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子澈
美人歸
◎蘇子澈
圖/鴉青染
“葉哥哥,我要學舞刀弄劍嘛!書里說要聞雞起舞,你快起來!”有碧色衣衫在葉茂嘉眼前來回晃動,而此刻天還未亮。
“好煙羅,乖煙羅,這個時辰打鳴的雞都沒睡醒呢,你就讓我再睡會兒吧?!比~茂嘉一個翻身,臉朝墻又假裝沉沉睡去。
也不知煙羅這丫頭得了什么失心瘋,這幾日總是纏著他教武功,無論他多少次苦口婆心告訴她,他葉茂嘉只是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有生以來連菜刀都沒敢碰過,但煙羅依舊不依不饒……
葉茂嘉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道:“昨兒給你的才子佳人話本子可都看完了?”
煙羅搖搖頭,噘嘴道:“我不想再看那些話本子了,回回表演的都是那些個舊故事,客人越來越少,再這么下去你就會越來越窮……”她說著抹了把淚睜大眼睛小心翼翼地看著葉茂嘉,委屈道:“到時候你窮到?jīng)]飯吃,家里又沒什么值錢的東西,指不定就把我送到當鋪當了……”
葉茂嘉扶額坐起來,心想真是人窮志短,連家里的一塊軟煙羅帳子都整日擔心被當?shù)魮Q錢,身為一家之主也著實有些失了面子。他面皮一紅,便捏著煙羅的臉蛋道:“我今天就教你,待我先參悟參悟武學精要?!?/p>
說來奇了,葉茂嘉獨自一人漂泊天涯,走到這瀾城,包裹里唯一值錢的一塊軟煙羅布料竟成了精。他離家時匆匆忙忙,攬了屋里幾件細軟便卷包裹走了。一路上艱難的日子甚多,什么鎏金手爐、紫檀鎮(zhèn)紙、孔雀毛斗篷,都早被送進當鋪換了銀錢,只剩一塊床頭的軟煙羅。如今的公子哥兒都生得金貴,床頭缺了帳子自然是睡不好的,煙羅就這么留了下來。
那日剛剛尋了住處,他將這塊青碧色軟煙羅鋪展開來,還未來得及掛上帳子,他已陡然看見一個身著綠衫的小姑娘懸著雙腿坐在床邊,瞪大眼睛瞧他。他揉揉眼,愣了半晌才驚詫道:“布……布精?”
他為她取名為“煙羅”,她便歡歡喜喜地整日跟在他身邊。她高興了便化出人形在他身邊晃悠,困了或惹她生了氣,便往床榻上一跳,又成了塊好端端的布料,對人愛搭不理。
因著煙羅的出現(xiàn),葉茂嘉認定了瀾城是塊人間寶地,便停止了漫無目的的漂泊,干脆在這兒落了腳。他從皇城根兒一路走來,都是靠著賣字畫為生。想他葉公子出身富貴,書畫造詣不同凡響,人又長得瀟灑倜儻,字畫雖不能賣個大價錢,倒總有慧眼識珠之人,還算能夠維持生計。誰知自從在這瀾城住下來,他的字畫就再無人問津了。
那日他正啃著干饅頭發(fā)呆,思考著賺錢謀生之計,卻見煙羅捧著一本線裝書歡歡喜喜地跑來,趴在他耳邊低語道:“葉哥哥,你都快窮得沒飯吃了,不如我們?nèi)ベu藝吧?!?/p>
葉茂嘉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將鑼鼓、木架等一應(yīng)東西搬進屋來,搖身一變,變作皮影小人,自顧自地在皮影架上跳起舞來。她一邊作揖奶聲奶氣道,“姑娘,正這般良辰美景,你我二人攜手游園可好”,一邊又擺手搖頭道,“奴家家中管教甚嚴,恐有違公子美意,實難相會”……
自顧自演了半天,看他并未搭話,她便變了回來,笑意盈盈地看著葉茂嘉。
既要在此長住下去,自然得找個謀生的差事。葉茂嘉聽著煙羅咿咿呀呀地念唱,頗覺有趣,心想倒是個賺錢的法子。于是,他便學了敲鑼打鼓,專挑瀾城賣得最為紅火的才子佳人話本來看,與煙羅配合,在街邊擺了皮影戲的攤子。
瀾城本無皮影戲,初時人人覺得新鮮,圍著的人越來越多,皮影的攤子也越來越火,每日葉茂嘉收了攤,總能得到許多銀錢。
可時日久了,演的曲目大家一看便知,了無新意。門前來客漸漸稀落,生意愈發(fā)清冷,煙羅心中發(fā)愁,這才想了法子要改文戲為武戲。
看著煙羅揮動著瘦小的臂膀,艱難地舞刀弄劍,葉茂嘉不由心頭一酸。她定是怕他窘迫之際會將她當了去,是以如此賣力地尋找謀生之路。她卻不知,他怎舍得當?shù)暨@塊寶貝煙羅,雖然她不過是他床邊掛的帳子……
那日第一回演武戲,鑼鼓的鼓點落了最后一下,葉茂嘉笑嘻嘻地從幕后出來,向大家作揖,表示一出戲結(jié)了尾。人群中喝彩聲不斷,他正要收錢,卻不料一柄飛刀扔了過來,劃破了架子上的幕布,徑直劃向幕后的皮影小人兒。葉茂嘉心里咯噔一跳,臉上登時變色,卻已見白色布料上現(xiàn)一道血跡。隨著一聲低低的呻吟,煙羅痛得現(xiàn)了人形,摔在地上。
圍觀的百姓眼尖,竟都看出了帳子背后的皮影人兒瞬間變成一個姑娘,頓時嚇得四散逃開,驚呼聲此起彼伏:“有妖怪啊……”
葉茂嘉也顧不得許多,一把抱起煙羅,細細察看傷勢,只見那刀直直戳中她的心口,她碧綠色的衣衫上染滿血跡??吹剿櫭既掏吹臉幼?,他心疼不已,忙就要去找大夫。
“葉茂嘉,如今把戲已被拆穿,你在瀾城將再無立足之地,還是隨我回去吧?!币灰u黑衣的修長人影冷冷地拿劍指著他,手中寒光閃現(xiàn)。
煙羅痛苦地閉著眼睛,眼淚已經(jīng)順著臉頰浸濕了葉茂嘉的衣衫,她輕輕呢喃著,“葉哥哥,好疼……”
葉茂嘉冷了臉,抱著煙羅便朝著醫(yī)館的方向飛奔而去。她輕得如同一片羽毛,像隨時都可能隨風飄去,他的手臂顫抖著,身后傳來那黑衣人陰惻惻的冷笑聲。
煙羅醒來后,揉了揉眼睛,看見的不是熟悉的破舊木屋子,眼前也沒有葉茂嘉的影子。但熟悉的感覺鋪天蓋地而來,她才想起來,原來是很久前她所住的地方。她是妖,傷口恢復得比常人快,跳將起來,傷口已沒什么疼痛感。
她孤立無援地站在屋子里喊:“葉哥哥,你在哪里?”
不過須臾,葉茂嘉一臉沉靜地走進屋中,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只云淡風輕地笑了笑,像從前那般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道:“煙羅,我們回家了,以后不用去外面風餐露宿,飄蕩江湖了?!笨吹剿苫笥植话驳难酃猓D(zhuǎn)瞬又道:“葉哥哥要走了,這次不能帶上你。你在這里好好藏起來,不要被人發(fā)現(xiàn)?!?/p>
說罷,他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離去。煙羅本想跟著他出門,卻突然被門口無形的陣法困住了身形,原來這屋中早已布下天羅地網(wǎng)。
有大滴淚珠滾滾落下,她只覺心內(nèi)像被刀刃來回攪動一般。她雖是妖,卻從未想過要害他,這終究也逃不過人妖殊途的結(jié)局嗎?她想起那些在話本子里看到過的故事,心中早已是翻江倒海。思量半日,她止住淚水,拼盡靈力,終于沖出那天羅地網(wǎng),化作一片輕羽,隨著他的腳步而去。
徹骨的疼痛幾乎將她細小的骨架撕裂,她隨他穿過大大小小的回廊,穿過金碧輝煌的宮殿,最后來到一處偏院,看他與那日的黑衣人相對而立。怕被人察覺,她遠遠趴在一片草葉上,聽著他們對話。
“你放心,只要她安分守己地待在院子里,除非朝代更替,江山易主,都不會有人傷她?!焙谝氯说难凵耦㈨煜?,說出口的承諾鐵證如山。
葉茂嘉頷首,面目冷肅,再無平日里的脈脈柔情,臉上的棱角竟那般分明。他眉峰一蹙,煙羅的心便如針扎了一般疼。
他冷冷道:“你回去告訴皇兄,我會去北邊做人質(zhì),保他天下太平。”
他轉(zhuǎn)身便走,卻不知有一片羽毛在身后飄著,只覺眼前突然一黑,似乎看見了那綠衫小姑娘在他身邊搖晃著雙腿,笑聲那般天真無邪。
葉茂嘉再醒來時,只覺身下顛簸不已,耳邊轟隆作響,已身在一個馬車上。當馬車停了腳步,簾帳被揭開時,一襲碧綠色衣影探身而入,煙羅笑得眉眼彎彎,上前拉起他的手道:“葉哥哥,快下來吧,我們?nèi)ヒ粋€邊陲小鎮(zhèn)唱皮影戲,再沒有人會來抓你了?!?/p>
他恍惚中似在夢境,記憶片片破碎,拼湊不出完整的情節(jié)來,不由一把抓著煙羅道:“你為何會在這里,我們這又是要去哪里?”
只見煙羅得意地揚起馬鞭,笑道:“我把你從皇宮里救出來啦。說來我竟不知道,原來我們家在宮里,宮里可真好啊,到處都是山珍海味……大軍壓境,你那皇兄茍且求和,居然要把你送往敵國做人質(zhì)。你要這一去,煙羅怕是再也見不到你啦。所以我便剪了身上一塊布,化作跟你一模一樣的布人兒,混了過去。如今那布人兒正在去往邊境的路上呢。”
他恍然笑道:“真的?我怎么沒想到這樣的法子,逃亡了這許久,終究還是你救了我?!?/p>
他從小住在宮廷之中,本也有過兄弟情深。可自從皇兄登基后,君臣之別像在兩人之間劃下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后敵國來犯,新皇根基不穩(wěn),軍心未定,委曲求和,便派朝中身份尊貴的皇弟,他葉茂嘉去敵國上交歲幣,然后留在敵國做人質(zhì)?;市诌€昭告敵國,只要有異動則可隨時取了他性命。葉茂嘉卻知曉,王師暗中征兵,分明在養(yǎng)精蓄銳以備大戰(zhàn)。所謂的皇兄,從未顧忌過他的死活,他這才逃了出來。
還好,如今有了煙羅變出的假人兒替他身赴險境,他從此便隱身民間,求個一世平安。
他來到無人打攪的小鎮(zhèn)子,陪著他的煙羅。他們?nèi)允且粋€敲鑼打鼓,一個演皮影戲。他為她新編了一出戲,名喚《美人歸》,講的是美人身陷宮廷,公子施計相救,最終美人歸來,結(jié)成一對神仙眷侶,快活一生。煙羅甚是喜歡這出戲,化作皮影咿咿呀呀地唱著,“曾記宮闕幾重淚,幾番醉,終如愿,美人歸……”
那日,葉茂嘉敲著小鼓,臺詞講得聲情并茂,臺下的叫好聲陣陣不歇。待收了攤子,煙羅卻還是那皮影小人兒,沒有變回來。
他將她捧在手心里,輕輕喚著:“煙羅,戲唱完啦,快變回來吧?!?/p>
她依舊無聲無息,皮影小人兒就那樣躺在他手中,沒有一點重量。
他敲起鼓聲,她便會起聲咿咿呀呀開始唱,鼓聲一停,她又安安靜靜躺在他手心里,再也不出聲。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淚滴忽然滾落在手心里,再也止不住。
原來這小人兒才是她身上的一塊布,這樣的一塊布又如何能幻化成他的樣子騙過天下人?
他想起那日從馬車上下來,以為從此天涯相依,與宮廷再無瓜葛。如今才明白,原是她親自替他赴了死,留他在這無人知曉的小鎮(zhèn)中,敲著鼓,看著那皮影小人兒咿呀吟唱,那是她的聲音,是他如癡如醉的掛念。
蒼茫的邊塞,另一個葉茂嘉身著黃金戰(zhàn)甲,騎著戰(zhàn)馬,身后是護送歲幣的侍從,不過凄涼幾隊人馬,就這樣奔赴敵國邊境,從此家國夢遠,生死難卜。
那日她眼睜睜看著葉茂嘉要踏上一條死路,于是施了法令他昏迷于宮中,悄悄運送出去。那黑衣人尾隨著她,卻未出手,只冷冷問她要如何。其實她本就是那黑衣方士安排在葉茂嘉身邊的一方小妖,葉茂嘉逃走了那么久,方士一直命她帶他回來。
她本是居心叵測地待在他身邊,卻不知為何開始一日日貪戀葉茂嘉的一抹溫情,終于背叛了從前的使命。
她求了許久,那方士終究應(yīng)允了她。但終要有一個人替葉茂嘉去死,她清楚地知道那送去敵國的人質(zhì)待大軍出征與敵國交戰(zhàn)時,必定毫無生還之機。
可是,那個人無論如何不能是他。他的眉眼生得那樣俊俏,他的嗓音那般溫柔,他對她那般寵溺,連一句重話都不曾說過。她怎舍得讓他年紀輕輕便客死異鄉(xiāng)。她與她的葉哥哥相處那么久,她幻化出的他,眉眼之間天衣無縫。那日她拼了命掙脫那黑衣方士的結(jié)界,修為早已薄弱到快散盡。她的生命已所剩無幾,用這最后的日子換他一生平安,她愿意。
她只知冬日的風冷冽無邊,塞北風雪苦寒,她都替他承受。她卻不知,他一路飄零,朝著敵國的方向,以皮影賣藝為生,沿路的百姓皆喜愛那風度翩翩的公子。他閉著眼睛敲著鼓,皮影戲演得動人心弦,咿咿呀呀的聲音千轉(zhuǎn)百回地唱著一出好戲,名喚《美人歸》。
戲里他的美人終究歸來,戲外,他亦會永遠等下去。等著她一襲碧綠色衣衫笑意盈盈地歸來,歡快地喚他一聲,葉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