鑲著精致的彩色花邊,抬起頭對著父親露出了一個淺淺的微笑。
草原兒女性情格外地開朗,即便是在那個傳統(tǒng)的年代里,也勇于大大方方地拉起對方的手,跳一段蒙古族安代舞。在一望無際的蒼穹下,面對著廣闊無垠的大草原,身旁的朋友們正唱著《祝酒歌》,一對青年男女在凝望彼此的一瞬間,許下了終身的約定。父親有幾幅描畫蒙古族青年男女的畫作,我想,那大抵就是他們年輕時候的樣子吧,樸素、純潔、眼睛里閃爍著清澈的光芒。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這是父親筆下的草原美景,也是他們年輕時候生活的地方。結婚后母親在父親的影響下也開始學畫畫,她擅長素描,愛畫靜物,和父親在一起永遠都有說不完的話題。父親一直不間斷地從事著自己的創(chuàng)作,此間年月他帶著母親游走在草原的各個角落里,遍訪美景,追尋著民族的信仰與長生天的蹤跡。
夏季的草原青野蒼蒼,鮮碧如畫,天空是一種澄明透亮的藍色,云朵是綿柔純凈的潔白,他們騎在馬背上奔馳在和風中,身后是牧民綿長悠遠的呼麥聲。冬季的草原白雪皚皚,冰封三尺,他們穿著厚重的羊皮大氅與羊毛氈靴行走在積雪的樹林子里,雪花落在肩上的聲音,是冬天最美妙的音樂。在奔騰萬里的黃河邊上,他們一起畫下黃土高原的雄壯,在西部黃沙浩瀚的荒漠之中,他們用畫筆定格落日中的大漠駝影。
草原的遼闊影響了父母親的心性,也由于他們之間這種相知相守的情意,為我營造了一個民主的,充滿愛的家庭。閑暇的時光里我們一家三口會一起出去旅行,父母親帶我去過許多個他們年輕時候去過的地方,父親有一幅畫作,畫的是大雪中一位父親駕著馬車拉著妻子與孩子,行走在積雪累累的樹林里,父親說那就是我們一家三口,小時候我常和他爭辯,說我分明沒有在大雪中坐過他的馬車,他總是笑而不語,長大后我才覺悟,或許那就是他心中最深切的向往。
2003年,父母親退休了,他們在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之后,決定離開草原,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定居,體驗前半生未曾有過的生活。此時,他們想到了九十年代曾經(jīng)來過的珠海。
因為姑姑和姑父南下工作的原因,那時候我們一家人來到過這個南方的海濱城市,那個年代的珠海人口不多,地方也相對空曠,如今的迎賓廣場那時還只是一條土路,雖然站在姑姑家的廚房打開窗戶就能看見澳門,可對于我們來說,那都是太遙遠的生活。
但這里有大海,有著和草原一樣遼闊無垠的海洋,晴天時海鷗會在海面上展翅飛過,棕櫚樹風中搖曳的樣子是從前未曾見過的美景,這個畫面留存在父母親腦海中,一直未曾抹去。
他們收拾好了行囊,決定自己開車從內(nèi)蒙古到珠海,載著一車關于草原的畫作,載著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眷戀,沿著高速公路走出他們生根發(fā)芽的那片草原。一路上,汽車音響里播放著字少腔長的烏日圖道,高亢悠遠的腔調(diào)吟唱著藍天白云,江河湖泊,吟唱著游牧生活的自由歡快、馳騁千里,而他們即將離去,到一個遙遠的南方的城市,去開啟另一段人生。
車子終于開到了內(nèi)蒙古的邊界,長調(diào)像一輛載滿回憶的列車,往靈魂深處的隧道駛去——那達慕大會上摔跤手脖子上掛著的各色彩條,炒米奶茶手扒肉的香醇美味,牧馬人在草原上嘹亮歡快的笑聲……父親悄悄望向母親,原來母親也正與父親一樣以淚洗面,雙眼中流淌出草原兒女對“家”的眷戀,正如歌曲“草原戀”中所唱:無論我走到哪里/都聽得見馬頭琴在歌唱/無論我離開你多遠/總聞得到奶茶的香甜。
“在父親的許多畫作中我看到了濃厚的民族風情,也看到對于大自然的敬仰與尊重,也可以看到濱海之城的浪漫情懷。”
直到今天,他們還保留著每日熬蒙古奶茶的習慣??伤麄兘K于還是離開了草原,追尋著那片一望無際的大海,追尋著內(nèi)心渴望的生活。
在珠海,父母親辦起了美術音樂工作室,他們說早在十幾年前踏足這里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這座城市里書店和學習班很少,父母親覺得這是很可惜的事情,他們認為生活在這么美麗的城市里的人們必須要有更多文化的熏陶。2004年我從內(nèi)蒙古大學畢業(yè)之后到了澳門工作——那從前在姑姑家的窗戶里眺望過的城市,從小學習手風琴的我周末里也成為了工作室里的老師,和父母親一起將草原里帶來的信念與文化傳播給那些喜歡藝術的孩子們。工作室的墻上掛著許多父母親從前的畫作,有時候?qū)W生們會指著當中他們感興趣的畫面問“那是哪里?”“這個是什么?”而每一幅畫講起來,都是一個美麗的故事。
30多年的校外美術教學工作,使得父母充滿了責任感,教書育人一直是他們的追求。為國家培養(yǎng)和輸送藝術人才永遠是他們的目標。他們的學生有出國深造的,有考研讀博的,有不少成為國內(nèi)外知名畫家,美術工作者。大概算了一下:培養(yǎng)出中專以上學歷上百人,普及美術教育數(shù)千人。來到珠海這十幾年,幾乎年年都為中高等藝術院校輸送專業(yè)人才。每年都組織學生參加國內(nèi)外少兒美術展覽比賽,取得優(yōu)秀的成績。一提起這些,父母掩飾不住欣慰的笑容。
如今我也成家了,妻子來自北方,我們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每一年的春節(jié)我們都會回內(nèi)蒙古過年,因為那里是我們的根源,我們生命與信仰的所在,一整個臘月里的熱鬧風俗讓遠方的游子短暫地慰藉思鄉(xiāng)之苦,然后在一年的其他時間里愜意地生活在向海的城市中。父母親還和從前一樣,喜歡帶著畫筆到處去寫生,走遍了珠海的各個角落,父親的畫作之中也漸漸出現(xiàn)了古典小鎮(zhèn)的小橋流水,出現(xiàn)了南方畫派的大氣隨意,十幾年的時光里我們已經(jīng)完全融入了這座城市,他們也從大海的遼闊中得到了生命更多的啟發(fā)。
然而母親還是喜歡自己在家為我們煮傳統(tǒng)的蒙古奶茶,還是會在每一次聽到蒙古歌曲的時候駐足凝思。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了一首十分喜歡的歌曲,我想等女兒長大之后我也會唱給她聽,歌詞里面說,“父親曾經(jīng)形容草原的清香,讓他在天涯海角也從不能相忘,母親總愛描摹那大河浩蕩,奔流在蒙古高原我遙遠的家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