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長
不寬恕眾生,不解救眾生,是苦了你自己。
文人大都愛書如命,雖云“書非借不能讀也”,卻都不大愿意將自己的珍藏輕易外借。沈從文卻不同,他愿意與更多人分享自己的藏書。盡管如此,借出去的書當然也是希望按時歸還的,沈先生在每本書前都寫上“此書可借,使用后盼能見還,望莫凍結(jié)在私人手中,便于供大家使用?!?/p>
姚雪垠為創(chuàng)作《李自成》,通過好友徐盈向沈從文借了“東北博影印”舊圖《滿洲實錄》四大冊還有其他一些資料。沈從文給姚雪垠寫信,信的內(nèi)容是向姚索書?!俺霭嫔缟洗瓮诉€的《滿洲實錄》一函,內(nèi)中缺少一冊,盼能為問下落?!睘榱耸栈卮藭踔撂岢觯暗艹鲆稽c錢,給出版社保管這份材料的人,作為找回報酬?!庇衷俅螐娬{(diào),“主要還是便于以后別的朋友借用,因弟的所有圖書,多從大家便利著想,從來不作個人私有物?!彼饕约旱臅?,竟然還如此客氣,甚至愿意出錢作為回報,這是何等寬厚的胸懷啊!
沈先生的寬厚可不僅表現(xiàn)在借書這件事上。年輕時沈從文在一個機關(guān)當收稅員,在這里認識了一個“白臉長身”的男孩,男孩同沈從文十分要好。半年后的一天,這個樣子誠實的男孩很和氣地邀沈從文到他家中去看他的姐姐。沈從文愛寫詩,女孩子愛讀詩,這個“白臉女孩子”跟沈從文聊得很投機。一來二去,兩人談起了戀愛。沈從文家賣老屋所得的余款全部都放在他身上保管。有一天,那“白臉女孩子”突然向沈從文借錢,說有急用,第二天肯定還。沈從文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對方果然很守信,第二天即刻還錢。就這樣,三天兩頭借,隔三岔五還。結(jié)果,借來借去,對方總共欠有一千塊錢一直沒還。不久,對方就隱遁了。沈從文也覺得自己無臉在沅州待下去,也離開了。
晚年,有作者給沈從文作傳。他從沈從文口中獲知當年那“白臉女孩子”的真實姓名后,就把這件事的始末連同“白臉女孩子”的名字一起寫入《沈從文傳》中。沈從文知道這事后,連忙打電話給那位作者,要他別提那個“白臉女孩子”的名字。作者以為沈從文至今還沒忘卻“白臉女孩子”對他的傷害,非常痛恨她,甚至連她名字都不愿意提起,就聽從沈從文的意見,把她的真名刪了。后來,作者再見到沈從文時,沈從文解釋道:“我這個人一生受過不少傷害,最知道被人傷害的滋味有多難受。我聽說那位老太太(即當年的白臉女孩)還健在,不要因此給人造成損害。做人還是寬厚一點兒好!”
畫家黃永玉是沈從文的表侄,他有一次接到表叔的信,信中寫道:“這里周圍都是荷花,燦爛極了,你若來了……”這封看似浪漫平和的信正寫于十年“文革”中,彼時的沈先生已經(jīng)被下放到湖北咸寧干校去了,那個地方雖然叫雙溪也確實有萬頃荷花,但老人家心中的凄苦應該是可想而知的,能如此寬厚對待又是極為難能可貴的。
有一天開批斗會的時候,有人把一張標語刷上糨糊粘在他的后背上,批斗會開完了,他撕下那張寫著“打倒反共文人沈從文”的標語,說:“那書法太不像話了,在我的背上貼這么蹩腳的書法,真難為情!他應該好好練一練的?!秉S永玉先生在《太陽下的風景》中記載:他給中央美院講過古代絲綢錦緞課,除了隨帶的珍貴古絲綢錦緞原件之外,幾乎是空手而至,站在講臺上把近百的分期和斷代信口講出來。他那么熱衷于文物,我知道,那就離開他曾經(jīng)朝夕相處近40年的小說生涯越來越遠了。解放后出版的一本《沈從文小說選集》序言中有一句話:“我和我的讀者都行將老去。”聽起來真令人傷感。
“有一年我在森林,我把森林的生活告訴他,不久就收到他一封毛筆蠅頭行草的長信,他給我三點自己的經(jīng)驗:一、充滿愛去對待人民和土地;二、摔倒,趕快爬起來往前走,莫欣賞摔倒的地方,莫停下來哀嘆;三、永遠地、永遠地擁抱自己的工作不放。這幾十年來,我都嘗試著這么做。有時候,他也講俏皮話——有些人真奇怪,一輩子寫小說,寫得好不奇怪;寫得不好倒真叫人奇怪?!?/p>
寫小說,沈從文太認真了,十次、二十次地改。文字音節(jié)上、用法上,一而再地變換寫法,薄薄的一篇文章,改三百回根本不算一回事?!拔母铩焙?,沈從文被人們重新拾起并得到重視,對此,沈從文卻表現(xiàn)出驚人的平靜。他在談到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時,總是輕輕地揮著手:“那都是些過時了的東西,不必再提起它。……我只不過是個出土文物?!币?,沈從文是何其大名鼎鼎的文人,而晚年所被迫從事的多少事是與自己的專業(yè)、自己所鐘愛的文學事業(yè)毫無關(guān)系的,可他的態(tài)度,始終無怨無悔,寬厚已極。
沈從文終生追求平等寬容的人性、慈悲忍讓的人格,在創(chuàng)作上借改寫佛經(jīng)故事來重新安排人生,將一個野蠻邊地度為人間桃源,發(fā)出了“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的絕唱。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