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壽娟

一

我六歲的時候，媽媽把八歲的你領(lǐng)到我面前：“囡囡，叫姐姐。”我看著一頭臟兮兮的頭發(fā)，穿得大紅大綠很土氣的你，把頭扭到一邊嚷：“我才不要這樣的姐姐，我沒有姐姐?！蹦阕哌^來，想拉我的手，我使勁地甩開：“你不是我姐姐，你不是我姐姐！”你委屈地站在一旁，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直到媽媽把你拉到洗澡房洗澡，我還在拍打著洗澡房的門：“媽媽，媽媽，我不要姐姐，我不要姐姐！”我在心底抗拒著你的到來，一個撿來的孩子，憑什么要和我搶媽媽。

媽媽為你買回了另一張小床，放在我的房間里。我一臉的不高興，抱著我最喜歡的玩具使勁地朝你瞪眼。你洗了澡，發(fā)間系了個蝴蝶結(jié)，穿著媽媽給你買的公主裙，變成了一個漂亮的小公主。媽媽抱起我，親著我的小臉說：“囡囡，多一個姐姐你就多一個伴，姐姐也會很愛很愛你的?！蔽摇巴邸钡囊宦暱蘖?，我不再是家里唯一的小公主了。你站在旁邊看著我，眼神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

二

你到來的那年，我和你一起上了學(xué)，并被分到了同一個班級。你沒讀過幼兒園，在村里你只是個會打豬草，整日與雞鴨做伴的女孩，和能歌善舞并識了很多字，會背幾十首唐詩的我在一起，就像一個丑小鴨。我自然地當(dāng)上了班長，而你，每次考試成績幾乎都墊底。我才不會在同學(xué)面前說你是我的姐姐呢，放學(xué)了，我也不和你一起走。每一次，你都默默地走在我的后面，不近不遠。放學(xué)回到家，我坐在客廳看電視，你沒閑著，幫媽媽準備飯菜，收拾我們的房間，把我的書桌擦了又擦。很多次你驕傲地對媽媽說我有多么優(yōu)秀，說我在學(xué)校得到的表揚，媽媽就會很開心地親吻我的臉龐。我慢慢地不再討厭你，再說了，睡覺前，我也喜歡聽你講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那是以前你在村里的奶奶對你說的。

我終于承認你是我的姐姐了。那一次，全班大掃除，一個男生不掃地，作為班長的我指責(zé)了他，他居然推了一下我，我摔在地上，痛得眼淚都蹦出來了。這個時候，你站出來，要那個男生向我道歉。那個男生不肯，他可是班里最壯實最兇的。你上前和他扭打了起來，你不知從哪來那么大的力氣，不一會兒，就把他按在了地上。老師來了，把那個男生狠狠地批評了一頓，你呢，自然也被批評了。但從那以后，再沒人敢欺負我，那次，我叫了你一聲“姐姐”，全班的同學(xué)都知道了，你是我的姐姐。

三

我們讀高三的時候，爸爸鐵了心要離婚，媽媽留不住。在法庭上，當(dāng)爸爸提出要帶你走，把我留給媽媽的時候，你說你不會跟他走，你只想留在媽媽的身邊。因為那時媽媽的身體已經(jīng)很差了，每天下班回到家，幾乎都是癱坐在沙發(fā)上，什么事也做不了。你放了學(xué)，很嫻熟地淘米、切菜、洗衣、拖地，我要幫你，你總會攆我到房里：“去，去，你做作業(yè)去吧，還指望你上北大呢?！北本┐髮W(xué)的中文系一直是我夢想的目標，你知道的。其實那個時候，你的成績也不錯，在全校也是名列前茅，你悄悄地對我說過，你想上復(fù)旦大學(xué)的外語系，畢業(yè)后，你想當(dāng)一名外交官。

爸爸終于離開了這個家，媽媽躲在房間里哭了一天，你一遍遍地把飯菜熱好，直到勸媽媽吃了一口飯。

四

高考分數(shù)終于出來了，我如愿地考得了高分，北大于我，不再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而你，卻意外地連高職的分數(shù)線都上不了。其實在高考前的幾次模擬考試中，你的成績像直升機似的往下落。得知分數(shù)的那一刻，你把媽媽扯進房間，好久才出來。媽媽紅著眼對我說：“囡囡，姐姐考不好，那是她的命，你一定要給咱家爭氣啊?！蹦銚肀е遥骸懊妹?，你一直是我的驕傲，以前是，以后也是，你好好讀書，姐姐打工供你?！蹦菚r媽媽已經(jīng)提前病退了，一個月只有一千多元的退休金，加上爸爸給的一點撫養(yǎng)費，這就是我們家全部的生活來源。生活費、學(xué)費、媽媽的藥費，每個月都捉襟見肘。我在北京讀大學(xué)，你就在所住的城市里打工，你說，這樣就可以照顧體弱的媽媽。媽媽說，你一個人打三份工，早上三四點起來給人送報紙，中午做三個小時的鐘點工，下午五點后給一家餐館送外賣。壓在你肩上的擔(dān)子太重，但這些苦你從不對我說。

五

我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女孩，一直瞞著家里的窘境，沒有申請貧困生助學(xué)金。我只是默默地努力，終于在一個學(xué)期后，拿到了學(xué)校的一等獎學(xué)金。雙休日我也沒閑著，給別人當(dāng)家教。這些錢省著用，基本能支付我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了。我告訴你的時候，你笑了，又哭了。我以為生活開始對我們綻開了笑臉，誰知道，一個噩耗傳來，媽媽由于長期體弱多病，導(dǎo)致雙腎衰竭，生命隨時有終止的可能。我聞訊趕回來，在醫(yī)院里，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媽媽。媽媽臉色蒼白，氣若游絲。而你，也消瘦了很多，顯得很疲憊。我們爭著要給媽媽捐腎。我想，我是媽媽的親生女，匹配概率應(yīng)該很大。你卻阻止我，說我要讀書，身體很關(guān)鍵。可是我怎么肯，你只好說：“我們一起體檢配型，誰適合誰捐。”一周后，醫(yī)生對我們說，你的腎更適合媽媽。這樣的結(jié)果讓我很吃驚，但醫(yī)生說的話我不得不信服。

六

你給母親捐了腎，手術(shù)很成功。轉(zhuǎn)到普通病房的時候，你和媽媽床挨著床。那天，我在家里煮了一鍋雞湯，裝在保溫飯盒里給你們送去，走到病房的門口時，虛掩的門傳出你和媽媽的對話。我不想打擾你們，就站在門外，聽著聽著，我的手幾乎拎不住飯盒了：原來，你兩歲時，被人拐走了，媽媽和爸爸尋遍了你可能被拐到的每個地方，都找不到你，后來奶奶在一個清冷的早晨撿回了被人遺棄在路邊的我。你八歲時，警察才找到了你。為了讓我開心地生活，你和所有人都隱瞞了我的身世。你才是他們的親生女兒，所以，爸爸離婚時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帶走你；所以，在與媽媽的腎移植配型中，你讓醫(yī)生瞞著我真相，只告訴我你才是最適合的那個人。就連那年的高考，你也是故意考得很差，為的是讓我安心地追逐我的夢……我推開門，淚流滿面地走到媽媽和姐姐面前，哽咽道：“我知道了，我都知道……”

我們?nèi)齻€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我知道，人生的這一路上有你，我親愛的姐姐，有你的愛，縱然有風(fēng)有雨，你也會為我撐起一片藍天。這輩子剩下的日子，讓我們相親相愛，再不分離。

張澤林摘自《三月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