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頓·羅布次仁一九七一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在《芳草》發(fā)表翻譯作品長篇小說《綠松石》、中篇小說《冬蟲夏草》?,F(xiàn)供職于西藏作家協(xié)會。
旦增猛地起身,雙手重重地揍了幾下屁股,屁股上冒出一團白煙四處逃散,他小聲嘀咕著氣沖沖走了。
尼瑪嘴上銜著長長青草稈,泄氣地靠到身后樹上,回想起兒子旦增最后的幾句混賬話,又氣得蹦起來,哼哼叫著把草稈狠狠地甩掉。臉上辣辣的,兒子旦增那幾下像是打在他的臉上,他氣憤難掩地吼著罵了幾句。
兒子旦增沒有停下,回頭偷瞄一眼,看到一團正要沖過來的火球,嚇得踉踉蹌蹌地逃走了。
瞅著兒子旦增狼狽逃走的樣兒,尼瑪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縣城到村上的大土路快修通了,許諾給兒子旦增買摩托車的日子就快到了。這陣子,兒子旦增軟磨硬泡地追著要他買摩托車。
尼瑪一聽到摩托車就會生出一肚子的氣來。
占堆家的女兒拉姆要出嫁,婚禮在過年時舉辦。尼瑪東摳西湊攢下五千塊錢,還差幾千塊隨禮的錢。尼瑪一沒事,拿出那五千塊錢,舌頭舔著指頭,很笨拙地一張張扯出來,細細地數(shù)。數(shù)到一半,撓起頭皮,錢數(shù)似乎是個難解的謎,成心讓他猜不著。又從頭數(shù),數(shù)了幾遍,還是原來的數(shù)目,也沒有生出錢來。他虛嘆著失望地搖頭,掰開骨節(jié)粗大的指頭,算出差的數(shù)目。皺起眉頭呆望著發(fā)愁。
尼瑪女兒出嫁那年占堆隨過一份大禮。結(jié)婚隨禮是風俗,收了禮還禮便是,本不必煩心??僧斈暾级训膸讉€孩子還是抓土捏泥的年紀,距婚配差著時候。尼瑪早有還禮的意愿,也沒逮著個時機,這一等,過了好些個年頭。人情欠久了,他心里別扭起來,本是無意的事倒像是成心的,出門照了面也覺得尷尬,老遠看見占堆想要躲,總覺得自己比占堆矮那么一截子。這窩心的理虧憋在心里,有著說不出的難受。他時時巴望著早些還掉那份人情,好撿回自己的體面。
幾個月前,村前頭的山頂,來了兩輛大車,一輛車子腦袋上帶著鐵爪子,哇哇叫著,挖出土,裝進另一輛拖車廂的車子里,把土運走,沒費多大工夫,挖出一段路來,都快到村上了。
山那邊村子的路已經(jīng)修通。有人說,那邊村子寬裕的家庭,都買了摩托車。
尼瑪在縣城見過摩托車,鑰匙一開,會說句藏語,“扎西德勒”。他不清楚那是怎么弄出來的,就是覺得很新鮮??h城的年輕人似乎人人都有摩托車,嗡嗡嗡地弄出很大響聲,囂張地來回飛奔,馬路都像被壓扁了。
第一次見摩托車時,尼瑪還特意溜到馬路邊,愣愣地移動腦袋目送每輛駛過的摩托車。他眼睛閃出羨慕的亮光,癡癡地幻想,兒子旦增騎上摩托車風光無限的模樣??赡敲利惖幕孟?。被眼前浮現(xiàn)出的通向村子的那條破爛不堪山路的景象所打破,他搖頭嘆氣。美夢只美好一小會兒就戛然而止,剛剛生出的興致立刻化成了泡影蕩然無存。他沒有了看下去的興致,弓著腰背起手,像是厭煩聽到摩托車的轟鳴聲,再不愿多看一眼縣城小伙子不可一世的模樣,耷拉著腦袋躲開。
不知道,該恨那條沒有指望的路,還是該恨那只有兩個輪子都能飛奔起來的摩托車,在尼瑪眼里,擁有一輛摩托車實在成了一件遙不可及的事。
自從修路的出現(xiàn)在山頂。尼瑪心里燃起了一絲希望,對摩托車又有了興致。可眼下連隨禮的錢都沒有湊夠,哪里來的錢買摩托車?他有些犯愁,好在買摩托車并不是什么火燒眉毛的急事兒,因此,他沒有顯得心急火燎,覺得可以先放放,等手頭寬裕了些再說也不遲。
山那邊的村子又傳來消息說,姑娘挑小伙子先看有沒有摩托車,沒有摩托車的,對象都難找。尼瑪本想,買摩托車僅僅是顯神氣圖便捷的平常事兒,這倒好,竟關乎到了終身大事,變成了非有不可的物件。這一下,摩托車不買是不成了,他心里實在不知怎么辦好。
兒子旦增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尼瑪正張羅著給兒子說媳婦,試著說了兩個,他都不太中意。他自己要挑肥揀瘦,別人也能精挑細選。要找個好兒媳,非得有輛摩托車不可?,F(xiàn)在湊夠隨禮的錢,他都覺得有些難度,哪里還有辦法弄到買摩托車的錢?
他思來想去,掂量了輕重緩急,覺得隨禮還是頭等大事,買摩托車的事兒再急也要放一放,只能等到明年。明年開春,挖蟲草能弄些錢。那點錢,根本不夠買摩托車。山上的蟲草本來就很少,品相也不好,往年賣不了幾個錢,加上這兩年跌價,賣的錢更少了。不過,再少也還是一筆收入,能湊個數(shù)。路一通。家里的核桃、葡萄、花椒、蘋果運到縣城賣也能湊些錢,再想想別的辦法,還是能想出法子來。今年,再不濟,只能一門心思想法湊夠隨禮的錢。他這么打算著,可心里擰著一股勁,怎么都覺得不情愿不甘心。
路離村子越來越近,尼瑪心里越發(fā)著急。修路的大車子哇哇哇地轟鳴一整天,村里找不著一塊清凈的去處,鐵爪子觸到地面發(fā)出吱吱吱揪心的響聲,像是在心頭的某個地方挖鑿。
最近,他每天一大早起床,趕著幾頭牛,翻到村后頭的山上去放牧。山那頭,聽不到車子的轟鳴聲,他的心能稍稍平靜下來。各種熟悉的鳥叫聲,遠處的流水聲,樹林深處異樣的似從遠古發(fā)出的響聲,就能鉆入耳朵里,讓他忘了一切煩心的事,心情會變得異樣的愉快。
太陽落山,忙碌了一整天的鐵爪子歇息了,尼瑪背著手,慢悠悠地跟在幾頭牛的身后往村里趕。保持了一整天的好心情還在繼續(xù),他小聲地哼著小曲,優(yōu)哉游哉地回來。
一頭牛跑出道,他彎下身子隨意地拾起幾塊小石子,朝那頭牛身旁吆喝著扔去,牛很知趣地小跑著攏到隊伍里。他滿心歡喜看著這些牛,他太心疼這些牛了,平日里別說不忍心打它們,就是自己生氣對它們爆幾旬粗口,他都會后悔半天。
山谷里很靜,他的吆喝聲在深谷里蕩一小會兒,又遠遠地消失在了樹林間。山谷頂上還有夕陽的余暉,山谷里各種花開得正艷,山谷兩面零星散落著幾間農(nóng)舍,時不時有村民吆喝著傳話。見他放牧回來,順口跟他打招呼,他也扯開嗓門應和幾聲,心情愉快。
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盡。月亮還沒有出來,繁星照得夜空通亮,但地面還是很暗,幾個村民打著手電,趕去村中央的佛堂念經(jīng)。他的家人跟著去了,要到很晚才能回來。他沒有去佛堂念經(jīng)。他清楚,晚上回來的路上,閑不住嘴的村民又會嘰嘰喳喳,把修路、買摩托車的那點事扯個沒完沒了。害得他又要思前想后干著急好一陣子。
往常,有這么個閑的夜晚,他會到村上唯一一家小賣部,和幾個好酒的村民玩著骰子,喝個痛快。上個月,村里來了位喇嘛給村民講經(jīng)。經(jīng)講完,喇嘛又跟村民閑聊起喝酒的壞處,說是外面出了很多假酒喝死不少人,勸村民戒了酒癮。虔誠所至。村民在喇嘛跟前一個個發(fā)下重誓,戒了酒。尼瑪跟著發(fā)了誓,也把酒給戒了。平常。要是不去喝酒,他能倒頭呼呼大睡,最近一躺下,滿腦子都是湊錢和買摩托車的事,攪得他無法入睡。他不想躺下來胡思亂想折磨自己,走到院里,坐下來,背靠著葡萄樹,撥動著手里的佛珠,念起經(jīng)。
當?shù)兀咸褬涿缍家乐髽浞N植,葡萄樹枝纏著大樹生長,大樹有多高,葡萄樹就有多高。遠遠看去,像是一棵參天的大樹,走近了,看見上面掛滿葡萄,也分不清是普通的樹,還是葡萄樹。
尼瑪背靠著院里的一棵參天大樹,樹上掛滿青色葡萄,一陣夜風吹來,大樹醒來般沙沙沙地發(fā)出熱烈的聲響。他靜靜地想著心事。對此似乎全然不知,兩片嘴唇上下輕輕磕著,念經(jīng)聲無法聽清,佛珠在拇指和食指間一粒一粒慢慢撥動,每一粒翻過指頭似乎都要經(jīng)歷一場艱難的輪回。
院墻頭緩緩升起一輪明月。月光像一把白色刷子從院墻那一頭一層層刷過來,很快照到他的身上。他的身體亮起來,不再是模糊的輪廓,而變得清晰可辨。他望著月亮,月光暖暖的,像是直直照進他的心里,他的身上似乎也有了一絲的暖意。他眼神中像是多了許多的期許,死死盯著月亮。月亮很大很圓,看久了,天空似乎越來越遠,越來越暗,月亮越來越近,越來越大,像要裝滿眼睛。月光也亮起來,月亮的輪廓漸漸模糊,最終消失了。他再定睛一看,在葡萄樹梢上,伸手可觸的地方,出現(xiàn)一輪藍藍的月亮,閃閃發(fā)亮。他從沒有見過這么好看的月亮,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正琢磨那是不是真實的、是不是自己看花眼的工夫,月亮又變回原來的樣子。不過,一剎那,他感到了特別的溫暖。他又一次死死盯著月亮,期盼著再次重現(xiàn)剛剛那美好的一幕??墒?,像以往所有的夜晚一樣,月亮又高高掛在遙遠的天空,冷冷地照在死一般沉靜的大地上。
一個多月前,他要是坐到葡萄樹下看月亮,也不至于有這些天的苦惱,至少會少一些。要是喇嘛提前幾天來,他戒了酒,說不準也會來葡萄樹下看月亮。那事情也不會這樣棘手。
這些天的苦惱,還是要怪那個愣頭巴桑。
一天夜里,尼瑪剛剛躺下,巴桑喝高了跑到家里,進門沒說上幾句話,吹噓起他玩骰子技術有多么的高超,掰著指頭數(shù)著跟他玩過骰子的人的名字。數(shù)說起一個個被他巧妙地打敗的過程,還模仿他們敗后的慘樣,翻來覆去說個沒完。
尼瑪繃起臉斜眼不屑理會的神情,聽著。也不去回應。巴桑說得熱烈又得不到響應,氣急敗壞地挽起袖子,拍著桌子,擺出一副不說爽了不罷休的架勢。
尼瑪料定趕他不走,不耐煩地撩起被褥蒙住了頭。
巴桑一把掀開被子,拽住尼瑪,臉湊近了,酒氣噴著尼瑪?shù)哪樔氯抡f:“走,走,玩兩把?!?/p>
“放手?!蹦岈斦f著抓住被子往上扯,巴桑死死抓著被子不讓他蓋,更加張狂地要尼瑪服輸,尼瑪一把推著巴桑說:“走!”他穿上衣服,嘴里嘮叨著不服氣的話,走出了門。
他老婆急忙追出來喊:“干嘛?沒看巴桑醉了。”尼瑪頭也不回冷冷扔下一句說:“閉嘴,男人的事少管?!卑蜕R荒槈男?,晃悠著身子豎起拇指。尼瑪一把抓起巴桑的一條胳膊,按在自己手臂下,像是攙著,又像是押解,拽走。巴桑步調(diào)凌亂,踉蹌著回頭揮著手說:“一會兒就回?!?/p>
尼瑪這一去,直到天微微亮,才回到家里。這一夜不知喝了多少酒,他踢開門東倒西歪地進來,一進門雙手撐著墻,身子搖搖晃晃,嘴里嗷嗷地亂叫著。他努力好一會兒才穩(wěn)住身子,又賣力地挪動步子,走到兒子旦增的床邊胡亂推搡著喂喂地叫著,吵醒了熟睡中的兒子。
兒子剛醒來,還沒有緩過神來,一臉疑惑地看著滿身酒氣的尼瑪。尼瑪費好大的勁才捋順舌頭說:“路通了,買摩托車,挑……挑最好的。”
“錢呢?”
尼瑪一副什么事都不在話下的神情。使勁拍著胸脯說:“有我,你放心?!眱鹤又肋@是尼瑪酒醉的胡話,也就不忍心理會,趕忙起來,把尼瑪扶到另外一張床邊,服侍他躺下。尼瑪幾次推開兒子,嘴里喋喋不休的都是豪言壯語。
尼瑪并不后悔酒醉發(fā)狂,對兒子許下沒有把握的承諾。大話放出去了,作為父親,作為男人,總不能反悔。外人察覺不出尼瑪背負的心事兒,日子像往常一樣過著。
夜里,老婆默默躺著不忍睡著,閉上眼,細細感受著尼瑪每一次的翻來覆去與輕聲細嘆,體會到自己男人的苦惱,讓她感到陣陣的心疼。但她又無力分憂,好幾次想勸勸,最終還是忍住沒有說。她大氣不出地躺下不敢去動彈,不想給苦惱的人添新的苦惱,默默祈求佛祖保佑尼瑪,讓他少些苦惱,這是她唯一能做的。她在祈禱中等待著尼瑪入睡,直到尼瑪傳來輕微的呼嚕聲,她才放下心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夜已經(jīng)深了,去念經(jīng)的人還沒有回來。遠處野狗狂吠了幾聲,尼瑪側(cè)耳細細地聽著,聽不到別的動靜,他又低下頭,默念起經(jīng)文。
占堆的女兒拉姆如果不是在今年出嫁。尼瑪?shù)共怀钯I不起摩托車。按當?shù)亓曀最^一年過年訂下親,第二年新年舉辦婚禮,除非村里有人過世,婚禮才會推遲。這一年,村里倒是太平。有陣子,說扎西老頭快不行了,后來也沒有消息了??磥頉]有什么大礙。
這個扎西老頭,是個倔脾氣的人,在病床上躺了好些個年頭。家人多次勸他,上縣里的醫(yī)院看看,可他說什么都不肯去。說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死不了,就算死也要死在家里。
剛得病那會兒,還能看見他拄根木棒在村里走動。沒多久,說是已經(jīng)下不了床。村里再見不到他的身影。
占堆跟扎西老頭沾親,他多次勸扎西老頭上縣城看病,有次還湊了些錢送去。扎西老頭說什么都不收,還說,不是錢的事,怕的是在那條破路上折騰死。大伙心里都明白。騎馬去縣城倒是不至于折騰死,只是老頭心疼錢。怕看病把家里那點兒錢全糟蹋光,拖累家人。
“呸呸呸!”尼瑪輕聲往地上吐著唾沫,又默念了幾遍六字真言,心里暗自責備自己這個時候想起這么個可憐的老人,似乎是在盼著人家不得好。他又在心底里祈禱,扎西老人的病快些好起來。過些時候,到縣城的路通了,鄉(xiāng)里的車子就能開到村里,扎西老人躺在車里,上縣里醫(yī)院看看,或許能治好,但愿他能撐到那一天。
一陣夜風呼地吹過。冷冷地打在尼瑪?shù)哪樕?,他縮縮身子,雙手搓搓手臂,透過單薄的襯衣,發(fā)現(xiàn)手臂冰涼,他站起來,走到院墻頭,朝村中央望去。
慘淡的月光下。幾間孤零零的農(nóng)舍,像被凍住般沒有生氣。幾只野狗拖著黑影無聲地在小跑著相互追逐,遠處傳來幾聲凄涼的狗吠,整個村子里看不到一個人影。尼瑪再沒有等他們回來,他走進屋里,打著哈欠簡單整理了床鋪,睡下。
這一夜,尼瑪睡得很死,不知睡了多久,覺得有人使勁推搡他,他才醒來,一睜眼看見愣頭巴桑,喘著粗氣,一臉焦急地說:“喂,起來,扎西老頭死了。”說完,念著六字真言,在尼瑪眼前著急地走來走去。尼瑪摸著散亂的頭發(fā),迷迷糊糊地問了一句:“什么?”巴桑說:“快起來,扎西老頭死了?!蹦岈攣聿患跋胧裁蹿s緊起身,跟著巴桑出了門。
扎西老頭家聚了好些人。人們輕聲念著六字真言都在各自忙碌。見尼瑪進來,誰都不敢大聲說話,黑著臉壓低嗓門小聲打了招呼,又忙開了。屋里很暗,唯一清晰可辨的只有扎西老頭的老伴低沉的抽泣聲,她身邊圍坐著一些人,正小聲說著什么幫著安撫。尼瑪徑直走到她身邊,有人立即讓座給他。他坐下來,一見他,扎西老頭的老伴心里的悲痛又一次被勾起,她委屈地抹著眼淚說:“太陽落山前還好好的,還問路修到哪兒了?月亮剛出來,說是心口疼,再沒有說出一句話……”她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尼瑪趕緊握住她的手,很心痛地安撫了幾句,過后,他竟記不得自己說了些什么。
幾盞酥油燈微弱的火苗,在漂浮不定地搖動,地上,直愣愣躺著被哈達裹住的扎西老頭。看到這一幕似乎證實扎西老頭真的死了,而尼瑪眼前浮現(xiàn)出扎西老頭活生生的樣子和以往與他一起經(jīng)歷的種種,一下子。話卡住喉嚨,鼻子酸酸的,淚水不聽話地在眼眶里打著轉(zhuǎn)。很快地流下來,尼瑪嗚嗚嗚地哭出了聲。
“喂,醒醒?!崩掀耪f:“哭什么?”尼瑪猛醒過來,心里特別的難受。老婆又問:“做噩夢啦?”尼瑪沒有回答,眼前還是扎西老頭直愣愣躺著的樣子。他的身子抽搐了一下,眼角有些清涼,手背抹了一把,發(fā)現(xiàn)是眼淚,他抹著淚水,心里倒是慶幸這只是一場夢。
“什么夢?都哭出聲來?!崩掀艈?。
“嗨。夢到扎西老頭過世。”
“夢見人死是好事,別想了,睡吧?!?/p>
“啥時間回的?”
“剛回。說好要早些散。好些村民明兒一早要上縣城買摩托車。后來,天下雨,改了主意,弄到很晚才散?!?/p>
“好性急呀……”尼瑪小聲說著,稍稍坐起來,頭靠著墻,細細一聽,嘩嘩的雨聲異常的急切,似乎每個雨滴都在爭搶著先落地。
天氣就這么個奇怪,每到夏季,白天還是大晴天,到了夜里,雨就會沒頭沒腦地下起來。到了凌晨,雨又毫無征兆地停下來。夜里一下雨,也辨不清個時候,他躺下來著急,起來又擔心太早了,正不知所措時,忽而聽到門口急促的敲門聲叫喊聲。他趕忙起來,心里猜測出了什么急事?
開門一看,占堆和兩個村民豎直了站在屋檐下避雨,見他開門,三個人擠進門框下躲雨。占堆扯了扯尼瑪?shù)男渥佑行殡y地說,扎西老頭快不行了,正準備送到縣城,人手不夠要他幫忙。
尼瑪看看天,雨下得正急,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心里尋思著這么大的雨,咋把人送到縣城?占堆像是猜出他的疑惑說:“跟修路的說過了,他們的車子幫著送,你幫著把人抬上車子去。”
來到扎西老頭家,老頭躺在一張木板上,身下墊著墊子,身上蓋著一床有些舊的棉被。他雙眼緊閉,臉上時不時露出強忍劇痛的痛苦表情。根本無力做出自己的主張,只能聽任他人擺布。
占堆從墻角撿起厚實的折疊成一摞的塑料布,夾在腋下,語速急促地向扎西老頭的家人交代了一番后,走到木板一角彎下腰。尼瑪和兩個同來的心領神會,各自走到木板的一角,把木板抬起來,扛到肩上,邁著碎步調(diào)整方向?qū)柿碎T出去。走到門口,等在門口的四個人,高高舉著一塊大塑料布,當抬著的木板移到塑料布底下的正中時,舉塑料布的人將塑料布嚴實遮住抬著的木板,出了院門。
扎西老頭的老婆用頭巾一把抓地抹著眼淚鼻涕,踉踉蹌蹌地追到門口。幾個女人小跑著跟出來,勸說著將她攔在門口,她立在門口,眼神絕望。雨滴夾著風,無聲地吹來,在她頭上旋過,幾根花白的頭發(fā)隨風顫顫巍巍地搖動,搖動,直到他們走遠了,看不見了,她還立在門口,望著遠方。
扎西老頭被放置在車廂的一角,車廂上覆蓋著一層塑料布,雨水打在上面,發(fā)出沉悶且急促聲響。車子在痛苦地呻吟,躲在塑料布下的幾個人,靠著車廂,身子隨車子搖搖晃晃,體內(nèi)所有的內(nèi)臟似乎攪亂了位置。每個人都面無表情。哪怕車子狠狠地顛幾下,身子彈起來,重重地摔下,也沒有露出一絲一毫難受的表情,還像剛坐上車一樣,一手摁住放扎西老頭的木板。一手撐著車廂。
塑料布只蓋住了車廂一角,尼瑪坐在最外側(cè),背部大部分露在外面。車子卷起風,車廂上的塑料布變成波浪,一起一伏,將所有的雨水潑在尼瑪?shù)谋成希岈數(shù)谋巢繚裢噶?,衣服像是粘在了身子上,風貼著衣服吹過,冰涼的皮膚隔著衣服似乎都能看清。尼瑪專注地盯著扎西老頭,只要稍稍往里挪挪,還是可以避開雨水的肆虐,但他太專注了,連往里挪一挪的想法都沒有,焦慮的眼神久久停在扎西老頭的臉上。扎西老頭每個細微的表情,都逃不過尼瑪?shù)难劬?,哪怕一條皺紋稍稍變深,尼瑪心里都會驚起一場波瀾,似乎一場無法阻擋的災難降臨到了頭上。
到達村前頭山頂,雨瞬間停了,拆開塑料布,一輪白色的太陽正高掛在東邊更遠處的山頂,空氣中彌漫著樹林、野草、泥土的氣息,山頂上的經(jīng)幡在獵獵飄動。
村民每次走到這兒,都會停下來,頌一段經(jīng)文,拋撒風馬旗,祭拜山神。這次,出行突然,都沒有來得及帶風馬旗。但車子還是停下來,他們走到經(jīng)幡前,呼喊著,頌了經(jīng)文。
尼瑪雙手合十,閉著眼默默地祈禱。這只是個簡單的儀式,其他人很快上了車,尼瑪似乎全身心沉浸在他的祈禱中,車上的人催促了幾次,他也沒有理會,看著他虔誠矗立祈禱的背影,他們也就不好再去 催。
過了許久,尼瑪睜開眼,看見一條寬闊的路正從腳下一直蜿蜒到山腳,山腰的村子上,有幾個人騎著摩托車,正向分辨不清的方向駛?cè)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