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

1

老頭子，睡了沒？在我30歲生日的夜晚，突然想和您說說話。

在剛剛結(jié)束的生日晚宴上，一個朋友告訴我，他誤解了他父親28年，就在他剛剛為人之父剛剛懂得父親想對父親表達自己內(nèi)心情感的時候，他的父親因病昏迷住進了醫(yī)院，而且再沒有醒來。他說這些的時候，淚眼婆娑。

我也驚覺，如果現(xiàn)在不表達自己的情感，他的遺憾也將成為我一生無法彌補的傷感。

于是，在異地他鄉(xiāng)，在這孤獨的夜里跟您聊聊，在這30年里您給我的那些記憶。

年少時，總是對母親埋怨您的冷漠。您不是一個慈父，我想象的父親，應(yīng)該是高大的結(jié)實的，喜歡把我舉在頭頂，每天下班回家，總能從口袋里變出零食來的男人。

可是您沒有，從來沒有。

那年冬天很冷，經(jīng)常下雨下雪，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鞋子都是濕的，但每天早上起床再穿時，里面總是干干的，暖暖的。我自己從來沒有想過去了解是什么原因，直到無意中聽到你和母親的對話。 母親問你：“怎么這么晚了還不睡？”

“小兒的鞋子濕透了，我給他烤一烤，不然，明早穿了會很冷……”

那時，您在一家國有企業(yè)做會計，晚上回到家以后，還要弄一些賬目。我們都知道你每天睡得很晚，卻在那之前，從來沒有人知道，在那樣的夜晚，您會守著煤球爐子靜靜地給我烤鞋。我知道，你是愛我的，可是我，卻不懂表達，也不認為您給我烤鞋有什么不妥。

2

12歲的時候，我長得并不弱小，但我依然膽小。不敢一個人走夜路，甚至不敢去街頭那家百貨店里買零食。您對我的表現(xiàn)非常生氣，瞪著眼睛對我說：“你是個男子漢，要勇敢，沒有什么好怕的！”可是我，更相信自己天生是個弱者。

那天下午，父親給了我20塊錢，讓我到街頭的蛋糕房里買個蛋糕，那天，是哥哥的生日。我緊握著錢，走上了街頭。

剛走出家門幾分鐘，街上一群比我稍大的孩子圍上來，僅僅幾句恐嚇，就將我手中的錢要走了，看著他們哈哈大笑著揚長而去，我哭了出來。那一刻，我埋怨您，您明明知道我膽小，斗不過別的孩子，您也明明知道，那條街上很多流氓地痞，可是您，卻忍心把我交給他們。我跑回家，不等您問我，我就一邊哭一邊怨起您來，說您不該讓我去買蛋糕，說您明明知道我膽小……您不說話，只是看著我，然后又甩給我20塊錢，“再去買！”

想到那幫地痞已經(jīng)走了，應(yīng)該不會再遇上他們，揣著這樣的僥幸心理，我再次走出了家門，而且這一次，我把錢藏在了鞋子里。然而，在一個拐角，我再次遇上了他們。我轉(zhuǎn)身就跑，但沒有跑幾步，就被他們追上了。他們問我要錢，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沒有錢了。一個比我高一頭的光頭擰著我耳朵說：“沒有錢你還會跑？快拿出來，不然……”他揚起了手掌。我怕了，乖乖地掏出了錢給他們。

我沒買到蛋糕，又一次空手回家。

您看到我空空的雙手和哭喪著的臉，什么話也沒有說，到院子里找出一根手腕粗的木棍來，遞給我，還有50塊錢，說：“這一次，你要是再買不回來，就不要回來了！”

我記得很清楚，您的這句話讓我很絕望，也正是這樣的絕望，給了我勇氣。我抓起那根木棍，像一頭暴怒的獅子沖了出去。

在老地方，那幫人還在。他們嬉笑著走過來，每個人的臉上都邪惡地笑，就在他們快接近我身邊時，我掄起藏在背后的木棍，閉著眼睛揮舞了起來……我聽到一陣“媽呀、啊呀、哎喲”之類的叫聲，我睜開眼睛時，那幾個兇神惡煞的小痞子已沒有了蹤影。原來，原來他們是如此地不堪一擊。

經(jīng)過那次事件之后，我勇敢了很多。我想，這是您良苦用心的結(jié)果，如果不是您那次的舍得，我想，我至今可能也只是一個唯唯諾諾的男人。

3

14歲，我到了離家?guī)桌锫愤h的一所中學(xué)讀書。有一天放學(xué)，我跟著其他幾個同學(xué)一起，扒上了一輛轟隆隆行駛著的拖拉機。因為是第一次扒車，也因為臂力有限，我很快就扒不住了?？墒牵耐侠瓩C卻越開越快。

后來，我的腿就碰到柏油路面，并且隨著拖拉機飛快地摩擦……所幸的是，拖拉機遇到一輛大貨車放慢了速度，最終停了下來，而我，得以有機會撒手。

那一刻，我真不敢看我的腿：一條新褲子磨得全破了，膝蓋更是血肉模糊……同學(xué)把我送我回家，并對您解釋了受傷的原因。同學(xué)離開后，您沒有像我渴望的那樣，把我抱起來，送到附近的醫(yī)院……而是黑著臉把我按倒在椅子上，然后揮起您厚厚的手掌，對著我的屁股狠狠地打起來，然后問我：“扒拖拉機的感覺如何？下次還扒不扒了？”

您沒有把我送到醫(yī)院，卻叫來了醫(yī)生。我聽到您在門口對醫(yī)生說：“不好意思，麻煩您了，這孩子的膝蓋傷了，應(yīng)該很疼，如果行動，可能會更疼了，所以，我請您上門看看，我付給您出診費……”

在給我清洗完傷口，用藥的時候，您大聲對醫(yī)生說，“給他用最差的藥，讓他受點罪，看看他下次還敢不敢！”而就在幾分鐘之前，我聽到您悄悄對醫(yī)生說：“要用最好的藥，最好別留下什么疤痕，免得長大后看了不喜歡?！?/p>

您就是這樣，總把一顆愛我的心埋得很深。在后來我睡了之后，您悄悄地看了我的傷口，您對母親說：“孩子這次可真?zhèn)貌惠p，明天買點大骨回來，煲點湯給他補補。”

母親答應(yīng)了，我又聽到您輕輕地說：“別告訴他是我的讓你買的，不然，他還以為受傷很光榮。”

您就是這樣，付出了愛，從來不希望我知道。愛一個人，本來是很幸福的事，您卻一直收著藏著。因為您的沉默，對您所給予的愛，我晚懂了很多年。

4

那年，您所在的單位發(fā)福利，是一條近百斤重的鯇魚。您帶領(lǐng)我們?nèi)遥涯菞l魚分成兩斤來重的一塊一塊，用鹽腌了之后，帶領(lǐng)著我送給街坊。我并不樂意去，在我看那里，那是一種討好別人巴結(jié)別人的行為。

那一年，因為小城很多區(qū)域干燥，魚也因些相當稀少，市場上的魚價比以往翻了一番。敲開街坊門的時候，您總是很謙恭地說：“單位分了條大魚，我們家人少，也吃不完，我分成一塊一塊的，街坊鄰里都嘗嘗，別嫌塊小……”

街坊，是相處相識了幾十年的街坊，都被您這一樸素的行為感動了，從他們對您的表情中，我看到了真誠的分享和巴結(jié)討好沒有關(guān)系。

在越來越人情淡漠的城市，因為您，讓我還可以有溫暖的回憶。也因為您曾經(jīng)的行為，給了我與人交往的勇氣。感謝您，是您讓我明白分享的意義。

18歲，我去考水手。在縣城的游泳池里，您看到我在水池里笨拙的動作，不顧監(jiān)考官的阻攔，一下子從邊上跳進了水池。

后來，考官決定錄取我。您卻不同意我去當水手了，您說一想起我在水池子里笨拙的樣子，就發(fā)現(xiàn)我還太小。而考官形容您跳進水池的動作時，說那簡直是不顧一切。父親，您從來都是這樣勇敢，在我需要的時候。

22歲，我在離家百公里外的城市工作。在一個休息日，我回到了鄉(xiāng)下的家。天剛擦黑就下雨了，我們一家人正吃著晚餐，門外有人敲著破鑼在叫喊著通知：今夜有地震，請大家注意。

您放下酒杯就走了出去。

回來后，父親說是在田里看瓜的啟秀到村里來報告這個消息的。消息的來源，是他棚子里那一只小小的喇叭，那是全村唯一的有線廣播。村里一下子翻騰開了，紛紛議論著地震前的種種預(yù)兆，什么狗叫雞跳、天黃雨急等。因為下著雨，又沒有地方可去，一家人只好圍在方桌旁說著搭防震棚那年代的事，緊張地等待那驚心動魄的那一刻。

然而，我因為坐了幾個小時的車，漸漸地抵擋不住疲倦和困意，父親讓我先到床上躺下，有情況，他會把我抱出去的。我遲疑著不敢上床，父親拍拍我的肩，“別怕，有我呢！”

我來到門前，看著雨不急不慢地滴落，我看不出任何跡象，不情愿卻又堅持不住，只好上了床。很快我就入了夢。

父親去抱我的時候，我還睡得很沉。直到父親把我整個兒抱在懷里，我才醒了，“快，地震來了！”我掙扎著想掙脫父親懷抱。 父親卻不由分說，飛快地把我抱出了屋子。

雨已經(jīng)停了，頭頂上甚至還有三兩顆星星，“不會吧，爸，現(xiàn)在是晴天啊！”我叫道。

“晴天？”父親一愣，把我放下。頓了頓說：“唉，都怪我，擾了你一夜好覺！”原來，我睡了以后，父親在過道里搭了一張竹板床，床板是三把木椅搭起的（因為家中只有三把木椅），睡著不久，他翻了身，竹床失去平衡，他摔下床來，他以為是地震來了，不顧一切地沖進屋內(nèi)。

第二天，母親告訴我，父親的胳膊昨夜擦傷了一大塊，是抱我沖了門時，擦到了門框上的。

那夜并沒有地震，是看瓜的啟秀聽錯了廣播，他把地震知識，聽成了地震通知。這個誤會再一次讓我發(fā)現(xiàn)，父愛是埋得很深的。而一旦到了緊要關(guān)頭，父愛總會讓人刻骨銘心。

5

兩年前，您生了一場大病，差一點離我們而去。也是因為這一病，讓我發(fā)現(xiàn)，強壯的您已經(jīng)不再年輕了。當我看到您躺在病床上，再也沒有當初的英武之氣，花白的頭發(fā)胡亂地貼在額頭，那一刻，我感覺到天要塌下來了。在那一刻，我才明白，您，對于我是怎樣的一種意義。

那是一段非常絕望的等待。您不說話，也不睜開眼睛，對我這個遠道而來的兒子連一句問候的話也沒有。除了我，母親和兄妹已經(jīng)接受了這樣的現(xiàn)狀。我心中的您不是這個樣子的，您一定要醒過來，您一定要站起來。

第十一天， 您終于醒來了，睜開了您疲倦的眼睛。第一個看到您睜開眼睛的是我，您的手在我的手里握著，輕輕的。我說，爸，你醒了！您低低地說，“你回來了?！蔽以僖舱f不出話來，頭埋得低低的，您一定知道我那時的表情，雖然您一直教育我做個不流淚的男子漢。

醫(yī)生說，你知道過去的人家，為什么每一天早晨，兒女要給父母請安嗎？那就是看看，經(jīng)過這一夜，父母過得好不好。以后，不論上班多忙，你一定多回家看看爸媽。您聽了，掙扎著想坐起來，被醫(yī)生按下了，您虛弱地說，別給他壓力了，他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常常加班到深夜。醫(yī)生嘆口氣，說，“唉，這做父母的，心中眼里只有兒女啊！”是的，父親，這么多年來，您只是關(guān)心我們活得好不好，過得好不好，唯獨沒有多關(guān)心您自己，歲月無情，您漸漸體弱多病，漸漸地步入風(fēng)蝕殘年。

想起這些，我真的很心疼，也很難過。在那一次離開的時候，我故作輕松地跟您告別：老頭子，我回去賺錢了，您可得加油?。?/p>

您樂呵呵地笑了。

您很快康復(fù)出院，真是讓我興奮的消息。您不知道，接到您電話的那個晚上，整個天空都亮了。

放下父親的威嚴和兒子的倔強，在您60歲的時候，我們做起了朋友。

我喊您：老頭子，您叫我大名。

這種感覺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