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木月月
暖冬
→鳥木月月
一
女人從快遞公司出來,天色已顯昏暗,許是冬天的緣故,夜被延展得悠長。
這里是整座城市的中心,高大的樓群林立,即使在醒目的白天,陽光也總被樓群過濾得所剩無幾。雖然沒有下雪,但是今年的冬天還是很早就來臨了,才進入十一月份,寒意已是濃烈。大街小巷,許多女子的脖子上已圍起了絲巾,特別是紅色絲巾,鮮艷得像一團火,襯得冬天有了些許暖意。
女人上身穿了一件短白的棉襖,脖子里也圍著一條醒目的紅色絲巾。對于紅色,她有偏愛的成分,但也只限于絲巾。頭發(fā)被綰成一根馬尾隨意貼在腦后,穿著一條不起眼的牛仔褲,一雙駱駝牌的休閑皮鞋。即便如此隨意的裝扮,也掩飾不住她曼妙的身材和姣美的容顏。
女人其實剛過了三十歲生日。三十歲,對于一個未成家的單身女子來說,叫女孩有點矯情,雖然她的面容看起來還不到二十五歲。三十歲生日一過,她自己便稱呼自己為女人。
街上路燈漸次亮了起來,燈光將女人的身影拉得俏麗修長。街邊梧桐樹的葉子已全然落盡,只剩了枝干突兀著。正是下班高峰期,隨著擁堵的人流,女人登上了一輛向南端駛?cè)サ墓卉嚒?/p>
其實女人的家在北端。北端是新城區(qū),新的建筑群,打造精美優(yōu)雅的環(huán)境,女人在那里有一套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公寓。
但此刻,女人卻登上了駛向南端的公交車。她會一直坐到終點站,然后在那里換乘另一路公交車,再駛向北端她家的方向。
每次坐在公交車上,女人覺得像是一種儀式。她會尋找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因為這里一般沒有人愿意坐,下車不方便。這剛好適合她,無人打擾,一個人在一輛喧囂的公交車上,仿佛置身于一個無人的境界。盡管車上人聲沸揚,各種不同氣息夾雜而來,卻絲毫不影響她每天坐公交車的興致。
車子啟動,緩緩駛離站臺。窗外的霓虹燈、巨大的廣告牌、小吃店、服裝店和路上的行人,依次向后退去。如同電影的幕布被拉開,內(nèi)容漸次進入眼簾。一會兒,車子進入低矮老舊的居民樓區(qū),墻壁被煙火熏染得焦黑沉悶,路邊菜市場里堆滿了廢舊編織袋和剩余的爛菜葉,昏黃路燈下擺地攤的小商販,出售著襪子手套等零碎用品。
很顯然,車子正駛離中心地段,進入了老城區(qū)。這里,她相當熟悉,從轉(zhuǎn)學(xué)來這個城市的第一天起,她就住在這里?;野椎男∠铮吓f的出租房,過道里堆滿了垃圾,墻壁上還留有不知哪個年代的蚊子的尸體。她每天從這里趕去公交車站,搭乘公交車上學(xué)。
她還記得轉(zhuǎn)來新學(xué)校那天也是一個冬日,但無雪。那年冬天氣溫偏高,整個城市一片干燥,塵土飛揚。她就是迎著混合在一起的灰塵轉(zhuǎn)到這個城市的重點中學(xué)的。據(jù)說這所學(xué)校是這個城市優(yōu)秀學(xué)生的聚集地,無論是學(xué)生的學(xué)業(yè),還是家境,都是一等一的。踏進教室的第一步,她就像一只丑小鴨,怯生生的。
同桌是一個穿著藍色學(xué)生裝的男孩,有著白凈的臉龐和明亮的眼神。她幾乎很少開口和他說話,因為害羞,還因為怯懦。他們的交流多半靠眼神。他們正兒八經(jīng)的第一次交流是在一次作文大賽,她是第一,他是第二,他們同臺領(lǐng)獎。
之后,他對她說,你的作文寫得真好。
她怯怯地笑,不知說什么好。
她從小家境貧寒,但卻酷愛讀書,家里僅有的不多的書都被她讀完了。讀完也無力去買,只好去借,借來的書,她讀得很珍惜,很用心。
也許是看了很多書的緣故,她的作文確實寫得很好,提起筆,文中的物和人似乎全都有了感情。也許這就是被稱為天賦的東西吧。
后來交流漸漸多了起來。她知道,他父親在這個城市擁有一家很大的公司,母親在醫(yī)院上班。父親雖然很忙,卻總會抽出空來陪他。閑暇時帶他前往各地感受不同的風物人情,因此小小的他,便見多識廣,表現(xiàn)出這個年紀不一般的睿智和見識。母親慈愛有加,祖父祖母都健康爽朗。一個和諧的生存于主流社會的家庭。
問及她。她只笑笑,說,暫時寄居在嬸嬸家。
全班十幾個女孩子,正是青春愛美的年紀,她們個個花蝴蝶一般,青春活潑。課余,穿戴漂亮的服飾,或結(jié)伴游玩,或去麥當勞,去肯德基。只有她,一年四季裹著一身嬸嬸穿過的老舊棉布運動衣褲,藍色底子,帶著白色的條紋,褲腿寬大,將她瘦小的身材盡數(shù)裝了進去。她從未細想過這些,也從未覺著這樣的衣飾有什么不妥。只是在面對他的時候,那身衣服便會在亂竄的一大群花蝴蝶中間,形成鮮明的對比,讓她偶爾會覺得羞愧和無地自容。
但是,嬸嬸一個人在啤酒廠上班,除過她,嬸嬸自己還有兩個孩子。幾年前公司裁員,叔叔下崗了,靠跑出租車維持生計。生活已是極端的不易,她又有何理由再去追求衣飾的完美無瑕。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使勁學(xué)習(xí),好考上一所大學(xué)。
二
突然,公交車在女人一愣神的時候,已端然靠站。走下車,女人習(xí)慣性地登上另一輛公交車,和剛才方向正相反,駛向北端。
在女人下車的時候,天氣忽變,有濕意從遙遠的地方飄來。難道要下雪了?看了天氣預(yù)報,知道最近幾天全國大部分地區(qū)會降雪,但是女人還是祈求上天,祈求這場降雪推遲一些。因為剛才她郵寄出去的那批棉服和棉褲,至少要五六天才能抵達目的地。她希望在這場大雪來臨之前,那些孩子能穿上她郵寄去的這一批衣服,過一個溫暖的冬天。
原本這批衣服可以更早一點寄出的,社里突然派她出去采訪,是一個關(guān)于關(guān)愛山區(qū)留守兒童方面的報道。她急急地出發(fā),回來以后又忙著編輯稿件和整理拍攝的照片,于是郵寄衣服這件事,便拖到了今天。
坐在車上看看窗外,似乎有零星的雪花飄落。難道,真的要下雪了?她感到一絲寒意,下意識里緊了緊脖子里的絲巾。
車子啟動,又朝著來的方向往回駛?cè)ァ?/p>
那一年,她轉(zhuǎn)去新學(xué)校時間不長,終于落了一場雪。雪不是很大,但足以使這個浮躁的城市得以溫潤,潔白的雪花穿透塵屑和飛灰,落在這個城市的所有可以落下的地方。班里的女孩都穿起了皮鞋或是靴子,只有她穿著母親以前做的一雙布質(zhì)棉鞋。下課間隙,班上的調(diào)皮男孩看到她腳上的棉鞋,指著、嬉笑著、議論著,她臉漲得通紅,淚水在眼眶中打著轉(zhuǎn),卻沒讓它們落下來。
他見狀,沖過去和他們打架。瞬間班里亂成一片,凳子倒了,桌子被掀得趔趄,她嚇得不知所措。好在上課鈴聲響了,這場戰(zhàn)爭終于平息。沒有人在老師跟前提起這件事,也沒有人再說什么。那天打架,他鼻子被打破了,掛了彩。后來,她知道,這是他上學(xué)期間唯一的一次打架,為了她。
放學(xué)了,他沒有回家,而是執(zhí)意先送她回家,說是怕人欺負她。她走在前面,他隔著不遠的距離走在后面,相繼上了一輛公交車,一路上兩人始終無話。到了終點站,她下車回家,他再搭乘另外一輛車朝著來的方向又駛回去。
就這樣一直持續(xù)到學(xué)期末。每天黃昏,男孩和女孩,一前一后地走著,登上同一輛公交車,車上不遠不近地坐著。女孩總是習(xí)慣于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這樣她就可以借口看外面的景致,而不去看男孩。但是,她知道,男孩總在離她不遠不近的地方,默默地注視著她。
那也是女孩第一次對著另外一個人講述自己的身世。女孩原本也有一個幸福的家庭,爸爸媽媽,祖父和弟弟。一家人生活在一個偏僻封閉的農(nóng)村,雖是貧窮,但是鄉(xiāng)村的人本性善良、正直、勤勞,日子過得有點緊巴巴,卻是充實而自在。
就在弟弟兩歲那年,父親在一家煤礦打工,因為井底發(fā)生了瓦斯爆炸,就再也沒有回來。母親因為受不了這個打擊,一年后帶著弟弟改嫁,遠走他鄉(xiāng),只剩了她和爺爺依靠父親的撫恤金艱難度日。后來爺爺也去世了,唯一的叔叔和嬸嬸收留了她。
雖然日子艱難,但是他們卻待她極好,特別是嬸嬸,待她如親生女兒般。
三
公交車依舊駛過矮舊的樓房,骯臟的巷道,逐漸又駛?cè)霟艋疠x煌。廣告牌上秀內(nèi)衣的年輕女子,體態(tài)豐美,搔首弄姿。
此刻,她無心看這些,只想著怎樣讓那些衣服快點到達要去的地方,好讓那里的孩子穿上它們越冬。
十年了,她一直在用男孩的名字做著這么一件事。這是她唯一能做的,也是她可以做到的。剛開始,她募捐一些舊衣服,后來漸漸地有了經(jīng)濟實力,會買一些新的,寄給不同地區(qū)貧困山村的孩子們。冬天的棉服,日常的學(xué)習(xí)用品,書籍,等等,只要是能幫上那些孩子的,她都愿意為他們?nèi)プ?。她在做著這些的時候,想的不是她在做,而是他在做。寄件人的名字,永遠是他,只要她在,這個就不會改變。
那個學(xué)期末,在一場大雪中,男孩突然出了國。寒假剛開始,大雪紛揚的下午,有人找女孩。是男孩。他送給女孩一條紅色的絲巾,說是要出國,因為,父親想給他一個更好的環(huán)境。
關(guān)于絲巾,其實就是第一次參加作文競賽的時候,女孩在作文里提到的絲巾。那是她的秘密,不愿言說的秘密,只能寫進文章里。女孩在作文里說,她家境貧寒,唯一羨慕同學(xué)們的紅色絲巾,她是那么渴望擁有一條。周末放學(xué)回家的時候,爺爺變戲法般地用褶皺的雙手顫顫巍巍地遞給她一條鮮紅欲滴的絲巾。這是爺爺趕了十幾里山路在集市上給她買來的,爺爺說,村里的女孩子都有。爺爺親手給她圍到脖子上,連說,好看,我的孫女就是好看。
十幾天之后,買了絲巾給她的爺爺就去世了。她悲痛得想死,爬到墳頭,任憑別人怎么拉都拉不回來。后來她暈過去了,一連病了好幾天。那條絲巾就是在她生病的時候丟失的,一想起就傷心萬分。
脖頸上爺爺溫暖的氣息還在,褶皺的手觸感分明,而她心靈深處,也一直靠著爺爺溫暖的氣息取暖存活。一個冬天如此,終究是過去了。
四
男孩走了,出國了,那個座位空了好長一段時間。
一個假期,因為有絲巾的陪伴,日子是溫暖的,并沒有因為男孩的離去而傷感。后來每年冬天男孩都會有絲巾寄來,樣式不同,花色各異,但都是紅色。每年冬天,當這個城市在一片灰蒙蒙中迎來第一場大雪的時候,女孩總會在一個清爽干冷的清晨,鄭重其事地圍上男孩寄來的絲巾。冬天寒冷不再,醇厚的暖意,自心底涌出來,這個城市看起來也暖意融融了。
到了高三的冬天,女孩照例收到了絲巾。除此之外,男孩希望她能考取一個好的學(xué)校。女孩也希望,等到考上一個好的大學(xué),也許那句她想說很久了的話就可以說了。這么多年,都是那些來自大洋彼岸的絲巾帶給她勇氣和毅力,讓她在這個城市努力地生存,努力地學(xué)習(xí)。她相信,不久以后,生活一定會逐漸好起來的。叔叔已經(jīng)在另一家公司重新找到了工作,他們姐妹幾個的學(xué)費也暫時不用擔心了,所以上大學(xué)的費用應(yīng)該是不成問題的。
很快高三結(jié)束了。女孩信心十足地等待著,她想在第一場大雪來臨的時候,在又一條紅色絲巾寄來的時候,說出那句話。對他,對那個曾經(jīng)是她同桌的少年,對那個在領(lǐng)獎臺上向她友好微笑的面容,對那個在一場大雪紛飛的課間為她打架的男孩,對那個寄給她數(shù)條紅色絲巾的男孩。
火熱的夏天很快在女孩的焦灼等待中結(jié)束了,錄取通知書在一個空氣開始轉(zhuǎn)涼的清晨翩然而至。
到了新的學(xué)校,她沒有如慣例收到絲巾,卻在初冬收到一封來自她老家的感謝信。信件輾轉(zhuǎn)到她手里的時候,已是皺皺巴巴。打開信,里面的字跡歪歪扭扭。信中,年老的支書委托寫信的人感謝她給家鄉(xiāng)的學(xué)校捐助五千冊圖書,說,孩子們可高興了,一下子有了那么多的課外書,再也不用每學(xué)期去外校借閱了。
詫異,疑惑,沒心思上課,所有疑問襲來。還來不及調(diào)查清楚這件事,一封大洋彼岸的掛號信被送到手中。拿著信一陣忐忑和不安,但還是打開了信。
原來,當年男孩因為突然得了一種怪病,總是無故頭暈嗜睡,尋遍全國著名醫(yī)院,醫(yī)生束手無策。父親只好處理掉公司,帶他去美國暫住,給他治病,希望他能盡快康復(fù)回國。然而事與愿違,病雖然查出來了,是一種罕見的缺血嗜睡癥,但全球這種病癥并不常見,目前的醫(yī)術(shù)無法治愈,只有維持生命。男孩能堅持到如今,已是奇跡。當初沒有對女孩說,也是因為男孩以為自己能很快治好回國。
當他感覺到時日無多的時候,想起女孩和女孩貧困的家鄉(xiāng),他想為女孩做點什么。他記起女孩曾經(jīng)說過,在她的家鄉(xiāng)許多孩子因為沒有書讀,精神世界永遠關(guān)閉著,得不到和外界交流的機會。男孩于是拿出自己多年積攢的獎學(xué)金,還有父親的資助,購置五千冊圖書以女孩的名義捐贈回去。
這個冬天如此突兀地就來臨了,如同滑入人生的一個岔道,沒有絲毫的心理準備。但她不能悲傷,因為男孩希望她能愉快勇敢地生活下去。
五
公交車終于到站了,車上孤零零只剩下她一個人。
下得車來,路燈將她的影子拉得分外長。明天就要離開這里了,沒有人需要告別,確實沒有。該告別的已經(jīng)告別了,該說的話,在爺爺?shù)膲炃耙惨呀?jīng)說過了。
幾天前,她代表他也代表自己回了一趟鄉(xiāng)村,去了爺爺?shù)膲炃啊]锊輨C凜地排列墳頭,遠處的榆樹上一只麻雀停留在那里,久久不愿離去。她默默佇立良久,最后將脖子里的紅絲巾系在爺爺墳頭的枯草上。那紅,在冬天的曠野里如此清晰醒目,似在泣血…….
離去的時候,她告訴老支書,每年她都會捐新的圖書回來。
責任編輯:吳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