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言

1

喜鵲叫

把信報

早報喜

晚報財

不早不晚有人來

——民謠

兩元一斤，頂花帶刺。

豎起食指和中指，像綠鴨懼熱張開的嘴，停留空中幾秒鐘，落下來，撫摸，拽起其中的一根或者一捧，顯擺一下，一道綠色的微光一閃。黃老客習(xí)慣性地推送菜品姿態(tài)，著實(shí)能讓人停下腳步看上幾秒鐘。

那是黃瓜。兩手掐起，只有盈盈的一小把，不見得恁么綠呀鮮呀。黃老客護(hù)寶似的盤起兩條酸痛的老腿，坐著一動不動。街燈一抹黃暈的光輕紗樣落下來，網(wǎng)住她苦干干的老臉，綿柔的夜風(fēng)拍拍她的肩頭，像提醒，忽然感覺到了什么，逛市的人流基本散盡了。

她抄起這一小堆有著白日暑熱余溫的黃瓜，抬起似灌滿鉛的腿，拖拖拉拉地走了。街面門市的五顏六色的燈光搖出了她疲沓沓的一地碎影。

可不是，你這個莉姐挺認(rèn)親。

有點(diǎn)。

躺在床上玩手機(jī)的彩云一骨碌爬起來，接過母親手中剩下的那幾根黃瓜。

黃老客一邊嘴里嘟嘟囔囔不停地說著，一邊三下兩下不住地拍打著衣服上的灰塵，那心思有忘我不羈的沖動，還有一絲寒峭峭的不寧。

你那被閻王叫去的酒鬼死爹有威力唄。

好像。

無利不起早，等著，都說老話忒準(zhǔn)。

2

燕燕燕

我拍窩你下蛋

——民謠

美女都差不多，丑女才個個有不同。

方莉的美在于骨感。從公司大院門衛(wèi)，到各個科室的各色人等，都把方莉稱作醉仙。剛聽到這個雅號，有人以為方莉是個酒蒙子，不是，意為她的美貌都得醉倒神仙。大學(xué)沒畢業(yè)，就被色狼盯上了，可方莉善于金蟬脫殼之計(jì)，玩玩應(yīng)酬就抽身走人了，讓其連個影子也捕獲不到。

一次嚷熙人喧的招聘會上，醉仙方莉被來此轉(zhuǎn)悠的楚城建筑商，快五十歲的禿頭頂老鷂一眼看中。

方莉孤傲，難入情網(wǎng)，并不買賬。

這次，老鷂的豪華別墅留下二人酸不溜丟的氣味。

方莉，這幾天你怎么傻了？你好像遇見了麻煩？用不用我請個大仙給你掐算一下，驅(qū)邪。醉仙美女，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一定是遇到了麻煩，弄不好是色狼纏身，而我卻錯誤地選擇了對你的誤判，你懂的。告訴我，你遇到了什么解不開的事情，我看不了你這個樣子，我要幫你，我是該出手時就出手，決不含糊。

老鷂膩歪歪地笑了起來。

我沒犯傻，你別瞎猜我。都那么晚了，你卻以上公司的名義離開我，想把我一個人丟下不管。

寶貝，親愛的寶貝，我那是說氣話，你想想，我能走嗎？我要守護(hù)你一輩子。

我不理解，一個建筑商為什么有這樣浪漫的情感。

搞笑，建筑商不能總是與磚頭瓦塊談戀愛吧？

這是我戀愛的方式，你又不是不知道。

但我同時生活在夢幻的土壤中，在現(xiàn)實(shí)的光華中一步步踩出那么好看的腳印，我聞著都香。

那誰幻想了？我也沒生活在真空中，切切實(shí)實(shí)看到了有人死皮賴臉地向我靠近。

什么意思？有人愛戀你？想在我們中間插上一腳，扮演第三者的角色，想把我擠跑？老鷂夸張地瞪了一下眼睛。

商人同志，你這浪漫的情懷想歪了。我是石柱，任何人的靠近都不會讓我心動，我是愛情誓言的保衛(wèi)者，但我在你面前還沒有誓言。

嗯，這我知道，所以我生活在悲催中。

我不想說。

你要坦白交代，如實(shí)招來，你懂的。

老鷂想過去摟住方莉，方莉扭了一下細(xì)腰，躲開了。

我感覺我被跟蹤了。

什么時候的事，怎么不早告訴我？

方莉一直開著奔馳轎車上下班。一天上班，她發(fā)現(xiàn)有一臺黑色奧迪轎車跟在后面。起初，她并沒有在意。第二天下班，她下意識地從車的后視鏡看了看，又發(fā)現(xiàn)有輛奧迪轎車一直跟在后面，她立馬警覺起來。

這輛車肯定有目的，我是個女人，他們肯定要劫財劫色。我該怎么辦？我要告訴老鷂嗎？還是要報警？方莉心里慌亂起來。

沒少聽說女人被跟蹤的事情發(fā)生。

沒想到，活生生的事實(shí)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她的內(nèi)心里有驚悚和惶惑的感覺，且越來越強(qiáng)烈。

這件事要告訴老鷂嗎？他會怎么想？他又會怎么做？方莉的生活方式開始變化，平靜的內(nèi)心波瀾涌起。老鷂決定采取“行動”了。

我們不能冤枉一個好人，但也不能放過一個壞人。這個世界需要和諧，假如你真的是被跟蹤了，那是有人在破壞安寧，在破壞醉仙的心情，媽的，我不能容忍任何人胡作非為。

第二天，老鷂帶領(lǐng)十名精壯男人將跟蹤人在楚城的濱江大道圍住，警察很快來到現(xiàn)場。

逃跑路線圖、手銬、油桶、繩子、膠帶等作案工具讓方莉目瞪口呆，心有余悸。警方在方莉的車底還發(fā)現(xiàn)了跟蹤器。一個本子上記載了她出行的所有情況，相當(dāng)詳細(xì)。綁架、強(qiáng)奸，并敲詐勒索，萬不得已，撕票毀滅證據(jù)，兩個家伙全部供認(rèn)。

老鷂站在窗前吸煙，方莉輕輕地走過去從后面抱住了他的腰部。老鷂將香煙伸向煙灰缸，兩指一掐，摁滅，一絲剛能看到痕跡的青煙升起，隨后飄散。老鷂抓住方莉白嫩的手，扭回頭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下，隨后又親了一下，轉(zhuǎn)過身，將方莉緊緊地?fù)碓趹牙?，狂亂地吻了起來。老鷂制造的所謂跟蹤，以及刻意攔截，終于讓方莉肯投懷送抱了。

日子一撒歡，三年就過去了。窮居鬧市。

問題的關(guān)鍵是，土豪且認(rèn)親的方莉突然想起了袖筒胡同，那里有一個還有些許根系的堂嬸。

方莉拎著禮品盒從袖筒胡同一過，滿身的珠光寶氣把這個窄仄的胡同照亮了，還留下一絲高級化妝品的香氣，在空中時隱時現(xiàn)地漂浮。

袖筒胡同不長，也就二百多米的距離，是宋城平房區(qū)一條非常有名的胡同，整個宋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這條胡同周圍的居民分為兩類：老戶、暫住戶，還有連暫住戶也算不上，抬起腿就搬家的房戶，多是外省人打快錘做小本生意駐扎。

方莉把禮品盒往桌上一放，轉(zhuǎn)過身張開雙臂想給黃老客一個擁抱。

別，這哪成，看把你的衣服弄臟了，你沒聞到，我這衣服全是茄子味兒。黃老客瘦干干的身子刻意向旁邊躲閃了一下，嬉笑了一聲。

老叔小的時候最喜歡我了。

酒鬼老叔最喜歡看美女了，知道你出落得這么俊俏，還不得醉成神仙。到外面可別說你以前有個酒鬼老叔，別把你給沾染了，那可晦氣，多丟人。

咱們是親戚。

我們是屁股蛋子掛鈴鐺，窮得叮當(dāng)響，哎呦，攤上你這么個親戚，就是美出云卷了。

彩云不在家？

她替我出攤了。

彩云長得可真漂亮，出攤賣貨能掙幾個錢？那臉不都曬黑了？

你能幫她安排工作？那我可得謝謝你，彩云的命真好。黃老客的心里動了一下，不失時機(jī)地把想法拋給方莉。

時隔二十多年，當(dāng)方莉第一次走進(jìn)黃老客家時，黃老客預(yù)感到方莉無事不登門，她特意將彩云支出去頂替自己出攤賣菜，在家中專候方莉。

美女在家里賣菜可不是什么好事。

你穿綾羅綢緞，出門轎車，住高樓;彩云出門穿地攤貨，用步量，住平房。誰不想過得好？黃老客爬上細(xì)紋的雙眼盯視著方莉，心里掠過一絲不快。

我想把她拯救出來，改變她的命運(yùn)。方莉潔白的臉掛上一抹紅暈，像春風(fēng)輕拍了一下。

拯救？方莉，我文化淺，聽不懂。黃老客滿眼現(xiàn)出疑惑，心里卻暖融融地清爽。

不過，這是秘密，我不想張揚(yáng)出去，我需要你們守口如瓶。

這得看是怎么回事，你若讓彩云幫著你去拉皮條賣身就是另碼事了，那我可不能答應(yīng)。黃老客擺了一下手，笑出了聲。

我不愿意說這件事。方莉咬了一下嘴唇，若有所思地向外面看了看，有一絲失意的神色。

嫁給建筑商款爺，老鷂幫方莉?qū)崿F(xiàn)了追富夢想，可天又不盡隨所愿，她沒能給老鷂帶來另一種榮耀。

老鷂的兒女夢眼瞅著泡湯了。

老鷂動不動就發(fā)脾氣，當(dāng)著方莉的面敲著自己的禿頭頂，把煙卷掐滅塞進(jìn)嘴里嚼爛吃掉，以泄不滿。

方莉清楚地知道，自己患有先天性的子宮縱膈，伴單角子宮，這種情況很難受孕，就是懷孕也很容易造成流產(chǎn)。她私下里咨詢專家才知道，自己卵子的質(zhì)量也不高，卵泡發(fā)育不成熟。即使做試管，也很難成功。

借胎，還是我們的孩子，你的血脈。方莉?qū)χ销_說。老鷂停頓了一下，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行。

我會給彩云一筆報酬。

這就是你說的拯救？這詞真好聽，我是擺地攤賣貨的粗人，好像也能聽懂，虧你好心。

這也不費(fèi)力氣?。?/p>

給多少錢說出去也不好聽，她還是個剛出校門沒幾天的姑娘。

二十萬。

就二十萬？

孩子出生后再給二十萬。

黃老客眼睛里瞬間釋放出一絲黃瑩瑩的醉人的光亮。

太陽高高地懸在空中，這個時間，袖筒胡同來來往往多了不少人。

黃老客目送著方莉的身影，一抹身拐進(jìn)車流擾攘的大街，心里像噼里啪啦下起一陣五顏六色的花雨，敲著她的心壁癢滋滋地。

3

有前眼

沒后眼

不管不顧雀蒙眼

——民謠

彩云背著一個海藍(lán)色的雙肩包若有所思地站在窗前。

樓下，不到二百米遠(yuǎn)，就是楚城一條車水馬龍的大街。樓的對面是另一座高樓，兩座樓間隔不到三十米，能看清對面樓上有一個黑色牌匾，紅字，寫著：明珠花園三棟。

下樓。與方莉走在一條杏紅色方磚鋪就的林蔭小路上，兩邊樹木蒼翠，在二人的身上灑下斑駁的影子。

那個樓挺晦暗，黑咕隆咚像一所牢房，彩云邊走邊想。

老鷂有個潛規(guī)則：他不在家，彩云不得提前到家里等著他，他要體會彩云站在門前那一瞬的感覺，然后決定去留。老鷂追蝶招法奇崛，跟蹤案的制造就是奇葩中的一朵，方莉感動于危困之際，束手就擒。事后，老鷂仰天大笑，寬肥的大肚皮一波流地亂顫。

一只手拎著錢包，隨著手臂的輕擺，方莉的高跟鞋在走廊里輕輕敲出有節(jié)奏的聲音，上到三樓，窸窸窣窣地從包里掏鑰匙。

方莉的手細(xì)長瘦弱，手背上幾條青瞿瞿的血管，這是男人的手相，全然不似女人白凈精巧的小手，這是方莉美中不足的一個缺憾。老鷂曾打趣方莉，女人的身子，拳擊的手，你的命里缺三斗。這話不幸被老鷂言中，她的命里缺了一件極為重要的東西，讓她作為女人抬不起頭的東西。有時方莉一想老鷂的這句話，氣就不打一處來，心里暗罵老鷂正因?yàn)橛虚L舌婦般的破車嘴，才霉運(yùn)臨頭，不得兒女。她把鑰匙插進(jìn)鎖孔里，停頓了一下，手好像凝結(jié)在上面一樣，瞬間安靜下來，回頭輕瞄了彩云一眼，這是我的家，鷂老板可是等了很長時間了，記住，別亂說話，要懂規(guī)矩，他煩起來就像在工地罵工人一樣隨便。彩云瞅了瞅方莉，看著她開門時手臂左右擺動的細(xì)微動作，感受其目光中有種輕蔑倨傲的味道。她輕輕地點(diǎn)了一下頭，用手拽了拽背帶，瞬間，臉上燒灼起來，這可能是有錢人的一種特質(zhì)，沒什么大驚小怪的，我擺過地攤，我是窮人，我沒見到過富豪，但至少聽到過富豪的故事，我相信能應(yīng)付得了。彩云的心里只是一閃念，就把方莉的這個特別的眼神與命令式的警告輕輕化解掉了。從她站在對面那棟樓房窗前那一刻起，說不上的自信像一首細(xì)款輕柔的曲子緊緊纏繞住她的內(nèi)心，她感覺自己有一股強(qiáng)大的力量在體內(nèi)奔突彌漫，正繽紛著她的幻想。

門一打開，彩云的目光從方莉的頭頂輕輕掠過。

老鷂仰躺在旋轉(zhuǎn)椅里一動不動，目光斜覷過來，只是短短的幾秒鐘，已將老婆方莉與彩云比了幾個來回。

請問你叫什么名字？老鷂碩大的身軀在旋轉(zhuǎn)椅里繞了一圈。

吳彩云。

哎呦，彩云，云彩，還五彩云呢，真美，太漂亮了！方莉，你是個醉仙，我看她就是個打死醉仙的人，你可比不過她了。老鷂的兩眼瞇成一條縫，樂得嘴角像綻開兩朵小花，雙手啪地拍了一下扶手。

鷂老板，我哪能與莉姐相比，她是美女，我頂多也就是個普通女人。

別謙虛了！對了，你是女人，是個美人！

別見到美女就像吃了興奮藥一樣樂得神魂顛倒，小心從椅子上摔下來。

方莉說完，夾了一眼老鷂。

說得真可憐！我愛聽故事，南朝北國，五行八門，九流三教，窮山溝，鬧市區(qū)，隨你了，我要聽聽彩云美女給我講個故事，但我要先給你出個題目，然后你再選一個。我的工地到處是農(nóng)民工，你就先給我講一個農(nóng)民工的故事，講好了，我就服你，本人肯定服你。

在我們宋城，有個男人經(jīng)常在建筑工地打工，有許多人都叫他時尚乞丐。別看他是農(nóng)民工，時尚乞丐也有自己的超粉。一天，時尚乞丐的追隨者，與來自外省的一個男人來到宋城街頭，以一身農(nóng)民工行頭裝扮自己，說要通過這種怪異行為為農(nóng)民工家園慈善夢想博眼球。時尚乞丐與他的超粉頭戴安全帽，肩扛扁擔(dān)，背披雨衣，上身穿著發(fā)白的草綠中山裝，腳旁擺了兩個灰桶，左手拿著一個農(nóng)民工PK周阿倫字樣的大紙板。

對于這樣與眾不同的裝扮，兩個男人說，就是要先炒作自己，達(dá)到引人注意的目的。

有人問他們?yōu)槭裁匆獙懮限r(nóng)民工PK周阿倫的字樣，他們說，周阿倫和葛小優(yōu)的代言費(fèi)很高，這樣的宣傳更能引起注意。他也希望明星能參與到他的公益代言中，用所獲得的收益來改善農(nóng)民工的生存狀態(tài)。他還希望有企業(yè)能一起參與組建他們的愛心家園。

這兩個男人可逗了，有人問他們?yōu)槭裁匆c周阿倫PK，他們就說出了十大理由：我們的普通話比他說得好，這是中國的語言，是我們的驕傲;他演了《天下藏龍》，很多爭議的東西，呵呵，我們就沒去演;我們是一個將軍的家鄉(xiāng)人，他就不是;中國那么多的房子都是我們農(nóng)民工一磚一瓦蓋的，他沒有出過力氣;我們的年齡比他大比他成熟;讓我們代言不收代言費(fèi)，只要代言的單位把這些代言費(fèi)拿出來做公益，用于幫助最需要幫助的人就可以了;我們能吃辣椒，周阿倫卻不能吃，而會吃辣椒的人做公益有更多的熱情;我們做了代言人可以激發(fā)很多人的熱情，大家都可以接受;我們做了代言人，我們會鼓勵更多的農(nóng)民工來用中國的電話;我們敢打扮成這個樣子，周阿倫與葛小優(yōu)他們敢嗎？

彩云邊說邊瞅著老鷂，末了，看到老鷂舉起胖乎乎的雙手剛要鼓掌，她立馬來個戛然而止，收口恰到好處。

老鷂雙掌一對，啪啪地拍了數(shù)下，從旋轉(zhuǎn)椅上騰地站起來，張開雙臂，突然又慢慢放下去。

她好像要抱我一下。彩云心想，下意識地看了方莉一眼。

彩云這個農(nóng)民工故事就像一碗麻辣燙，挺刺激舌頭，容易興奮，讓某人不自覺地手舞足蹈起來。下次，你可別再講這樣的故事了，你再講講別的故事，否則，我擔(dān)心有人把持不住，做出非常舉動，那可別怪我。吳彩云，你有點(diǎn)像我的那個死去的喜歡喝酒的老叔能說會道。

方莉語帶譏誚，一語雙關(guān)，心里掠過一絲不快。

彩云，就是你了，終于找到你了！別怕，我是黑熊，方莉就是馴鹿。方莉迎合了一聲，嘴角撇出一絲苦笑。

彩云面試順利過關(guān)。

轉(zhuǎn)天，方莉與彩云來到一家醫(yī)院，彩云取卵保存起來。幾天后，方莉帶著老鷂再次來到這家醫(yī)院，一個取精，一個取卵。過了一段時間，醫(yī)院為彩云實(shí)施了人工授精手術(shù)。確定懷孕后，彩云決定回家一趟。

老鷂喜盈盈地直吧嗒嘴，驅(qū)車二百里親自將彩云送回宋城袖筒胡同。美麗的彩云，這回你就是媽媽了，真好。老鷂搖下車窗，嘻嘻了兩聲。鷂老板，你別弄混了，我是假媽，頂多也就是個奶媽。

呦，挺酸呢，假媽真媽都是媽，可我是真爸爸，這回我是真爸爸了！

鷂老板挺高興啊！

那當(dāng)然，高興，比他媽蓋十幾棟樓都高興！他娘的，我就是高興。

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女孩吧，像你一樣美麗的女孩吧！你叫彩云，將來我就叫她轟天雷，不，叫地震也行，那多來派。

彩云抹著嘴笑出了聲，顯然，她被老鷂的話逗樂了。

有些事情就跟我們擺地攤一樣，有了一起勞碌時的吃苦流汗，不一定有一起收獲時的幸福滿足！彩云掏出一塊口香糖塞進(jìn)嘴里。

大清早，太陽就下火，袖筒胡同里的人越來越多。

彩云百無聊賴地左顧右盼了一會兒后，輕嘆一聲，背起雙肩包去往鬧市區(qū)。老鷂走后的一段時間，她的心里有股莫名的煩躁與不安。

下樓后，彩云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即去母親黃老客那里，而是匆匆忙忙地打了一輛出租車，直奔宋城最熱鬧的公園走去。

這天，她忽然想來這里走走，吹吹風(fēng)，讓自己紛亂的思緒清醒一下。

好久沒出來散步了，都是出門到市場擺攤，回家進(jìn)門就像散了架子似的，似乎都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

彩云邊走邊想。

綠樹濃蔭下忽有涼爽的風(fēng)陣陣吹來，她漸漸感到頭腦有些清醒了。

唉！其實(shí)，我可以不那樣做，真的可以沒必要那么做，為了什么？為了就是提高自己的生活質(zhì)量？一段時間發(fā)生的事情讓她心緒不寧。

每天清早，她都與母親黃老客匆匆忙忙地去擺地攤;到了晚上，她只是比黃老客提早回來那么一小會兒。

她有幾個同性朋友，在有空的時候，偶爾到她的家里熱鬧熱鬧。大多的時間，她都以一個擺客的身份出現(xiàn)在市場。對于這一不夠體面的行為，她應(yīng)該說是不滿意和不順心，而現(xiàn)在最讓母親黃老客操心的就是自己的婚姻大事了。

這男人都怎樣呢？在宋城，找份好的工作很難，比找份好工作還難的是找到一個好男人。彩云不由自主地輕嘆一聲。

我愛的男人名花有主，愛我的男人慘不忍睹，命苦！就在這時，彩云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

她看見在停車場的亭子里，公園聘用的那個門衛(wèi)正在和他從鄉(xiāng)下帶來的老婆又說又笑。女人長得很丑，眼睛一大一小，并且一個是雙眼皮一個是單眼皮，五官分布得也很不合理，顴骨高凸，太陽穴深陷下去，顯得臉頰異常難看。他們兩個坐在那里，面前放著一方便袋櫻桃，男人拽下櫻桃把兒，擦了一下，塞進(jìn)女人嘴里。那女人鼓著腮幫子使勁地嚼著，一副很不雅觀的樣子。

彩云湊過去。

美女今天不高興？

大爺，你說說什么是幸福？有錢嗎？

我說了你可別泛酸，心里樂呵就是幸福，放下你的執(zhí)著就是幸福。姑娘，別為錢活著，別為他人活著，那多累！看看大爺。

說完，門衛(wèi)又將一枚鮮紅的櫻桃塞進(jìn)女人的嘴里，女人心滿意足地笑了，高凸的顴骨有節(jié)奏地動了幾下。

你看大爺有錢嗎？沒錢，我不樂呵嗎？樂呵。你再看看我老伴，她不樂呵嗎？樂呵。

我認(rèn)為大爺你最幸福。

那是。

走出多遠(yuǎn)，彩云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門衛(wèi)男人老兩口，她影影綽綽地看到老男人又將一枚櫻桃送到老伴的嘴里，還用毛巾擦了一下她的嘴。

4

份種地

伙種瓜

一屋不能住兩家

——民謠

黃老客進(jìn)到屋子里剛打了一個轉(zhuǎn)身，就有了一種強(qiáng)烈的壓迫感，有喘氣不暢的感覺，像罩進(jìn)一塊巨大的磁場，被吸附住整個身體。

彩云懷孕沒多久，方莉就在宋城租了一個房子，并雇了一個保姆專門伺候。日子過得太快，彩云非常爭氣，順利產(chǎn)下一個健康女嬰。

那天，老鷂背著手在工地溜達(dá)，后面的隨從十幾人，為首是瞻。媽拉巴子，那條標(biāo)語哪去了？

建筑工地要有宣傳語，是成文的規(guī)定，監(jiān)管部門進(jìn)行安全檢查是其中的一項(xiàng)，但不是重要的內(nèi)容。但有些老板相當(dāng)重視，把其作為掩蓋工地混亂局面的遮擋布高高懸掛。這些有著體己內(nèi)容的宣傳條幅，讓人讀起來蠻人文，似乎人性化管理方式彰顯無遺，什么“樂樂呵呵上班，安安全全下班”“生命誠可貴，工地走一遭，若想掙到錢，安全很重要”等等，諸如此類。

老鷂在這方面吃過大虧，曾被上面監(jiān)管部門警告過，并被罰款。為此，老鷂在標(biāo)語制作方面動過不少心思，要把標(biāo)語當(dāng)作武器來用，應(yīng)付上面的檢查，有著表示決心套近乎顯實(shí)力、與暗戀情人的表白要達(dá)到一個高度的姿態(tài)。

老鷂破口大罵后面的一排跟班，源于工地上的歡迎各級領(lǐng)導(dǎo)光臨檢查指導(dǎo)這個條幅不知去向。

別的條幅沒了不行，這個條幅沒了就是萬般不行。老鷂正叉著腰交代任務(wù)，手機(jī)響了。

生了！女孩？他媽拉巴子的，彩云真能耐，真有水平，真是個好女人，孩子叫什么？就叫轟天雷吧，再不就叫地震。這么大的事情能不是地震？方莉，得了，你要不同意，我就把孩子叫火山噴發(fā)，那更來派。行，就叫轟天雷，這名響亮。

那些跟屁蟲捂著嘴偷樂。

聽到這個消息，正在工地巡檢，破口大罵工人的老鷂臉上樂開了花，回頭朝著幾個隨從，我說你們今天挨罵準(zhǔn)有好事臨門，遇上了好兆頭，這不，我有轟天雷了，去去去，放假一天。真帶勁兒。

老鷂立馬驅(qū)車趕往宋城。

看看我的轟天雷多帥！像我，不，像彩云。

老鷂的臉幾乎貼在女兒的臉上，左看右看，濁目放出光亮，輕輕地抱起來在屋內(nèi)轉(zhuǎn)個不停，咿呀不斷。

我們的孩子，怎么像著彩云？

哦，像方莉。

老鷂的親昵行為，突然之間使方莉的內(nèi)心掠過一絲酸澀與不安。

方莉，你怎么能給彩云租這樣一個憋里巴屈的房子？彩云的心多寬廣，給我生了一個轟天雷，真是委屈她了。

這個房子多寬敞?。?/p>

嘁，都沒有我的腦門子寬。

你來正好，明天就把我們的女兒帶走。

那彩云怎么辦？我的女兒不是沒有了媽媽？

我的鷂老板，你不會弄錯吧？她長得像我，我是你女兒的媽媽，正宗，不是旁枝亂出，她的媽媽叫方莉，姓方的方，茉莉的莉，在她的身上有我的味道，這叫血脈相連。方莉盯視著老鷂，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

誰給女兒奶喝？餓著了咋辦？吃奶粉嗎？

這個我早有安排，鷂老板一攤子事情無需操勞。我是孩子的母親，我知道怎樣疼我的女兒，我不能讓她有一點(diǎn)委屈。

彩云坐在那里一聲不吭。她的臉緋紅，像落上了一層霞彩，只是眼睛寸步不離嬰兒左右，突然開口說話了。

莉姐，你說你是孩子的媽媽，但她卻是我生的，在我沒有離開之前，請讓我給孩子喂一次奶，就一次，也算了卻我們之間的一次情債，一個緣分。我知道，我與這個孩子之間就這點(diǎn)緣分，就像一場風(fēng)，刮來刮去纖毫不剩，緣分盡了我就走了，不用你提醒我，我明白，我知道該怎么做。我想，這是人之常情，這并不過分。

只能是這一次。

方莉，孩子喂奶為什么只能是一次？多喂幾次有何關(guān)系？我的女兒轟天雷不吃奶能行嗎？我看不行，餓著了，她爹會鬧心，會相當(dāng)心煩。老鷂停下腳步，困惑地問道。

老鷂，我沒想到要餓著你的女兒，那也是我的女兒，我也心疼，我早進(jìn)行了安排，放心好了。況且這是協(xié)議上的規(guī)定，具有法律的效力，我們必須遵從，這是更改不了的事實(shí)，否則，那份協(xié)議就是白紙一張，毫無價值。孩子生下來她就走人，我的女兒我自己喂養(yǎng)與看護(hù)，我要行使母親的責(zé)任與義務(wù)。

嬰兒突然啼哭起來，方莉一把將孩子接過來，抱在懷里哄勸，而嬰兒的哭聲卻更為響亮，有點(diǎn)不依不饒。

嬰兒的哭聲像一把蒲扇扇起無數(shù)個音符，亂亂糟糟在空中游蕩，又像幻化成無數(shù)只利爪向彩云抓去。彩云伸手要孩子，身子下意識動了一下，又趕緊縮回雙手，扭過身全作聽而不見，她就哭吧，許是餓了，我毫無辦法。

陽光從開著的窗外流瀉進(jìn)來，無數(shù)個金黃的顆粒在空中跳躍。六月的宋城柳絮飛揚(yáng)，隔窗能夠瞥見輕擺的柳影。收冰箱、彩電、易拉罐啦！偶或傳來，只這一聲，彩云似又回到一年前出攤早市做商販的日子，她愣怔在那里，一動不動，輕微的呼吸也聽得見。

一年的光景似夢，許多場景似碟片在她的腦海中一張張閃過。

彩云，求你給孩子喂奶！轟天雷餓了，肯定是餓極了。老鷂的身軀似乎低了下來，聲音有點(diǎn)顫抖。

搞錯了，鷂老板，你求我？我擔(dān)當(dāng)不起。我沒說不給孩子喂奶，我希望能給她最后一次喂奶，但我不能喂奶，我無法實(shí)現(xiàn)這個愿望。莉姐說這是協(xié)議上的規(guī)定，她剛才也說了，協(xié)議上的事情不能更改，這你聽得不是一清二楚？我該立即走人，我和轟天雷的緣分已盡，這是我的正確選擇。

彩云從床上抓過雙肩包準(zhǔn)備離開。

你不能走。彩云走了，我女兒轟天雷誰管？他媽拉巴子狗屁協(xié)議！協(xié)議就不能改嗎？你們的協(xié)議有我的簽字嗎？你們的協(xié)議能值幾個大錢？狗屁不是。張口一個協(xié)議，閉口一個協(xié)議，心煩！老鷂突然重重地拍了一下頭頂，把胳膊一甩，坐在床上。

轟天雷的哭聲時斷時續(xù)。

你叫我撕毀協(xié)議？這是你的想法？方莉抱著孩子，對著老鷂，語氣輕柔。方莉，放著現(xiàn)成的奶水不用，非要女兒喝奶粉，現(xiàn)在的奶粉好嗎？安全嗎？給孩子喝出大腦袋咋辦？你這是哪門子邏輯？撕毀怎么了，天能塌下來？不就是一張紙嗎。彩云，快給轟天雷喂奶，她真餓了。

你無權(quán)要求我什么，不給你的女兒喂奶我無需擔(dān)責(zé)，這是協(xié)議上的規(guī)定。

彩云，別說氣話了，那個協(xié)議早已經(jīng)是廢紙一張。

方莉的臉白一陣紅一陣，趨前，將孩子準(zhǔn)備遞給彩云。

莉姐，這是什么意思？按照協(xié)議我必須立馬走人，我不是她的母親，我沒有喂養(yǎng)她的義務(wù)，別把孩子往我懷里送。

我過于較真?zhèn)侥愕膬?nèi)心，不過，別看我是莉姐，看在孩子的分兒上請你原諒我一次。

看在孩子的分兒上？看在她的分兒上，你是她的母親，她的母親是方莉，我連奶媽都不是。我替你重復(fù)一遍，我只不過是一架不按常規(guī)運(yùn)轉(zhuǎn)的機(jī)器。彩云一聲冷笑，抱緊雙臂目不斜視地瞧著老鷂。

別生氣了，就算我求你一次，轟天雷需要你的喂養(yǎng)，方莉是她母親不假，你更是她的一位偉大母親。我做出一個決定，不但要給孩子喂乳，孩子更需要你的陪伴，明天你就和轟天雷一起去楚城，我還要為你大擺筵席，慶功獎賞。老鷂從方莉手中接過正在哭泣的孩子，謙恭地遞給彩云。

彩云，我現(xiàn)在收回我說出的話。

現(xiàn)在收回？將來又能怎樣？我鄭重問你一次，鷂老板，你能說了算？協(xié)議上的事情就這么不存在了？彩云故意高聲對著老鷂說話，眼角的余光帶著一絲冷漠與不屑輕輕掃了一下方莉。

別提什么狗屁協(xié)議了，廢了。

鷂老板，你要深刻明白，我沒做錯什么，我能喂一次孩子，但不能保證天天守在她的身邊，這需要一個并不過分的條件。

什么條件，我都能答應(yīng)。見彩云情緒不再波動，已經(jīng)放松，老鷂像得到赦免一樣趕緊許諾。

我不能一個人在楚城守著你的女兒享清閑，把我的母親扔在家里還在蹲市場，為人女還要有個孝道。

我以為多大個事，針鼻眼一般，這還像女人生孩子那么難嗎？得了，讓你媽與你一起去楚城，省得你左牽右掛心里不痛快，讓我的女兒轟天雷也鬧心巴拉，天天哭你個倒仰，那我不得心疼死嗎？老鷂用手輕抹了一下寬闊的前額，臉上綻滿喜悅的花朵。

這……可不行。方莉剛吐出一個字，還沒說完，老鷂冷漠的目光一下子就掃了過去。

這，這什么？孩子吃奶要找媽不對嗎？女人坐月子多一個人伺候不好嗎？彩云要盡孝道不對嗎？多了一個人就不行了嗎？你能伺候得了嗎？

方莉啞言。

陽光透過林蔭，篩下黃老客、彩云、方莉三個人斑駁的身影，三人一前一后走著，默然不語。

剛進(jìn)屋里，黃老客感覺一股別樣的氣息撲面而來，很特別，很怪性，很醇厚，很金貴，擦著她的眼皮輕輕地過去了。

房間里配有布藝、家具和設(shè)施，色調(diào)濃重不失活潑，布局大氣奔放。房頂金碧輝煌，設(shè)計(jì)成階梯形，染成一片海藍(lán)色，就像那一片大海;家具相當(dāng)精致，足有五十多平方米的洗手間寬敞明亮。客廳內(nèi)有一個乒乓球臺案，游泳池散發(fā)出淡淡的茉莉花的香味。

七百多平米的居室媲美豪華五星級賓館。

我女兒彩云就要在這里住上一段時間了？嗯，她要在這里住上一段時間。鷂老板真是喜歡孩子，還喜歡女孩，彩云真是爭氣。

二十萬，不，是四十萬。我們娘兒們這回可真不用愁了，機(jī)遇，人的一生可真說不準(zhǔn)。這廁所都比袖筒胡同的房子大，游泳池，房子里還有游泳池，鷂老板可真能耐，啥是大款，這不就是大款？總說人家是大款，我哪看見過大款，這回算是開眼了，我們娘們兒還住進(jìn)了大款的房子。開眼界了。

黃老客陷入一種不能自拔的情緒，伴著一絲淡淡的失落感。黃老客的緊張感與壓迫感一段時間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打著一輛三輪車來到蔬菜批發(fā)市場，晨星依然閃爍。早市已來了不少擺客，前面，有一名男子正在那里吸煙。她走過去，男子轉(zhuǎn)過身來向她嬉笑，忽又跑掉，成為一團(tuán)模糊不清的影子。她認(rèn)定是死去的酒鬼。一聲啼哭向她耳邊傳來，她放下手中的蔬菜，站起來，她看見一個女孩手里拎著一個鳥籠在前面跑起來，她喊了一聲彩云，接著又喊了一聲。

彩云走過來，媽你叫我？黃老客扯了一下睡衣，沒有，媽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你了，好像你小的時候，還有個男人在我前面嘻嘻哈哈沒正調(diào)地笑我，像你那酒鬼的爹。

那時彩云的酒鬼爸爸活得神仙樣似的，天天兜里揣著一個扁扁的小酒瓶，得著了，掏出來，嗞啦就是一口，心滿意足地吧嗒吧嗒嘴。他喜歡看街上美女，一口酒下肚，就把美女送出好遠(yuǎn)，再打一個響嗝以示贊嘆。為這事，黃老客沒少與他吵，鬧來鬧去，黃老客還是服了。黃老客服的不是一層理，是熊巴掌。這話說得噎人嗓子，我看美女，又沒拽過來就親，天天晚上還不是摸著你的瘦肉筋，聞著你滿身的臭屁味。再一說，酒鬼就揚(yáng)起熊巴掌專打她的肚皮和屁股，這面打，翻過去再抽，弄得滿屋震天似的響，痛得她滿床打滾淌著濁淚苦命地告饒，立馬起來炒菜陪喝酒。黃老客自嘆管不了，也不敢管了。酒鬼第二個愛好是愿意在街上擺江湖殘棋，攔截來往雜人于方寸之間，在火車站周圍轉(zhuǎn)悠，見利抽紅，幾次被警察叫到派出所，放出來，還整。有次罰了一大筆，再不敢了，因?yàn)闀_車，找了個司機(jī)干，不到十天，就出了一場車禍死了，有人看到他被撞得血肉模糊，手里死死地握著那個扁扁的小酒瓶。

酒鬼剛出殯不到十分鐘，黃老客就回來了精神，跺了一下腳，當(dāng)著眾人的面，鼻涕一把淚一把罵酒鬼，這回你算他媽的躲清凈了，損種，你的熊巴掌還扇誰呀？扇吧，我愿意，可你回不來了。

媽想我爸了？

打死我也不會想他，可是，他若活著看見你這個樣子，他的酒是不是喝得更歡了？你爸沒福。

媽你有福也行啊。

可不是，我都一個月沒蹲市場了，手都光滑了。媽，我想聽聽你說話，想聽聽你當(dāng)面對我說話。彩云，你不是有病了吧，我這不就是對你當(dāng)面說話呢嗎？

媽，你說我幸福嗎？

黃老客一下還真愣住了，幸福？彩云不幸福嗎？她仔細(xì)瞅了瞅彩云，那種剛出校門學(xué)生時代的青澀還多多少少留有痕跡，不過，彩云也有了另外一種韻致，是哺乳期女人的一種豐潤之美。

我認(rèn)為彩云現(xiàn)在是幸福的女人。

我的媽，你是我的親媽，我給你數(shù)數(shù)，你看我是不是一個幸福的女人。你瞧瞧：我出校門就宅在家里沒工作，與你市場賣菜一年多了吧;我是個沒人要的剩女，我是個沒結(jié)婚就能生孩子的女人，我是個生了孩子?jì)尪籍?dāng)不上的女人，還有啊，我是個生了孩子就像條狗一樣被攆的女人吧。

媽，你聽了別上火，你受刺激了我反而落了一個不孝的罪名，那我就變成了生過孩子又當(dāng)不成媽，還是一個不孝順的女人了。我擔(dān)不起這個罪名。

黃老客的臉騰地一下紅到脖子根，一種負(fù)罪感油然而生，接著眼淚刷地就下來了。媽的眼睛花看不清東西了，這都是媽的錯，誰讓你有一個擺地攤賣茄子的媽了。

媽你別自責(zé)，我沒怨你，這是我的命，我認(rèn)。這兩天，莉姐抽筋扒骨像得了肺癆病難看死了。

黃老客疑惑地瞅了彩云一眼，我們娘倆兒沒欠她呀。

就是。

這個家不是人家鷂老板的嗎？

可能有她一半。

有一半我們就得像蚊子找草根瞇著。

不用，我不也住進(jìn)來了嗎？

時光的碎片散落一地，一個月的光陰稍縱即逝。

一天，方莉腳步滯緩地在楚城一家公園內(nèi)閑逛，陽光的顆粒落在她的身上，潮濡的熱風(fēng)輕輕撩起她的連衣裙，她的前額生出一層細(xì)密的香汗。她慵懶地走來走去，瞧瞧這個，看看那個。

午后的陽光潑灑著人人不愿意接受的熱度。

練劍、打太極拳、遛狗、跳廣場舞，公園里到處都是閑散之人。她選了一個角落坐下，把坤包放在腿上，整理了一下遮陽帽，抱著雙臂，靠在椅上假寐。她的思緒像一團(tuán)黏稠的糨糊隨意涂抹著，又像一窩嚶嚶嗡嗡的蜂群亂糟糟地嚷成一團(tuán)。

她挺了挺身子，隨手掐下旁側(cè)一朵正艷麗開放的粉紅色的月季花，聞了聞，扯下一枚花瓣，向方凳的后背靠了靠。接著，她又扯下一枚花瓣，放在掌心里。幾秒鐘后，她把所有的花瓣捧在手中，緩緩地向空中伸去，突然，又叉開手指。紅色的花瓣接連不斷地降落，如柳絮微風(fēng)中的姿態(tài)。

忽地，她站起身，目光瞭向明珠花園的方向，一只腳踩向散落一地的花瓣，用力一捻。

我必須這么做，我別無選擇。她拾起小包挎在肩上匆匆離去。碾碎的花瓣在空中留下一絲不易覺察的氣息，包裹著一種情緒。

5

瞎子狠

禿子愣

一只眼睛拔豪橫

——民謠

天爽，是因?yàn)楦砂桶驮餆岷笙铝艘粓鐾赣?天藍(lán)，是因?yàn)橐伴熼煹剡B個云彩絲都沒有。

老鷂正說在興頭上，他媽的，我這輩子原來最大的遺憾是沒個孩子，這不轟天雷說來就來了，這回遺憾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了。你猜猜方莉，我保準(zhǔn)你猜不著，我這輩子剩下的遺憾就是無法親到自己那張帥氣的臉。唉，無論世界如何讓人失望，有些東西是必須要堅(jiān)守的，我做人的原則和底線概括起來就是四個字：不能餓著。小時候過家家，鄰居一個小美女扮我媳婦兒，現(xiàn)在我還記得當(dāng)時她那么深情地對我說，要天天做飯給我吃。我這個媳婦兒也算實(shí)現(xiàn)了她的諾言，她和她的老公開個包子鋪天天請我去吃飯，沒辦法，我就天天往她那送錢，隔三岔五就去她的包子鋪看她一眼。都說罵人不揭短，他媽的，那罵人還有什么意思？又都說打人不打臉，那不是白打了嗎？還說要富貴不能淫，那我還奮斗個什么勁？昨天打了一天噴嚏，他媽的，總以為我的那個媳婦想我，心里挺高興的，晚上發(fā)現(xiàn)是自己感冒了。你們知道嗎？我身邊的女人都叫我屌絲，她們說，就你那禿頂放光的長相，確實(shí)很屌絲，后來，我忍不住把我的收入情況告訴了她們，她們就改變了對我的稱呼，你們猜猜，她們把我改成了什么，她們把我叫窮屌絲，我都快氣抽了。

方莉迎合了一下，我給你們講個笑話：一天中午，在一家單位食堂見到一名男生牽著一名女生的手下樓梯。不料，那個男的不小心摔倒了，但他沒有松手，于是就拉倒了女生，兩個人沿著樓梯一路滾下去，情景慘不忍睹。女的滿臉是血，爬起來抱怨男生，有一種愛叫放手，你就是不放手。唉，現(xiàn)在的女人，有的就是死皮賴臉纏著男的不撒手，真是賤貨。

方莉用眼角的余光輕瞥了一下彩云。

老鷂瞪了方莉一眼，方莉，你這個笑話不幽默，罵了許多女人，啥叫不放手？你拽著人家怎么放手？不幽默，換一個，讓彩云來一個。老鷂說完，啪啪啪地開始鼓掌。

彩云笑了笑，我講的可不一定是笑話，聽了可別有啥想法。前年我在宋城看到一個長得像我莉姐、年齡也跟我莉姐差不多的一個富婆，在廣場散步遛狗。突然，一個特別埋汰穿著破爛衣服滿臉白胡子的老年乞丐跑到她跟前，向她伸出手要錢。那個富婆瞪了他一眼，轉(zhuǎn)身走開，可是，乞丐又?jǐn)f了上去，把手伸向她要錢。富婆無奈，這回是狠勁挖了一眼乞丐，傲慢地說，老不死的家伙，你管我的小狗叫一聲爸爸，我就給你一百塊錢。乞丐摸了一下自己臟兮兮的老臉笑嘻嘻地說，那我要叫十聲呢？富婆顯得很大度，你這個家伙挺貪呢?。磕阋惺曃揖徒o你一千塊錢。這時圍上來不少人，都笑呵呵地看熱鬧。見人越來越多，老乞丐樂了，他一笑，滿臉都是褶子，可難看了，可他邊笑邊低頭對著小狗的臉，連著叫了十聲爸爸。富婆的臉有點(diǎn)掛不住了，摳摳搜搜從她的小包里掏出一千塊錢，還當(dāng)著眾人面晃了晃，遞給了老乞丐。老乞丐接過錢，雙手合十，面向富婆連著叫了十聲謝謝媽，轉(zhuǎn)身就跑了。看到乞丐跑沒影了，大家就笑開了，還搖頭夸獎老乞丐有水平，把錢掙到了，還把富婆罵了一頓。

老鷂啪啪地拍著手掌，我說彩云不愧是位大學(xué)生，就是個故事簍子，你不但人長得美，還很有才。那次面試我就相中你了，啊不，是相中你的才華了，哪天給我當(dāng)助理得了。

彩云笑笑，鷂老板夸獎了。不過，我講的不是故事，是真事，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那個富婆的模樣，特像我莉姐。

方莉的臉?biāo)⒌丶t了，忽然，又刷地白了，抓起桌子上的餐巾紙走了出去。黃老客抱著轟天雷聽著三人講笑話，感覺似懂非懂，非懂又懂，還挺有意思。心想，方莉這是不想講笑話了，她的笑話短又不好聽。

老鷂一高興，在女兒轟天雷百天的時候，帶上方莉、彩云、黃老客，包括司機(jī)、秘書等一行三十多人，驅(qū)車五十多公里來到狼窩坎大擺筵宴，為女兒過百天誕辰。

狼窩坎是宋城一個著名的旅游景點(diǎn)，是江邊一個人氣頗高的休閑之地，在省內(nèi)外小有名氣。因?yàn)樗纬鞘菨M族文化的發(fā)祥地，這里的人們還有許多生活習(xí)慣保留著滿族人的傳統(tǒng)。

老鷂要以滿族遺留下來的禮儀給女兒轟天雷過百天，祝愿女兒長命百歲，他選擇了狼窩坎這個當(dāng)?shù)厝苏J(rèn)為的風(fēng)水寶地。

眾人圍著一大圈，男士一邊，女士一邊，彩云抱著轟天雷坐在中間。彩云高挽云鬟，穿著一件紫色黃邊有褶筒裙，艷壓群芳。老鷂從秘書小姐手里接過一個方方正正猩紅色的盒子，小姐幫著打開，從里面拿出一個別致的仿古長命鎖，親自給女兒轟天雷戴上，女兒乖，乖女兒，爸爸給你戴上長命鎖，鎖住你心，鎖住你身，別整天哭得我鬧心。你放心，要睡穩(wěn)，爸爸天天把你吻。爸掙錢，錢就來，讓我的乖乖笑開顏。都給你，都給你，別哭別鬧全歸你。

老鷂花了十萬塊錢給女兒轟天雷找人特制了一把長命鎖。

老鷂神道道地說完，嘩地一下，掌聲四起。

彩云臉上立馬漾出兩片美滋滋的笑靨。

黃老客從彩云的手中接過轟天雷，原地轉(zhuǎn)了起來，左三圈，右三圈，以準(zhǔn)姥姥的身份給轟天雷唱了一首搖籃曲：狼來了，虎來了，馬猴子跳墻過來了。小孩睡，蓋花被;小孩醒，要留影;小孩哭，想她姑;小孩玩，別眼饞。你就是那小老鼠，上燈臺，偷油吃，下不來，找媽媽，媽不在，嘰里咕嚕滾下來。老鷂帶頭鼓掌，你姥在哪兒找出這些老掉牙的詞兒？嘟嘟囔囔說些什么呀，都快把我們嘮叨迷糊了。眾人大笑。

老鷂從狼窩坎回到楚城就與高中同學(xué)聚會去了，特意拉著彩云與女兒轟天雷顯寶。

方莉抱著膀站在臥室的窗前，她的對面，是一片平房，它深埋在眾多的高樓里，像一個灰禿禿的小鳥落進(jìn)了眾多的大鳥群里。熱浪覆蓋了這片平房，也覆蓋了墻角的幾根泛著綠意的草葉。

方莉就在這散發(fā)著大人與孩子混雜氣味的七百多平方米的房子里，從一個時間到另一個時間，從一個空間到另一個空間，重溫著一個個逝去的畫面。匆匆浮現(xiàn)，又旋即離去，猶如遷徙的紫燕，又如許多色彩絢麗的回憶卷起陣陣漩渦而去，很快又聚集回來。她把自己那件在狼窩坎穿著的白底藍(lán)格的衣服掛在窗前靠近陽光的地方，隔不了多長時間，她就又把衣服扔在床上，抑或把它扔在一個暗角，翻來覆去，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她每動作一下，都要看上那件衣服一眼，認(rèn)真地審視一番，像美麗的蝴蝶鐘情它的花朵，兩眼放射出光芒，像對工作的盡職盡責(zé)，像一個陽光的斑點(diǎn)對生命的預(yù)期。白底藍(lán)格的衣服被陽光照耀著，被一種氣息包圍著，她有時抬起手抽打一下，罵罵咧咧，像在空氣中拍打一枚羽毛。而后她咯咯地笑了，她說，我方莉要找她們談?wù)劊冶仨毰c她們聊聊。

方莉感覺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感覺自己遭遇了麻煩與危險。

方莉轉(zhuǎn)過身走進(jìn)洗手間，輕攏了一下秀發(fā)，捧起水，將鼻子與嘴淹沒其中，然后，揸開五指，任由那水滑落。水珠四濺。她重復(fù)了數(shù)次，意念不斷地轉(zhuǎn)換著一種蒼郁的氣息。她擦干手，輕拍了一下臉頰，盯視著鏡中另一個自己，像凝視，卻多了一層不可饒恕的過失，蒼白的臉色潛伏著無法清退的怨懟與無奈。她斜倚在沙發(fā)上，將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雙手搭在上面，嘴角露出一抹不易覺察的微笑。

我想與你聊聊。

方莉，有話就說吧，你的臉色很不好看，這么白，你是病了？黃老客凝視著方莉的臉，瘦干干的身子前傾著，目光混雜著一層疑惑與不解。

我沒病，但卻吃不香又睡不著。

吃睡不好那是心病，時間長了，還能成大病。

謝謝你這么關(guān)心我。

你是彩云的莉姐呀，我也是你的老嬸。

記得那次我去袖筒胡同找你的時候的承諾吧？

這個忘不了。

你能說出來我承諾什么了嗎？方莉的手交疊在一起，輕輕地揉搓了一下，又一下，冷冷地看著黃老客。

彩云幫你生孩子，你給她四十萬，你還說這四十萬要有個協(xié)議，一分不少。黃老客特別強(qiáng)調(diào)了協(xié)議，并加重了語氣。

對，說得沒錯，是四十萬，但這不是協(xié)議上唯一的內(nèi)容，我得提醒你，你還需要仔細(xì)回憶一下。

年紀(jì)大了，我的記憶力嚴(yán)重減退，別較真，想不起來了。黃老客木然地笑笑。

別裝糊涂，能記得四十萬，就能記得別的內(nèi)容。

你不該對我這么說話，怎么沒大沒?。磕憧梢暂p視我，可以輕視彩云，這是你自己的意愿，但你不能輕視一些事實(shí)。你不能把我想不起來與裝糊涂混在一起，就像我蹲市場，人家要買茄子，我能硬拉著人家往袋子里裝黃瓜嗎？

這是兩碼事。

我看就是一碼事。

用不用我提醒你們？方莉加重了你們的字音，把彩云也捎帶進(jìn)來。

你愿意說我就聽聽。

她懷孕我支付二十萬，生下孩子一個月我又支付二十萬，這是協(xié)議上我的責(zé)任，我都做到了，且全部完成了。

這我知道。彩云的責(zé)任是懷孕，并生下孩子，我說話嘴笨，照葫蘆畫瓢，就像你說的，這是協(xié)議上她的責(zé)任，她的責(zé)任也盡到了，做得像你一樣，也很好。

扯平了。

扯平了你還拿出這個東西與我說話。黃老客抓住方莉留下的漏洞毫不客氣反擊。

問題是，你與彩云都得從我的這個屋子里出去，不要再回來，還回你們的袖筒胡同。我是轟天雷的母親，我能伺候了她。

問題是，問題是什么？我和彩云沒死皮賴臉住在你這里，我可以離開。彩云是鷂老板留下來的，解鈴還須系鈴人，對彩云，你最好去找鷂老板說話，與我說話解決不了問題。別騎毛驢串門不把驢當(dāng)客，說話得講究些，怎么忘了到袖筒找我時的一臉討好相。黃老客冷笑了一聲，轉(zhuǎn)過頭不理方莉。

你怎么罵我？

你不招罵嗎？

這個家有我一半。

這是你和鷂老板的事，與我們無關(guān)，這個家都是你的，鷂老板不也撕毀了協(xié)議把彩云留了下來？彩云不想留下來，那個孩子對她沒有多大吸引力，她即使現(xiàn)在不是姑娘了，她還得嫁人。有啥想法你與鷂老板去講，我們是鷂老板留下來的人。

我按照協(xié)議辦事，協(xié)議上沒說讓你留在我這里，你最好識相一些。

我沒說你不按照協(xié)議辦事，剛才不都說了嘛，我們扯平了。別把自己抬得太高，有錢就有一切嗎？有錢就能有孩子嗎？我有時就想，你的屁股大怎么就不能有孩子呢？你還是個女人嗎？黃老客冷笑一聲，搖了一下腦袋。

你還罵我？黃老客的一席話刺痛了方莉。

我承認(rèn)，我是仁慈的擺地攤的窮人。如果彩云的酒鬼爸爸活著，像你這樣狼心狗肺的女人，這么胡言亂語，他早就給你一巴掌了。

方莉的臉煞白難看，渾身哆嗦起來，豁地站起身，指著黃老客，你趕緊從我的家滾出去，我的家不容許你在這兒住上一分鐘。

我沒說錯。

你滾吧。

我能滾，彩云一會兒回來也能滾。我讓彩云跟鷂老板說說，讓他把我們送回袖筒胡同。告訴你吧，我不喜歡楚城，我還是喜歡宋城，我們擺地攤?cè)阅芑钕氯?。黃老客從沙發(fā)站起來，剜了方莉一眼，轉(zhuǎn)身走進(jìn)臥室。

6

東風(fēng)雨，

北風(fēng)開，

再過三天雨還來。

——民謠

黃老客的影子剛在早市晃一下，就有人抓住了。

頂花帶刺，不嫩不要錢。

黃老客豎起中指和食指，又像綠鴨懼熱張開的嘴，停在口中數(shù)秒，落下來，掐起幾根脆嫩的旱黃瓜，抬起，放下。

地攤的左鄰右舍一男一女。男女都五十多歲，都做了多年的擺客。男人的俏皮嗑用火車裝，女人也毫不遜色。男人自稱是黃老客的藍(lán)顏知己，女人自稱是其超級閨蜜。黃老客說他們?nèi)耸氰F三角，那關(guān)系就像鐵一樣杠杠地結(jié)實(shí)。呦，哥們兒變白了，三個月不見成美女了。男人說。

別胡扯，美女都像我，凡是女人就是美女。黃老客白了男人一眼。

你在我心中就是美女，那叫超美。

別見到美女就流口水，真騷。女人搶白男人，咯咯笑出聲。嘖，沒夸你長得丑不愿意了。男人笑笑。

少扯，你埋汰人就像給人捶背似的那么舒服。黃老客笑笑。哥們兒，你這三個月去哪了？都變白了，看了就想咬一口。去海南泡溫泉了，還是讓一個老頭兒包養(yǎng)了。

靠，那能行嗎？我的女人誰敢碰？那個老不死的東西。吃著碗里總想占著鍋里。女人邊付錢邊搶白男人。

說正經(jīng)的，你家彩云去哪工作了？去上海了，被聘走了。

我說黃老客，你可得睜開眼，別把女兒往火坑里推，找個男人你千萬要給把脈，別找窮光蛋，一輩子都不翻身。要找就找款爺，你一年擺攤累個賊死能掙幾個錢？

彩云長得美，錯不了。女人附和著說。

別不好意思，現(xiàn)在啥新聞沒有？看見好的就占上，不結(jié)婚給他生孩子也行，他就跑不了了。

黃老客心里一抖，感覺男人好像知道彩云的一切。

你凈是歪理邪說。女人笑罵男人。

靠，你別清高，你也不想擺攤，你遇到有人看上，你也想那么做，早都把你老公甩了，拎著褲子跟人跑了?？上?，就是美麗得讓人看不下去直惡心，才干這個掙不了幾吊錢的買賣。

真惡心。女人拿起一根黃瓜甩了過去。男人捂著腦袋假意躲閃。

鬧鬧哄哄的早市不到十點(diǎn)鐘就散了。

這兩個家伙是混吣嗎？這是彩云最好的選擇？迎著中午熱辣辣的太陽，黃老客攆了一地碎影向袖筒胡同走去，鐵三角中那一男一女的話語在她的心里像細(xì)砂攪來攪去。

媽，我回來了！彩云迎出來。黃老客剛進(jìn)家門，驚喜交加，你怎么回來了？轟天雷呢？

床上睡了。

媽，你怎么回家了呢？

我要出攤賣菜。

不是這么簡單，你沒說過要回家。

我說過。

那要等到轟天雷一周歲，這你說過。

我就想回來。

別瞞我，我敢肯定是莉姐又耍陰陽脾氣了。

那日，彩云帶著轟天雷參加老鷂組織并負(fù)責(zé)買單的幾十人的高中同學(xué)會，老鷂一個重要的節(jié)目，就是顯寶，女兒轟天雷要精彩亮相。

老鷂抱著女兒轟天雷，秘書將麥克風(fēng)放在他的嘴邊，我的女兒叫轟天雷，我的寶貝說了，承蒙各位大爺姑們夸獎，她要給你們敬酒，要你們多喝兩杯。老鷂的身子轉(zhuǎn)了一圈，替女兒敬酒。

老鷂，你老來得女，看把你樂的，女兒這么漂亮，得讓我們看看嫂夫人吧。有人起哄。

嫂夫人不在。

那不是嫂夫人嗎？長得真漂亮。有人瞅著彩云高喊。別搞錯了，那是我女兒的保姆，名叫彩云。

那嫂夫人為何不來？小恙，染點(diǎn)小恙。不是老鷂與方莉離婚了吧。有認(rèn)識方莉的女同學(xué)在下面嘀嘀咕咕。

老鷂酩酊大醉，車上，一路抱著彩云不放。

莉姐，我媽什么時候走的？

你們剛走不長時間。

你知道她為什么走了嗎？

我哪知道這個，你什么意思？方莉冷冷地說。

我沒什么意思，你在家我問你很正常。

我沒閑情搭理這些亂糟事。

那天，莉姐對鷂老板耍了脾氣，鷂老板也沒說什么，還是他們兩口子近。你就是個奶媽。

我沒想做奶媽，我才是轟天雷的母親。

彩云臉上流露出一絲輕蔑的神情，黃老客立刻就捕捉到了。我兒打定了什么主意？

我是轟天雷的母親，鷂老板要我與他上床，你說我該怎么辦？讓他離婚？

別看莉姐那抽筋扒骨陰陽怪氣的德性，我沒想那么做，但我得告訴他真相。

你是孩子的母親，你這樣做也不算過分。

媽，你希望我這么做？

不知你對鷂老板感覺如何？

他對我心存幻想。

這是什么意思？

他希望我與他在一起，但他認(rèn)為莉姐是孩子的母親。

你應(yīng)該告訴他誰是母親。

我要帶著轟天雷走兩天。

你要去哪兒？

哪兒也不去。連續(xù)兩天你我不開機(jī)，鷂老板就會認(rèn)為我把轟天雷拐跑了，第三天開機(jī)，我有話說。

別讓他誤解你。

我知道怎么做，我了解他的脾氣。

狼窩坎人流如織。熱風(fēng)像一只頑皮的小狗拽著行人的褲腳不放，這里就像一個妖艷魅惑的天堂。這里距離鬧市區(qū)有五公里的路程，守著大江，江邊有一片不很原始卻很蓊郁的森林，林中有一座千年古剎，狼窩坎就是宋城的生態(tài)公園。狼窩坎三多：飯店多、燒烤攤多、人多。這里的燒烤攤星羅棋布，隨處可見，多是親朋或者家人休閑放松而設(shè)。由于遠(yuǎn)離市區(qū)，這里的管理不是十分嚴(yán)格，故而燒烤攤成為此地一景。

彩云說得沒錯，老鷂兩天沒打通彩云的電話就站不住腳了，待第三天再打電話，這回接通了。

我在狼窩坎呢，你找我有事？

哈，我還以為你把我女兒拐跑到國外去了，別把我女兒轟天雷熱著，你給她扇扇涼風(fēng)。

那可沒準(zhǔn)，說不上哪天方莉等同于是孩子的后媽。老鷂的心里猛地抽動了一下，臉色煞白。

鷂老板，后媽與親媽你應(yīng)該分得清了，明天我就把彩云領(lǐng)回來，她盡到了一個母親的責(zé)任。她還要嫁人，不能總給你孩子當(dāng)奶媽，這是我們的選擇。你也別上火，方莉很希望我們娘們兒離開，就像不喜歡豬走進(jìn)金窩里。她這個人太傲慢。老鷂啞言，看了一眼彩云與轟天雷，滿臉慍色，悻悻地轉(zhuǎn)身鉆進(jìn)車?yán)?，車尾打了一個煙塵，嗖地一聲急速駛?cè)ァ?/p>

7

王八頭

老貓肉

啥人攤上都夠受

——民謠

方莉每天晚上都坐在窗前，望著窗外遠(yuǎn)處的樓房、平房，和幾塊長方形窗玻璃切碎了的院落。墻壁灰暗晦澀的色調(diào)，潮濕地存在，黑黢黢地炫耀，冰冷冷地沉寂。瘦柳垂著滄桑般的長須。院落顯得闊大無極，卻又窄仄得毫無縫隙。方莉?qū)@種景象開始不可理喻地青睞。

這是真實(shí)世界的圖景，是她的，而不是彩云的。

幾個月來，方莉在云中思想，她似乎逐漸飄離了這個世界。打從走入袖筒胡同那一刻算起，將所有的東西都?xì)w檔到綿延不絕的記憶之中。如果她說我不是轟天雷的媽媽，像蝴蝶一樣飛走了，是因?yàn)闊o數(shù)個記憶的荊棘劃破了她的大腦，要么她怎會提到轟天雷像個小物件已經(jīng)飛走了！這樣令人悚然的語句。眼前的景致不僅僅限于這些事物，瑣碎的思緒嚶嚶嗡嗡無頭無主，簡化的記憶進(jìn)入頭腦勾勒成了一幅蒼然的圖畫。

作為某種克制和無奈，方莉認(rèn)定了轟天雷強(qiáng)加給她的世界虛幻而無極?，F(xiàn)在，這次打擊喚醒了她失去的疲弱的意志，也沉陷了眼前的景致不屬于她的抗議。我必須讓她離開，方莉起身走進(jìn)彩云的房間。

我可以走，但轟天雷需要我陪伴一段時間。

她不需要你陪伴，我是她媽。

真不害臊，你是她媽？我往哪兒放？彩云的嘴角擠出一抹冷笑。

協(xié)議上說得非常清楚，你很不要臉。

別說我不要臉，小心割了你的舌頭，我只是告訴你，我是轟天雷的親媽。

我才是她媽。

別自欺欺人，能生孩子何必找我。

你想讓我離婚？

別把我想得那樣壞，我告訴你，我是轟天雷的親媽，老鷂多次抱我上床。

方莉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轉(zhuǎn)身離開。

彩云從床上下來，走進(jìn)洗手間。

你梳妝完可真美若天仙，方莉背剪著手站在彩云面前。

有話直說，我不喜歡玩鬼畫符的人跟我說話。彩云還沒邁出洗手間的門口，卻站住了。

我喜歡。

是嗎？那你就朝著老鷂說上幾天。

我就想與你說。

請讓開，你這種堵著門的說話方式我更不喜歡。

方莉冷笑了一聲，突然掄起酒瓶向彩云頭部砸去，而后騎在彩云身上，左右開弓，扇了數(shù)個嘴巴，狂傲地嘯叫著。

方莉停下來，狠勁踢了一下彩云的身體，轉(zhuǎn)身走進(jìn)廚房，拎起一小瓶汽油，來到轟天雷的房間。

方莉點(diǎn)著汽油，拎著包跑了出去。

當(dāng)晚，警方就控制了方莉。

轟天雷三度燒傷，彩云頭部輕傷。

后來，有人的微信朋友圈開始擴(kuò)散一條消息，謠傳冬季的一場大雪天氣里，老鷂自駕車去楚城看守所看了一次方莉。老鷂說，我一看見雪花在空中忽悠悠地不靠譜地亂飄，就有一種今生被忽悠的感覺，就感覺這輩子恐怕不行了，下輩子我再玩一次跟蹤，還追你方莉。

責(zé)任編輯 鄭心煒

插 圖 王仁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