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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心之愛

2016-12-06 09:36趙大河
作品 2016年4期
關鍵詞:小蘭毛驢米蘭

文/趙大河

灼心之愛

文/趙大河

趙大河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yè)?,F(xiàn)供職于河南省文學院。在《人民文學》、《 十月》、《 花城》、《 山花》、《中國作家》、《 美文》等刊物發(fā)表作品若干。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隱蔽手記》、《 北風呼嘯的下午》、《六月來臨》,長篇小說《黃雀》、《 我的野獸我的國》等。話劇作品有“開心麻花”系列:《想吃麻花現(xiàn)給你擰》、《 麻花2:情流感》、《 麻花3:人在江湖漂》。電影有《四妹子》。 電視劇有《湖光山色》( 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等。曾獲《中國作家》短篇小說獎。

1

那個夜晚,你一眼未眨,警覺地聽著外邊的動靜。你第一次感受到夜晚是那么寂靜,靜得能聽到大地的呼吸。你還聽到大地的嘆息聲。大地為什么要嘆息,大地上的事她也無能為力嗎?你希望這寂靜一直持續(xù)下去,持續(xù)到永遠??墒牵懵牭搅舜蟮氐恼駝?,盡管微弱,但是你確定那是腳步聲。你感到恐懼,身體收縮,蜷作一團。仿佛那腳步聲是沖你而來。仿佛你要被掠走,賣掉。腳步聲越來越近。很快,你聽到了叫門聲。是小水父親的聲音。他有個很難聽的外號——夜壺。還有大磨的聲音。大磨是有名的二流子,也是村子里唯一進過城的人。母親起來打開門。夜壺問小水在這兒嗎。沒在,母親說。夜壺不信。小水能去哪兒,除了這兒。小蘭呢,他問。你被母親從床上叫起來,母親問你是不是把小水藏起來了。你不說話。我猜就是,母親說。母親給你穿好衣服,牽著你的手到門口,對夜壺說,沒有,小蘭也不知道小水在哪兒。夜壺哪里會信,要進屋看看。母親不讓。她說,夜壺,你還是人嗎,要賣自己的女兒。夜壺說,我不是人,我是畜生,你管得著嗎。母親又對大磨說,你干啥不好,非要干這傷天害理的事。大磨說,我是在做好事。那天晚上,你雖然很害怕,渾身發(fā)抖,但你決心和母親一起守住門,不讓他們進屋,除非他們從你身上踩過去。

多年之后回想起來,米蘭仍然能真切地感受到那個夜晚的恐懼,不是對夜壺和大磨的恐懼,而是對不可知命運的恐懼。一個弱小的生命,如何對抗威力強大的命運。你大概也清楚,你和你母親保護不了小水。你們不可能永遠把小水藏起來。夜壺畢竟是小水的親生父親。決定小水命運的,是他,而不是你們。你幼小的心靈朦朧地知道這些,所以你感到無力和恐懼,但你沒有退縮。你不知道會如何收場。你不管那些。小水被你藏在炕角被子后面。如果你會變魔術,你就將小水變成一只狐貍,狐貍快如閃電,從窗口一躍而出,讓他們永遠找不到。你沒想到小水會自己站出來。你咋那么傻,自己跑出來。當時你這樣想。如今,過了二十年,你忽然懂了。是絕望。是絕望讓小水站出來的。小水一定什么都聽到了。她對親生父親絕望。她對命運絕望。什么也救不了她。誰也保護不了她。于是,她出來,對她父親和大磨說,我跟你們走。她沒有哭,也沒有掉一滴眼淚。她就那樣走了。小水走后,你嚎啕大哭。開始母親沒哄你,任你哭。你越哭越厲害,母親抱著你說,好了,好了,不哭,不哭,咱不哭。母親沒把你哄住,自己也哭起來。母女倆一直哭到天亮。

米蘭用二十年時間忘卻母親,她以為她已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墒聦嵤?,不經意間母親的形象又鮮活地出現(xiàn)在頭腦中,伴隨而來的還有母親溫暖的氣息。那個夜晚,你雖然哭得傷心,但已不再感到恐懼,因為母親將你摟在懷里,母親溫暖的氣息讓你感到安全。那氣息有塵土的味道,陽光的味道,愛的味道。你相信那氣息會永遠陪伴你,無論生活多么艱苦,無論世界怎樣變化,母親都不會讓你落入小水那樣的境地。你是幸福的。你一邊哭泣一邊感受著幸福。

你為什么哭得那么傷心,難道你預感到自己會有比小水更悲慘的命運嗎。不,你一點兒預感也沒有。你只是本能地哭,哭,哭。如今看來,小水的命運仿佛是你命運的預演。

2

米蘭一個人出行,沒讓丈夫陪同,也沒讓養(yǎng)父陪同。米蘭是她現(xiàn)在的名字,七歲之前,她叫安蘭,人們都叫她蘭蘭,或小蘭。

這是一次沖動的旅行,她不明白她真正的動機是什么。過去一片迷霧,她正在走進迷霧中。

飛機能飛到固原,剩下的路坐汽車。昨天養(yǎng)父告訴她,她出生在寧夏海原縣李俊鄉(xiāng)野狐梁村。百度一下,最近的通航班城市是固原。李俊鄉(xiāng)在固原和海原的中間位置。

對她來說,除了寧夏,其他名字都是陌生的。海原,李俊,野狐梁,她從沒聽說過。她童年生活的地方,她只知道叫坡上。下邊的村叫坡下。坡下有個混班學校。她不知道行政村叫野狐梁,更別說李俊和海原了。二十年來她不知道出生地在地圖上的具體位置。連大致位置她也不知道。她不想知道。

米蘭將所有的不幸都封存在這個叫故鄉(xiāng)的詞語中,從不去觸碰。她在上海生活得很好,養(yǎng)父母只有她一個養(yǎng)女,所有的愛都給了她。她上最好的小學,上最好的中學,上最好的大學,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嫁給一個相愛的男人,她還有什么不滿足呢。

但七歲那年的經歷,如同一根刺,扎在她身體中,從未拔掉。她無數(shù)次做噩夢,一個人被丟棄在荒野中,恐懼,無助,呼喊媽媽,卻沒有任何回應,連回聲都聽不到。醒來總是淚濕枕巾。

她恨母親,比恨更可怕的是忘卻,后來她刻意忘卻母親,一次也不去想她??墒撬笥也涣藟?。在夢中還會出現(xiàn)母親的形象。再后來,夢中也沒母親的影子了。她徹底清除了母親。

3

在六盤山機場,她沒出候機樓就想打道回府。她對自己說,如果你真的將此事放下了,就不要去見母親,讓她平靜地生活。

你這樣出現(xiàn)在她面前,是想看她愧疚的表情,還是想讓她向你道歉?

她是你母親!

這么多年她沒聯(lián)系你,就是她不想聯(lián)系你,你干嘛要去打擾她呢。

這樣做是不是太狠心。

揭開瘡疤,母親會感到疼痛。

那么你呢,你就不感到疼痛嗎?

她在機場徘徊了半個小時。她突然感到恐懼,她害怕再次失去母親。旋即她安慰自己,不會的,你不可能失去你已失去的東西。在飛機上看到赭色土地,她有一種想哭的感覺?,F(xiàn)在踏在這片土地上,這種想哭的感覺愈發(fā)強烈。她一直認為二十年前已將一生的眼淚都哭出來了,此后不會再哭了。可現(xiàn)在怎么又有了想哭的感覺呢?不哭。不能哭。要有出息。

她住了下來。別無選擇,只能這樣。飛機上午九點從浦東機場準點起飛,到西安轉機耽誤幾個鐘頭,到六盤山機場已是傍晚。無論是返回上海,還是去野狐梁,都只能等明天了。她有的是時間拿主意。

飯后走在固原的街頭,她感到有些冷。秋風蕭瑟,落葉飄零,行人稀少。她獨自躊躇,如同游魂。這個黃土高原上的城市和南方的城市迥然不同,干燥,堅硬,像一個精瘦結實的漢子。南方的城市大多像少女,水靈,嫵媚。

她倍感孤單。一個人,在陌生的街頭。是的,一個人,只有一個人。她好像不是在地球上,而是在火星上,周圍是無邊無際的荒原,還有寒冷。如同二十年前的那個夏天……

4

那年夏天旱得厲害,平時的馱水點啞女泉已經干涸,只能到十里外的白龍泉去馱水。山路崎嶇,來回一趟要大半天。由于周圍的村民都去那兒馱水,去得晚要排很長的隊。母親總是天不明就出發(fā)。許多時候,你不知道母親啥時起床。往往半夜醒來,摸摸炕上,母親已經不在。你很害怕,瞪著眼盼天亮??墒翘爝t遲不亮。夜多么漫長啊。有一次,你聽到母親窸窸窣窣穿衣服,睜開眼睛,漆黑一團,什么也看不到。你叫一聲娘。母親問你要不要尿尿,你說你要去馱水。母親說,你不能去,路遠,危險,再說,毛驢是馱你,還是馱水。我怕。咱小蘭膽大,不怕。母親給你唱兒歌,哄你睡覺。你知道母親終究不會讓你去,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不能耽誤母親馱水,于是你假裝睡著。母親輕輕起身,慢慢打開房門出去。你爬起來,趴窗前往外看,天黑,什么也看不到。你聽到母親去牲口棚牽出毛驢,給毛驢喂一把豌豆。毛驢嚼豌豆的聲音很響。豌豆散發(fā)出澀澀的香味。母親將馱架放到驢背上,掛上兩個洋鐵皮水桶。桶很大,裝滿水母親拎不動。卸的時候,母親將毛驢趕到一個架子內,水桶掛到架子上,毛驢走開,母親才能將水桶放下。你不知道在白龍泉母親是怎樣將兩桶水放到馱架上的。你祈禱快快長大,長大了就能趕著毛驢去馱水,到那時候,你也會像母親一樣悄悄起床,不驚動母親,讓母親睡個好覺。

母親打開院門,發(fā)出一聲小小的驚叫,你干什么?大磨說,我?guī)湍闳ヱW水。母親說,我有手有腳,不用你操心。大磨說,咱們合作,你也省事,我也省事。母親說,誰跟你合作。大磨說,你看,我沒有驢,背水不容易。母親說,我不管,你背你的,我馱我的。無論大磨怎樣軟磨硬泡,母親始終態(tài)度堅決。大磨終于離開了。黑暗中,你仿佛能看到他失望的背影。

母親將柴門關上,在門內靜靜地站著,等大磨走遠。母親不想與大磨同行,怕人們誤會。過一會兒,估計大磨走出半里開外,母親才又打開柴門,牽出毛驢。至于去馱水的路上,大磨會不會騷擾母親,你就不得而知了。

母親沒有回來。你等到下午,還沒見母親的身影。你又饑又餓,心中出現(xiàn)個空洞,從空洞中涌出潮水般的恐懼。你怕得發(fā)抖。冷得發(fā)抖。母親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母親不要你了。母親騎著毛驢遠走高飛了。你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這種念頭。潛意識中你想到死亡,你害怕這種結果。晚上你住到鄰居三奶奶家,三奶奶給你盛一碗飯,你哭了起來,眼淚撲簌簌落進碗里。

你孤苦伶仃,無依無靠,一個人被扔在荒野中。夜晚是那樣漫長,比所有夜晚加起來還要漫長,簡直沒有盡頭。你盼天亮,盼母親歸來。你在心中禱告,要母親平安歸來。你一夜沒睡,看著黑暗的夜空,想著母親。

第二天,母親回來,腿有點跛。母親好像老了十歲。你第一眼看到母親,竟然有些害怕。母親將你抱到懷里,你感到母親在發(fā)抖。母親感謝三奶奶對你的照顧,給三奶奶端去一瓢面。三奶奶不要,說,一個小人兒,能吃多少,你這是干啥。母親說,給你添麻煩了,你不要,我過意不去。三奶奶還是拒絕。母親進屋將面倒進奶奶的面缸里。三奶奶生氣了,這么見外,真是的。

傍晚時分,毛驢馱著水進院。你以為毛驢是自己回來的。接著你看到了大磨。這驢自己認路,大磨說。從這天開始,大磨幫你們趕驢馱水。

你對大磨沒有好臉色,但是,幾天過后,你就接受了這個人。

你變得聽話,懂事,乖 ,你心疼母親,給母親捶背 ,幫母親干活,母親回來晚了,你就做好飯等母親。你個子矮,夠不著攪面湯,就站到凳子上,滾開水濺到手上,燙出燎泡,你也沒哭。你把手藏起來,不讓母親看到。后來母親還是看到了,她的反應大出你的意料,她沒掉一滴眼淚,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以后小心點。母親的心真硬。

從什么時候母親與以前判若兩人,生活中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母親為啥舍棄你,為了揭開這個謎底,有必要回一趟野狐梁。如果現(xiàn)在不回,今生今世大概都不會再回野狐梁了。

5

第二天,米蘭包了一輛桑塔納回野狐梁。

她特意挑了個女司機。這個司機一看就特別干練,說話語速快,親切,大姐長大姐短地叫著,親姐妹似的。她自報家門,我叫文惠,你叫我阿惠就行了。米蘭不認識去野狐梁的路,阿惠也不認識。但阿惠說,沒事,我有手機導航。

出固原,走了兩個小時的柏油路,然后轉上了一條土路,又走了一個小時。一路上看到的全是赭色的土坡,起起伏伏,無窮無盡。阿惠嘴始終沒閑著,充當義務講解員,給米蘭講這里的風土人情,歷史典故。阿惠說,這個地方,固原,海原,西吉,合稱西海固。一說西海固,人們都知道這是寧夏最缺水最窮的地方,你看看,土都是紅的,沒水,太陽烤成這樣了。阿惠又說,汶川地震知道吧,我們看電視都哭紅了眼睛,可是還有一次地震比汶川還厲害,你知道嗎,不是唐山大地震,那個電影我也看了,我說的是比唐山大地震還厲害的地震,不知道吧,是海原大地震,就是這兒,八點五級,汶川是八級,海原是八點五級,死了二十八萬人,在這個人煙稀少的地方,死這么多人。哪一年?一九二零年。

到了,野狐梁,阿惠說。

她將車停下來。

一點兒熟悉的影子也沒有。米蘭有些懵。她看到了一個戴白帽子的小老頭從院子里出來,上前詢問坡上村。老頭子用手一指,這道溝往里,碰到的第一個村是坡下,再往上,就是坡上。隨之,他又補充道,就幾戶人家。

路很窄,只能行一輛小車,如果對面來輛車就毫無辦法。阿惠勇敢地將車開上去。她很驕傲,這么窄的路,她竟然能開上來。坡上村,名副其實,在一個高坡上。村很小,有十幾戶人家。剛才戴白帽子的老頭說只有幾戶人家,看來不只幾戶。米蘭印象中村子大得多,是一個很廣闊的世界,沒想到會這么小。

米蘭還記得她家的位置,她徑直走過去。房子已經坍塌了,斷垣殘壁,荒草萋萋。院中的棗樹還在,高處還掛著幾個紅棗。七歲之前,這兒是她的天堂。現(xiàn)在,竟是這樣一番景象,她完全沒有想到。

她設想過和母親見面的情景,她還能認出母親,母親卻認不出她。她們之間免不了會有冷場和尷尬。然后,母親,見到她二十年前舍棄的女兒,如此突然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一副城里人的打扮,算得上亭亭玉立,不謙虛地說,堪稱風姿綽約,她會是什么反應呢?米蘭不得而知。

你為什么認為母親還在這兒生活,而不是嫁到了別處?她心里笑自己想法幼稚。只有招贅,母親才會在這里。否則,母親怎會在這里呢。

隔壁三奶奶家,房屋還在,也沒人。院里荒草沒膝,看來好久沒住人了。

她又去了幾家,都沒人。有一瞬間,她有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仿佛置身于一個荒村,村里游走著鬼魂,只是她看不到而已。直到在一個院落里見到一個喂牲口的女人,她心里才踏實下來。這個女人猛一看三十多歲,再細看,也就二十出頭的樣子,臉蛋紅撲撲的,健康而又粗糙,是太陽和風霜聯(lián)合作用的結果。她正在喂一匹高大的騾子,木槽里有干草,可能騾子不愛吃,她在干草上撒一把豌豆。木蘭想起母親喂毛驢的情景。每次馱水前,母親都給毛驢喂一把豌豆。騾子旁邊放著馱架和兩個大洋鐵皮桶,毫無疑問,騾子是用來馱水的。院子里還有十幾只山羊,在徒勞地尋覓吃的。她上前打招呼,那女人應一聲。米蘭的出現(xiàn),讓她感到吃驚。米蘭不知道怎樣和她寒暄交流,無話找話,忙著呢。那女人疑惑地看著她,嗯了一聲。去馱水?那女人又嗯了一聲。米蘭說,我想打聽一個人。她說出母親的名字。那女人搖搖頭。村邊房子塌了的那家,院子里有棵棗樹。那女人還是搖頭。三奶奶呢?那女人又搖頭,表情困惑,意思是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米蘭想她是嫁過來的媳婦,難怪。你叫什么?小愛。你愛人叫什么?有才。有才,這名字米蘭毫無印象。他多大?二十三。你呢?二十一。村子里怎么沒人?死的死,走的走,打工的打工。夜壺呢?小愛抿著嘴笑。米蘭知道她誤會了,趕快補充道,是外號,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外號叫夜壺,好喝酒賭博。小愛搖頭。小愛說,現(xiàn)在村子里只有三戶,共住著四個人,她,她嫂子李娜,還有王云和她中風的老公公。王云的老公公叫什么?小愛說,叫栓子,被栓住了。米蘭不記得這個人。她想去見見,也許他知道母親的下落。小愛說,他憨了,不認人,也不會說話 ,就等著閻王叫他去了。

小愛將馱架放到騾背上,掛上兩只大洋皮鐵桶。她要去馱水。到哪兒馱水?啞女泉。米蘭知道這是那個近的泉眼。遠的泉眼叫白龍泉。兩個泉眼她都沒去過。她說,我跟你去看馱水行嗎?小愛好奇地看一眼米蘭,這個城市女人太奇怪了,她笑道,有啥好看的。

6

啞女泉隱藏在兩道高坡的夾縫處。兩道高坡像兩條粗壯的大腿,啞女泉在那最神秘的地方,生命誕生的地方。坡很陡,無法直接下去。有一條人字形小路,是人和牲口共同踩出來的,通到下邊。米蘭想起課本上學到的,詹天佑設計的京張鐵路,有“人”字形線路。二者異曲同工,一個是由天才的頭腦設計出來的,一個是村民和牲口用腳走出來的。這條小路,因為被一代代人和一代代牲口無數(shù)次踐踏,變得堅實和光亮,像赭色高坡上的一道美麗紋身。米蘭走上去,戰(zhàn)戰(zhàn)兢兢,怕自己一不小心從坡上滾下去。再看小愛,漫不經心,如履平地。騾子更從容,仿佛閉著眼也不會踩錯一步。米蘭想,母親和那頭毛驢也無數(shù)次走過這條路,他們對這條路的熟悉一點兒不亞于小愛和這頭騾子。米蘭問小愛,去過白龍泉嗎?小愛說,咋沒去過,去年干旱,這兒沒水,就是去的白龍泉,路可難走了,來回得大半天。比這兒危險嗎?危險多了,有一段路叫鬼見愁,你想能不危險嗎。米蘭想象不出鬼見愁是什么樣子,二十年前母親摔下崖子,莫非就在鬼見愁。你怕嗎?小愛說,怕有啥用,能不馱水。

啞女泉周圍用石頭砌起來,形成一個小小的水池,或者說是一眼淺淺的井更準確些。井臺上放一個小鐵桶。小愛用小鐵桶盛水,倒進騾背上的大鐵桶。三小桶裝滿一大桶。當初母親也是這樣裝水吧,米蘭想,不用將大鐵桶從驢背上取下,否則裝滿水太重,她放不上去。母親嫁到了哪里?她現(xiàn)在還用不用馱水?

米蘭在村邊與小愛告別。她抱著試試看的心情,又問了一句,大磨你知道嗎?小愛很興奮,終于發(fā)現(xiàn)這個城市女人并非走錯地方,而是和坡上村確實有一絲聯(lián)系。你說大磨啊,破爛王,誰會不知道呢。破爛王?小愛說,收破爛,發(fā)財了,住在市里,買了別墅。

米蘭問怎樣才能找到大磨,小愛說,去固原城一問,沒人不知道破爛王。米蘭還是不放心,固原城雖小,打聽一個人恐怕也不那么容易。米蘭問大磨住哪兒,小愛說她沒去過固原,不知道住哪兒。

米蘭坐上車,阿惠問,走嗎?米蘭說,走。阿惠打火,掛檔,松手剎,踩離合,桑塔納啟動了。剛開出幾步遠,阿惠將車停下,下巴指一下后邊,你看。米蘭扭回頭,看到小愛飛奔而下。她下車,小愛已到跟前。小愛手里拿著一張名片。她說,大磨的名片,上面有電話,也有地址。米蘭接過名片,上面印著北冰洋廢品收購公司,大磨的頭銜是總經理。她用手機拍了一張照片,又將名片還給小愛。小愛說,也好,我留著,說不定啥時去固原,有個吃飯的地方。

7

回去的路和來時的路是同一條路,卻似乎更為崎嶇和顛簸。桑塔納如同風暴中的一葉扁舟,在波峰浪谷間起起伏伏。米蘭從未暈過車,此時卻感覺胃有些不舒服。她叫阿惠把車停下。騎驢比這顛簸多了,她想,那時也沒有反胃。她感到有些害怕,母親在身邊鼓勵她,別怕,有我呢。她于是不再害怕。母親不會讓她從驢背上摔下去,母親只是——

母親只是要把她送人。她當時不知道母親的意圖,否則,她寧愿從驢背上摔下去。她在小愛身上看到了母親的身影。母親牽著驢,她騎在驢背上,行走在傾斜的小路上。這幅畫卷徐徐展開。她看到七歲的小女孩被她母親馱去送人,而小女孩對自己的命運一無所知。小女孩陶醉于驢背給她的新奇刺激,異常興奮。驢背顛、晃、搖,讓她覺得堅實無比的大地在顛、晃、搖。她在驢背上看到的景象與平日完全不同,赭色高坡如同一個個體型龐大的動物,蠢蠢欲動。

那是去姑姑家。母親要把她送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姑姑,畢竟有血緣關系,血濃于水。姑姑家有三個男孩,差不多都有門板那么高。姑姑又懷孕了,挺著大肚子,要不了多久就會再生一個。姑姑希望生個女兒。她說有了女兒就不愁三個小子都打光棍了,至少可以換一個媳婦。姑姑對你很親,她拉住你的手說,我要有個這樣的閨女就好了。那天,母親并沒把你留下。她看到了把你留下的后果,你必然成為換親的犧牲品。母親是愛你的,盡管她要追求自己的幸福,她要把你送人,她也希望你有個好的未來。正是姑姑不經意間說出的話,讓母親打消了把你送給姑姑的念頭。毛驢又把你馱了回去。

之后,母親又領著你到縣福利院。母親讓你在門口等著。你就老老實實在門口等著,看螞蟻和一只毛毛蟲戰(zhàn)斗。對螞蟻來說,毛毛蟲簡直是龐然大物??伤皇俏浵伒膶κ?,徒勞地掙扎一陣就認命了??h福利院里盡是老人,一個小孩也沒有。她不明白母親到這兒干什么。這又是一個命運悠關的時刻。但你當時仍然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母親要將你送到福利院,不知道福利院拒絕了母親的請求。母親出來時,魂不守舍。你覺得母親老了許多。

米蘭希望見到母親時,母親能夠否認這些猜測,親口對她說,去姑姑家只是走親戚,去縣福利院是因為有別的事。

8

米蘭從她所站的位置朝坡上村望去,坡上村安靜地淋浴在秋日陽光中。這個她度過童年時光的村子,如今正在荒蕪和廢棄,死氣沉沉。如果記憶可以用橡皮擦擦去的話,你已無數(shù)次在頭腦中將這個村莊連同與其有關的記憶擦去了。你擦去童年, 擦去房屋,擦去道路,擦去母親,擦去毛驢,擦去院中那棵棗樹……擦去一切。只剩下一張白紙。你寧愿人生的最初七年是一片空白。

這個村子,米蘭想, 再過若干年,小愛也會搬走,其他兩戶也會搬走。房屋沒法移動,就在風雨的侵蝕下,日漸衰老,死亡,坍塌為一片廢墟。那時,不用橡皮擦,風會把這個村子擦去。

你沒事吧?阿惠說。

阿惠這是在催她動身。

她說沒事,你開慢點,這條路——

開了一會兒,阿惠突然將車停下來,讓米蘭下車,看地震遺跡。她指著一條溝壑,對米蘭說,這就是那次地震留下的。猛一看,不覺得這條溝壑有什么特別,仔細看,的確不很自然。既不像天然的,也不像人工開鑿的,縱貫南北,是一條很蠻橫的溝。阿惠說,這是個大裂縫,現(xiàn)在已經不明顯了。旁邊豎有一塊牌子,上寫“1920年海原地震遺跡”。地震過去快一百年了,遺跡仍在,米蘭吃驚不小。

9

回固原的路上,米蘭閉上眼睛,打開車窗,任故鄉(xiāng)的秋風吹佛著她的面頰和長發(fā)。與上海濕潤柔軟的風相比,這兒的風干硬冷冽,是全然不同的感覺。

關于大磨的記憶,如同一滴藏在水底的油,此時飄浮上來,在水面氤氳,擴散,呈現(xiàn)出奇異的色彩。打井隊進村那天,她記得大磨穿著一件松松垮垮的舊西服,西服里沒有襯衫,他是把西服當襯衫來穿的。那可是夏天,風都是熱哄哄的,燙人。人們說旱得麻雀都沒了時,大磨說麻雀都坐火車去新疆了。大磨還說城里人不喝水,只喝汽水。路上,大磨塞給你一瓶汽水,母親奪了又還回去,不稀罕。其實,那時你真的很稀罕那瓶汽水,因為你沒喝過。從大磨那兒,你第一次感到還有另外一個世界,生活著另外一些人,他們不喝水,只喝汽水。這個另外的世界就叫城市。大磨說城里人從來不馱水,他們不缺水,他們用的水叫自來水,水龍頭一擰,水就嘩嘩出來了。他還說城里人上廁所都是用水沖,不像他們這兒,廁所里總有一堆土和一把鏟子,每次便后用土將便便埋起來。大磨還說,城里到處都是霓虹燈,一到夜里五光十色,非常好看。那時她不知道什么叫霓虹燈。大磨還說城里人都住樓房,有摩天大樓,半截兒鉆進云里頭。大磨說城里人星期天都逛公園,公園里有各種各樣好玩的,激流勇進,旋轉木馬,瘋狂老鼠,碰碰車,哈哈鏡,等等。總之,光怪陸離,充滿奇跡,是天堂。大磨知道那么多,令你有些崇拜他。但母親對大磨沒好感,覺得他不務正業(yè),好吃懶做,愛吹牛,云里霧里。你有些迷惑,不知道大磨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小水那件事后,你罵大磨是人販子,對他橫眉冷眼。后來大磨救了你母親,還幫你家馱水,你對大磨的看法又發(fā)生了改變,覺得他是可以接受的,他當你后爹也未嘗不可。再后來,母親要將你送人,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家,大磨就將打井隊的米隊長介紹給你母親,米隊長是上海人,妻子不會生育,正想抱養(yǎng)一個孩子,等于瞌睡遇到枕頭——正好。于是你被米隊長領養(yǎng)了,你由安蘭變成了米蘭。當時你痛恨大磨,是他將你從母親身邊抱走,使你失去了母愛。但這件事究竟該如何看待呢?簡單地說,是好事,還是壞事?不可否認養(yǎng)父母對你視如己出,寵愛有加,將你培養(yǎng)成大學生,使你成為現(xiàn)在的你,而不是馱水的小愛。不能不說,那次抱養(yǎng)徹底改變了你的命運。用句俗不可耐的話說,叫一步登天。大磨說城市是天堂,而上海則是天堂中的天堂。你到上海,不是一步登天是什么。如此說來,你不但不該恨大磨,還應該感激他。不過,人的感情是復雜的,不是簡單的判斷題,也不是加減法,而是一團霧。一想到七歲的小蘭,你的心就是疼的。

一進入固原市區(qū),米蘭就給大磨打電話。她怕稍一猶豫,就會打消聯(lián)系的念頭,直接返回上海。如果說她對大磨的感情是復雜的,那么她對母親的感情則是愛恨交織。母親是愛她的,毫無疑問,即使在母親決定將她送人之后,仍然愛她,可是她怎么會舍得將你送人呢?米蘭渴望見到母親,又害怕見到母親。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也許什么事都沒發(fā)生,真相是平庸的,就是一個女人為了自己嫁人,狠心將女兒送給了別人。如果是這樣,你還想見母親嗎?打電話吧,一打電話就不猶疑了,于是她撥通了大磨的手機。

聲音是有形象的。大磨帶方言腔調的普通話,讓米蘭頭腦中幻化出一個穿著名牌西服,捋起袖子,揮舞胳膊,唾沫橫飛地訓斥員工的活靈活現(xiàn)的小老板來。電話已經接通,大磨卻還在和別人說話,他敲定一件事后,才與米蘭通話。哪位?米蘭自報家門,我是安蘭。她特意用了以前的姓,二十年前坡上村的安蘭,人們都叫我蘭蘭,或小蘭,你還記得我嗎?

電話里出現(xiàn)了短暫的沉默。大磨可能缺乏思想準備,思緒突然被拉回二十年前,他不太適應。但他很快就作出了極其熱情的回應。當他得知米蘭在固原,他說,等著我,我馬上就訂機票回去。米蘭問他是否知道她母親的情況。他說,不急,回去再說。剛掛斷電話,大磨又打過來,詢問她住哪兒,她說了賓館的名字。他說,你等著,會有人去看你,一個你想不到的人。她問,誰?他說,先不告訴你,給你個驚喜。

10

回到賓館,剩下的時間,米蘭一直在猜測誰會來看她,毫無頭緒,最終她放棄了這種努力。

一個女人敲開了她的房門。她不認識這個女人,但這個女人淚光閃閃,一把就將她抱住了,蘭蘭,我是小水啊。

這個她童年的小伙伴如今出落成一個豐滿的女人,她像成熟的石榴,紅彤彤,亮晶晶,飽滿的生命力將每處皮膚都脹得緊繃繃,仿佛隨時都會炸開似的。她端詳了好一會兒,才依稀看出點小水童年的輪廓。你真是小水?小水說,我真是小水。

我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米蘭鼻腔發(fā)酸,眼淚突然涌了出來,她扭過頭,掏出紙巾擦眼淚,擦著擦著,她肩膀聳動,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號啕大哭起來。小水抱住米蘭的肩膀,安慰她,安慰著安慰著,也大哭起來。她們哭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兩個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小水說,我是高興的。米蘭說,我也是。她們從容端詳了對方,努力將眼前或豐姿綽約或飽滿豐碩的女人,與二十年前或扎小辨或頭發(fā)亂蓬蓬的瘦弱的小女孩聯(lián)系起來。她們又哭又笑,哭的時候,心中喜悅,笑的時候,淚水飛濺。

米蘭沒想到她會在這兒見到小水,她更沒想到的是小水的故事與她記憶中的大相徑庭。她記得那個夜晚之后,小水被賣到了城里。后來小水的父親后悔了,想將女兒要回來,還和大磨打了一架。兩個男人在村邊的塵土中翻滾,離土崖子只有一步之遙。有幾次都滾到了土崖子邊上,差點掉下去,嚇得蘭蘭發(fā)出尖叫,可他們心中有數(shù),到邊即止。夜壺不是大磨的對手,最后坐在地上,嗚嗚地哭起來。大磨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摞下一句話揚長而去。你戒了賭再來找我。夜壺拍著大腿叫道,我戒了,我已經戒了。大磨頭也不回,顯然不信他的話。這一幕清晰如昨。可是小水說她并沒被賣掉,而是被大磨帶去交給了她母親。

你母親不是離家出走了嗎?

是出走了,她在城里找了一份工作,在一老教授家當保姆,老教授很同情我娘,鼓勵她將女兒接過去,她就找到大磨,讓大磨幫忙。大磨想給我爹個教訓,就說將我賣到了城里。其實,我是到了我娘身邊。

你爹不知道這些?

他不知道。他可真蠢。

他還有點人性,后來后悔了,找大磨要我,大磨讓他把賭戒了。戒賭可不容易,他剁了一個手指頭,才最終戒掉。大磨帶他來見我和我娘。我娘不見他,他就跪門口不起來。這是大磨出的主意。門口跪個人像什么話,我娘不能不見他。他舉起手給我娘看他的四指,他說徹底戒了。再不戒就把手剁了。還保證再也不打老婆了。即使這樣,我娘還不松口。我爹就在城里撿垃圾,不回去。我恨我爹,不和他說一句話。有時候他在上學的路上等著我,給我塞零食,我不要,他硬塞給我,我就扔地上。后來,我娘先原諒了他。其實也說不上原諒,是可憐他,偶爾在一起吃頓飯。我,到現(xiàn)在也不原諒他,但他是我爹,他有個頭疼腦熱,你還不能不管。但從七歲過來,我就再沒叫過他一聲爹。

吃飯的時候,小水談起老教授。老教授姓汪,寫過不少書,現(xiàn)在大學里還用他的書作教材??珊靡粋€老頭兒。那年他七十歲,老伴兒去世了,他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在美國,女兒在英國,都要接他過去,他死活不去,說生活不習慣。子女們勸不動,就提出一個條件,說留國內可以,但得有人照顧。老頭兒身體很好,一個人生活沒問題。他為了讓子女們放心,就答應了。他并沒把找保姆當回事,直到遇到我娘。那天,我娘已經三天沒吃飯了,蹲在街頭,面前放個硬紙板子,上面寫著“找工作”三個字。再找不到工作,她就準備自殺。我娘到了這一步,都是我爹造成的。一個男人,賭博,酗酒,打老婆,讓老婆流落街頭,你說,他還是個男人嗎。后來,又賣女兒,你說,你能不恨他嗎。親爹,不假,可是他配讓我喊他爹嗎。

小水說到這里,情緒激動,猛灌一口白酒,辣得眼淚都出來了。兩個人都不能喝白酒,她們破天荒地要了白酒。兩個人都不能吃辣,她們破天荒點了麻辣火鍋。也許是為了特別,為了印象深刻吧,她們勇敢地嘗試著。辣椒讓她們嘴唇哆嗦麻木,白酒是牛欄山二鍋頭,高度的,喝下去,從喉嚨到胃都燃燒起來。

小水擦去眼淚,讓自己平靜一下,接著講她母親的故事。我娘命不該絕,她遇到了老教授。老教授從她跟前經過,停了一下腳步,我娘看著他,什么也沒說。老頭兒后來跟我說,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神,既羞澀又渴望,眼中有兩朵小火苗,卻像是隨時都會熄滅的樣子。在這樣的眼神注視下,你走開就像是犯罪。這是老頭兒的原話,他是寫書的,說出來的話就是不一樣。他說,他那天并沒想找保姆,但我娘的眼神讓他改變了主意,他說出了改變我娘和我一生命運的話:你愿當保姆嗎?

米蘭能夠體會這句話的份量。小水講述時,她頭腦中浮現(xiàn)出清晰的畫面:一個身無分文的女人,蓬頭垢面,饑腸轆轆,蹲在陌生的街頭,與其說是等待奇跡,毋寧說是正在等待對人世間的最后一點留戀像一縷輕煙般散去,然后她就或跳河或臥軌,永遠解脫了。老教授是上帝派來搭救她的人,她一定在他身上看到了菩薩的光。

小水說,我娘跟著老教授去給他當保姆,一干就是十七年,直到三年前老頭兒去世。老頭兒讓我娘把我接過去,他認我娘做干女兒,我自然就是他的干孫女。三口,一個家庭,其樂融融。外面有人嚼舌頭,不管。說壞話,爛腸子,讓他們說去。我七歲就在這兒上學,后來上了中專,學的是財會,前年考了個會計師,現(xiàn)在在一家公司當會計。我結婚三年了,那位是質檢員,人好得很,上大學時上鋪尿床,有時淋到他被子上,他一次也沒聲張,只是悄悄換被罩,曬被子了事。我們去年添了個女兒,已經會走了。

米蘭由衷地為小水感到高興。那個夜晚,小水被從她家?guī)ё?,她以為是小水不幸的開始,為此她和母親哭了一宵,卻不想,那是小水人生的轉折點,從此,小水過上了幸福的生活。老教授是她母親的貴人,也是她的貴人。老頭兒去世時立下遺囑,將房子給了小水娘倆。他的子女們沒意見,只要求把書留著。老頭兒愛書,家里凈是書。去年我們買了新房,小水說,母親搬過來和我們一起住,但她每星期都會回去打掃衛(wèi)生,幾天不掃,屋里就一層灰。

米蘭講她初到上海時的孤獨。不會說上海話,來自農村,土,什么也不知道,沒有朋友,常被嘲笑,也不會說普通話,不敢張口,人們給她起個外號啞巴。她倒真想成為啞巴,那樣就不必開口說話了。米蘭說到激動處,吐出一句臟話,端起酒杯,眼淚滾落到酒杯里,她把眼淚和酒一同喝下去。

米蘭笑著說,養(yǎng)父母對我都很好,和親生的一樣,比親生的都親,即使這樣,過了三年,我才適應上海的生活。

她們說著喝著,不知不覺將一瓶二鍋頭喝完了。兩個人都有些醉,精神亢奮,思緒飛揚,走路如同踩在云彩上,騰云駕霧。

11

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早上,米蘭還能記起她和小水走出飯店,在空闊的街道上唱歌,大笑,哭,像兩個瘋子。道路沒有盡頭,她們就一路瘋下去,直到瘋進夢里。借助酒精的偉大燃燒和對現(xiàn)實的隔離功能,她們開辟一方自己的天地,只屬于她們兩個人的天地,在此天地,她們完全釋放,盡情哭笑,無視人們奇怪的眼神,無視整個蒼茫世界。后來怎樣回到酒店,怎樣睡下,她一概不記得。小水沒有回家,和她住在一起。小水給家里打電話了嗎?她不記得了。小水醒來后,她問小水,小水說,打了,肯定打了。小水這時才發(fā)現(xiàn)她有二十個未接電話,十個她愛人打的,十個她母親打的。小水說,也許忘了打電話。她分別給愛人和母親撥過去,心甘情愿地落一通埋怨。

中午的時候,她們見到了大磨,大磨請她們在豐樂生態(tài)園吃飯。不到這里,米蘭很難想象固原會有這樣一個處所,巨大的溫室,里邊到處是綠色植物和各種花卉,許多闊葉植物是南方物種,在北方難以存活,但在這里卻蓬蓬勃勃,生機盎然。許多花卉形狀怪異,艷麗無比,一看就不是此地物種,但它們甚至比在原產地更為燦爛地綻放著。一句話來形容,這里是熱帶植物大觀園,或童話王國。一張張桌子點綴其間。送菜的小伙子和姑娘都穿著輪滑,速度快捷,技藝高超,來去如風。

大磨,竟然與她昨天通過聲音想象的形象差別不大,名牌西服,袖子綰起來,只是沒表現(xiàn)出訓斥人時的嚴厲罷了。二十年前,大磨夏天光身子穿舊西服的形象與此不可同日而語。讓米蘭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大磨似乎生活在時間之外。二十年前,他顯得蒼老,現(xiàn)在他卻顯得年輕。那時他頭發(fā)很長,亂蓬蓬,臟兮兮,說不定里邊還藏著許多小動物,現(xiàn)在,理個小平頭,頭發(fā)根根直豎,如同一把鋼刷。理發(fā)師手藝不錯,修剪得一絲不茍。

大磨,這個將她最好的朋友賣掉,又將她從母親身邊奪走的人,她怨恨了二十年。昨天小水的故事顛覆了她固有的認識。其實,二十年前,她對大磨的看法就一會兒天上,一會兒地下。有時她對他恨得咬牙切齒,有時卻希望他娶了她母親,作她的繼父。

一天,母親將馱水的毛驢拉到集市上賣了。她完全無法理解母親的行為。她盡管只有七歲,也知道毛驢是不能賣的。且不說她們對毛驢有很深的感情,毛驢像家庭成員一樣與她們不可分割。單就馱水這件事來說,毛驢不可或缺。沒有毛驢,怎么馱水?她不知道母親是怎么想的。母親性格執(zhí)拗,說一不二,她做出的決定誰也別想改變。賣毛驢的時候,她在場,她忍不住哭了。可母親鐵石心腸,不為所動。母親將韁繩交給買驢人之后,頭也不回,拉著她往前走。她滿臉是淚,一步三回頭。她一直哭到家里。她生母親的氣,賭氣不理母親。黃昏時分,她突然又看到毛驢走進院子,那份驚喜,無法用言語形容。二十年后,回想起來,喜悅仍然像一股暖流在心間流淌。那是大磨帶給她的。大磨聽說她母親將毛驢賣了,飛奔到鎮(zhèn)上,又從買驢人那兒將毛驢買了回來。毛驢先進院子,大磨跟在后邊。她母親并不領大磨的情,讓大磨將毛驢牽走。大磨說,你就當是我的驢,幫我喂著,馱水大家喝。

母親為什么要賣驢?米蘭記得大磨問過母親這個問題,母親是如何回答的?你別管。

母親將毛驢處理掉,好拍拍屁股嫁人嗎?這是合理的推測,很明顯,她不打算繼續(xù)在這里生活了。否則,她怎么會賣掉馱水的毛驢呢。要知道,沒有牲口馱水,只靠人力挑水或背水,那么遠的路,男人都吃不消,何況女人。整個坡上村,只有大磨沒有喂牲口。他光棍一條,經常外出游蕩,一點兒也不安分,怎么養(yǎng)得了牲口。即便是大磨,這個身體強壯的男人,背幾次水下來也受不了了,要和母親合伙馱水。也就是說,他看中了她們家的毛驢??墒牵赣H賣掉毛驢,僅僅只是為了自己拍拍屁股嫁人嗎?似乎不全是。

12

吃飯的時候,米蘭提起這頭驢,大磨說,這頭驢后來隨他進了城。那時候孤單啊,大磨說,幸虧有這頭驢,我見驢比見人親,和驢在一起比和人在一起自在,和驢說話比和人說話舒服。我給它起個名字啊馬戶,驢不就是馬戶么,這樣驢就姓馬了,我叫它馬老弟,它是我的功臣。

他們由驢說到水,又由水說到城。說驢的時候,米蘭心頭熱乎乎的,突然很想哭一場,不是傷心地哭,而是幸福地哭。毛驢相伴她的童年歲月,和她的生活息息相關,像家人一樣,毛驢有個好去處,只有哭一場才能渲瀉這種高興,以及高興背后的復雜情感。

說水的時候,他們有說不完的話。在坡上村生活,水是生活的中心和重心,是他們的日常生活,是他們生活質量的寫照。大磨說他多次夢到家鄉(xiāng),夢里家鄉(xiāng)如同地獄,遍地火焰,熱浪滾滾,他渴得喉嚨冒煙,卻找不到一滴水。米蘭也多次夢到家鄉(xiāng),在她的夢中,她永遠是個七歲的孩子,家鄉(xiāng)永遠荒無人煙,比月球還荒涼,她獨自一人,在無邊無際的荒涼中哭著尋找媽媽,恐懼得渾身發(fā)抖。她痛恨這樣的夢,痛恨自己的軟弱,痛恨自己沒出息。她沒有和他們分享自己的夢。她不想讓他們看到她心中的痛苦和恐懼。此時,她不想提那個人,那個她在夢中尋找的人,那個她喊媽的人,那個拋棄她的人。小水說起去米蘭家喝水的情景,她剛提到她母親,大磨將話題岔開了。大磨說了句文縐縐的話:那里不適宜人類居住。大磨說,老村長一輩子的愿望,就是為大家打眼井,可是他到死這個愿望也沒實現(xiàn)。他死不瞑目。米蘭還記得老村長的樣子,他臉上溝壑縱橫,皮膚像揉皺的牛皮紙一樣。她養(yǎng)父米隊長對老村長印象極深。他說,你只要能打出水來,在他心上鉆個窟窿,他也答應。米隊長住到野狐梁的第一夜,早上,天不明就被老村長拽起來。老村長拉他到村頭,讓他看梁上馱水的影影綽綽的隊伍。那一幕對米隊長震動極大。米隊長給他表態(tài),哪怕將地球鉆透,也一定要鉆出水來。

怎么由水又說到城了呢?米蘭說大磨有句話她印象極深,一輩子忘不掉。哪句?小水問道。米蘭說咱們還在為沒水喝發(fā)愁,大磨說城里人已經不喝水了。聽到這句話我驚呆了。城市真是一個難以想象的世界。小水說,大磨叔,城里人不喝水喝什么?大磨賣關子,你猜。小水說,我哪猜得著。米蘭說,汽水,他說人家喝汽水。汽水,難以想象。大磨說,那時候流行‘北冰洋’汽水,現(xiàn)在你們知道我為啥把公司叫‘北冰洋’了吧。小水說,我就納悶,一個廢品收購公司,為啥起這樣一個名字,原來是從這兒來的……

這頓飯,大磨點菜不多,但很上檔次。最上檔次的是龍蝦。米蘭心里冒出一個詞:暴發(fā)戶!大磨說,京城八大傻瓜,第一傻就是吃飯點龍蝦,米蘭二十年沒回來,今天就讓我做回傻子吧。米蘭想,也許他心中有愧,如此破費,討個心安。她沒說什么。酒,是法國葡萄酒,服務員說了名字,她沒記住。

他們聊了很多,什么都聊到了,但最核心的問題都在回避。那就是:米蘭的母親在哪兒?米蘭不提她母親,是怕自己情緒失控。小水不提,可能不知道情況。大磨為什么不提?還在為當初沒追上母親耿耿于懷嗎?

米蘭去衛(wèi)生間,遠遠聽到嘩嘩的流水聲。走近,看到洗手池上一個水龍頭沒關。一個小女孩站在旁邊,手指著水龍頭。她去關水龍頭,發(fā)現(xiàn)水龍頭是壞的,沒法關上。她對小女孩說,我叫服務員來修。去找服務員時,她回頭看一眼小女孩。瞬間,她有些恍惚,仿佛看到的不再是那個小女孩,而是二十年前的她自己,七歲的小蘭,面對水龍頭大哭的小蘭。

13

二十年前,她像小女孩這么大,母親帶著她到大城市游玩。她不記得這個城市叫什么,只知道很遠,先坐汽車,后坐火車,路上用了兩天時間。在火車站,她看到一個水龍頭嘩嘩地流水,哭了起來。水多么寶貴,就這樣白白流掉,她心疼,所以她哭了。

那是一次很奇怪的旅游。現(xiàn)在她知道母親為什么賣毛驢了。母親要帶她到城里玩,需要錢,所以把毛驢賣掉。是不是太瘋狂?是的。她完全無法理解母親的做法。那時她還小,沒將賣毛驢和到城市游玩這兩件事聯(lián)系起來。她在城里玩得很開心。第一次看到霓虹燈,第一次喝汽水,第一次坐旋轉木馬,第一次坐摩天輪,第一次開碰碰車,第一次照相……平生許多第一次都是在那一天完成的。

不可思議的一天。

歡樂來得太突然,讓人不安。那年小蘭雖然只有七歲,但也覺察到母親反常。母親儉樸,從不亂花一分錢??蛇@天,她想吃什么,母親給她買,她想喝什么,母親給她買,她想玩什么,母親給她買。母親滿足她所有的愿望。母親在揮霍。坐過旋轉木馬,坐過摩天輪,開過碰碰車之后,她便不玩了。母親說激流勇進,她說不玩。母親說阿拉伯飛毯,她說不玩。母親說瘋狂老鼠,她說不玩。母親說鬼怪屋,她說不玩。母親說蹦蹦床,她說不玩。母親說童話世界,她說不玩。她什么都不玩。過山車?她的生活就是過山車??植牢??她的生活就是恐怖屋。

那天,母親去衛(wèi)生間之后消失了。她找不到母親。她孤零零一個人。游樂園不見了,代之的是無邊的荒漠。這已經是夢中的景象了。那種恐懼,只能用恐怖來形容。她后來常做的可怕的夢,最能真切反映她那時的心境。她大哭起來。哭聲引來工作人員。他們問她怎么了,她說媽媽丟了。他們正要幫她找媽媽,媽媽突然從地下鉆出來。媽媽說是開玩笑,她就在旁邊,只是躲著,沒讓她看到罷了。工作人員批評母親不該開這樣的玩笑。母親接受批評,說再也不會了。真的再也不會嗎?如今想來,那只是母親拋棄她的一個預演。真正的拋棄,在后邊,為期不遠。

離開城市之前的最后一件事是,照相。母親帶她到照相館,她照了平生第一張相,是和母親合影。這也是她和母親的惟一合影。照相館沖洗照片需要時間,大概兩三天吧,她們不能等。母親交了錢,留下郵寄地址,帶著她去火車站買票回家。

她沒有看到這張照片。到現(xiàn)在都沒有看到。

米蘭找來服務員修水龍頭。小女孩的母親出現(xiàn),拉著小女孩的手離開。她看著她們的背影。小女孩回過頭看她一眼。她沖小女孩揮一下手。小女孩回她一個同樣的手勢。

米蘭心中酸楚。她也曾這樣被母親拉著手,她也曾這樣走在母親身邊,她也曾這樣!

從大城市回來,母親就是拉著她的手進村的,她記得很清楚。她們趕上一個歷史性時刻:打井隊打出水啦。村里一片歡騰,比過節(jié)還熱鬧。米隊長捧著一碗水,遞給老村長。第一口水應該讓老村長喝。儀式簡單而莊重。老村長接過碗,捧在胸前,手抖得厲害,水灑出不少。他眼含熱淚,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怎能不激動呢,野狐祖祖輩輩缺水,吃水一直是村民的頭等大事,大伙兒的苦惱所在,如今,在他手里結束了這缺水的歷史,他能不激動嗎。他慢慢將碗捧到嘴前,喝下第一口水。他的表情難以形容,臉上肌肉扭曲,淚水長流。這是高興呢,還是痛苦?他將碗遞給米隊長,米隊長有些疑惑,他喝下一口,旋即又吐出來,苦的,他說。

這就是命運,野狐梁的命運。千難萬難打出水來,卻是苦的。難怪老村長死不瞑目。

這也是她的命運。她命運的節(jié)點。只是當時她不知道罷了。

打井的工作結束了,米隊長該離開了,而他將把她帶到遠方。她,將被連根拔起,移栽到另一個地方。她,將與母親分別,將與家分別,將與這片土地分別。

還有,她對自己的命運一無所知。而他們——母親、米隊長、大磨——是知道的。

大磨,他是牽線人,她恨他,恨了二十年。

單從結果來說,她應該感謝他。她現(xiàn)在生活得很好,這是養(yǎng)父養(yǎng)母給予的,但也與大磨分不開。沒有他的牽線,她說不定生活在另一個家庭,是另一種命運。

14

回到飯桌上,龍蝦粥上來了,不知誰已給她盛了一碗,放在她的餐位上。吃粥的時候,米蘭在想這樣一個問題:大磨明明知道她來此的動機,可他為什么遲遲不說母親的情況,有什么不便說嗎?

飯局終究要結束,問題終究要面對。

說說吧,我母親的情況。飯后,米蘭說。

不急,大磨說。

我打算明天回上海。

多住幾天嘛,小水說,回來一趟不容易。

米蘭籠統(tǒng)地說明那邊有事。

大磨說,我?guī)闳€地方。

看我母親嗎?

算是吧。

15

大磨將車開出城,朝西南開去。這條路米蘭昨天剛走過,是回野狐梁的路??磥砟赣H嫁在野狐梁附近。要見到母親了,米蘭一點兒也不激動,只是緊張,心中五味雜陳。二十年來,她對母親的感情經歷三個階段,先是怨恨,后是忘卻,如今,卻復雜得多。如果不是養(yǎng)父將一包衣服交給她,她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回故鄉(xiāng)的。養(yǎng)父說那是她母親留給她的,從小到大,各個年齡段的衣服都有,甚至還有一套讓她出嫁穿的紅衣服。這些衣服樣式陳舊,與上海人的衣著格格不入,養(yǎng)父養(yǎng)母一直收著,從未讓她穿。當然,即使他們讓她穿,她也不會穿。穿上那些衣服,人們不把她笑話死才怪。尤其讓她出嫁穿的那身衣服,俗,艷,丑,如果她穿上出嫁,非轟動上海灘不可??墒窃O想一下,二十年前,一個大西北的鄉(xiāng)下女人,為將要生活在上海的女兒準備今后十多年甚至二十年要穿的衣服,她能做些什么。

母親什么時候做的那些衣服,她一點兒也不知道。合理猜測,只能是夜里,她睡著后,母親躡手躡腳爬起來,在燈下悄悄給她縫衣服。在要送走她的那個夜晚,母親一定是將大大小小的衣服擺了一炕,看著這些衣服,想象她一天天長大的樣子。

那個夜晚她睡得很香很沉。那是她和母親在一起的最后一個夜晚。

睡覺前,母親要給她洗澡,她感到奇怪。水那么金貴,平時人們是不洗澡的。她問母親為什么,母親說,別管,洗就是了。她沒多想,只是覺得很開心。

天很藍,月很亮。月光如紗,薄薄的,輕輕的,柔柔的,滑滑的,落下來,在她的皮膚上。母親在院里給她洗澡,滿院子都是她格格的笑聲。她從來沒那么開心過。以后也沒那么開心過。再往后,恐怕也不會那么開心。那個夜晚獨一無二。天上的藍獨一無二,月亮的光獨一無二,水的清涼獨一無二。母親的柔情獨一無二,她的開心獨一無二……

在路上。大磨說,我沒想到你會回來,我以為你一輩子都不會回這個地方。

我也沒想到,我也以為我一輩子都不會回來,米蘭說,我養(yǎng)父給了我一包衣服,說是我母親留給我的,所以我想來看看她。

我知道那包衣服,大磨說,這包衣服讓我做了惡人。

大磨說那天早上,天不亮他們就來到她家門口。他和米隊長,還有一個開三輪的師傅。打井隊有一輛汽車,但到坡上的那段路很窄,走不下汽車,所以他們雇了一輛三輪。把小蘭送給米隊長是大磨牽的線。都談妥了,但怎樣將小蘭從她母親身邊抱走是個難題。大磨出了個餿主意,給小蘭吃安眠藥。別無他法。小蘭母親同意了,由她來喂小蘭安眠藥。怎么喂的,大磨不清楚。小蘭也一點兒不記得。那天早上,小蘭睡得很死,大磨將她抱上三輪車時隔不久,她沒醒。小蘭的母親很平靜,沒掉一滴淚。她看著她們將三輪車開走。

壞事就壞在三輪車上。三輪車突突突響得厲害,路又不平,顛得他們七上八下,心都快蹦出來。他們最怕的就是小蘭醒過來,可小蘭還是醒了。小蘭有些迷迷糊糊。如果這時候她母親不出現(xiàn),她就不定還會睡過去。

小蘭的母親抄近路從一個坡上滑土滑下來,連滾帶爬,追趕三輪。她大叫,等等,等等。三輪車停下。大磨以為她后悔了,其實不是。她追過來,是為了送那包衣服。小蘭聽到母親的聲音,完全醒過來了,哭著要下去。大磨不讓,她咬了大磨一口。大磨只好讓她們母女見一面。小蘭母親摔倒在塵埃里,小蘭跑過去,和母親緊緊抱在一起。小蘭哭著說,媽,別不要我,我聽話,我干活,我伺候你,我不惹你生氣,你別不要我。

是大磨將小蘭從她母親身邊抱開的。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不明白小女孩哪有那么大的力量,她像是和母親長到了一起似的。他將她拉開,仿佛是從她母親身上撕下一塊肉。他能聽到骨肉分離的聲音。這很殘酷。

米蘭不敢回憶這一幕。每次她只要一想到和母親分離的情景,她就要發(fā)瘋。她想用頭撞墻。她想跳進冰湖中。她想大喊大叫。她想縱身跳入深淵。她想走進熊熊烈火中。她用刀扎自己胳膊,看著血流出來。她不怕疼。她對自己說,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她要有點出息,忘掉,忘掉,忘掉。可怎么能夠忘掉呢。她后來能夠做到不去想,但忘掉是不可能的。

到二十年前米蘭與母親分離的地方。大磨將車停下,他耳畔回蕩著一個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聲。

二十年,大磨說。

你恨我恨了二十年,大磨說。

你該恨我,大磨說。

你恨你母親也恨了二十年,大磨說。

你母親寧愿你恨她,大磨說。

不只是恨,米蘭說。

還有——,米蘭說。

忘卻,米蘭說。

我把什么都忘了,米蘭說。

你可以恨,大磨說。

但是——,大磨說。

不該忘,大磨說。

為什么?米蘭說。

我給你看樣東西,大磨說。

大磨從隨身攜帶的包中取出一張照片交給米蘭。五寸。彩照。

是二十年前米蘭與母親的合影。在照相館照的。

米蘭坐在母親的腿上,母親抱著她。兩個人的表情都很嚴肅,沒有笑容。那時,母親的年齡與米蘭現(xiàn)在的年齡差不多,但看上去老得多,至少比實際年齡大十歲。米蘭清楚地記得照相時情景。攝影師讓母親坐到一個圓凳上,讓她站在母親旁邊。母親沒聽攝影師的話,將她抱起來放腿上。就這樣照,母親說。攝影師看母親說得堅決,便沒再堅持自己的意見。他按下快門。米蘭和母親定格于那個瞬間。

這是米蘭與母親惟一的合影。

這也是母親留下的惟一影像。

母親,看上去那么熟悉,同時,又那么陌生。

母親,她最愛的女人,同時,又是她怨恨的人。

16

車子重新啟動。他們走的是和昨天一樣的道路,又回到了坡上村?;臎龅钠律洗?。米蘭疑惑,干嘛要來這里,說好去看我母親的,米蘭說。

車停下來,他們下車。米蘭又看到牽著騾子馱水的小愛。大磨熱情地和小愛打招呼,還不搬?小愛說,習慣了。米蘭沖小愛說聲謝謝,小愛給她的名片起作用了。小愛笑笑,能幫上米蘭忙,她也很開心。

大磨帶米蘭和小水來到她家坍塌的房屋前。我昨天來過,米蘭說。她不明白大磨將她帶到這片廢墟前用意何在。大磨摸摸棗樹,聽說棗結得很稠,每年都是,樹枝都壓彎了。當初毛驢就拴在棗樹上。棗樹旁還有一個架子,毛驢馱水回來,會自己走進架子里。米蘭的母親先將水桶掛在架子上,讓毛驢出來,她再將水桶放下。若無架子,母親放不下來水桶。如今,棗樹還在,架子無影無蹤了。大磨為她們家馱過水,對這個地方有感情,不難理解??僧吘箾]什么好看的,再說了,他們此行的目的也不是來緬懷往昔的。她要去見母親。

大磨沒有要走的意思。

二十年,大磨說。

這個秘密我保守了二十年,大磨說。

米蘭聽到“秘密”,湊過去,聽他往下說。

我答應過你母親,大磨說。

我來做惡人,大磨說。

讓你恨我,大磨說。

你知道你母親為什么要把你送人嗎?大磨說。

米蘭突然感到一陣寒意爬上脊背。她知道,她知道,莫非她錯了。

你母親要嫁人,大磨說。

那是個幌子,大磨說。

她是個自私的人嗎?大磨說。

她會為了自己嫁人把女兒送人嗎?大磨說。

二十年來,米蘭困惑于這個問題,鉆進牛角尖,不能出來。

你母親有一天去馱水沒回來,你還記得嗎,摔下崖子那次?大磨說。

我將她送到醫(yī)院,一檢查,腦瘤,長的位置不好,沒法手術,大磨說。

她的時間不多了,大磨說。

她讓我保密,大磨說。

我答應了,大磨說。

她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才七歲,離不開母親,大磨說。

她想過把你送給你姑姑,大磨說。

她想過把你送給別的人,大磨說。

她有一個條件,就是能吃上水,不用馱水,大磨說。

這很難,大磨說。

把你送給米隊長是我牽的線,大磨說。

你母親對米隊長很滿意,大磨說。

她說她死了,可以瞑目,大磨說。

她寧愿你一輩子恨她,大磨說。

也不愿意你經歷喪母之痛,大磨說。

17

怎么會是這樣,怎么會是這樣,米蘭完全懵了,仿佛挨了當頭一棒。二十年的怨,怨錯了。二十年的恨,恨錯了。二十年的忘,忘錯了。母親為了不讓她感到自己是孤兒,為了不讓她經歷失去母親的打擊,選擇讓女兒怨自己,恨自己,忘掉自己。

我母親什么時候死的?

你走后第七天,大磨說。

那么快?

她不是病死的,大磨說。

她是餓死的,大磨說。

你把她的魂兒帶走了,大磨說。

你走后她就不吃不喝,大磨說。

她不能失去你,大磨說。

你走那天,她的心就死了,大磨說。

死亡從那天開始,大磨說。

七天后,她死了,大磨說。

她死的時候手里攥著這張照片,大磨說。放在心口,大磨說。

大磨將米蘭帶到她父母的墳前。墳上荒草凄凄。米蘭知道這個墳頭,她小時候來給父親上過墳。墳不大,在村外一塊荒地上。

你母親也埋在這里,大磨說。

米蘭跪下給父母磕頭。

一個。

兩個。

三個。

鳳英,你女兒來看你了,大磨說。

鳳英,米隊長對小蘭很好,大磨說。

鳳英,小蘭讀了大學,大磨說。

鳳英,小蘭結婚了,大磨說。

鳳英,小蘭過得很幸福。

18

翌日,米蘭告別固原,乘LR1520航班飛西安,轉MU880航班回上海。下飛機后,她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養(yǎng)父養(yǎng)母那里。這時已是晚上,她憋了兩天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撲簌簌落下來。養(yǎng)母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養(yǎng)父說沒事沒事,好像他猜到她會哭一場似的。果然,米蘭號啕大哭起來,足足哭了一個時辰。

(責編:王十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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