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旗
比起親爺爺親奶奶,我的后爺爺老張頭,更像是這個家庭不可或缺的最溫暖的一分子。
奶奶的第二春
奶奶年輕時是個還算漂亮的姑娘,但因家里過于貧窮,又生了一堆孩子,于是在還未到出嫁年齡時,就被父母做主,嫁給了一個叫趙俊峰的男人。
趙俊峰就是我親爺爺,他比奶奶大了整整12歲,老、丑、懶、倔、窮,他都占齊了。他一張長臉,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一輩子從未笑過。而且他性格極其內向,一輩子就算是在家里,也沒開口說過幾句話。而正好相反的是,奶奶年輕時是職業(yè)哭靈人,性格極其外向。
婚后,奶奶先后生了三男一女,我爸排行老二。3個孩子慢慢長大后,走街串巷給人家鑲玻璃、鏡框的爺爺便不大出去干活了。家里生活十分困難,奶奶卻成天不著家,在外邊做街道主任,東家跑西家竄,也沒見往家里拿回什么錢。
奶奶40歲出頭的時候,爺爺已經(jīng)50多歲了,他得了很嚴重的肺氣腫。因為家窮,加之他沉默內向的脾性,從不說一句話,整天就窩在家里的炕上,不停地咳,不停地喘。1970年除夕,他悄無聲息地去世了,直到大年初一,我奶才發(fā)現(xiàn)。
于是,奶奶的第二春到來了。她再嫁時,給對方提的條件是:年齡與她相當,家庭富裕與否不重要。于是經(jīng)過別人牽線,她嫁給了老張頭。
老張頭叫張明吉,比奶奶大8歲,也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原配死于“抽風病”。
老張頭是個極其能吃苦的人。他早年喪父,很小就到地主家干農活、養(yǎng)牛喂豬以養(yǎng)家。后來做了一名工人,干的也是最臟最累的活——翻砂工。這個工種做久了,會患上叫做“矽肺”的職業(yè)病。但老張頭一干就是幾十年,用血汗錢養(yǎng)大了自己的幾個孩子,還供養(yǎng)著老母親、妹妹和眼瞎的弟弟。
老張頭比趙俊峰長得還丑,面色黝黑、大鼻子、小眼睛,但他心靈不丑,為人正直,心眼實。無論單位讓他做什么工作,他都二話不說地沖在最前面。
他愛抽煙,更愛喝酒,不管別人是坑了他,欠了他,還是罵了他,只要對他說幾句好話,給他喝幾口好酒,他馬上又會去替人家干活辦事了。
熱心腸的老張頭
奶奶住進了老張頭的家,自己的大兒子和女兒已經(jīng)成家,而剛成人的我爸和未成年的我的叔叔,被她扔在了家中。她在老張頭那兒總算過了幾年舒服日子,因為老張頭的子女都已長大無需她操心,而老張頭又有正式工作,能往家里拿工資。
老張頭悶聲不響,心腸卻如熱火。他知道我爸和我叔仍然住在老屋無人照顧,相依為命,于是經(jīng)常去接他們到他家去。然而,這兄弟倆對母親再嫁而對他們不管不顧心生不滿,進而對老張頭也生出不滿??傊蠌堫^一去,他們兩個就會躲出去。
有年除夕,老張頭再一次來到老屋請兄弟倆到他家去過年,兄弟倆又跑了出去。老張頭裹著棉衣坐在門口,那是東北三九的寒天雪地,他對看熱鬧的鄰居說:“我就坐在這等他們,他們要是不去我家,那我也不回去?!敝钡教焯洌野趾臀沂鍖嵲谵卟贿^凍,才跟老張頭回家過了年。
我媽嫁給我爸時,是上個世紀70年代。兩個啥經(jīng)濟基礎都沒有的年輕人生活很是拮據(jù),老張頭經(jīng)常去看望他們。當然,每次他都不會空手。
翻砂工是高危工種,因此待遇比一般工人要高出許多。每次換了糧食領了油,老張頭都會先給我爸媽送過去。每次去送糧油,他從來不會閑著,用黃土和碎煤、給爐子掏爐灰、劈木柴……總之,什么活兒累他干什么,可在吃食上卻從來不挑剔。有一次他干完活后,家里實在沒什么好吃的,我媽用糧票給他買了一碗白米飯,他卻說:“我不吃這個,你家不是還有高粱米嗎?我就愛吃高粱米飯?!?/p>
我媽的第一個孩子一生下來就患上了腸套疊,是老張頭把孩子抱到手術室,然后一直守在手術室外。因為那時我媽因產前子癇身體特別虛弱,而我爸因氣管毛細血管擴張不停咳血。一直到我這個從未見過面的哥哥夭折,都是老張頭處理的。
孩子沒了,我媽坐在炕上哭,老張頭說:“小萍子,我就把你當親女兒看待,啥事兒都有我呢。這個孩子走了,以后還會再收回來,沒有事兒?!?/p>
夭折的男孩走了,三年后,我出生了。
被嫌棄的老頭兒
“大人們怎么都管我爺叫老張頭???”我問我媽,她只是笑,并不回答我?!袄蠌堫^?!蔽液兔妹眠@樣叫他,我媽笑得更厲害了,而我爺也不生氣。
文革后期,老張頭不再干翻砂工,被派到鍛壓廠電影院當看門的。這對于我們這些孩子來說,簡直太幸福了,只要去奶奶家,老張頭就會領著我和妹妹去看電影,從來不需要買票。
奶奶老了,但生活甚是逍遙,喝濃茶,吃肥肉,嗓子極好,每次大笑都震得人一哆嗦。她看不上老張頭,總說他臟兮兮的,說話甕聲甕氣,生活粗糙無情趣。她總說像我外公那樣細致整潔的老頭兒才是老頭兒,說老張頭根本不是個老頭兒。
老張頭從來不反駁,盡管我奶嫌棄他干活不干凈,但家里家外的事依然由他張羅,重活累活也還是他在干。
我家小時候賣過燒雞,我爸媽每天下了班就是殺雞、煮雞、賣雞。老張頭退休了,沒事就會到我家來幫忙干活,技術活他不會,于是他還是和濕煤餅,掏爐灰,劈木柴,待到香嫩的小公雞煮好后,我媽會拿一只給他吃,再給他打點白酒。
老張頭就帶著我和妹妹坐在桌邊一起吃,但他只吃雞頭和雞屁股,而把肉留給我和妹妹?!盃?,雞屁股好吃嗎?”我們問他。“好吃,爺就愛吃雞屁股。”他邊細細咂摸著雞屁股,邊喝酒說。從此以后只要有燒雞吃,我們就把雞屁股留給他,他吃得津津有味。
當然,長大后我才明白,這世上哪有人愛吃雞屁股的!
我讀初中的時候,奶奶得了直腸癌,做了手術后在腰部造了瘺,又多活了幾年。最后病重臥床時,恰是她看不上的這個老張頭一直守在床邊伺候她。他給奶奶喂水喂飯,端屎端尿,白天洗尿布,晚上定時為她翻身,照顧得盡心盡力,一直到奶奶駕鶴西游。
后來我的大舅、外公和外婆相繼去世,他也一直在幫忙。每次到了半夜,他都會遣別人回去休息,自己在靈堂守靈。那些幽深寂靜的夜,亡者穿戴一新躺在靈床上,腳踩蓮花,頭頂長明燈,老張頭會帶瓶酒坐在靈前喝。他要給長明燈添油,為亡者上香,要小心半夜的野貓,避免它們跳到亡者身上而導致迷信中的“換氣”。
長夜寂寥,清酒相伴,想來生前與他說笑又得他相幫的親家和親家母,在天之靈也是十分感激的。而每當拂曉天明,人們讓他回房間休息時,他也總是那一句話:“沒有事兒,你們再多睡一會兒?!?/p>
最后的日子
如果說從小我都用帶著戲謔的“老張頭”,或者是“愛吃雞屁股的奇怪老頭”的輕松態(tài)度來看待我爺?shù)脑?,那么真正觸痛我的,是在外公去世時,對我爺使的一次小性子。
那天晚上,我爺喝多了,性格憨直的他在酒精的趨使下開始變得話多,這在當時人生觀和世界觀正在形成過程中的我看來,是一件非常沒有素質的事。我當著他的面流露出了厭惡和反感。
我想我爺是感受出來了,因為,他突然不再嘮叨,而是乖乖到靈堂守靈了。此后,他酒后再未胡亂嘮叨過。以后他再見到我,都帶著些許討好的姿態(tài),這反而讓越來越成熟的我心生愧疚。盡管后來,我對他早先的嫌惡早已煙消云散,他卻還是不愿意在我面前有一點疏忽。這個本來話就不多的老頭兒,總是在我面前表現(xiàn)得規(guī)規(guī)矩矩,異常拘束。
到后來上了大學,我才意識到他老了。臉上松弛的皮膚使得他的臉更長了,皮膚依然黝黑,臉上層層疊疊的褶皺,如同黑土地上的梯田一般,而被皺紋擠得越來越小的眼睛,因為年老,看起來常年似乎都在流著渾濁的淚。
我上大二的時候,老張頭患上了輕度老年癡呆癥。那年初春的某個夜晚,我媽給我打電話,說春節(jié)后,她把老張頭接到家里吃了頓飯。我爸給老張頭做了不少菜,還買了燒雞,準備了白酒,可我爺還吃雞屁股,讓他吃肉,他說沒有牙了,嚼不動肉了,然后把雞肉留給了我的妹妹。吃完飯后,我媽把他送回了家。我媽說,老張頭因為老年癡呆癥,走路已經(jīng)開始不穩(wěn)。而那天,下了大雪,盡管我媽攙扶著老張頭,卻還是感受出他整個人止不住地往下沉。
接完電話我哭了。眼前是漫天大雪的路燈下,我媽攙扶著老張頭,緩緩走在雪路上……那么多的往事,無不被時間吞沒。而如今,他們都老了。
那年暑假回家后,我買了香蕉和一條大鯽魚去看老張頭。他神情呆滯地坐在床上,看到我們也不說話。我媽喊:“老張頭,你看看這是誰?”他微抬眼皮看了我一眼,甕聲甕氣地說:“元元?!蹦且凰查g我強忍住眼中的淚,喊了一聲:“爺?!?/p>
大學畢業(yè)后我遠走江南,老張頭的老年癡呆癥更加嚴重了,同時因為年輕時做翻砂工患上的嚴重的矽肺,竟然從此臥床不起。在他病重的日子里,我媽去醫(yī)院陪床,照顧了他一段時日。
再后來,他整個人陷入彌留狀態(tài),一直昏迷不醒,全然成了一個植物人,生命只能靠飼管和呼吸機來維持。我媽去醫(yī)院探望他,他的女兒說他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意識,只等著將最后一口氣呼掉,就算解脫了。我媽看著躺在病床上渾身插滿了管子的老張頭,說:“老張頭,我來看你了?!崩蠌堫^緊閉的雙眼流出了眼淚。
老張頭去世后,喪事在殯儀館舉辦,我爸媽一直為他守靈,而我,并未趕回去。當然,老張頭和我奶,這對半路夫妻,死后還是被與各自的原配合葬,從此山南水北,余音已斷,遙遙不再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