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水

2016年8月3日，首屆“豫西地區(qū)國際燈光藝術(shù)節(jié)”在河南省三門峽黃河公園舉行。開幕式舞臺上明星薈萃，一個名叫陳家俊的歌手上場，飽含深情地說：“各位鄉(xiāng)親父老，作為一個曾經(jīng)的服刑人員，我為自己今天能站在這里感到無比榮幸！下面，我要把這首歌獻(xiàn)給我曾經(jīng)的監(jiān)獄教官！”

臺下一片寂靜，陳家俊頓了頓繼續(xù)說，“這位教官，就是我現(xiàn)在的愛人！”雷鳴般的掌聲響起，看臺上有個女人熱淚盈眶。服刑人員和監(jiān)獄教官相戀，這不是電影里才會發(fā)生的事嗎？但是，這不是電影……

犯人愛上教官：知道自己不配，但就是忍不住怎么辦

2016年9月15日中秋節(jié)，陳家俊的家里熱鬧非凡。妻子湛靜正在廚房炒菜，父親和岳父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母親和岳母正陪兩個孩子玩兒。陳家俊靠在廚房的門上，深情款款地唱歌。

“這首《愛情果》，你都唱了十幾年了，煩不煩啦？”湛靜假裝抱怨著，陳家俊卻故意一扭身子說：“不煩不煩就不煩！”4歲的兒子忍不住嚷嚷：“爸爸，換一首歌吧！”陳家俊和妻子哈哈大笑。這是任何人看來都幸福和諧的一個大家庭。然而時光倒回11年前，陳家俊的身份和處境，卻與此天差地別。

2005年，陳家俊25歲，是入獄5年的服刑人員。20歲那年，因為替朋友出氣，意外將人打成重傷，他被判入獄12年。入獄這5年，陳家俊一直過得混混沌沌，覺得自己的人生徹底完蛋了。但是這年4月，他的世界卻突然被點亮了。

當(dāng)時，陳家俊所在的大隊承接了一單布娃娃的手工縫制工作。接受培訓(xùn)后，犯人開始在監(jiān)室里做娃娃，從早上8點到晚上8點，中間只有一小時的午飯、晚飯時間。每個監(jiān)室都有任務(wù)，做完后有專門的人來檢查。

一天上午，監(jiān)獄長把一位女孩帶到了陳家俊所在的監(jiān)室，說：“這是你們的新教官，以后由她負(fù)責(zé)驗收產(chǎn)品?！薄按蠹液茫∥医姓快o。”聲音溫柔恬靜，一點兒都不像教官而像幼兒園老師。坐在最后排的陳家俊歪了一下頭，和湛靜雙目相對，她笑著向他點了點頭。“那一刻，我突然覺得鐵窗里，也有陽光灑進來的時候?！睅啄暌院?，陳家俊這樣描述他見到湛靜的第一感覺。湛靜沒有穿制服，而是白襯衫、牛仔褲，扎著高高的馬尾。她嬌小玲瓏，看起來特別文靜親切。

陳家俊的心莫名奇妙地跳得飛快。他當(dāng)然知道，自己這是比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還不靠譜的想法。明知道自己不配，但心不聽使喚要為她狂跳怎么辦？他開始期待見到湛靜。每天上午11點半和晚上7點半，湛靜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陳家俊的監(jiān)室。從窄窄的走廊里走兩個來回，誰做得不好，她會說：“先生，你要認(rèn)真做才能按時下班?！彼Q他們?yōu)?“先生”，而在其他人口中，這些人只是一個數(shù)字代號。驗收娃娃的時間，一般只有15分鐘，而監(jiān)室里一共12個人，也就是說，湛靜每次能停留在每個人身邊的時間也就1分多鐘。

陳家俊打起了主意，做點兒什么讓湛靜在自己身邊多待會兒。他開始故意不認(rèn)真做娃娃，裝作自己不會做。但是他的小伎倆很快被湛靜看穿，她站在他身邊說：“先生，你看看你這雙手，比女人的還漂亮，應(yīng)該很會做手工才對！”從那以后，陳家俊特別認(rèn)真仔細(xì)，做的娃娃非常精致。這下好了，湛靜一進監(jiān)室就去陳家俊旁邊，拿起他做的娃娃左右端詳后，說：“你們都應(yīng)該向這位先生學(xué)習(xí)！”聽了這話，他的心比吃了蜜還甜。“明知道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但依然抬頭仰望天鵝飛過的地方，這就是愛情吧?！标惣铱≡谌沼浝飳懙馈?/p>

陳家俊變了，他的臉上開始露出笑容，每次的手工活兒都做得又快又好。原來和別人一言不合就要吵吵，現(xiàn)在同監(jiān)室的獄友鬧矛盾，他總是耐心說服勸解；監(jiān)獄的床是上下鋪，做手工活兒的時候，大家自然而然把材料堆在下鋪上，其他人會因此大發(fā)雷霆，但陳家俊卻不生氣，還讓大家把東西都堆在他床上。他做得又快又好，做完了自己的就幫其他人做。其他監(jiān)室的犯人總是完不成任務(wù)要加班，但因為有陳家俊的協(xié)調(diào)和幫助，他們監(jiān)室每次都按時完成任務(wù)。

難得的閑暇里，陳家俊寫日記，記錄監(jiān)獄生活和自己一心想努力改造的心愿。因為她的出現(xiàn)，他變得特別積極、樂觀和上進。半年后，陳家俊獲得減刑半年的獎勵。

這樣一個陳家俊，也讓湛靜越來越留心了。和同事家人聊天時，她開始時不時地提到他。但僅此而已，她可沒陳家俊想得那么多。

努力改造成一個讓她多看幾眼的人

真正讓她對陳家俊刮目相看的，是2006年元旦，湛靜去驗收產(chǎn)品時，一個服刑人員突然大叫著要自殺，他一邊叫一邊用頭撞墻。其他犯人都裝作沒看見，但陳家俊卻突然起來，從后面抱住對方，低聲安慰道：“快過年了，你又想你媽了吧？”這句話很管用，見對方慢慢冷靜了，陳家俊說：“我給你唱首歌吧！”他唱了張學(xué)友的《別戀》，歌聲渾厚有力，也有幾分滄桑。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剛撞墻的犯人抹起了眼淚。

不知為何，湛靜濕了眼眶，她突然覺得眼前這個男人，骨子里是個好人。她的心開始有了異樣的悸動。

湛靜是監(jiān)獄的合同工，一年前應(yīng)聘進來的。工資不高，成天和一群犯人打交道，很多人不解，她其實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湛靜之所以來監(jiān)獄工作，是因為一年前，她兒時的小伙伴也被判刑入獄，就在這里服刑。那個朋友5歲就失去了雙親，由爺爺撫養(yǎng)長大。為了給爺爺治病，他入室搶劫還傷了人，最后被判10年徒刑。恰好得知這個監(jiān)獄招人，湛靜什么都沒想就來應(yīng)聘了。她天真地以為能在這里見到朋友，想著見到他時多鼓勵他好好改造早點兒回家。因為在她看來，那個朋友是善良而孝順的，只要好好改造，出獄后照樣是個好人。但是來到監(jiān)獄后，她四處打聽，才得知兒時伙伴不久前被轉(zhuǎn)到了另外一所監(jiān)獄。

因為朋友的經(jīng)歷，湛靜覺得犯了一次錯不代表這個人就不可救藥了，而現(xiàn)在看到陳家俊，她越來越這么想了。那次意外發(fā)生后，湛靜向領(lǐng)導(dǎo)匯報了陳家俊的表現(xiàn)，監(jiān)獄長特意表揚了他。

2006年1月25日，監(jiān)獄舉行跨年度聯(lián)歡晚會，一如既往，壓軸表演是陳家俊唱歌。以往，他上臺都是直接唱歌。這次上臺后，他說：“下面的這首《愛情果》，我要獻(xiàn)給我心中的女神！”隨著音樂的伴奏聲，陳家俊唱道：“當(dāng)愛走過一陣風(fēng)/哦！我想要追求你的幸福和笑容/哦！來擁抱著我想要給你我的夢/等到夏天走了秋天來了愛情結(jié)了果/等到秋風(fēng)冷了葉子黃了誰比我執(zhí)著……”

他心中的女神，當(dāng)然就是湛靜。但是她，愿意做一個犯人的女神嗎？

2007年1月，陳家俊榮立二等功，獲得半年減刑?？吹秸快o豎起大拇指，他別提有多高興了。這年國慶節(jié)，陳家俊卻沒等到來探望自己的母親。他預(yù)感到家里出了事兒，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萬般無奈，他趁湛靜驗收產(chǎn)品時，偷偷給她塞了一張紙條：“請給我父親打個電話，問問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奔垪l里還有他家里的電話號碼。

但是第二天，陳家俊沒有見到湛靜，驗收產(chǎn)品的換成了一個小伙子。接下來十幾天，湛靜再也沒有出現(xiàn)。難道紙條被領(lǐng)導(dǎo)發(fā)現(xiàn)，湛靜被辭退了嗎？還是她被陳家俊嚇跑了？陳家俊忍不住問監(jiān)獄長。監(jiān)獄長冷冷地說：“辭職了。你管那么多干嗎？”

原來是自己太天真，湛靜條件那么好，怎么會看中自己呢？她對自己好，不過是出于教官對服刑人員的同情罷了。陳家俊后悔不迭，早知道會這樣，他寧愿什么都不說，就那樣靜靜地看著她。因為她走了，他的世界又開始灰暗了。

2008年春節(jié)，陳家俊終于等到父母來看望自己。兩位老人的氣色很好，而去年國慶節(jié)他們之所以沒來探監(jiān)，是因為母親發(fā)生車禍，大腿骨折住院了。父親告訴他：“娃啊，你那個女同學(xué)不錯！你媽恢復(fù)這么快，都是人家的功勞！”父親的話，聽得陳家俊一頭霧水。

女神“下凡”：為他準(zhǔn)備一個更溫暖的家

父親口中的“女同學(xué)”，就是湛靜。原來她收到陳家俊的紙條后，馬上給陳家俊的父親打了電話，說到兒子，老兩口泣不成聲。湛靜突然決定去他家里看看。

見到突然登門的湛靜，陳家俊的父母吃驚不已。湛靜謊稱自己是陳家俊的初中同學(xué)。沒想到有這么漂亮的女孩來家里看望。陳家俊的父親馬上去超市，給湛靜買了被子、睡衣、拖鞋和毛巾、牙刷，陳媽媽則讓女兒來家里給湛靜做了一桌子好菜。第二天一大早，陳家俊的一個朋友來到家里，見到湛靜后就哭著說：“嫂子啊，你回去后一定要替我給家俊道歉?！痹瓉黻惣铱‘?dāng)年就是替這小子出氣，失手打傷人家才入獄的?！凹铱∪似泛茫心芰?，是我們這一撥里最有出息和擔(dān)當(dāng)?shù)?。要不是因為我，他現(xiàn)在肯定過得非常好！”

得知湛靜來了，陳家俊好幾個同學(xué)都來到陳家，他們說陳家俊的各種好，爭相請湛靜吃飯，親熱地叫她“嫂子”。盡管在他們心中，陳家俊是意外失足的好人，但他們依然對湛靜的做法很不理解。湛靜對記者說：原本只是來看看，沒想到因此了解了陳家俊的很多，從而得知他是個喜歡唱歌看書，善良熱心又孝順父母的好男孩。當(dāng)然，陳家俊父母、朋友的熱情和真誠，也讓湛靜感到很溫暖。

要離開陳家俊家時，湛靜突然冒出了個大膽念頭：留在這里，替他照顧父母，在這里，等陳家俊出獄歸來。

“姑娘，你可要想好啊！”陳家俊的母親淚如雨下。湛靜一邊給她抹眼淚一邊說：“我不會后悔的，我相信家俊不會辜負(fù)我?！闭快o說。說到做到，湛靜向監(jiān)獄遞交了辭呈，對父母謊稱要去廣州打工，然后來到了陳家俊的家。時隔多年，陳家俊問湛靜為何當(dāng)初做出這樣的選擇，她笑著說：“瘋了唄！”

陳家俊父母雖然無比驚訝，但他們以為兩人在監(jiān)獄里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所以對湛靜的到來，他們除了高興還是高興。來到陳家后，湛靜去了附近一家碳素廠上班。早上做好飯去上班，中午回家陪二老吃飯，晚上回家洗衣做飯收拾房間。當(dāng)時陳媽媽還在養(yǎng)傷，為了讓她盡快恢復(fù)，湛靜每天都給她按摩。

從父母口中得知事情原委后，陳家俊卻依然不敢相信。直到母親掏出了湛靜和自己的合影。他哭著對父母發(fā)誓：“我一定好好改造，早日出來和湛靜結(jié)婚！”

從那以后，陳家俊認(rèn)真改造，多次立功。2009年5月14日，29歲的他，比刑期提前了3年零9個月出獄。那天下午，陳家俊回到闊別多年的家，家人和親友們早就在家門口等著，但沒有湛靜的身影，陳家俊快要哭了。姐姐嘆氣道：“她昨天走的，怎么留都留不住?！标惣铱〉难蹨I“嘩”地流下來了。她最終還是會離開的，這是他無數(shù)次擔(dān)心的結(jié)局。

家里的每個角落都干凈整潔、井井有條，父母看起來都很健康。陳家俊知道，這都是湛靜的功勞。“她走之前，說什么了？”他問姐姐，姐姐“噗嗤”一聲笑了：“你去問她啊?！?/p>

陳家俊回頭，湛靜從院子外走進來，一身白裙，長發(fā)盤起，化了淡妝，看起來特別美?！澳闳ツ膬毫?？可把我急壞了！”陳家俊扔下行李跑過去，眾目睽睽之下，他緊緊摟住了湛靜?？尥旰?，他單膝下跪求婚：“今生今世，我會永遠(yuǎn)愛你，嫁給我吧！”湛靜笑著點頭。

珍惜、努力、向前看，回頭的浪子更珍貴

2009年6月，陳家俊和父親一起去湛靜家求婚。湛靜謊稱陳家俊是她在廣州打工認(rèn)識的。兩人商量好，等過段時間，陳家俊干出點兒成績后再據(jù)實相告。

湛靜的父母一眼就看中了陳家俊，他一表人才、體貼善良，重要的是，女兒看起來很幸福。2009年8月8日，陳家俊和湛靜舉行了婚禮?；楹?，兩人都去碳素廠上班。陳家俊特別能吃苦耐勞，不到一年就提升為廠里的車間主任。2010年7月，兩人的女兒陳迪出生。苦盡甘來，浪子回頭金不換。

為了讓妻子過上更好的生活，2010年底，陳家俊借錢，在縣城開了家婚慶公司。公司開業(yè)后，陳家俊跑業(yè)務(wù)，做婚慶主持人，湛靜則負(fù)責(zé)其他事宜。兩人的勁兒往一處使，功夫不負(fù)有心，婚慶公司漸漸發(fā)展起來，兩人買了一輛車。

2011年7月，湛靜替丈夫報名，參加河南電視臺舉辦的選秀節(jié)目《你最有才》，陳家俊順利進入最后的決賽。走上舞臺，陳家俊鼓足勇氣，第一次講述自己和妻子的故事，還向岳父母保證：“請原諒我沒有及時把自己的過去告訴你們！也請相信我，會一輩子愛你們的女兒！”節(jié)目播出的第二天早上，岳父第一次登門。陳家俊“撲通”一聲跪下，岳父卻把他扶起來，說：“知錯就改就是好孩子。我女兒喜歡的，我們也喜歡。女兒相信你，我們還能不相信？”

陳家俊不僅贏得了岳父母的信任，還在當(dāng)?shù)孛暣笤耄_始不斷接到演出邀請。當(dāng)歌手曾是他兒時的夢想，但他沒想到從監(jiān)獄回來，還會一次次站在舞臺上唱歌。

2013年的一天，參加完某公司演出后，一個男人朝他喊：“哥們兒，你太牛了！”陳家俊笑著問：“是因為我把教官變成了妻子嗎？”對方說：“你最牛的地方，是犯錯后不自暴自棄，經(jīng)歷了幾年牢獄生活后，依然還能從頭再來，把日子過得比大多數(shù)人都幸福！”陳家俊笑了：“踏踏實實過日子，往前看，才能救贖自己，對得起愛你的人！”

陳家俊所在的縣城不大，這幾年婚慶公司越來越多，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粗艿茉诘芟钡膸椭乱惶焯斐砷L，陳家俊的姐姐決定幫他們。2015年初，她邀請弟弟和弟媳來自己的保潔公司幫忙，除了工資，還給他們股份。這年過完春節(jié)，陳家俊帶著妻子和兩個孩子來到了三門峽市。陳家俊在外幫跑業(yè)務(wù)，沒日沒夜地干；湛靜留守公司，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夫妻同心，不到一年，姐姐的保潔公司就扭虧為盈了。

2016年3月，陳家俊在三門峽買了一套150平方米的大房子，湛靜馬上把公婆接了過來。婆婆搬過來的那一天，一直對湛靜說：“對不起，這么好的姑娘，來我們家吃盡了苦頭！”湛靜笑著說：“浪子回頭金不換，我可是撿著了一塊大金子！我不管別人怎么看家俊，在我眼里，他是一等一的好男人！”

2016年中秋節(jié)接受采訪時，湛靜的父母剛好也被女婿接到家里來了。在被問到是否滿意這個女婿時，湛靜的父母異口同聲：“一百個滿意！”是的，每個人都有過去，人生漫長，誰不會犯錯？但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仡^浪子更珍貴，也同樣值得擁有美好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