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雷
阿離在吉祥巷租了一間房,獨自住到了那里。
這是一幢二層樓的老房子,湮沒在這個城市的老城區(qū)中,老舊的青磚砌成,歲月的痕跡將這幢房子侵蝕得斑駁不堪。這樣的房子在這個地區(qū)有無數(shù)幢,老舊,沉悶,壓抑。一幢樓上分了好幾間,每一間都住著不同的人家,像極了筒子樓,但條件卻比筒子樓差好多。
不大的房間被糊滿報紙與明星海報的木板墻隔成了好幾塊,外面一問稍小些的權(quán)作廚房,廚房的角落還被隔成了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里只有一只痰盂,靠墻斜倚著一只大的木澡盆。
房間的里面那間稍大一些,大約就是客廳加臥室,這臥室卻又用木板打了個閣樓,一架木梯擱在角落里。閣樓很低矮,只能放些雜物,原本不算太高的臥室一下子就更顯得低矮與壓抑了。一部老舊的縫紉機上放著一臺電視,這便是這個屋子里唯一一件家用電器,沒冰箱,沒空調(diào),甚至于連個電扇都沒有。各種電線、電話線、有線電視線縱橫交錯,如蛛網(wǎng)一般錯綜復(fù)雜地交織在用白棉紙貼的墻面上,只是這房子大約有些漏雨,白棉紙上發(fā)黃的水漬顯得那么扎眼。
阿離坐在臥室里的雙人床上,沖我笑,怎么樣?只要一百五十塊錢!我坐在房子里唯一的一張沙發(fā)上,點著了一支煙。可是沒有衛(wèi)生間你很不方便呢。阿離微一皺眉,沉吟說可以用痰盂的,雖然的確不大方便。
洗澡也很不方便啊。
我可以去公共浴室啊,夏天的話呢,有個澡盆可以用,幸好現(xiàn)在是秋天,明年夏天的時候再說吧。說不定我找到了好工作,便能在城里租個好房子呢!
阿離是淮安人,來這里半年不到。阿離只是她的網(wǎng)名,她真名叫李春萍,阿離不喜歡這個名字,她喜歡別人叫她阿離,“叫我阿離好了!”她總跟人這么說。
可是阿離這個名字不太吉利!古人有離人淚一說,離人,對女人來說真不太吉利呢。我這樣告訴她,她略一思忖便說春萍也不吉利啊,萍就是貧嘛,窮嘛。后來我想,春萍這個名字似乎也不太吉利呢,浮萍本來就是無根基的,春天卻又不是浮萍的旺季,夏天才是浮萍生長的季節(jié)。春萍,卻又是個不興旺又無根基,想來離人只是妨了別人,而春萍才是妨了自己。
從這幢青灰色的二層小樓出去是一條冗長而逼仄的小巷子,順著巷子走二三十米便能轉(zhuǎn)到一條寬敞一些的巷子,這是吉祥巷。在吉祥巷里走幾分鐘便到了伯先路,吉祥巷的巷口偏西沒幾步遠是以前的英租界,現(xiàn)在的博物館。這條老舊的伯先路見證了這個城市的繁華與落寞,曾經(jīng)的省會已今不如昔,路兩邊的民國時期的建筑老舊不堪,與路邊的法國梧桐形成這條路的獨特風(fēng)景。那些法國梧桐不甚高大,卻遮天蔽日繁盛得很。你可以說它有著歷史的厚重感,積淀著古老與滄桑,或者你也可以說是殘破不堪老氣橫秋,一到晚上總顯得無比冷清的街道與不遠處城里的繁華形成鮮明的對比。
阿離來這里已經(jīng)快半年了,最初她住在姐姐家里。她姐夫是個粗鄙的漢子,工作是在工地上開渣土車,并有酗酒的毛病。不開車的時間里,醉醺醺的,見著阿離油腔滑調(diào)。起初只是言語上露骨,后來便毛手毛腳起來,阿離的姐姐又是個無用的,不敢呵斥,后來阿離只有搬出去,搬到這間房子里。她的工作是在大潤發(fā)賣化妝品,倒是挺會打扮的,她的名字李春萍也是我在她的員工卡上看到的。阿離對學(xué)本地話非常熱衷,尤其回家說成“噶扣”講得極為熟絡(luò),時不時便冒出一句。她跟我學(xué)本地話學(xué)得極快,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能聽到她口音里的淮安腔調(diào)了。除了本地話外,她一并接受了一些地理概念,比如我聽說她在吉祥巷租了個房子后問她為什么在城外租房子,她便研究起這個城市的城里城外來,并想當然地認為城里必然比城外強,并立志在城里買一套房子,但當她得知了房價之后又偃旗息鼓了,還是先租一套吧,阿離說。
“我們那個領(lǐng)班啊,討厭!整天拿著端著的,搞得跟黃花大姑娘樣的,看到就煩她!”
阿離一邊跟我抱怨一些工作上的事情一邊吃著火鍋,我對她說今天是搬家的日子也算是個大事情,應(yīng)當要慶祝一下。阿離說是呀,進仄(進宅)呀,砸興的(作興)。我們在一起吃了火鍋,我送她回去,然后踏著秋日里有些涼的月光離開了冷清的吉祥巷。伯先路上的梧桐已經(jīng)開始落下了一片片的帶著殘綠的葉,零落在街邊,一輛電動車從我身邊駛過,昏黃的路燈殘留在淡紫色的夜幕中。
冬天的時候,阿離對我說,她辭職了,然后便支吾了起來。我知道她想說什么,便介紹她去我朋友的火鍋店,他那里正要招幾個迎賓小姐。問及為什么會辭職,她說幾天前因為一件小事跟那個領(lǐng)班吵了一架,店里要扣她的錢,她一氣之下便辭了工作。
朋友說,她長得還可以,做個迎賓吧。迎賓就是那種穿著旗袍踩著高跟鞋站在飯店門口沖誰都一鞠躬說聲“歡迎光臨”的那種,其實站上一天也很累,但阿離很開心,她說這里工資比大潤發(fā)高還穿得漂漂亮亮的,不用干活只要打招呼就行,挺好的。她還是住在吉祥巷那間老舊的房子里,這個城市的冬天陰冷潮濕,時不時還下場小雨,那房子有些漏雨,這讓阿離有些頭疼,可是城里的房子好貴呀!我勸她何必這么省呢?她低頭不語,半晌,她說每個月要給家里寄一千塊錢,還要吃飯穿衣,的確租不起好房子。
我知道,阿離是個懂事的姑娘。
冬天的太陽金貴得可怕,乍一露面便飄然而去。我?guī)椭㈦x在老房子的走廊檐口下曬被子,棉胎被那種廉價的淡綠色被套包裹著,已經(jīng)很陳舊了。阿離說這被子可是自己家種的棉花彈的,暖和得很。
在這暖和的被子中,冬天便這樣過去了。不管你愿不愿意,冬天總要過去的,春天總會在該來的時候到來。
暮春時節(jié),阿離搬出了吉祥巷。她談了個男朋友,住到男朋友家里去了。我問她男朋友是干什么工作的呀?她支支吾吾的卻說不上來,然后揚起頭說總歸是上班的唄。
她依舊在火鍋店當迎賓,精神滿滿,還買了輛電動車,瀟灑地在大街小巷里穿行。她說她現(xiàn)在每天都去大潤發(fā),氣死那個領(lǐng)班。
“那你每天都買化妝品?”
阿離嘴一撇,才不買呢,就在那逛,就是為了氣死她。她撇嘴的樣子很好看,她一直很好看,但現(xiàn)在更多了一份風(fēng)韻少了那初開的青澀。她的頭發(fā)從直發(fā)變成了微微的波浪,看上去恬靜,溫婉,楚楚動人卻又不失嫵媚。她每天騎著嶄新的電動車在這個不大的城市里來來去去,她沒有再去過吉祥巷,以至于連伯先路都沒有去過,更沒有去看過博物館跟那些老舊的街巷,她說我再也不想住那些個破房子。
那年快過春節(jié)的時候,阿離突然打電話給我,焦急的語調(diào)中充滿了希冀,她讓我一定要幫幫忙。我急忙問怎么了?她沒來由地說了幾句不相干的話后告訴我,他男朋友,他們一幫人打架把人給打殘廢了,現(xiàn)在警察正在抓他,一定要我?guī)兔?。我倒抽一口冷氣,半晌,我堅決地告訴她我沒辦法幫忙,于公于私從任何角度以任何方式我都幫不上忙。在得到我堅定的回復(fù)后,她悻悻地掛了電話,我從她那聲Bye-bye里聽出了無奈和不滿,但這也沒有辦法,這件事情上我根本就無能為力。
初春的時候,阿離便辭了火鍋店的工作離開了,消失在我的視線里。有人說她跟著男朋友跑路了,有人說她回淮安了,不一而足。
我在伯先路上走了幾趟,初春的法國梧桐揚起的花讓人鼻子難受極了。我又逛過幾次吉祥巷,走過那幢斑駁的二層青磚小樓的時候,隱約看見一床淡綠色的被子曬在走廊的檐口下,那床被子我似乎見過,又似乎陌生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