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 申
鄉(xiāng)間樂事
★文/何申
承德有豐寧縣,縣內(nèi)有一個窟窿山鄉(xiāng)。站在路邊抬頭望,高山石壁上有兩個窟窿,甚奇。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這里識字的人本來就少,偏偏“窟窿”倆字復雜,三十來畫,誰寫誰發(fā)怵。
于是就有人造出堪稱全國之最的簡化字——“山”字內(nèi)里一邊畫一個圈。山上有眼兒,“窟窿”也。這字不在國務(wù)院公布的簡化字之列,但在當?shù)睾檬?,郵局也認可。結(jié)果還是鬧了笑話。有生產(chǎn)隊長去內(nèi)蒙古買牛,錢不夠,給家里寫信,寄:河北省、承德地區(qū)、豐寧縣、山(內(nèi)加倆圈)公社、山(內(nèi)加倆圈)大隊、第二山(內(nèi)加倆圈)小隊,誰誰收。
托人捎到郵局,沒等發(fā)出,被發(fā)現(xiàn),認定有問題:三座山中加六個圈,一定是暗指邊防哨所位置。立即上報,旗里指示務(wù)必一網(wǎng)打盡。信照樣發(fā)出,一組原地盯人,一組遠奔豐寧。到了,揣著仿寫的信封,與當?shù)亟宇^。在門衛(wèi)室,撞墻上掛一方布,有一格格小袋裝信件簡報等,上寫各公社名稱,其中就有一大個“山”字內(nèi)加倆圈。
問門衛(wèi):“這是個啥字?”
說:“窟窿山嘛?!?/p>
掏出信封問:“這一串串咋個念呀?”
“窟窿山公社窟窿山大隊第二窟窿山小隊,很清楚嘛!”
“俺的娘,這還清楚?了不起呀你們!要是四個窟窿呢?”
“那就畫四個圈圈唄?!薄盎丶?!”
20年前下鄉(xiāng),路上餓了,找一家小飯館。才坐穩(wěn),女老板一手持小本一手握支圓珠筆,笑呵呵呵從后廚出,很有禮貌地問二位吃點什么。我們說:“面,一大碗,一小碗。清湯的。”
女老板朝本上飛快一畫,門外有女孩喊:“姐呀,學校老師找你?!迸习逑癖槐夼谡耍驳剀f出去,順手將筆、本扔給妹子。妹子進來看一眼說:“稍等?!?/p>
我說:“等等,你知道我們要了什么?”
妹子將本一亮說:“我姐記得很清楚嘛?!?/p>
本上沒字,畫著一個大圈一個小圈,內(nèi)里各彎曲一道兒。
“這是什么?”
“面條,一大碗一小碗,清湯的。我姐沒念過書?!?/p>
我們樂了:“要是葷湯的呢?”
妹子用手指往嘴里一點,再往圈里一按:“葷的?!?/p>
“要是米飯呢?”
妹子用圓珠筆頭往圈兒里戳幾下:“米飯?!?/p>
女老板手拿著幾本書進來,笑道:“對不起,我得認字了,要不這生意沒法做?!?/p>
山里早年重男輕女,有的女孩就沒讀書,但大了做買賣行。只是時間一長,又覺出沒文化不行了。
十年前下鄉(xiāng),與副縣長坐一車。前方路堵,有出殯的,還有“響器隊”即鄉(xiāng)村樂隊開路。嗩吶笛子黑管長號,中西合璧,聲大就好。副縣長說現(xiàn)在時興紅白喜事都要有個響動。
忽然音樂停,人聲沸,吵起來了。副縣長下車,我緊跟。辦白事人家的一個胖子和樂隊瘦子隊長面對面,唾沫星子亂飛,眾人拉著架。
副縣長上前問:“走得好好的,因為啥呀?”
胖子說:“你問他?發(fā)送我爹,他們吹個啥?”
副縣長問:“吹個啥?”
瘦隊長說:“才學會的曲兒,《?;丶铱纯纯?。”
胖子說:“我爹?;丶铱纯??我們的日子咋過?”
副縣長繃臉說:“換一曲,換一曲不就行了。”
瘦隊長問:“換個啥曲?”
胖子說:“我爹是村長,就換《不白活一回》?!?/p>
瘦隊長說:“沒咋練,水平低,只怕串別處去?!?/p>
副縣長說:“串一點沒關(guān)系?!?/p>
領(lǐng)導發(fā)話,煙消云散。重整隊伍,樂隊對調(diào)。路也讓出一半,車子緩緩前行。音樂聲起,《不白活一回》的曲調(diào)響起。副縣長指著村里一座漂亮的小樓說:“真不白活一回呀,貧困村,就他家富得不行……”
看來這樂隊水平真的不高,吹著吹著,果然串了,先串一段《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又串一段“大花轎,抱一抱”,往下嗩吶一聲:嘀嘀嗒,嘀嘀嗒,全隊猛勁齊奏:“今天是個好日子……”
副縣長對司機喊:“快開!”
(摘自《老五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