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要談的閱讀,僅限定在紙面書籍的閱讀。因為,雖然網(wǎng)絡閱讀的分量在今日人們的生活中已不可小視,私下里卻總覺得“符碼”代替了“物質(zhì)”的閱讀,損失的是時間的縱深和歷史的厚重。人在獲得大面積爆炸性信息的同時,也會有某種難言的失重感。在我純屬個人的體驗中,閱讀其實是一種有重量的精神運動。
21世紀初年,有媒體問了我一個問題,讓我舉出青少年時期對自己影響最深的兩本書,只舉兩本,一本中國的,一本外國的。這提問有點苛刻,尤其對于寫作的人。這是一個誰都怕說自己不深刻的時代,如果我講實話,很可能不夠深刻;如果我講假話,列舉兩本深奧的書,可那些深奧的書在當時并沒有影響我——或者說沒有機會影響我。最后我還是決定說實話。
我出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上世紀70年代初是我的少年時代,那是一個限制閱讀的文化貧瘠的時代。我自幼喜歡寫日記,在那個年代也還堅持寫,只是那時的日記都是“懺悔體”了。我每天都在日記里檢討自己所犯的錯誤,期盼自己能夠成為一個“純粹的人”。實在沒有錯誤,甚至會編造一點寫下來。
就是在這樣的日子里,我偷偷讀到一本書,是法國作家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記得扉頁的題記上是這樣兩句話:“真正的光明決不是永沒有黑暗的時間,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淹沒罷了;真正的英雄決不是永沒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罷了。”這兩句話使我受到深深的感動,一時間我覺得這么偉大的作家都說連英雄也可以有卑下的情操,更何況我這樣一個普通人呢?!都s翰·克利斯朵夫》在文學史上或許不是一流的經(jīng)典,但在那個特殊年代,它對我的精神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我初次領略到閱讀的重量。
另一本書,我選了《聊齋志異》。在那個沉默、呆板和壓抑的時代讀《聊齋》,覺得書中的那些狐貍,她們那么活潑、聰慧、率真,勇敢而又嬌憨,那么反常規(guī),作者蒲松齡有那么神異、飛揚的想象力,為我當時有限的灰色生活開啟了一個秘密的有趣味的空間。
我的一位親人,在同樣的時代背景下,在從城市到鄉(xiāng)村接受再教育的歲月里,勞動之余,倚靠著田野上的草垛通讀了馬克思的《資本論》和《列寧全集》,那些大書陪伴他度過了沉悶的青春期。問他當時為什么讀它們,他說只是因為喜歡。
今天想來,類似上述的閱讀實在是一種無功利心的自發(fā)性之舉,因其自發(fā)性,所以也沒有預設的閱讀期待,那不期而至的閱讀收獲便格外寶貴和難忘。難忘的還有一種沉入心底的重量,這重量擊中你,既甜蜜又酣暢。
上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末,隨著改革開放,中國曾經(jīng)呈現(xiàn)過一種集體性的閱讀大潮。文學首當其沖,率先為壓抑太久的國人搭建了一條宣泄情感、寄托熱望的通道。
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千百萬人奔走相告、爭讀一篇小說的時光;也曾經(jīng)有人在圖書館把喜愛的又十分搶手的一部幾萬字的小說手抄下來,為的是可以反復閱讀。那時你走在街上,看到排隊的人最多的地方一定是新華書店。
除了文學,人們還迫切需要用各種新知識充實自己,武裝自己,獲得機會,改變命運,正所謂開卷有益。中國自古便有崇尚讀書的傳統(tǒng),“頭懸梁,錐刺股”的典故在上世紀80年代亦有重演。我認識的一位記者當年是煤礦工人,他就是在挖煤的間隙,在潮濕、黑暗的坑道里,借著安全帽上的礦燈,苦讀了上百本中外名著。
當我們凝神于閱讀那“重”的一面時,其實也不該忽略閱讀的“輕”。
這里我想起季羨林先生的一段話。曾經(jīng)有一位領導人看望季老,問起他正在研究什么,季老說研究東方文學。這位領導人問:“您這樣大年紀,研究東方文學有什么用呢?”季老回答說,世上有很多的學問,不一定是立刻有用的。我以為季羨林先生的話其實是很深奧的,由此想到閱讀重量里那“輕”的成分。
新世紀的今天,我們的閱讀和上世紀70年代、80年代相比,已經(jīng)有了諸多變化。市場銷售最好的書往往更靠近生活的實用:農(nóng)業(yè)科技、家庭醫(yī)學、足球、賽車、房地產(chǎn)、保健、養(yǎng)生、美容、時裝、烹飪、武術、花卉、商戰(zhàn)、證券……書海已經(jīng)茫茫。這樣的閱讀看上去已不再承載精神的重負,卻更加直奔主題,要的是立竿見影。這與我所說的“輕”仿佛還有差別。
我所說的“輕”包含了閱讀那“無用”的一面,也許是真正意義上的閱讀心境的解放。薩達姆在他最后的時刻,在他那個兩平方米的小牢房里,他的枕邊放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我想一個人在那樣的時刻,當他想到自己靈魂的時候,恐怕不會放一個錢包在枕邊,對著一個錢包來解決靈魂的問題。雖然閱讀《罪與罰》也無助于對他生命的挽救。
也還聽說過這樣的事:西班牙首相曾經(jīng)發(fā)布一道命令,政府免費贈送西班牙公民每人一本《唐·吉訶德》。秘魯有一個小城市,那里的警察性情特別暴烈,市民很有意見。市長沒有給那些警察任何處罰,而是給他們放了三天假,同時贈給每人三部文學作品,希望他們在假期里讀完。警察們讀了這些書以后,性情竟有了改變,對市民的粗暴態(tài)度亦有所緩解。我并不知道他們讀的是什么作品,也許在閱讀中他們想到了他人的存在,還看到了生活的美好、溫暖以及自身的價值……
這便是閱讀的無用之用吧,它內(nèi)在的文化含量并沒有因表面的“無用”而打折扣。這里的“無用”本身便是作用了。
在今天,重要的已不是無書可讀,而是選擇什么樣的書來讀。正像有人說的:選書好比選朋友。但我始終相信,若說這樣的閱讀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這種文化現(xiàn)象最大的效益就是對人心的滋養(yǎng)。如果經(jīng)濟是酒,那文化也許是茶,或者是水。文化給人的力量正像“無用”的閱讀給人的力量那樣,它不是打擊型地嵌入,更多的是緩慢、綿密、恒久地滲透。
閱讀的重量有時在于它的“重”,有時卻在于它的“輕”。這“輕”不是輕浮,這“輕”的滋味如同徐志摩的詩:“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比欢磺卸加泻圹E,我們沉重的肉身會因某些時刻“無用”的閱讀而獲得心靈的輕盈和潔凈。這樣的閱讀不是生存甚至生計的必需,但它何嘗不是一種更高的境界呢?這種自然存在的閱讀狀態(tài),可能比故意的強迫閱讀更能體現(xiàn)人生的精神價值吧。
作為一個寫作的人,似乎也就在閱讀所呈現(xiàn)的不同重量里找到了自己相對永恒的信心。當然,這已經(jīng)是另外的一個話題了。
(編者注:作者鐵凝系當代著名作家,現(xiàn)任中共十八屆中央委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
(步步清風薦自《鐵凝經(jīng)典散文》 山東文藝出版社 圖:杜小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