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碩
內(nèi)容摘要:斯坦因曾在漢長城最西端終點處發(fā)現(xiàn)三座城址,后來再未見著錄。筆者結(jié)合衛(wèi)星照片與實地踏勘,發(fā)現(xiàn)實際有兩座城址,位置與斯坦因所記有一定距離。結(jié)合附近烽燧出土的漢簡,考證其中一座城址可能是西漢宣帝之后的大煎都侯障治所,即敦煌漢簡中的大煎都侯障,由此可以對漢長城最西端的防御體系有更深入的了解。
關(guān)鍵詞:敦煌;玉門關(guān);漢長城;大煎都;斯坦因;亞洲腹地探險
中圖分類號:K879.9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6)05-0125-00
Abstract: In 1907, Sir Aurel Stein found three castle ruins at the westernmost end of the Han dynasty Great Wall in Dunhuang, but he never marked them on maps, nor discussed them in his works. A combination of satellite images and field investigation suggests that there are actually two ruins not far from the sites recorded by Stein. According to Han dynasty bamboo slips found in nearby beacon towers, one of them is likely the garrison of the generals who guarded the westernmost outpost of the Great Wall(Dajianduhouguan)after the reign of Emperor Xuan during the Han dynasty.
Keywords: Dunhuang; Jade Gate Pass; Han dynasty Great Wall; Dajiandu; Aurel Stein; explorations in lnner Asia
斯坦因于1907和1914年兩度考察敦煌漢長城,并在長城最西端發(fā)現(xiàn)了三座小城基址:
從T4a所在的黏土臺地腳下起,長城線走向相當(dāng)清楚,就像是一道4英尺高的狹窄的土丘,穿過一片長滿蘆葦?shù)钠降亍瓗缀蹙驮赥4a和T4b連線的中點上,長城邊上有一處堡壘式的遺跡,長約250碼,高出地面近15英尺。它面向正西,隆起線雖然并不直,而且還高低不平,但是一看就知道是人工建筑。緊挨著這處遺址的南面,還有一處面向正東、長約400碼的遺址。北面還有另一處面向正東、長約280碼的遺址。也就是說,后兩處遺址是相互平行的。{1}
斯坦因說的這3座遺址在漢長城最西端,位于T4a(D10)和T4b(D11)烽燧之間{2}。但他并未將其繪入考察地圖,后來的長城考古和研究也未見提及{3}。2013年底李巖云發(fā)表《敦煌河倉城址考》,宣布在漢長城最西端新發(fā)現(xiàn)一座城址,并命名為河倉城[1]。此河倉城遺址與斯坦因所記城址比較接近,但非同一遺址。
近年來,筆者也曾對敦煌漢長城進行過一些考察,漢長城最西端是無人區(qū),目前屬于西湖濕地自然保護區(qū)范圍,環(huán)境荒涼交通不便,且禁止游客進入。2012年11月,在敦煌濕地管理局及其下屬玉門關(guān)管護站的幫助下,筆者借助衛(wèi)星照片進行了三天實地踏勘,發(fā)現(xiàn)漢長城盡頭確實有兩座小型城址(其中一座即李巖云文所謂的河倉城),但未如斯坦所言在D10和D11烽燧之間,而是在D10正南方2千米處,另一座在D10西南方4千米處,均為未著錄遺址(見圖1)。
先看第1座城址。衛(wèi)星照片顯示,漢長城延伸到榆樹泉盆地東側(cè)后,從D10烽燧折向正南方,經(jīng)2千米后終止于雅丹高臺。在斯坦因1907年的考察中,就將宿營地設(shè)在這座雅丹高臺之上(171.a營地){4}。李巖云《敦煌河倉城址考》稱,在雅丹上新發(fā)現(xiàn)了一座烽燧的殘跡,筆者在2012年未能見到,但在這座雅丹上曾見到燒過的灰土、切過的羊骨等,可能是斯坦因營地的遺跡。雅丹東南側(cè)約400米處,有一座近似正方形的小城,邊長約100米,方位角北偏西約10度。城內(nèi)亦有兩道南北向墻跡,構(gòu)成了東西兩廂布局(圖2、3)。濕地管理局工作人員沿用了以前民眾對此地的稱呼馬迷兔,故本文將這座城址稱為馬迷兔小城。小城東100米處還有一方形附屬建筑痕跡,約30米見方?!抖鼗秃觽}城址考》發(fā)現(xiàn)的河倉城就是這座城址。筆者踏勘及寫作本文初稿時,尚未得見《敦煌河倉城址考》,現(xiàn)亦不贊同將該城址命名為河倉城,原因詳見后文。
先看小城所處的環(huán)境。在長城盡頭、雅丹臺地東側(cè)100余米處是一座鹽湖,鹽湖南偏東100余米處就是衛(wèi)星地圖中的馬迷兔小城遺址。這里地下水涌出多且含鹽堿量高,造成地面嚴(yán)重板結(jié)龜裂和鹽堿化,周圍是茂盛的蘆葦、灌木,車輛難以通行,步行亦多不便。筆者沒有GPS,只能請管理局工作人員用GPS記錄下了一個經(jīng)緯度數(shù)值:北緯40°16′54.40″,東經(jīng)93°25′24.1″。《敦煌河倉城址考》記載的則是北緯40°17′23.20″,東經(jīng)93°23′34.56″,兩者相差約2.7千米,遠遠超出了步行范圍的誤差,所以懷疑是GPS規(guī)格不同所致。
在馬迷兔小城西偏南方約2千米處,還有一個更大的疑似城址,衛(wèi)星照片顯示其東西長約200余米,南北寬100余米,方位角也呈北偏西10度。但和前面的近正方形小城比,這個長方形城址的輪廓線較細,形狀也不標(biāo)準(zhǔn),顯得不夠正式,使用時間應(yīng)不太長,本文稱之為“疑似城寨”(圖4)。它的東方、特別是北方,還有很多似非自然形成的痕跡。
巧合的是,“疑似城寨”和斯坦因1907年考察時記載的“一個長方形狀,大概有500英尺長,寬則為長的一半左右”的形狀非常相似,雖然斯坦因記錄的位置與它很不同{1}?!抖鼗秃觽}城址考》則未提及此遺址。從馬迷兔小城去往“疑似城寨”頗為艱難,除了茂密的蘆葦灌木,還有很多鹽水洼和鹽殼,如果是夏季將是非常泥濘的。疑似城寨遺址完全淹沒在蘆葦蕩和鹽沼中,無法進入,筆者最接近觀察點,在其西偏南約300米處的小雅丹上,GPS顯示為北緯40°16′07″,東經(jīng)93°23′16″。
馬迷兔小城和疑似城寨,與斯坦因發(fā)現(xiàn)的遺址有2—4千米的差距。而在斯坦因所描述的遺址處,今天無論是實地踏勘還是衛(wèi)星照片,都已看不到任何人工建筑的痕跡。這是何故?筆者曾懷疑是斯坦因的原始記錄有誤,弄錯了幾座烽燧的編號。但后來否定了這個懷疑:首先,斯坦因的勘測和記錄極為準(zhǔn)確,關(guān)鍵地點一般不會混淆。其二,斯坦因第一次考察時(1907年5月初)就宿營于鹽湖邊雅丹高臺上,似不可能把距離雅丹僅400米之遙的馬迷兔城址誤記到更遠處。
如果不是斯坦因的記錄錯誤,今天面臨的解釋難題更多。首先是斯坦因當(dāng)初發(fā)現(xiàn)的三座城址,今日為何完全無影無蹤呢?這個問題尚難解答。第二個問題是,馬迷兔城址距離斯坦因宿營地僅400米,他為何未能發(fā)現(xiàn)?可能的解釋是,在1907年宿營時,斯坦因曾失火點燃了營地周圍的草木:
4月30日這天……選擇一個好的宿營地……勞工一邊坐在地上抽著煙,一邊等著拿他們的包裹。不一會兒,他們在叢林中燃起了篝火。他們不注意時,篝火蔓延了開來,把其他的東西給點著了。黑暗之中,忽然刮起了一陣強勁的北風(fēng),火勢因而越來越猛,而且火借風(fēng)勢蔓延得出奇地快,終于把矮小的灌木叢和蘆葦?shù)匾簿砣肓嘶鸷?。在冬天葉子盡落的寬闊的樹林中,火苗到處亂竄,看起來非常壯觀……5月1日早上,我出發(fā)去尋訪附近的遺跡,并勘探這片新地。在這個過程中,有水中著火的奇怪現(xiàn)象,但我并不感到困惑。[2]
第二天(5月1日)斯坦因開始考察時,營地周邊的火勢還未完全熄滅,即所謂“水中著火的奇怪現(xiàn)象”,這可能妨礙了他對營地附近及西南方的考察。至于營地的東北方、他發(fā)現(xiàn)三座城址的地方,則未被大火燒及,所以他描述的城址附近還是“一片長滿蘆葦?shù)钠降亍眥1}。1914年斯坦因第二次考察這里,主要是深化整理第一次考察所見遺址,再未注意新的遺址。
本文所謂馬迷兔小城,李巖云《敦煌河倉城址考》根據(jù)唐代敦煌文書,認為是《沙州都督府圖經(jīng)》、《敦煌錄》及《通典》、《太平寰宇記》等文獻中的河倉城。筆者認為,這些文獻中并未記載河倉城的具體方位,馬迷兔小城并不臨河,與“河”字無涉,“倉”字則指糧倉建筑——斯坦因發(fā)現(xiàn)的大方盤城遺址。“馬迷兔小城”屬西漢長城系統(tǒng),僅依據(jù)唐宋人的地理書不足以揭示其真相,應(yīng)通過唐人未曾見到的漢簡來研究,此城應(yīng)當(dāng)是漢簡中多次出現(xiàn)的大煎都侯障。下面就根據(jù)長城西端諸烽燧已出土的漢簡進行分析。
20世紀(jì)初,斯坦因?qū)Χ鼗椭苓叺拈L城烽燧進行發(fā)掘,獲得了大量漢代的駐軍簡牘,他和沙畹通過釋讀簡牘初步認定了一些烽燧名稱,發(fā)現(xiàn)這些長城最西端的烽燧都屬于大煎都管轄{2}。在此基礎(chǔ)上,王國維《流沙墜簡》又作了深入研究,他認為敦煌西北的長城駐防長官為玉門都尉,下轄大煎都和玉門兩個侯官,侯官駐地為侯障;侯官之下各有丞,又有一系列燧長、侯長;大煎都侯官轄區(qū)為長城最西端及塞外諸烽燧,向東則是玉門侯障轄區(qū)。他還嘗試確定了大煎都侯障及大煎都丞的駐地。建國后,敦煌又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一些烽燧和漢簡,王國維的結(jié)論得到一些增補,但基本未被動搖。
關(guān)于大煎都侯障及丞的駐地,王國維曾有過不同說法。起初他表示不易斷定:
……次西,則有大煎都之廣武、步昌、凌胡、厭胡、廣昌五燧,而侯官所治之大煎都燧,與侯丞所治之富昌燧,則不知其在五燧之東西?[3]
可見王國維此時認為大煎都侯障應(yīng)在大煎都燧,但其地未詳;富昌燧的地址也未確定。稍后的《燧名及所出木簡表》中,王國維改變了對大煎都侯(官)及侯丞駐地的判斷:“敦四乙:富昌燧,大煎都侯丞治所”[3]290;至于大煎都侯障,王國維確定在T6b(D3)凌胡燧,并推測凌胡燧和大煎都燧是同燧異名[3]294。不過,斯坦因不認可D3(T6b)是大煎都侯障駐地,他認為這個燧只是“受制于”大煎都[4]。當(dāng)代研究者者則基本沿用王國維之說{3}。
凌胡燧(D3,T6b)所出簡牘有六支涉及侯障{4},顯示此燧很可能曾是大煎都侯障治所。但凌胡燧簡牘所署時間都是西漢昭、宣帝時期{5},最晚一件是“五鳳二年正月”(《釋文》1688,五鳳二年為公元前56年)。斯坦因亦說:“T6b發(fā)現(xiàn)的大量木簡中,沒有一枚存有年代晚于公元前56年的證據(jù)?!眥6}所以,即使大煎都侯障曾經(jīng)以凌胡燧為治所,很可能也在五鳳二年之后遷走了。
需要注意的是,斯坦因在其他烽燧出土的兩支有“大煎都”字樣的竹簡,曾被沙畹誤系于D3凌胡燧,分別是:《釋文》1561“大煎都燧長尉良持器詣府,七月戊子日下時入關(guān)”,此簡實出土于D5燧(T5);《釋文》1556“元始三年十二月己未大煎都丞封”(元始三年為公元3年),此簡實出土于D11燧(T4b)。所以不能由這兩簡推斷大煎都燧、大煎都侯障與D3凌胡燧的關(guān)系,吳礽驤《敦煌漢簡釋文》在編號著錄時已做了辨正{1}。另,《釋文》1560簡出土于T5(D5),亦被沙畹誤系于凌胡燧(D3,T6b),此簡日歷有“永光五年”(前39)文字,亦與凌胡燧無關(guān)。
既然這些五鳳二年之后有大煎都字樣的簡已與D3陵胡燧無關(guān),那么漢宣帝之后,大煎都侯障治所遷移到了何處?學(xué)界尚未關(guān)注此問題,建國后馬圈灣出土的簡牘多次出現(xiàn)“大煎都侯障”字樣,提供了重要線索(下劃線為筆者所加){2}:
1. 五校吏士妻子議遣烏孫歸義侯疌清子女到大煎都侯障(《釋文》90)
2. 侯障愿降歸德陳△竊見大都護崇檄與敦德尹……(《釋文》91)
3. ……大煎都侯障近于西域(《釋文》108)
4. 共奴虜可千騎來過敦諸尉吏在者,至障所部深城(《釋文》115)
5. 得行積九日乃到三節(jié)二十三日至泉都立檄府大尹(《釋文》143)
6. 皇帝陛下始建國天鳳四年正月甲戌上敦德大煎都侯障(《釋文》181)
7. 始建國天鳳三年十二月壬辰,敦德玉門行大尉事試守千人輔、試守丞況謂大前都尹西曹聊掾行塞蓬(《釋文》193)
8. 欲詣張射小吏捍迫倉達因去恨不回決迨何以謹拘在大煎都侯障使君(《釋文》493)
9. 護意左率詣大煎都侯障欲障為一城(《釋文》586)
這些有“大煎都侯障”字樣的簡牘,都屬于西漢末和王莽時期。王莽時敦煌改名為“敦德”,匈奴改為恭奴(或共奴),太守改為大尹,都反應(yīng)在這些簡牘中,大煎都亦有寫作大泉都或大前都的,大煎都侯障或稱大前都尹。這批簡很多還涉及王莽時一次討伐西域的戰(zhàn)爭{3}。從這些引文可見,西漢末、王莽時的大煎都侯障是一重要軍事基地,過往的軍隊、使節(jié)多在此停留,“障所部”甚至有一座“深城”,且此障在漢軍防線的最前沿,動輒受到匈奴騎兵的威脅。
陳夢家在對居延漢簡的研究中已指出,漢長城防線上,侯長的治所都稱為障,故侯長亦習(xí)稱障侯[5]。關(guān)于障的形制及其與城、塢的區(qū)別,陳夢家說:“所謂城者……都作長方形圍墻,版筑,其面積皆在130×130米以上……我們稱為障者,是指100×100米以內(nèi)的正方形的圍墻,其例如下……大致上是方形厚墻,方向為正南北或大致上南北,門向南?!段倪x·北征賦》注引《倉頡》曰:‘障,小城也。其他凡包圍于亭障的方形或長方形墻垣,我們統(tǒng)名之為塢;它們的范圍小于城而可以大于小障,壁較薄,但也有很厚的?!盵5]5-6本文的馬迷兔小城址,面積、形制均與陳夢家對障的描述吻合,所以它很可能就是漢簡中的大煎都侯障,亦即西漢后期和王莽時的大煎都侯障治所。因為這里正處在漢長城的西盡頭,需要駐防較多兵力;小城的規(guī)模也和簡牘中提到的接近,可以容納上百名戍卒,并供過往使團和行旅住宿。
內(nèi)蒙古額濟納河流域的漢居延都尉轄區(qū)內(nèi)有較多的城障遺址,可以和馬迷兔小城做對比。比如居延都尉所轄的甲渠侯障駐地,塢墻為47.5×45.5米,略小于馬迷兔小城[6]。居延的A39障“作正方形(78×78米),版筑,間以蘆葦和柴木層,墻高4-5、基厚4米”[7],形制和馬迷兔小城非常接近。漢玉門都尉轄區(qū)內(nèi)(包括大煎都和玉門侯障防區(qū))發(fā)現(xiàn)的城址很少。玉門侯障轄區(qū)內(nèi)的所謂小方盤城,形制更接近陳夢家所說的塢,而大方盤城本是一座糧倉。此次發(fā)現(xiàn)的馬迷兔小城(大煎都侯障)在這方面是一重大突破。
至于馬迷兔小城西南2千米處的長方形疑似城寨,和斯坦因曾發(fā)現(xiàn)、但現(xiàn)在已不存在的三座城址,則可能是幾次大規(guī)模駐軍的營壘遺跡。如《釋文》589提到“護意左率詣大煎都侯障欲障為一城”,即“護意左率”準(zhǔn)備依托大煎都侯障建造一座城寨,似應(yīng)在長城防線以內(nèi),可能和斯坦因所見城址有關(guān)。而筆者發(fā)現(xiàn)的疑似城寨在長城線外(西南側(cè))2千米左右,可能和貳師將軍李廣利有關(guān)?!妒酚洝份d李廣利第一次出征大宛敗歸,被迫留居玉門關(guān)外:
天子聞之,大怒,而使使遮玉門,曰軍有敢入者輒斬之!貳師恐,因留敦煌。[8]
從漢長城形勢看,漢使所遮玉門未必是狹義的玉門關(guān),而是整個玉門都尉轄區(qū),包括大煎都侯障防區(qū),所以李廣利應(yīng)是被擋在了最西段的長城線外,疑似城寨便可能是李廣利殘軍的宿營地?!妒酚洝费岳顝V利第一次敗歸后“留敦煌”,亦未必指留敦煌城內(nèi),而是廣義的敦煌太守轄區(qū),而疑似城寨也屬于敦煌范圍。這又牽涉到學(xué)界關(guān)于玉門關(guān)址的一段公案:斯坦因、沙畹和王國維等早期學(xué)者過于拘泥司馬遷文中的“玉門”、“敦煌”字樣,以至認為當(dāng)時玉門關(guān)尚在敦煌城以東,遂釀成了聚訟多年的“玉門關(guān)曾遷址”之論,實無必要{1}。
疑似城寨附近水草豐茂,士卒生活尚不至于困難,且緊鄰長城線,免于匈奴的直接威脅。羅新也認為李廣利所部應(yīng)駐扎此處,雖然當(dāng)時尚未發(fā)現(xiàn)遺址:“(魏晉之玉門關(guān)長吏)當(dāng)在玉門關(guān)外漢代的大煎都侯轄境內(nèi),其地即今之榆樹泉盆地。西漢貳師將軍李廣利初征大宛失利,回軍即屯于此處。這里是西漢以來玉門關(guān)外最重要的屯兵之地,魏晉自然也要善加利用。”[9]本文討論的兩座城址,和斯坦因記錄的三座城址都在漢長城最西端,雖然方位稍有不同,但地貌特征比較近似,都是沼澤濕地(本文發(fā)現(xiàn)的兩座城址甚至更加低洼、潮濕),地下涌出的鹽堿水已將城墻等建筑物腐蝕掉,難以有簡牘等文物保留下來。斯坦因也曾遺憾地寫道:“由于地下水位高、土壤呈堿性等因素的作用,我們不能指望在這樣的地面上能保存什么建筑物遺跡。”[4]366所以他沒有把那三座城址繪入考察地圖。但在1907年的考察中,斯坦因認為長城最西端才是漢代最早的玉門關(guān):“這些壕溝防護營地的遺跡可能就位于從塔里木盆地延伸過來的古道、經(jīng)過長城內(nèi)側(cè)城墻的那一點上嗎?這難道不可能就是原先的玉門關(guān)的位置嗎?在這個高地的底部,原先是存在一些庇護處的,而且在那里開掘泉水也并不困難。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這里有一個大的兵站是非常有必要的?!盵2]664在1914年考察之后,斯坦因放棄了這里是玉門關(guān)說,但仍強調(diào)漢朝在長城最西端設(shè)置一座大型兵站的合理性:“把這里以及T4a與T4b之間的長城以南地區(qū)的各種情況都考慮進去之后,我得出這樣一個印象:即我現(xiàn)在面對的是一座早期邊防堡壘,而且這里又正好是樓蘭道向西走向關(guān)外頭的地點。這里地理條件優(yōu)越,它位于一片高地腳下,表面上沙漠植被豐富,因此不缺牧草和柴火,還可以避開猖狂的北風(fēng),只要愿挖井,水也不成問題。在這里設(shè)立一個大型兵站的必要性在于,長城最西端明顯暴露在外的一角必須得到切實的防衛(wèi)。但是最重要的一點恐怕在于,這里是中央集權(quán)控制的范圍內(nèi)最后一個能夠長期住人的地方。對于出關(guān)前往樓蘭和西域的中國軍隊和使節(jié)來說,這是最后的歇腳地,對于那些還能回得來的幸運兒來說,這里是進入關(guān)里頭的第一站。因此,對于穿越羅布沙漠的艱苦卓絕的長途旅行而言,這個兵站起到了補給站、橋頭堡的作用?!盵4]366
斯坦因提及的城址已經(jīng)毫無蹤跡,但李巖云和筆者發(fā)現(xiàn)的兩座城址又支持了斯坦因的推論。陳夢家曾指出,居延漢塞上諸侯障的障城,相距多在50公里左右,和出土漢簡、漢代文獻中的“百里一塞”吻合[5]5。玉門侯障駐地今尚未確定,目前看以小方盤城可能性較大,馬迷兔小城址距離小方盤城40多公里,和居延漢塞兩個侯障駐地間的距離較一致。小方盤城和馬迷兔城的另一個共同點,就是都緊鄰濕地:小方盤城北臨疏勒河下游河谷濕地,馬迷兔則西臨榆樹泉湖盆,濕地附近便于打井取水,且蘆葦?shù)炔菽究晒R匹食用,并提供建造屋舍、城塞的材料,便于侯障所轄的吏卒生活。
最后說一說敦煌漢簡中的大煎都燧,這座烽燧與大煎都侯障駐地相伴,以前一直未能確定方位。D5燧(T5)曾出土一枚簡牘,是大煎都燧長向東去往玉門都尉府的過關(guān)記錄(《釋文》1561)。但D5燧在長城盡頭以西,屬關(guān)外之地,且斯坦因在此燧發(fā)掘出了5枚簡牘,過關(guān)文書僅此一件,所以大煎都燧長不大可能是由此入關(guān)的(見《釋文》
1558—1562)。此簡出現(xiàn)在D5燧,當(dāng)是某種偶然原因,王國維認為D5是廣武燧,亦未有直接的簡牘證據(jù)。
筆者推測,如果馬迷兔小城是大煎都侯障,則東面近2千米的D9烽燧(T4c)應(yīng)就是大煎都燧。此燧不在長城線上,但居高視遠,是方圓數(shù)十里內(nèi)最明顯的地標(biāo)建筑。筆者在長城盡頭踏勘的數(shù)日里,不論在沙海戈壁還是蘆葦叢中,D9烽燧都遙遙在視野之內(nèi)。斯坦因?qū)λ拿枋鍪牵骸皬膭倓偺岬降姆殪軹4c來看,我清楚地認識到,當(dāng)初人們對這里的防御極為重視……烽燧位于高出周圍洼地120英尺、侵蝕嚴(yán)重的黏土臺地頂部西端……在我看來,建T4c除了拱衛(wèi)T4a和T4b屏障南面地區(qū)外,不可能再有其他目的……從T5發(fā)出的烽火等信號,T4c和T4b都可以同樣看得很清楚。因此,T4c建在長城線后面肯定是針對其他什么目標(biāo),而且是一個非常明顯的目標(biāo)?!盵4]365
吳礽驤亦說:“此燧不在塞防線上,是附近地勢最高的烽燧,當(dāng)是郵驛道上亭,可起路標(biāo)的作用?!盵10]大煎都侯障處在長城最西端,轄有長城線以西數(shù)十里的諸燧駐軍,D9烽燧顯然是觀察周邊和發(fā)布指令的最便捷之地,它應(yīng)當(dāng)就是漢簡中的大煎都燧,漢簡中的煎都亭也應(yīng)在這個烽燧之下{1}。馬圈灣出土文書曾提及煎都塞旁的一座亭(《釋文》1035):
隧傅天田道里簿一
明隧天田五里其二里
煎都塞三里亭以東皆沙石井深十丈五尺
筆者懷疑,D9烽燧的煎都亭也被漢卒稱為三里亭,涉及簡文的分行斷句問題,尚難成定論{2},但D9烽燧確實在大煎都侯障城址以東三里,亦即最西段長城內(nèi)側(cè)三里處,這三里間是濕地沼澤地貌,而自D9燧以東,沿長城線二十多公里都是砂石戈壁,和“煎都塞三里亭以東皆沙石井深十丈五尺”所言若合符契{3}。
綜上所述,此次在長城最西端發(fā)現(xiàn)的兩座城址,與斯坦因描述過但現(xiàn)已無存的三座城址,構(gòu)成了漢代大煎都侯障治所、駐軍營地以及與它們相配合的(大煎都)亭、燧等指揮、通訊體系。如果加強對此地的勘查,也許還能取得一些考古收獲。
后記:敦煌西湖濕地管理局批準(zhǔn)了筆者這次考察,并提供了車輛、向?qū)?、食宿等幫助;清華大學(xué)歷史系侯旭東教授審閱了本文初稿,并提出了多項修改意見。在此一并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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