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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剛

2016-12-07 17:48:18崔君
西湖 2016年11期
關(guān)鍵詞:魚水小海二姐

崔君

金剛

崔君

夜風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開始回想這些事情的,當我成年后回頭去看魚水村,耳朵里一陣又一陣的風聲呼呼傳出來,風攜帶著石頭、鱗片和落葉吹過貫穿村子南北的土路,暴雨驟降,土路才停止揚塵。

土路一直通到我家門口,我家東面就是魚水水庫。我二姐告訴我,祖父就是從水庫那二十多米高的攔水大壩上掉下去摔死的。我聽了以后無比震驚,村里的老人都是躺在床上死的,而我的祖父是墜落著死的。我站在大壩上的時候經(jīng)常想起我的祖父,我耳朵里呼呼的風聲就要把我吹向大壩的底端。我的父親告訴我金剛石是世界上最堅硬的物質(zhì),比生死還硬,但我堅信我們村的水庫大壩才是最堅硬的,我祖父頭撞到大壩下的水泥板就死去了,而大壩也是水泥造的。后來的那場特大暴雨證實,大壩從來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堅不可摧,一切都沒有我想象的堅不可摧。后來,大壩被礦坑里挖出來的一車車巖石和土礫填平,魚水村的人在上面種桃樹,桃花開的時候鋪天蓋地,花粉在呼啦呼啦的風里愉快地飄搖。一棵桃樹供養(yǎng)不起太多的桃子,小桃剛成形的時候,人們就要摘除多余的果實。桃子變紅,像我父親養(yǎng)的肥碩錦鯉掛在枝頭。

土路到達我家后,拐向西延伸到魚水村公共墓地。我父親得夢游癥時,一個有月亮的夜晚,他借著月光把公墓的碑文密密麻麻抄寫在他的筆記本上,回來表情木訥地把本子交給我的母親,然后睡下,醒來后一無所知。風吹拂墳頭壓著的火紙,哧啦聲在黃昏將近的寂寥中顯得更加清晰而遼遠。我父親沒養(yǎng)魚之前,我的胃總強烈渴望著肉食。我在七歲那年的清明節(jié)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重大的秘密:每當有掃墓的人從我家門前的土路上走回魚水村,我沿著土路走向公墓就會找到芹菜肉餡的餃子。各家的餃子不同,有的白白胖胖,有的干癟小巧,有的一口咬下去只有芹菜。有時候我懶了不想繞過墳包,就直接走上去,一步跨過壓在墳頭的火紙。公墓很大,如果走得慢了,水餃就會進了野狗的肚子。那些臟兮兮的野狗伸長脖子在乍暖還寒的春風里尋覓美食,豎立的狗毛被風吹出瑟瑟的聲響。

從我家出去,走上土路,走過大壩,再走一段土路就到達七〇一礦。礦坑像一只巨大的魚眼睛,永久地睜著。七〇一礦底下能挖出松綠色的金伯利巖石,巖石里就有我父親說過的最堅硬的石頭——金剛石。我父親說他曾經(jīng)擁有過一塊鳥蛋大小的透明原生金剛石,足有一百多克拉,摸上去能感覺到純正的滯澀感。我父親還說,沒有那塊金剛石,就不會有我。

1992年麥子成熟時,我姑姑沿著魚水村那條塵土飛揚的路把剛出生的我抱回她的家里。我的性別從一出生就辜負了所有人的期望,神婆說我身上有濃烈的戾氣,外戶的糠菜才能將它磨掉。一年以后,我姑姑又沿著那條土路把我抱了回來。

我長到七歲,開始了對未知世界的想象,任何解釋不通的事情都在暴雨的夜晚被濕淋淋地拎出來,一遍一遍在我二姐掛起的花布上演繹。麥子成熟后,經(jīng)常會有幾天幾夜的暴雨。暴雨來的時候,聽不見人的聲音,只有雨點與雨點碰撞,風吹樹枝與瓦片、閃電轟鳴的交響。那時我大姐已經(jīng)嫁給鄰村的小石匠,暴雨前風和日麗的一天,我父親搬出一張小鐵床放在東屋里,告訴我我以后要跟二姐睡在一個屋里。晚上我二姐脫光衣服,在我面前赤條條地晃來晃去,她的身體白得發(fā)亮、線條柔美,我產(chǎn)生強烈的羞愧和自卑。她在兩張床之間掛起一塊花布,通風窗里刮進來的風吹得花布飄飄搖搖,閃電一次又一次驅(qū)趕屋內(nèi)的黑暗。我二姐每個夜晚都在花布那邊磨牙,雷聲越響,她磨得越歡快。

鄉(xiāng)村的夜晚寧靜安詳,燈滅以后,有月亮的時候是月光,沒月亮的時候是純粹的黑暗,那為我漫無邊際的想象和說不明白的恐懼提供了最理想的環(huán)境。我記憶里的夜晚總是來臨得很早,我先睡著,然后我二姐睡著,我二姐磨牙,我再醒來,我意識到這個家里就只有我一個人是醒著的時候無比恐懼。我一動不動地縮在毛毯下面,想我的床底下會出現(xiàn)什么,直到熱出一身汗。我越想睡著越不能入睡,我想起馮家哥死去的祖母,她的肚子鼓脹,像一個朝天的魚肚子。我二姐告訴我地球是圓的,從我家南邊的土路一直向南跑,就會從我家北邊的栗子林里回來,我那時琢磨過七〇一礦什么時候會鉆到地球那邊。

魚水村的西側(cè)是馮家哥的家,那六幢結(jié)實的小樓外側(cè)攀滿嚴嚴實實的爬山虎。我那時經(jīng)常無比羨慕地跟著馮家哥攀登臺階到達501他們家。馮家哥住在頂層,他家有間小閣樓,馮家哥的媽媽長期待在閣樓里,我不常見到她。

閣樓旁邊的樓梯口有一個大窗戶,那個狹小的空間占據(jù)俯視魚水村的制高點:初升的朝陽包裹魚水村,村子北邊的魚水水庫里盛滿剛剛?cè)诨拇溆?,攔河壩在婆娑的楊樹葉子中隱沒;水從壩上俯沖而下,匯聚到魚水河,魚水河從村子西北邊繞到六幢小樓前面,再從村子東南方流去;村子東面的七〇一礦在冰涼的太陽里留下一個黑影。

我母親白桂枝不只一次提到,我家也曾在那幢漂亮的樓上住。貧窮的日子里,我千百次做夢攜帶大壩邊上我家破院子的家具,走上九十九級臺階,打開一扇發(fā)光的門,那就是我的新家,我們就住在馮家哥對門。我父親養(yǎng)錦鯉以后,我們家能經(jīng)常吃到肉了,我覺得我父親有錢了。我問我父親金良生:

“我們?yōu)槭裁床坏綐欠可先プ??”金良生叼著煙卷,他正在皺著眉頭殺雞,他一皺眉頭就一個眉毛高、一個眉毛低。我大姐、姐夫還有他們的兒子李響到我家來了,上次李響來我家,我父親殺了一條鯉魚。

這次金良生拔了拔雞脖子上的毛,橫著鋸了兩下就割開雞脖子上的血管。雞拖著脖子在我家院子里撲騰翅膀轉(zhuǎn)圈。金良生端著一碗雞血說:

“滾一邊去!”

我想告訴他他臉上有一個雞血泡泡,我沒有說,我聽話地滾一邊去了。

我問我母親白桂枝:

“我們住過樓房嗎?”

我母親白桂枝對我父親說:

“你給她講講我們住過的樓房!”

我父親叼著我姐夫給他點的煙,他正在往盆里的雞身上澆沸水,熱氣把他和我姐夫包在里面。我父親嘴里嗚嗚說著什么,沒有理她。我母親指著墻角那個破舊的馬桶說:

“看見了嗎?我以前就坐在上面拉屎。”我還是不太明白。

我問我大姐金柳:

“我們?yōu)槭裁床荒茏⌒欠浚俊?/p>

我大姐的兒子李響搶在前面說:

“我媽說了,是因為姥爺超生了二姨和你!是你和二姨不讓我們住樓房!”我二姐金桃放下水瓢,提著李響的耳朵說:

“你再胡說我就拆下你的耳朵喂魚!”

我的小石匠姐夫用胳膊肘搗了搗我大姐,我大姐金柳推開金桃,說:

“有個姨樣沒有?”

我們家有錢了最終也沒有住上樓房,樓房是七〇一礦的工人們住的,我父親不再是七〇一礦的工人了,所以我們不能住樓房。

十二年后我重回魚水村,七〇一礦挖空了也沒有挖到地球的另一面。礦坑被圈起來建起鉆石公園旅游景區(qū),博物館玻璃閃閃發(fā)光。鉆石公園里游客三三兩兩,一個婚紗影棚杵在人工種植的花卉叢里,新人們在鉆石模型前牽著白馬拍照,一切看起來都很美好,只有巨大的礦坑像一個尷尬的傷疤嵌在地表,夜晚的風吹過,像大魚的嗚咽。前幾年,巷道里安裝彩色燈泡鋪線路時挖出三個骷髏,那些白花花的骨頭提示著兇猛死亡的存在。

回歸

七十年代,我母親的美艷打敗了村里所有的姑娘。我母親白桂枝是魚水村白中醫(yī)最小的女兒,她身上的體香混著草藥味兒,迷倒了魚水村的男青年。

我母親白桂枝在二十一歲的時候做了一件大事,轟動整個村子:她還沒有結(jié)婚就和一個男人睡了一回覺。她和衛(wèi)生所的于文愛吵架,吵著吵著,白桂枝就說:

“你別跟我搶他了,我已經(jīng)和他睡過覺了!”

于文愛一愣,捂住臉哭著就跑了。于文愛走了,和白桂枝睡覺的那個男人也要走了。那個男人是七〇一礦的勘探隊員,白桂枝高高興興地去找他要跟他一起走,勘探隊員說我有老婆了,有孩子了,你不能跟我一起走。白桂枝說那你為啥要和我睡覺,勘探隊員說你要是不愿意我也和你睡不成覺。白桂枝看了看勘探隊員摔折又接好的胳膊,她揚起鐵锨又給他砸折了。

從那以后,魚水村的人都知道白桂枝和一個男人睡過覺了。魚水村的人說,下次斗破鞋不愁找不到人了。

我父親金良生從部隊退伍回來后的一個下午,天氣燥熱。他走出魚水水庫邊上我祖父留給他的屋子,夏天大太陽的脾氣還在,他沿著小路走到水庫大壩。

幾個青年在鳧水,和金良生一起退伍的馮虎站在壩上朝金良生喊:

“下來吧,水開始涼了,爽得很!”

馮虎鉆進了水里。

金良生一邊走一邊脫掉汗衫,把衣服堆在楊樹葉子的陰涼里。他拔出嘴里叼著的那枝石竹花,扔在他的軍裝褲子上,一個猛子扎進水里。他在水里撲騰夠了,就坐在大壩上晾身上的水。水庫邊傳來姑娘的說笑聲,岸邊開始忽閃著兩個影子,一紅一白。金良生縱身像魚一樣滑下了水。

王皮吹一聲呼哨說:

“快去撿漏啊金良生,地都耕好了,直接就能下種!”

兩個影子逐漸走出灌木叢,白褂子匆匆地走了,紅褂子停住。金良生看見紅褂子走上大壩,青年們怪里怪氣憋著笑,像憋著一個屁。這個女人沒有避開洗澡的男人們,反而走上大壩。

紅褂子就是白桂枝,她穿著黑色的提籃鞋,邁著小碎步走上大壩,一邊走一邊卷起袖子,露出白皙的胳膊。她走到青年們放衣服的地方,盯住王皮的衣服。這時,她瞥見旁邊一堆衣服上放著一枝山竹花,她邁了一步跨過王皮的衣服,抬起她小巧的腳尖輕輕往右一挑,那小堆衣服和一枝石竹花紛紛揚揚地落到大壩底下,白桂枝的腳尖又輕輕往左一挑,把王皮的衣服挑進水庫里。

她干完這兩樣活拍拍手就走了,其實她根本就沒有用手。

我的父親金良生在那個下午赤條條走下大壩撿衣服,他提上褲子,用褂子抽著蘆葦罵了一句“臭娘們”。

夜晚微涼的風吹拂著他,空氣里都是塵土的味兒。

一個月后,我父親金良生在水庫北邊的栗林里重逢白桂枝。他有晚飯后散步的習慣,他散步的時候有時向南,有時向北。

這天,金良生的蚊子草用光了,他走出小屋,向北走去,那里的山坡上長著叢生的蚊子草。蚊子草開著淡紫色的小花,隱藏在艾蒿叢里。他要把這些草連根拔起,曬干,再把它們一縷縷編成粗辮子,晚上點著蓄煙熏蚊子。他走到金銀花的秧底下,一拔還帶出幾個灰色的土元,它們悶頭悶腦地爬進稀松的土壤。天漸漸黑下去。

金良生抱著一大捆蚊子草,他看到了白桂枝。白桂枝站在小溪邊上的楊樹林子里,換上了一件嶄新的的確良白褂子。林子里,蟬吱吱地叫上兩聲,風熱乎乎地吹。

白桂枝轉(zhuǎn)頭看見金良生,她掛著滿臉眼淚。白桂枝招手讓金良生過去,金良生皺皺眉頭,一個眉毛高,一個眉毛低。金良生邁了一大步,走上土坡,站在一棵樹邊。白桂枝說:

“你娶我吧?!?/p>

金良生說:

“我為啥要娶你?又不是我睡的你?!?/p>

他說完就抱著蚊子草要走,白桂枝用袖子擦了擦眼淚說:

“你站??!他們說我是破鞋,可我才不是破鞋。穿了一次就破的鞋不是好鞋,只穿過一次的鞋不是破鞋。你也覺得我是破鞋嗎?”

“我沒穿過,我咋知道?”

“那你腳上的是啥?”

金良生扭頭就走。白桂枝叫住他:

“你看看我的辮子好看嗎?”

白桂枝梳的頭發(fā)不是往常的樣式,一條稀松的發(fā)辮從左前額攀爬到右耳后,油光水滑。金良生說:

“中看不中用?!?/p>

“我能把你的蚊子草也編得這么好看。”

白桂枝搶過金良生懷里的蚊子草,就往水庫邊上金良生的屋子走。白桂枝手里的草一邊走一邊掉,金良生一邊走一邊撿。

白桂枝給金良生編了一條長長的蚊子草辮子,她編完說:

“這下行了,你得娶我了?!?/p>

金良生脫下他的鞋,磕了磕上面的泥說:

“你這個女人可真新鮮,我又沒讓你編?!?/p>

白桂枝啪的一聲拍在自己臉上,捏下一只死蚊子。她拿起那條蚊子草說:

“你娶了我我就一心一意地跟你?!?/p>

金良生沒有吱聲,白桂枝又說:

“你別皺眉頭,你一皺眉頭就一個眉毛高,一個眉毛低,真丑?!?/p>

金良生去了我外祖父白中醫(yī)家里。

“我決定娶白桂枝。我是退伍軍人,我能到七〇一礦工作,我不少掙錢。我的新房就在西邊的樓上。我爹金二沒了,不用養(yǎng)老。”金良生自顧自說起來。

“將來我有了兒子,我讓他來看你,他一溜小跑著就來了?!苯鹆忌絿`絿Uf完了一大串話。說完他看見白桂枝倚在門框上,邊嗑著瓜子邊朝他笑。白中醫(yī)和金良生喝完酒去喂雞,他曬著太陽嘿嘿一笑,倚在雞窩旁邊睡著了。

金良生和白桂枝結(jié)婚的那天晚上,金良生問白桂枝:

“你怎么就讓他占了便宜呢?”

白桂枝回答說:

“他摔折了胳膊,找我爹給他接骨?!?/p>

“找你爹沒找你啊?!?/p>

“他接了骨頭又讓我給他熬骨頭湯,他說他們勘探隊那里熬骨頭湯不方便?!?/p>

“熬了幾次骨頭湯?”

“三次?!?/p>

金良生伸著三根手指頭說:

“三次!你給他熬了三次骨頭湯!熬了骨頭湯呢?”

“熬了骨頭湯,他說他胳膊太疼了,叫我給他揉揉?!?/p>

“他讓你揉你就揉了?”

“我喝了他三碗骨頭湯,吃人家的嘴短?!?/p>

金良生打了白桂枝的頭,把她的辮子都給打散了,他大聲問:

“揉了揉,接著呢?”

白桂枝不耐煩了,梗著脖子說:

“你還有完沒完?揉了揉他就抓住了我的手,又摸了摸我的肘,他的手一步一步靠上走?!?/p>

“他摸你你怎么不喊?”

“我喊了一聲,我爹給人看病去了,我娘去趕集了,我喊誰聽得見?我剛想再喊一聲,他站起來就用舌頭堵住了我的嘴,還把我擠到灶臺上,脫我的褲子,還說我要是不讓他脫,他就去找衛(wèi)生所的于文愛,我怎么能讓他去脫于文愛的褲子……”白桂枝還沒說完,金良生又一巴掌打在白桂枝頭上:

“你這個愣子!”

他生氣地別過頭去,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蹬著白桂枝的大腿著急地問:

“你給他熬了三次骨頭湯!你說實話!你這破鞋讓他穿過幾次?”

白桂枝一把推開金良生:

“你說誰是破鞋!”

金良生嗷嗷大叫:

“我問你穿了幾次!”

“一次!就穿了一次!”

我父親金良生入伍后,家里只剩下我姑姑金鳳生和癡呆祖父金二。

金鳳生吃夠了發(fā)霉的地瓜和粗糙的煎餅,家里連個勞力也沒有,她要結(jié)婚,她要嫁給鎮(zhèn)上那個做白面饅頭的男人張憲普。

張憲普身材高大,他的妻子難產(chǎn)死掉了。金鳳生覺得那個男人有本事,能做饅頭,她給自己找好媒人就去提親了。她去找那個男人的時候拿了一只銀碗。金鳳生早就打算好了的,她要拿一個容器吃一輩子白面饅頭。

她拿著她母親留下的所有銀貨嫁妝來到了魚水村銀匠的攤子邊,那堆銀貨里有一個完整的花頭、兩個寬戒指、三副半耳墜,這些裝飾的東西是別的女人的寶貝,金鳳生不美,她不需要,她只想要一只碗。她指著她左手里的那個暖壺蓋兒,對銀匠說:

“給我造一個碗,瓷實一點,要和這個蓋子盛一樣多的麥粒子,外邊給我雕上花?!?/p>

一暖壺蓋兒的麥子平沿兒齊正好可以換一個白面饅頭。金鳳生并沒有對銀匠說報酬。

銀匠只會雕花,他從來沒有練習過鑄造,金鳳生指導性的話語給了銀匠巨大的靈感,他要成為長馬鎮(zhèn)最好的銀匠就必須學會鑄造。銀匠鉆在馮家哥祖父馮三帶家里整整半個月沒有出來。

半個月后,他給我姑姑金鳳生一只碗,那只雕花的銀碗可以盛和一個暖壺蓋兒平沿兒齊一樣多的麥子,他告訴金鳳生,銀子正好用上,一點也沒剩。說完他背著手轉(zhuǎn)身就走,走出金二家,走出魚水村。

銀匠熔鑄七遍,終于做到正好用完金鳳生的銀子,鑄成一只瓷實的銀碗。

金鳳生揣著那只碗雄赳赳地去了做饅頭的張憲普家里,她一定給那個木訥的男人演示:你以后再也不要用那個破舊的暖壺蓋兒量麥子賣饅頭,讓我來和你一塊兒賣饅頭吧,這樣你就可以用雕花銀碗量麥子賣饅頭了。后來,金鳳生的兒子就姓張,叫張國棟。

金鳳生很矮,一點也不如白桂枝好看,吃饅頭的她白白胖胖,像個發(fā)酵很好的白饅頭。她的眼睛被擠在肥肉里,顯得有點多余,她的手掌一攤開,像五條蠶在吞食一塊葉餅。金鳳生用她蠶一樣的手指頭指著我的頭說:

“你大姐聽話,你二姐勤快,只有你是個討債鬼!一討討兩家!”

她把大的話梅都給她的兒子張國棟,我的手掌里只有小小的幾顆;有一次她和張憲普吵架,我在她家吃完餃子,她讓我必須把碗里剩余的蒜泥吃光,還得把碗舔干凈,張國棟則不用吃剩蒜泥、舔碗。

我的表哥張國棟偷偷拿出那個銀碗給我看,那是一只小巧的碗,模樣好看有樣子,內(nèi)里光滑,外面果真雕滿了花,什么花呢?是桃花,一朵壓一朵的桃花,清晰的枝干伸展其中,縫隙里的灰垢增強了花紋的立體感。還有兩行字:桃之夭夭,什么什么其華。我窮盡一年級學到的所有知識讀出來。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我們村那個銀匠早就洞悉我姑姑的心思,所以他刻上桃花和八個字來祝福我的姑姑。

金鳳生在我認真觀看的時候一把搶過去她的碗,她指著那只碗說:

“看見了吧,我就是用這個東西給你喂饅頭糊糊,把你喂到一歲還給白桂枝的?!?/p>

我問白桂枝:

“是我姑姑把我喂到一歲還回來的嗎?”

白桂枝一瞪眼:

“胡說!差一個月才一年呢!”

水鬼

馮家哥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從抽屜里拿出他父親的墨鏡,我們輪流趴在他家窗玻璃上俯視魚水村。從高處向下看,村子變得陌生而又令人敬畏。

馮家哥說戴著墨鏡這個鬼東西好像聽不見我說話。我摘下他的墨鏡,戴上,我看見玻璃上印出一個女人,她披散著長頭發(fā),嘴唇發(fā)黑。我摘下墨鏡回過頭看她,她通紅的嘴唇在蒼白的臉上像個精致的傷口。馮家哥對她大叫:

“快去戴上口罩!馮虎馬上就回來!”

馮虎是馮家哥的父親,他和我父親金良生一起退伍回到魚水村,一起到了七〇一礦工作。大隊書記馮三帶為兒子馮虎娶到了長馬鎮(zhèn)鎮(zhèn)長的女兒,那個熱愛口紅的女人在我母親生我那一年才生下她的第一個孩子——馮家哥。

馮三帶只有馮虎一個兒子,只有馮家哥一個孫子,馮家哥在全魚水村的雞都不下蛋的時候還是一天吃兩個雞蛋。

茶碗里有一個圓圓的煎雞蛋和五塊紅燒肉,馮家哥端坐在板凳上,拿起筷子舔一下說:

“爺,我想喝水?!?/p>

馮三帶瞪他一眼:

“就著水吃蛋,蛋味兒都給沖沒了!”

馮三帶站起來給馮家哥在另一個茶碗里倒水,馮家哥又拿起筷子舔一下,說:

“爺,水里能給我加點糖嗎?”

馮三帶嚇唬他:

“吃多了糖,牙生蟲,腸子生蟲,屁眼也生蟲,你又忘了癢了?”馮家哥的屁眼里經(jīng)常生蟲,人們老是看見馮三帶坐在他家門前的槐樹下,拿著火柴棒對著馮家哥的屁眼找來找去,馮家哥有時候嘶啞著喉嚨喊:“有沒有在褶兒里?”

這時候,馮家哥翻眼珠想了想:

“爺,你家沒糖?。课以诩液人覌尪冀o我放糖,我在我姥爺家喝水我姥爺也給我放糖,你家沒糖,那我就不在這兒吃蛋了。”

“怎么沒有糖,多著呢,蛋都煎好了你去哪里吃!”

馮三帶馬上站起來,去里屋找糖袋子。馮三帶挑出沙糖里的螞蟻,捏一撮加在茶碗里,試一口,水都涼了,就一口氣喝光重新倒一碗熱水,加撮糖端到馮家哥面前,茶碗里已經(jīng)空了。馮家哥舔著油光光的嘴唇,說:

“爺,你煎的蛋比我媽煎的好吃!你炒的肉比我姥爺炒的香!”

馮三帶瞇著眼睛給馮家哥端上加糖的水。

馮家哥打開那個油汪汪的塑料袋子,里面有個圓圓的雞蛋和五塊紅燒肉,我吃的時候它們還是熱乎乎的。在我父親養(yǎng)錦鯉之前,馮家哥滿足了我貧窮的味蕾對美味的想象。

馮家哥來找我的時候站在大壩上,他拿一串楊樹葉子遮陽,瞇縫起眼睛在水面搜尋我的蹤跡。他沖我沉下的水面有氣無力地喊:

“出來吧……杏……金杏……”

我在水底聽他的聲音,怪里怪氣,像病弱水鬼的喘息。我從水面鉆出來,朝壩上那個白煙一樣的身影喊:

“你要是不下來,咱倆就不要一塊兒玩了。”

他坐下來,小心翼翼把右腳伸進水里,又把左腳伸進水里,然后停住,央求似地看著我。他正要張開嘴對我說點什么,馮三帶在遠處叫罵起來:

“孽障!我打斷你的狗腿!”

馮家哥立刻把腳拿出去,乖乖跟祖父馮三帶回家了。

我們魚水村管游泳叫作會水。我是魚水村第一個會水的女孩子,馮家哥是魚水村第一個不會水的男孩子。我問馮家哥:

“你爺為啥不讓你下水?”

馮家哥抽了一下鼻涕:

“我爺說好多年前我們村來過一個銀匠,他告訴我爺,不能讓我們家的小孩兒下水,小孩子下水就容易被水淹死?!?/p>

“胡咧咧!”

馮家哥最終也沒有學會游泳。我抹一把臉上的水珠,坐在大壩上,馮家哥留下的那串楊樹葉子奄奄一息趴在滾燙的水泥上。

后來,我能留下的唯一一樣關(guān)于馮家哥的東西便是一顆牙齒,它又小又輕,躺在我的手心里,像一只死去的小鳥,像一顆冰涼的米粒。

在那個晚霞噴薄的黃昏,他頭頂白麻布奔跑到我家門口,他邀請我一起去看他的祖母。那個老女人躺在暗黃的席子上,臉上蓋著火紙,她的肚子由于內(nèi)臟發(fā)酵嚴重鼓脹起來,旁邊有個破風扇有氣無力地扇風降溫。她頭戴一頂金黃色的帽子,臭氣從她花花綠綠的衣服下鉆出來,彌散在屋里。火紙被揭開的時候她閉著眼睛,平靜而又驕傲,耳廓里、睫毛上有幾只細細的蛆蟲在興奮地蠕動。

馮虎被剃了孝頭,馮家哥的媽媽戴著口罩坐在麥秸雜亂的地上,馮三帶躺在麥秸里喝著別人舀到他嘴邊的白糖水。

馮家哥和我看見周圍的人夸張地哭喊,他自己也哇的一聲哭起來。我們是跑到靈屋的,他一邊哭一邊大口喘氣,模樣很滑稽,我不想哭,反倒想笑。這場神奇的儀式帶給馮家哥長久的沉默,他帶著憂戚的神情,向我轉(zhuǎn)述他祖母的離去。

他告訴我他的另一顆牙齒也出現(xiàn)松動,并張開嘴讓我看。隨后他把手伸進嘴里,把那顆就要脫落的乳牙拔了出來,有一小股血從牙床上汩汩地流出。那粒帶著一點血絲的牙齒是犬齒,有貝殼一樣的光澤,它被莊重地交在我的手上。

馮家哥沒有告訴我應該怎么處理它,我也沒有詢問,就像他已經(jīng)告訴我應該怎么做而我也很明晰一樣。他拔完牙齒,往地上啐一口血,粘連的口水貼在他的下巴上。他站起來就走了,沿著那條塵土飛揚的土路朝村子西面的六幢樓房走去。

我沒有想到,我們村的銀匠比我更早地預知了馮家哥的命運,就像馮家哥說的,銀匠早就對他的祖父馮三帶發(fā)出了不能讓小孩兒近水的警告。我不明白那時的馮家哥為何做出那樣的舉動,但那顆牙齒像一個極其珍重的禮物,我不敢輕易把它扔掉,或者用石頭砸碎。我決定好好保存它。也許那時我也靠著小孩子的預知能力提前知道了馮家哥的死亡、幻滅、銷聲匿跡,唯有這顆堅硬的東西能比他的肉身存留的時間更長久。

破裂

我和馮家哥七歲的時候上了一年級。馮家哥有了更多的朋友,而我還是只有他一個朋友。我不習慣交談,在別人向我走來的時候我就開始緊張,他們說完一句話等待我回應,我搜腸刮肚想找到合適的簡短話語填補空白的時間,這對我來說是困難的。并且,我也不會主動和別人交流。

馮家哥旁邊的位子上坐上一個長頭發(fā)女孩龍娟,他們在上課的時候嬉笑打鬧被女數(shù)學老師撞見了。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花圃里的月季花瘋長高過屋檐,花叢里有成堆的蜜蜂。馮家哥和龍娟被罰站,透過月季花葉子,我看見他們在小聲地說話,馮家哥捂住嘴笑了,他捂著嘴是因為他的門牙也脫落了。

我感覺難過極了。我舉起手來,女老師問我:

“金杏,你有什么事兒?”

我說:

“老師,我想尿尿?!?/p>

這個年輕的女老師使勁眨一下眼睛,她頻繁地眨眼睛,而且每次都很使勁。她說:

“你已經(jīng)是這節(jié)課第二個了。你背一遍乘法口訣就讓你去。”

乘法口訣在二年級的書上才有,這個女老師一年級就讓我們學。她讓我們背的時候是豎著背,但我很流利地橫著背了一遍,一邊背一邊看馮家哥和龍娟。聽我背完,女老師微微一笑說:

“金杏你現(xiàn)在還想方便嗎?”

我不太懂方便是什么意思,我說:

“我不想方便,我只想尿尿。”

她連眨三下眼睛,擺擺手說:

“你去吧?!?/p>

我快速走出教室。馮家哥和龍娟還在花圃邊說話,我走過他們身邊的時候故意放慢腳步,把涼鞋的后跟拖得吱吱響,他們倆誰都沒有看我。

我尿了幾滴尿,回到教室門口,打了一個報告,女老師說:

“進來!”

我慢慢地回到我的座位。

“外面兩個同學還站在那里嗎?”

我說在,她又問我:

“他們在干嗎?”

我說:

“在站著……說……說話?!?/p>

一只蜜蜂飛到我喝水的杯子里,我拿起蓋子扣住了它。

女老師把馮家哥和龍娟叫到教室里,大聲訓斥他們說:

“在屋里說!在屋子外面還說!我讓你們說個夠!”

龍娟的大眼睛里立刻有眼淚滾落下去。

女老師處罰馮家哥和龍娟背對背,馮家哥要連續(xù)說一分鐘對不起,他要一邊說一邊數(shù)說出的個數(shù),龍娟也要數(shù)但嘴巴不能出聲。時間到了之后,分別把個數(shù)寫在兩個小紙條上,數(shù)字不一致就要再從頭數(shù)。

馮家哥在下課后來到我的書桌前,他面無表情地問我:

“你為什么向老師告我?”

我說:

“我沒告?!?/p>

馮家哥身邊的幾個男同學指著我說:

“就是她告的!就是她!”

我一點也不想辯解,但我心里充斥著巨大的失落。放學之后,我快速地收拾完書包逃離教室。馮家哥放學不和我一起走了。

我想和馮家哥和好,有一次我莫名其妙地走進那幢小樓,我停在501的門口。501的房門緊閉,我聽不到里面任何的動靜。我站了十幾分鐘,502的門突然咔的一聲開了,我嚇了一跳,出來的是那個很胖的大男孩兒,他站在那里像門一樣俯視我。我看見他家門邊上有個假的大狼狗很威風,我沒挪動步子,盯著多看了幾眼。這時他后退一步,把門哐的一聲關(guān)上。我覺得我受到了恥辱,而這恥辱是馮家哥帶來的。我快速地跑下了樓。

班主任安排給我的值日任務是倒垃圾,每周五下午我都會提著我們班的那個紅色鐵桶走出教室,穿過操場,打開那個通往圍墻外面的鐵門,將垃圾傾倒在小河邊的垃圾堆上。

有一個周五,我倒完垃圾站在小河旁邊的時候,看見兩個毫不相干的人糾纏在一起。那個住在馮家哥對門502的胖男孩在拉扯一個瘦弱的姑娘,姑娘極力掙脫,但是她太瘦了,胖男孩的每一次拉回都像要把她折斷一樣,她披散著頭發(fā),哇哇亂叫。我看見了瘦姑娘好看的涼鞋,那是我女數(shù)學老師的涼鞋,那條綠裙子也是我數(shù)學老師的裙子。我的心撲通撲通亂跳,胖男孩能把門摔得震天響,那我肯定打不過他。趁他們沒有發(fā)現(xiàn),我提著垃圾桶踉踉蹌蹌地往學校里跑去,我不太清楚當時是單純的逃跑,還是跑去尋人救我的數(shù)學老師。

我遇到的第一個人是馮家哥,他和一群男孩子在操場上瘋跑,我看了看他們都太瘦了,沒有理他。接著我就遇上了陳校長,他抱著大肚子從我身邊走過去。我張開嘴叫住了他。

我跟住陳校長穿過小鐵門,來到了河邊的小樹林里,陳校長突然停住了,我差一點撞到他的屁股上。我看見令人驚奇的一幕:剛剛還在撕扯的兩個人這時抱在一起,嘴對著嘴,像是吹氣,又像是吸氣,胖男孩像抱著一根綠色的火柴棒在啃食上面的黑磷,看得出他太過用力,像要把整個女老師都吸進嘴里。陳校長轉(zhuǎn)過頭搶走我手里的紅色鐵桶扔在墻上,“當”的一聲,我被嚇了一大跳,抱在一起的兩個人立即彈開了。陳校長走出小鐵門,他扶了扶眼鏡,厲聲對我說道:

“去把桶撿回來!”

我從此以后過著心驚膽戰(zhàn)的日子,害怕遇見陳校長,害怕碰上胖男孩,最害怕的是女老師,我總覺得女老師會隨時懲罰我一頓。她每次叫我的名字,我都能覺察出一絲咬牙切齒,但是她也對我笑,我看見她笑感覺更害怕。這件事情我誰都沒有告訴,我把那個場景想象了無數(shù)次,他們兩個人在金桃掛起來的花布上拉扯,合在一起,又拉扯,又合在一起。

沒有多長時間,馮家哥起了水痘,他在家掛吊瓶不能上學。一個周五,我倒完垃圾從學?;丶业臅r候看見了在土路上站著的馮家哥。他說:

“杏,你怎么不理我了?”

他說這句話讓我覺得我應該不理他,于是我徑直往前走。一輛拖拉機轟鳴著行駛過去,我看見他的嘴巴張合在飛揚的塵土里,但沒有聽見他說了什么。最后他說:

“我知道了,是師太問你你才說的,對不起?!?/p>

我們語文老師說“師太”是惡魔的意思,后來我們說到女數(shù)學老師就叫師太。他見我停住了,朝我跑過來,他說:

“杏,我好了,我已經(jīng)不傳染人了,明天早上去我家看朝陽吧?!?/p>

我漸漸理解到,被我自己無限放大的憂慮其實只是我的虛構(gòu),一個站在高處四望的邀請瞬間就可以讓堅固的執(zhí)念土崩瓦解。后來,我接受了那個邀請,再后來,我也生了一場水痘。

我時常感到孤獨,我常常自己從操場西面走到操場東面,再從操場東面走到西面。有一次我從操場回來,看見同學們都圍著我的桌子議論著,我的桌子上放了一盒轉(zhuǎn)轉(zhuǎn)糖。轉(zhuǎn)轉(zhuǎn)糖是裝在果凍盒的一種糖,糖液只占三分之一,用攪拌棒轉(zhuǎn)圈攪拌,糖液會越來越多,但是無論怎么轉(zhuǎn)都不會轉(zhuǎn)滿整個果凍盒。我的桌子上放著一盒滿滿的轉(zhuǎn)轉(zhuǎn)糖,同學們看見我回來,都在問我“金杏,你是在哪個小賣部買的轉(zhuǎn)轉(zhuǎn)糖?”、“金杏,你是怎么把它轉(zhuǎn)滿的?”

在大家都用貼紙貼鉛筆盒的時候,我也覺得我的鉛筆盒很丑,我也想要把它用貼紙貼起來。馮家哥的祖父馮三帶開著小賣部,馮家哥能不花錢輕而易舉得到貼紙,于是我問馮家哥:

“馮家哥,你說你對我好,那你能送我一板好看的貼紙嗎?”

馮家哥把書包掛在頭上,像個傻子,他正在學于小海他們吹口哨,但是他的牙脫落得嚴重,滿嘴漏風吹不響,只發(fā)出咻咻的聲響:

“能!我送你十板!咻……咻……”

我說我不要十板,我只要一板。

第二天,馮家哥拿著十板貼紙,分給別的同學九張,剩下最好看的一張被明目張膽貼在了龍娟的鉛筆盒上。

他把我遺漏了。龍娟可以和班上所有的男生要好看的貼紙,我只能和馮家哥要,但是馮家哥沒有給我。

我也沒有想到,有一天,我和馮家哥真的不怎么說話了。

那時,我的頭發(fā)每次一長長都要被白桂枝剪掉,龍娟則留著長長的頭發(fā)。她很漂亮,我不愿意承認。

我的同桌紅玲整天臟兮兮的,有一天她突然把頭發(fā)給剪掉了,同學們跑到她面前問:

“紅玲你為什么把長頭發(fā)剪掉了?”

這個不引人注目的小女生一下子受到大家的關(guān)注特別驕傲,她開心地向問她的每一個人解釋:

“我頭發(fā)上長了小虱子,我媽就把我的頭發(fā)剪掉了。”

“你們要是也想剪掉頭發(fā),就得先長小虱子!”紅玲說。

同學們都嚇跑了。我的頭皮也開始瘙癢起來,白桂枝把我剛長出來的頭發(fā)也剪掉了。班上有了兩個長虱子的小女孩,一個開心,一個傷心。

有一天,長頭發(fā)的龍娟戴了一個帽子來上學,一個調(diào)皮的男同學把她的帽子揭了下來,大家看見龍娟也剪掉了長頭發(fā),龍娟僅有三四寸的頭發(fā)暴露在大家眼前,她嗚嗚地哭起來,漂亮的龍娟一哭,大家都會很傷心。

班長站在我桌子跟前,他指著我和紅玲說:

“你們倆是誰把虱子傳染給了龍娟?”

紅玲也嗚嗚地哭起來,紅玲哭了大家也覺得很可憐。最后我沒哭,大家就認定了罪魁禍首是我,因為我上次告老師,這次肯定又是我干了壞事。馮家哥靜靜地站在他的座位上看我,一點都沒有要幫我的打算。

上美術(shù)課的時候,美術(shù)老師問我們最想要一件什么東西,一個女同學說,她想要一條小魚。這提醒了我,我家有一水庫的魚。

我脫掉衣服跳進水庫里,我能一口氣憋三分鐘再漂上去。這一次我在水下模模糊糊看到了網(wǎng)箱之外的一大群錦鯉,它們比我父親養(yǎng)在網(wǎng)箱里的魚要大很多。我打算告訴我父親,但是我立刻想到我那是在偷魚。

我網(wǎng)了四十六條我覺得最好看的小錦鯉準備送給同學們。

到了學校,一條小錦鯉已經(jīng)死了,給每個同學分發(fā)完,我把我水杯里的小錦鯉給了馮家哥。

馮家哥的同桌是王大強,他的鼻涕無論春夏秋冬都掛在嘴唇上。他每一次吸鼻涕都會特別使勁,有的時候吸累了,他就直接擦在棉襖袖子上。王大強夏天流透明的鼻涕,秋天和春天流黃色的鼻涕,每當看見他的鼻涕變綠,我就知道冬天來了。他的花棉襖袖子一敲梆梆響,上面蓋了一層又一層的鼻涕。

下午下課的時候小錦鯉的尸體已經(jīng)躺在了垃圾箱里。我問王大強為什么把我的小錦鯉捏死,王大強滿不在乎地說死了就是死了。馮家哥站起來,他指著王大強的大腦袋說:

“你為什么把金杏送你的小魚捏死?”

王大強大聲喊起來:

“送給我就是我的了,我就是想把它捏死,怎么樣?”

“我也要把你捏死!你個混蛋!”

馮家哥緊緊掐著王大強的脖子,王大強揪著馮家哥的耳朵和頭發(fā)說:

“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喜歡金杏!”

這句話像命令一樣,馮家哥立即松開手,他愣了一會兒,小聲地說了一句:

“你才喜歡金杏呢!”

聲音雖小,但是我聽得清清楚楚,我感覺自己受到最徹底的背叛,馮家哥把喜歡我當成一件令人羞恥的事情。那個下午,每個人的水杯里都有一條小錦鯉,除了我,既沒有錦鯉,也沒有水杯。我獨自下了一個很大的結(jié)論:馮家哥,不再是我的朋友了。

三年級時,馮虎讓馮家哥轉(zhuǎn)學去了縣城的學校,他每次都穿著好看的校服出現(xiàn)在魚水村村口,只是他變得沉默寡言。五月的時候,馮家哥拿著做好的工具叫我去折槐花。那是他轉(zhuǎn)學以后第一次主動找我玩。

槐花很香,馮家哥說聞到槐花香氣他就不想說話了。馮家哥很厲害,他總能一句話就把我想了很久的感受說出來。馮家哥一邊折槐花一邊說龍娟偷了他的貼紙貼在了自己的鉛筆盒上,還非得說是自己買的。馮家哥說,那盒滿滿的轉(zhuǎn)轉(zhuǎn)糖是他把兩盒倒在一起才轉(zhuǎn)滿的,他想送給我一盒滿滿的轉(zhuǎn)轉(zhuǎn)糖。馮家哥還說,是他跟我父親金良生說我偷了魚送給同學們,我父親才打了我那一頓,他說你告我一次,我告你一次,咱倆扯平了。關(guān)于他和王大強的那次打架,他一句話都沒有說。

他三兩下就爬到樹枝開叉的地方,坐在枝干上用馮三帶給他做的鉤子一下一下地把槐花串帶著葉子折下來。我在樹下?lián)焓盎被?,把槐花擼在塑料袋里。白桂枝給我們做了好吃的槐花面餅,槐花面餅很膩,吃兩塊就飽了,和吃面餅比起來,我們更喜歡折槐花。

白桂枝問馮家哥:“你媽媽好些了嗎?”

馮家哥擦擦嘴上的油說:“她不會做槐花面餅,她只會待在小閣樓里擦口紅?!?/p>

我聽到白桂枝對金良生說,馮家哥的母親把一把削蘋果的小刀扎在馮虎的肚子上,她藍色的口罩上都濺上了血。

馮家哥在四年級的時候開始快速生長,從他轉(zhuǎn)學以后我就再也沒有去過他的家里,但是我見到他的時候很想和他說話。我每次都是第一個看見馮家哥出現(xiàn)在魚水村村口的,他穿著藍白相間的干凈校服,背著很大的書包松松垮垮地出現(xiàn)。每隔十四天的星期五黃昏,我放學后都會在土路的盡頭等著他。我坐在那里等他的時候,內(nèi)心是戰(zhàn)栗的。魚水村的人問我:

“五萬,你在這里等誰???”

我如臨大敵,我暴露了我等待的焦灼,我命令我自己掩藏起來。我對人說:

“我走累了,我在這里歇一會兒。”

馮家哥從公共汽車上下來的時候,我渾身像要顫抖起來,就像我在得知他死訊時一樣。

有一次,馮家哥下了公共汽車,對我說:

“我要送你一件禮物:一顆漂亮的石頭。我知道你每次都在這里等我?!?/p>

我羞愧得像小時候在他面前脫光衣服跳進魚水水庫一樣,然而他說話的時候我沒有水庫可跳。接下來,我就淪陷到漫長的等待里,等他的禮物,等到了我們就和好了,一直好下去。最后,我遲遲沒有等到那份禮物。

錦鯉

我心驚膽戰(zhàn)的那段時間里,我們班級要選拔兩名同學去縣城參加數(shù)學知識競賽,女數(shù)學老師從我們班選了兩個:我和另一個男生。我徹底放心了,女老師沒有記恨我,我說不出的高興。

當我把這個消息告訴金良生和白桂枝的時候,他們很高興地說:

“去!去拿個大獎回來?!?/p>

當我把還需要交兩百塊錢參賽費告訴他們的時候,白桂枝看了看金良生,金良生喝了一口白開水:

“應該不是一個檔次高的比賽,檔次高的比賽都不收錢?!?/p>

我站在金良生和白桂枝面前不走,我的手掏在褲兜里,緊緊捏著一個五分的硬幣,我在大壩上和馮家哥下棋的時候撿到了它。硬幣在我的褲兜里待了太久,已經(jīng)潮濕起來。我想告訴他們,你們不用給我200塊錢,你們只要給我199塊9毛5分錢就好了。白桂枝坐了一會兒就去剪手指甲了,金良生又拿起茶缸喝了一口白開水。

金良生雖然那么說,但是他下午還是去借錢了。我下午放學回家的時候,桌子上放著三張鈔票,一張嶄新的一百,兩張破舊的五十。

我拿起那三張錢,把它們疊得整整齊齊,走到金良生面前。金良生正在砌我們家的雞籠,一根鐵絲把他的手指劃破了,他看著我把錢遞給他,皺起了眉頭,我學著我媽說:

“你別皺眉頭,你皺起眉頭來一個眉毛高,一個眉毛低,真丑?!?/p>

我告訴他我把名額讓給了我們班的龍娟,所以不用交兩百塊錢了。放學的路上,我回想起龍娟興高采烈地告訴同學們老師改主意了,要讓她代表我們班去參加數(shù)學知識競賽,而且,她立馬從口袋里像掏衛(wèi)生紙一樣掏出來兩張一百的錢,我走在通往我家的土路上,聞到了誰家煎魚的香味。

我本以為我會受到表揚,但我父親聽我說完,用他還在滴血的手拍了我的腦袋一下,雖然不疼,但我的眼淚咕嚕咕嚕地掉出來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再也不說他的眉毛了。金良生摸了摸我的頭說:

“你哭啥?”

我說:

“我想吃魚?!?/p>

金良生承包了我們家東面的魚水水庫,水庫里養(yǎng)了鯉魚。漸漸地,我能吃到芹菜肉餡的餃子了。那些魚讓我父親賺了錢,他把生我處罰的五萬塊錢都還清了,還買回來一輛二手的小貨車去省城送魚賣魚。

我下水游泳的時候,一群群紅色的小魚游來游去,它們叮在我皮膚上蚊蟲叮咬過的地方,很是舒服。

我父親去省城賣魚的時候要么自己去,要么帶我二姐去,他從來不帶我。我二姐金桃每次回來都會拿回大把紅紅綠綠的扎頭繩,可是我的頭發(fā)一直連一個小鬏鬏都扎不起來,還長了虱子。

有一個暑假的早晨,我起得很早,自己穿好了衣服坐在大壩上,看我父親從網(wǎng)箱里把魚裝上小貨車。他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也不說自己想去,我只是一刻不離地跟在他的身后,在心里默念:菩薩保佑菩薩保佑。我看見金桃跳上了小貨車,我父親踩開了油門。突然,他打開車門說:

“上來!”

我坐在貨車上一個半小時以后開始嘔吐,我閉著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問我父親什么時候到省城。胃要不斷地受折磨是我對外面世界的第一印象。

不斷增高的樓房上玻璃閃閃發(fā)亮,這里的樓房比六幢樓要高大多了。到了市場,我父親把小貨車開進去,我二姐金桃輕車熟路地帶我去了動物園。我看見大家都從一個門里進去,我也跟在他們后面,我二姐金桃一把把我拽出來,她說從正門進去是要花錢的。我們從圍欄上鋼筋破損的地方鉆進去,我見到金桃經(jīng)常說起的那只白孔雀、一群紅屁股的猴子和一個巨大的飛機模型。

我二姐帶我來到小攤前,羊肉串五毛一串,金桃自信滿滿地和賣羊肉串的大媽討價還價,最后花了一塊錢買了兩串。羊肉串硬邦邦一點也不好吃,但是我吐空的肚子需要它們。我吃完以后,金桃讓我看她張開的大嘴,問我她牙齒上有沒有東西,我給她剔出來一片辣椒皮和一粒孜然,這樣我們的父親就不會發(fā)現(xiàn)我們吃了羊肉串。

一個小攤主向我展示夜光手鏈的神奇,他讓我攏起手來,在不太純正的黑暗里我果真看見螢火蟲一樣的綠色光亮。我二姐手里還有一塊六毛錢,這就意味著買了她喜歡的扎頭繩就不能買我喜歡的夜光手鏈。我二姐最后慷慨地為我買下了夜光手鏈。走過一條街以后,她把那條她看中的扎頭繩從袖子里面掏出來向我炫耀,還問我:

“大姐好還是二姐好?”

我說:

“二姐好?!?/p>

我覺得那是偉大的一天,夜晚我躺在魚水水庫邊我家的床上,仿佛聽見水庫的波浪聲。我覺得自己干了一件大事。夜光手鏈在我的手腕上散發(fā)微光,綠色光亮那不清晰的邊緣讓我聯(lián)想到金剛石、星星和宇宙,我又在心里默念:菩薩你真好。

與村里的娘們兒比起來,白桂枝雖然多生了兩個孩子,卻一點都不顯老,這一點讓金良生很驕傲。每次我父親賣魚回來,他都會躺在我母親大腿上笑嘻嘻地數(shù)錢,有一次我放學回家看見了,我父親立刻坐起來說:

“滾一邊去!”

我偷水庫里的錦鯉送同學的那天,我父親丟失了大量的錦鯉,水庫里被人下了藥,剩余的魚翻了白肚子漂在水上,那些魚再長些日子就可以賣了,賣了魚我父親就可以笑嘻嘻地躺在我母親大腿上數(shù)錢了。

金良生在水庫邊上撈死魚,馮家哥已經(jīng)把我偷魚送同學的事告訴了他。金良生看見我放學回來,拔出嘴里的煙卷,一腳把我踹到水庫邊上:

“你給我滾!”

我的褲子浸濕了,一只小魚在我褲管里撲騰了一陣,我站起來,哭著說:“爸,你讓我滾到哪里去?”

金良生又踢了一腳水。

“滾!誰愿意養(yǎng)你誰養(yǎng)你!”

他吐了一口痰,回家去了。那口痰隨著水飄飄搖搖,它就要粘在我褲子上了,我趕忙走出水去。

我從水庫里出來,揉了揉被我父親踹疼的屁股。我倒出鞋里的水,褲腳里還有一條小紅魚,我把它放進水里,它白肚朝天扇動著腮。我的手里殘留了幾片紅色的魚鱗,閃閃發(fā)光。我沿著土路往村子里走。

王皮的兒媳婦王曉玉問我:

“五萬,你走錯路了?你的家在北邊啊。五萬,都快黑天了你去哪里?”

我擤了一把鼻涕說:

“我爸不要我了,他讓我滾。我餓了,你能給我點吃的嗎?我吃得不多?!?/p>

王曉玉把我領(lǐng)回家,她拿了三塊威化餅干,給我兩塊又放回去了一塊。我吃了就偷偷走了,走出魚水村,一直往東走,走了一會兒我又決定往西走。書包里的課本都泡了水,它們死沉死沉的,把我壓哭了。我走著走著就來到鎮(zhèn)上,天黑下來,我看見我的姑姑金鳳生,她的圍裙上沾滿面粉。

我說:

“姑,我又回來了,你還要我嗎?我現(xiàn)在不用吃饅頭糊糊了,我自己能吃饅頭了,你養(yǎng)我吧?!?/p>

我姑姑金鳳生給我煎了饅頭片,饅頭片外面還裹了雞蛋,張國棟坐在邊上看著我,我姑姑說我吃剩下了他才能吃。

我姑姑騎著她送饅頭的三輪車載著我,我問姑姑:

“你要把我送到哪里?”

我姑姑說:

“把你送回家,你媽得急壞了。”

我說我不回家,他們不要我了,金良生還要把我扔進水庫里淹死。我姑姑說:

“扔進去你也淹不死呀,你不是會水嗎?”

我搖著沉重的頭:

“他要把我扔進去,我就不蹬水,等著淹死?!?/p>

我姑姑哈哈大笑起來。

半路上我睡了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有個人背著我,我聞到了濃重的煙草味兒,我問他:

“你是誰?你是金良生嗎?”

我哭得眼睛都睜不開了,我閉著眼睛問他,他嗯了一聲。

“你又要我了?你還讓我滾嗎?”

背著我的男人說:

“不讓你滾了?!?/p>

我感到很困,我說:

“爸,我們這是回家嗎?”

他說:

“是,我們回家?!?/p>

水庫的水經(jīng)過一季的換養(yǎng)之后,我父親又開始養(yǎng)魚了。這次他在水庫源頭的那棵粗壯的栗子樹下挖了兩個大池子,請了工匠用瓷磚砌好,養(yǎng)了幾天水,我父親的小貨車運來了兩種顏色的錦鯉。東邊的池子養(yǎng)紅色的火鯉,西邊的池子養(yǎng)白色的雪鯉。一塊石碑立在兩個池子中間,上邊寫著“鯉魚泉”,是我外祖父的字,石碑的底座上雕刻著兩尾肥碩的鯉魚,落碑的那天我的小石匠姐夫送給我父親的,我父親親手撕掉了蒙在石鯉魚眼睛上的紅紙。

王皮的兒媳婦王曉玉生了孩子,我父親在東邊的池塘里撈了一條體長背寬、色艷肉厚的火鯉給王皮家送去了,說是給王曉玉補氣養(yǎng)血;馮家哥祖母出喪的那天,我父親撈了一條雄性雪鯉去了馮三帶家里。

從那以后,魚水村的人誰家有了孩子就去找我父親撈火鯉;誰家有人死去,就去找我父親撈雪鯉。我和馮家哥有次去栗林摘酸棗,他趴在雪鯉池邊看得入神,他說:這是世界上最好看的魚。

石頭

我父親修鯉魚泉的時候,礦藏基本被采空,七〇一礦宣告停止開采,原礦坑坑址上要建鉆石公園旅游區(qū)。職工們?nèi)肯聧彙N彝瑢W王大強的父親也下崗了,他跟著我父親養(yǎng)魚,給我父親打下手。

“完了,真的要完了。”我父親絮叨著。宣布停產(chǎn)的那天他穿上工作服去了礦場,回來的時候他從口袋里掏出兩塊松綠的金伯利巖石放在寫字臺上。

“1972年春,長馬鎮(zhèn)魚水村東側(cè)被發(fā)現(xiàn)蘊藏大量的金剛石礦藏,勘探隊勘探后建成了七〇一金剛石礦,金伯利巖開采礦坑占地113畝,深117米,是全國規(guī)模最大的金剛石原生礦,直接隸屬于國家建筑材料工業(yè)部,有504名職工。1983年產(chǎn)魚水一號金剛石,重119.01克拉;1991年產(chǎn)魚水二號金剛石,重67.03克拉。”后來,我回望礦坑的時候,在父親金良生破爛的筆記本上發(fā)現(xiàn)了這段精準的記載,當年我父親擁有這本筆記本的時候,他也是504名職工中的一員。

我拿出馮家哥的那顆牙齒,我說:

“爸,這是馮家哥送給我的牙,你給我打個孔行嗎?我想戴著它。”

金良生問我:

“你為啥要戴他的牙?”

我覺得這不是一個問題,因為我找不到合適的答案,我說:

“我覺得好?!?/p>

我父親敲了我的頭皮一下,說:

“牙好還是人好?”

我覺得這也不是一個問題,我就沒說話。他拿出在礦場工作時用的微型鉆機,先把上面的鐵銹用砂紙擦干凈,然后在那顆牙齒上鉆了一個圓圓的孔,他小心翼翼地問我:

“這樣行嗎?”

我使勁點點頭,很感激他。

我父親要兒子的夢想在他最貧窮的時候就已經(jīng)形成。

年初二,本家兄弟要在一起吃年飯,眾兄弟坐一桌,眾妯娌坐一桌,孩子們男孩兒坐一桌,女孩兒坐一桌。金良生看著男孩兒的那一桌,他十五個兄弟都有兒子坐在那里吃飯,那里面沒有他的兒子。

二哥家的胖兒子跑來二哥的位子邊上:

“爸,你吃口肉!”

三弟家的瘦兒子跑來三弟的位子邊上:

“爸,你吃個蛋!”

金桃跑來金良生的位子邊上:

“爸,你喝口湯。”

金良生張嘴喝了。金桃又跑過來,說:

“爸,你再嘗個棗?!?/p>

金良生沒有張嘴吃,他又皺眉頭了。

我祖父金二是個癡呆,我母親嫁給我父親金良生之前,他就終日在魚水村游蕩了。金二的頭發(fā)長時間不修剪,他穿著破破爛爛的軍大衣,和他的大黑狗一起游蕩在街道上、田地里,隔得遠了,人們分不清哪個是人,哪個是狗。

金二一個人住在大壩邊上的五間屋里,一覺醒來,頭發(fā)上沾著幾根殘斷的麥秸,黑狗在院子里打盹。金二雖然腦子不清醒,但他會計算我姑姑在哪一天來給他送飯。他算好了,早晨坐在門檻上等,等著從他大門里進來的那個女人和她挎著的紅包袱。

我姑姑金鳳生一次送來的飯越多,她來的次數(shù)就可以減少。金鳳生嫁到了鎮(zhèn)上,每次她從鎮(zhèn)上回來,黑狗就一骨碌爬起來,深深地低下頭去,圍著她殘存面粉味道的褲腳打轉(zhuǎn)。金鳳生每次出門都會挎著她新婚的龍鳳包袱,金二從包袱里找到兩個饅頭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吃完了就在金鳳生的包袱里屙了屎。金鳳生發(fā)起瘋來,一邊追打金二,一邊大罵:

“老不死!你個老不死!”

金鳳生在金二把屎屙在她的包袱里以后,就不給金二拿饅頭吃了。她故意多隔了三天才去給金二和他的狗送飯。

那個早晨,金鳳生罵罵咧咧地推開柴門,狗死了,側(cè)躺在院子里,門檻上沒有金二。金鳳生站了一秒鐘定了定神,她跑進屋里,看見金二睜著眼睛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一只手垂下床來。她胳膊上的包袱重重摔在了地上,金鳳生大叫一聲,啊啊地哭起來了:

“爹啊,你這是咋了!我餓著你了,你可不能就這么沒了!”

金二眼珠子一轉(zhuǎn),嘿嘿一笑,朝著包袱撲過去。金鳳生一巴掌打在金二背上:

“你個老不死!”

她破涕為笑,忙去給金二解包袱,又給金二燒水,還給金二炒了兩個小菜。

金鳳生第三天來的時候喜氣洋洋,她又給金二帶饅頭了,還給金二斟了一盅酒,然后她好奇地問:

“爹啊……爹啊,你先等會兒吃,你的石頭呢?”

金二舉起來手里的饅頭:

“饃饃……饃……”他嘿嘿笑著,又吃起來。金鳳生終究沒有找到那塊石頭。

金鳳生扛著鐵锨,拖著老狗,準備把它埋掉。她鏟了七下土,只挖出一個小坑,狗太大了,她得挖一個大坑。金鳳生掀開廢棄老井的蓋子,把狗的尸體頭朝下扔了進去。

又過了三天,金二真的死了。金二從二十多米的水庫攔河大壩上掉下去摔死了。

我祖父金二還活著的時候,他把玩了好幾年的那塊透明石頭突然在礦場建設之初受到了大家的關(guān)注。金剛石漸漸成為魚水村人談論的話題,礦上運下來廢棄的小塊兒金伯利巖鋪在田地邊上,小孩子和大人拿著小錘子叮叮當當?shù)厍么?。大家都想在那些松綠的石塊里找到米粒大小的結(jié)晶,黃的、紅的都行,白的那就更好了。

王皮突然扔掉錘頭,他拍打著自己的腦殼:

“哎!哎哎!金二那里的那塊石頭!那塊石頭會不會是……”

突然之間石頭也能賣錢,魚水村的人多少有些驚悸。

王皮的心血來潮激起大家濃厚的探索興趣。金二對周圍突然到來的熱情詢問時刻保持警惕。

王皮神秘兮兮地對村里人說:

“前天晚上我去找牛,你們都知道我家牛的脾氣,就是那頭半大公牛,日他娘的跑到栗林死活不出來。后來。我牽著牛往回走,走到大壩邊上,你們猜怎么著?”

“咋著,看見鬼了?!”

王皮受到鼓舞,一拍大腿:

“藍光!我看見金二的屋子散著藍幽幽的光。我拴好牛,貼近了門縫看,金二床頭上那塊石頭發(fā)光呢,金二還翻了個身子,抓了抓腚。我再把門縫開大點!我的娘!一條紅花子蛇吊在門框上朝我吐信子!老狗這時候也叫起來,嚇得我呢!”

大家將信將疑地看著王皮,王皮又一拍大腿:

“騙你我是你孫子!”

勘探隊員們還沒來到魚水村的時候,癡呆金二不知道從哪里找到了塊好看的石頭。他把石頭當寶,村里人都知道金二有塊石頭,大家見了金二就逗他說:

“吆,金二又揣著你媳婦呢!”

“金二,把你的石頭給我瞧瞧!”

金二就裹一裹破大衣,罵人一句:

“咦!寶貝也是你們能看的!”

礦場開始動工了,金二的石頭引起了大家的猜想。

“金二啊,礦上要派人來鑒別你的寶貝呢!你這寶貝是撿的,就得還給國家嘞!”

魚水村大隊書記馮三帶蹲在魚水村的大壩上抽旱煙,他遠遠地看見金鳳生挎著紅包袱來了。他甩甩煙鍋示意金鳳生過去,咳嗽一聲說:

“你爹金二的那塊石頭我要他不給,你得做做貢獻,是不是金剛石都得交到礦上去鑒定?!?/p>

我姑姑聽完,甩下一句話:

“你算老幾啊!我爹不光有石頭,他腳趾頭縫兒里還有泥巴呢要不要鑒定!”

金二的狗死了,過了幾天,金二也死了。金二的腦袋摔得扁扁的,像一個豎立的巴掌。

派出所調(diào)查了一番,沒有什么線索,以癡呆癥老人失足摔下致死結(jié)案。

金良生退伍回來了,他頂著白帽子為金二潑送魂湯。金良生晚上睡覺的時候,琢磨了好多事情。白天他還發(fā)現(xiàn),金二的屋子周圍被翻起一大圈新的土壤。

十六年后我父親又重新住到了祖父金二的房子。一天早晨,我二姐金桃被我父親金良生叫醒,她隨手把一件寬松的棉衫罩在身上。

“新苗剛出,必須趕在大太陽燒熱前把菜溜過三遍,菜苗才能活下去?!?/p>

金良生說。

金良生在菜地里種了白菜和蘿卜,白菜是包心大白菜,蘿卜是瓷實老白根,去年的品種。新苗鉆出頭,像剛挨過打的孩子老老實實地坐在飯桌上。菜園在自家桃園里,桃園有一口井,金良生和金桃來到井邊,金桃脫了鞋踩在涼涼的土上,良生用扁擔鉤鉤住鐵桶放到井下汲水,鐵桶叮叮當當?shù)厍么蚓诘氖瘔K。

菜苗基本都出齊了,澆過兩遍,金良生坐在扁擔上抽起煙來。金良生透過飄散的煙霧看著自己的二女兒,她吃不好,肋骨像搓衣板一樣,黝黑細長的胳膊和腿,頭發(fā)亂蓬蓬的。

待水浸得差不多了,金良生抓起扁擔,把桶放下井,使勁一甩。扁擔變輕了,桶落在井里了。這井別人不用,自己偶爾用一次竟然吞了桶。他把煙頭扔在地上,伸頭一看井底黑乎乎一片,金良生試圖用扁擔鉤鉤起桶的提手來,然而只聽見金屬碰撞的聲音,他轉(zhuǎn)頭對金桃說:

“回家拿手電筒來?!?/p>

金桃穿上鞋就跑了,不一會兒就回來了。

金良生咬著手電筒一級級踩著井壁的石頭下到井底,石頭上長著毛茸茸的苔蘚。井底涼沁沁的,水剛沒過小腿,金良生提起鐵桶,拍打了一下,掛在金桃提著的扁擔鉤上,水滴滴答答落在水面和他的頭皮上。

金桃緩緩地往上提,快到井口的時候大叫一聲,她把鐵桶猛地往下放了一截收住,良生嚇得忙用手捂住頭,手電筒掉在了井水里。金桃在井沿兒上笑得前仰后合,井底傳來甕聲甕氣的叫罵聲:

“狗崽子!要嚇死你老爹!”

手電筒在清冷的水里發(fā)著慘淡的光,金良生慌忙去撿,他一輩子也忘不了自己看到的了:手電筒照向另一側(cè)井壁底部,一顆鳥蛋般大小的透明石頭正吞吐著柔和的光,幾根肋骨從薄薄的污泥里支棱出來隔空護住它,一尾白條魚一閃而過。他雙手托著那顆金剛石,一屁股坐進井水里。金桃朝著井口大喊:

“爸!你咋了……爸……”

我的祖父金二把他的石頭作為禮物送給他死去的伙伴,金剛石被藏在了黑狗的肚子里,狗被金鳳生扔到了井下。

金剛石讓我的父親產(chǎn)生了許多美麗的幻想,他的心不安地躁動起來。最后他決定要用他的金剛石做一件大事情:和白桂枝生一個兒子。

性別

我姑姑金鳳生和我母親白桂枝經(jīng)常吵架,金鳳生嘲諷白桂枝:

“二手貨瓶子裝過酒,有味兒熏人!”

白桂枝笑話金鳳生又矮又胖:

“一把攥住找不著兩頭,二手貨瓶子不樂意裝你!”

白桂枝曾要求我父親娶她,金鳳生也曾要求我姑父娶她,這是她們達成的第一次一致。我還在白桂枝肚子里的時候,她們對我性別的鑒定達成了第二次一致。

我母親告訴我,我姑姑那時與她做了一個占卜游戲。規(guī)則是我姑姑設定的:

“你和我一起數(shù)數(shù),一個人一次說一個數(shù)的話……太簡單了,那咱每人一次最多說兩個數(shù),誰先數(shù)到三十誰就贏。連數(shù)三局,你贏就打掉他,我贏就留下他。第一局誰先數(shù)?”

白桂枝:“這是從哪個神婆子那里學來的?我先!一,二?!?/p>

金鳳生:“三?!?/p>

白桂枝:“四?!?/p>

金鳳生:“五,六?!?/p>

……

白桂枝:“二十二……我想想……二十二,二十三?!?/p>

金鳳生:“二十四?!?/p>

白桂枝:“二十五?!?/p>

金鳳生:“二十六,二十七?!?/p>

白桂枝:“二十八。”

金鳳生:“二十九,三十!我贏了一局?!?/p>

白桂枝:“咦,什么鬼伎倆!這次你先數(shù)?!?/p>

金鳳生:“好,一?!?/p>

白桂枝:“二?!?/p>

金鳳生:“三?!?/p>

白桂枝:“四,五?!?/p>

金鳳生:“六?!?/p>

……

白桂枝:“二十二,二十三。”

金鳳生:“二十四?!?/p>

白桂枝:“等等,二十五……二十五,二十六。”

金鳳生:“二十七?!?/p>

白桂枝:“二十八,二十九……三……”

金鳳生:“三十!你看,我又贏了,第三局不用數(shù)了。孩子留下,這是老天爺?shù)囊馑??!?/p>

白桂枝和金良生結(jié)婚后就沒有編過蚊子草,他們住進了六幢樓里。

白桂枝嫁給金良生的第二年生下了大女兒金柳,她愈發(fā)白嫩起來。金良生從礦上下班回到家里,就端著臉盆到河邊去洗尿布。其實家里可以洗,但他非端著盆子到河里洗,哪里人多他往哪里去。

魚水河汛期的時候把河道沖刷得干干凈凈,金良生端起洗臉盆,盆里裝了半盆尿布。金良生穩(wěn)穩(wěn)地端著臉盆。

他來到魚水河旁邊,找塊干干凈凈的石板,挽起褲腳蹲下去。他從盆里一塊塊拿出尿布,尿布上有尿,還有青黃色的便,聞起來腥腥的,又分明帶著些甜味兒。

一只小黃狗吧嗒吧嗒走過來,想要去舔尿布上的便,金良生撿起一塊小石頭嚇唬它:

“小崽子,吃得倒新鮮?!?/p>

金柳八歲那年的夏天,白桂枝懷上了金桃。

金良生問白桂枝:

“你那個來了沒有?”

白桂枝一丟手里的鍋鏟,白桂枝有個毛病,她只要一不高興就會隨手扔掉手里的東西,她說:

“沒!”

金良生一屁股坐在沙發(fā)里說:

“怎么還不來,我打準了?”

金柳鉆到金良生的懷里問:

“爸,你打準啥了,你去哪里打彈弓了?”

白桂枝用手指頭點了一下金良生的太陽穴,說:

“放屁!”

金良生背著白桂枝下樓了,他們要去醫(yī)院做人流。白桂枝說你必須把我背下去,一直背到馬路邊上,做完了你還得把我背回來,我就去。

她舒服地趴在金良生背上,他每下一級臺階白桂枝就對他說一句話:“你們男人只管快活……金良生你個王八蛋……你比勘探隊員好不到哪里去……你不愿意戴著帽子洗頭……你個混蛋……窩囊廢……要工作就不能要孩子……人家的節(jié)育環(huán)沒問題……為啥咱的有問題……”金良生熱了一腦門的汗。

金良生把白桂枝背到了魚水河邊,魚水村的人看見他倆都問:

“你要背著你媳婦去干嗎?”

金良生氣喘吁吁地走上了橋。

魚水河河水嘩啦啦地流淌,金良生看見王皮在河邊洗東西,臉盆里放的是什么?金良生看清楚了,河水里飄著的花花綠綠的是尿布,尿布上有王皮兒子黃綠色的屎,還有腥腥的甜味。他看著一個小男孩背著書包走過來,走過他們身邊時,還抽了一下鼻涕。

白桂枝懷孕的事被舉報,金良生把她藏了起來。他不再是一號巖管組長,他背上的皮帶印皮鞋印密密麻麻,他還被做了結(jié)扎手術(shù)。最后,金桃還是出生了,金良生被處罰成了窮光蛋。

這年秋天,金良生抱著金桃,金鳳生領(lǐng)著金柳,白桂枝抱著一個半舊的馬桶,這一隊人行走在向北的土路上,路邊開滿黃色的野菊花。他們不能住樓房了,他們要去往大壩邊上金二的五間屋老房子。

一直到我出生以后,我母親抱著的那個半舊馬桶再也沒有發(fā)揮它的作用。

我父親用井里的那塊金剛石去追逐他的夢:他想要端著臉盆第三次去河邊洗尿布,洗他的兒子的尿布。

金良生躺在縣醫(yī)院廁所外的排椅上,獸醫(yī)于海在給我父親縫合手術(shù)刀口。金良生看著天花板說:

“于海,你姐夫可真行啊,一個突擊檢查就被嚇跑了,給病人劐開了,自己倒跑了?!?/p>

于海極其認真地干著活,他慢悠悠地說:

“給千八百頭豬做過手術(shù),給人做手術(shù)還是頭一回。這回不閹,是讓你下崽。可是看見這玩意,只想給你割了去?!?/p>

金良生嚇得一哆嗦,于海又說:

“我姐夫給你疏通了輸精管,你不再是結(jié)扎的男人了,你得感謝他,這可是掉飯碗進局子的事兒?!?/p>

“得虧有你??!我那塊石頭送你算是給對了。用那么好的石頭換個兒子也很值了?”

“于海你也把你那管子搗開吧。”

金良生接著說。

于海嘿嘿一笑:

“泉眼他娘的都沒水了還搗個鳥。我就盼著我兒子能有點出息就行了。好了,縫好了,不好使我就不管了。豬爺爺們別怪罪我了,這下我也算做了好事了?!?/p>

我父親金良生從手術(shù)臺轉(zhuǎn)移到廁所排椅的手術(shù)很成功,他吃了幾副湯藥,那堵塞多年的輸精管重新開始工作,泉水旺盛。

多年以后,我從北京回到家里,母親帶我去栗林里采摘酸棗,酸棗要用酒泡起來冬天食用。我母親指著栗林里鯉魚泉邊那棵粗壯的栗樹說:

“看見了嗎?樹下面還有石頭呢。當年有一個小石屋,我就是在這里懷上的你。”

那里的石頭確實夠老舊了,上面長滿了一種叫作石頭花的苔蘚,栗樹高大的樹冠遮擋得嚴嚴實實。我想象那是一個天氣多變的夏天,我父親和我母親在花生地里鋤草,那些長勢洶涌的害草像勇猛的士兵一樣奪走莊稼的養(yǎng)料。雷聲從高坡上滾下來,雨來了,害草又有活下去的好機會了。

我父親母親冒著被雷劈死的危險奔到石屋里避雨。大雨傾盆而下,溝地里的水裹挾著泥土匯入魚水水庫。暴雨沒有很快過去。

那樣的傍晚總是令人有莫名的恐懼感。我父親在大雨里抱住我母親,開始他們抵抗恐懼打發(fā)無聊的旅途。我的母親白桂枝解散她的頭發(fā),脫掉她的紅褂子、大青布褲子鋪在地上,她的提籃鞋整齊地放在一個干蘑菇的旁邊。草叢里的蛐蛐叫得歡快,閃電光透過郁郁蔥蔥的栗子樹照下來。我的母親赤裸地躺在她的衣服上,我的父親攀爬上我母親光滑白嫩的身體。屋外雷聲大作,瘋狂搖晃的栗樹遮擋一切。

當我父親向于海炫耀我母親懷上我的時候,于海又嘿嘿一笑說:

“好家伙!”

有一天,我母親提一只大母雞去了我外祖父家里。我母親跪在地上,哀求我的外祖父:

“爹啊,我拿來一只養(yǎng)了七年的母雞孝敬你。你給我號號脈,看看是男是女,女孩就不要了。我娘在天上也要感謝你了。你百年后還有一個外孫給你頂孝布,我們娘倆一塊兒來求你了?!?/p>

我外祖父聽了我母親的話,頭也不抬地說:

“你起來吧。”他指了指床邊的拐杖,讓我母親給他遞過去。

我外祖父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走到院子里,從雞籠里提出那只笨重的母雞,用盡一個老人全身的力氣扔到墻外面,八十五歲的外祖父斷然拒絕了我母親的請求。

我父親躲在門外,他看見沒過多久我母親提去的母雞被隔墻扔到街上,胖母雞被綁了腿,“咯咯”驚叫著撲打翅膀鉆進柴垛。

我外祖父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叫起來:

“你回去告訴金良生,我是不中用了,可是誰也不能壞了我的功德!”

這可嚇壞了我母親,她忙把她年老的父親拉起來扶到床上。

我母親從外祖父家里出來,看見我父親鉆在柴垛里逮我家那只受驚的母雞,我父親只露了屁股在外面扭動,我母親走過去又倒回來,在我父親的腚上狠狠踹了一腳。

我父親又帶著他的大母雞去了于海家,重申他那塊金剛石的不可多得。于海又帶著金良生和我母親去找自己的姐姐于文愛了。

當時在魚水村,于文愛是衛(wèi)生所的大齡女青年,她走到哪里都會高昂著頭,她看村子里的男青年都像看狗屎一樣。

我母親白桂枝從來都厭惡極了于文愛這個女人,于文愛這個要奶沒奶要腚沒腚的女人竟然和她爭搶高個子勘探隊員。于文愛對去衛(wèi)生所看病的每一個人說:勘探隊員發(fā)燒吃了白中醫(yī)家中藥半個月都沒好,她給勘探隊員打了一小針,又在他肥肥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勘探隊員就一點事兒都沒有了。

我母親白桂枝用自己的身體打敗了于文愛,她是勝利者,也是失敗者。

坐在沙發(fā)上的于文愛很年輕,我母親低下她勝利者的頭顱,奉承于文愛:

“你臉上竟然一點褶子都沒有呀!”

“是啊,還是和年輕時一樣好看。”我父親說。

于文愛假笑一聲:

“哪里?。∧銈儭蝗菀装?。”

于文愛終于答應給我母親做B超,她有一個條件:我母親生孩子后胎盤要送給她。我母親從醫(yī)院里出來,她扶著柱子開始哇哇嘔吐,她對我父親說,沒想到于文愛那么惡心,竟然想吃我的肉美容養(yǎng)顏啊。

末了,我母親甩開我父親的手,說:

“她只是年輕,一點都不好看!從來就沒有好看過!”

我父親悻悻地跟在我母親身后。

于文愛那天一共鑒定了兩個胎兒的性別。其中一個就是我。

我母親坐在板凳上,看著桌子對面的于文愛在看B超單。我的父母因為緊張全身僵直,像兩個等待判決的犯人。于文愛終于說話了:

“現(xiàn)在還看不明確,女孩的可能性大一些。”

我父親放了一個屁,我母親嘆了一口氣,他倆隨著氣體的排出一起松垮下去,像兩個被扎漏的氣球。于文愛又說話了:

“男孩也有可能,你過半月再來做一次?!?/p>

我父親母親一起走出醫(yī)院。

于文愛是在三天后被警察帶走的,我母親倒抽一口涼氣。她開始和我姑姑金鳳生平心靜氣地說話了。女人就是這樣,只要她們有共同的事業(yè)就會聯(lián)合起來團結(jié)一致。

我姑姑在紙上列出遠近村里十二個神婆,她和我母親排除掉九個。在接下來的三個月里三個神婆無一例外都預言我會是一個男孩。

在我母親最后決定時,我姑姑和她做了那個早就設計好的數(shù)數(shù)游戲。我沒有告訴我母親,我精于算計的姑姑耍了詭計:如果每次說出的數(shù)字最末一個是三的倍數(shù)就一定會贏。而我的母親把那看成了上天的旨意。

我出生后,我母親特意帶回了胎盤,吩咐我父親要把胎盤給于文愛留著。

我母親曾猜想于海可能把那塊鳥蛋金剛石給了于文愛,但我父親說于海忙活半天怎么能一點好處都不給自己留,于海從不做虧本的買賣。

出生

我是在下午出生的,我的父親那時正在田里割麥子。聽說第三個女兒而不是兒子已經(jīng)來到人世,他在麥田里從最北頭走向最南頭,一頭扎進黃色的麥浪里。

金良生在我出生后得了奇怪的夢游癥,有的時候一覺醒來泡在水庫里,有的時候一覺醒在礦坑邊上。

我的母親白桂枝對她的女兒們說:

“不能再讓你們的爸爸夢游了,今天晚上就得捆住他。”

當天晚上,金良生對白桂枝說:

“我要睡覺了,你快捆住我吧?!卑坠鹬τ美溩拥睦K子把金良生捆在床頭的木欄桿上。他晚上睡著后大喊大叫,白桂枝叫他叫不醒,我二姐在他臉上潑了一瓢涼水。金良生不叫了,他倒頭就睡。第二天開始他迷迷糊糊說起癡話來。他在迷糊之中被拉去做了永久的節(jié)育手術(shù)。

我母親擔憂起她的人生,她覺得我的父親馬上要癡呆了,和我死去的祖父金二一樣了。

我姑姑去找名單上最先被劃掉的神婆給我的父親看病,她回來指著那個包裹我的小褥子,對我母親說:

“這小東西沖撞了金良生,我抱去養(yǎng)一年,一年后戾氣磨掉了,再還給你?!?/p>

我姑姑走到大門口,回頭對我母親說:

“還沒有名字呢,你起一個吧?!?/p>

我母親摘掉頭上的毛巾說:

“罰了五萬塊錢,就叫五萬吧?!?/p>

五萬是我的小名,我是三個孩子中唯一一個有小名的。大名是我木訥的姑父張憲普起的,叫金杏。

所以,那個下午我被我姑姑抱走了,她用饅頭糊糊把我喂到一歲。

我外祖父說我父親得了個小病,不是我沖撞了我父親,外祖父叫我母親把我抱回去,我母親不信。金良生在我被抱走后一個月就好了起來,是我母親把他給醫(yī)好了。十一個月后,我重新被抱回,姐姐們眼睜睜地看一個奇怪的孩子再次和她們分享一個家。

我父親在我被抱走以后又夢游了一次,他一覺醒來躺在了王香美的床上。

王香美是七〇一礦的食堂工人,她成天樂呵呵的,很愛干凈,她的窗口的饅頭賣得最快。她洗衣服的時候從來不在河里洗,而是要跑到水庫邊上洗,她洗衣服的時候還帶個棒槌,把衣服砸得砰砰響。

王香美的丈夫唐守在外面說王香美生不出孩子,唐守喝醉了就要打老婆,一打人們就聽見王香美家里發(fā)出砰砰聲,像她在洗衣服一樣。

人們聽見唐守說:

“你哭!你快哭!你哭不哭!”

人們聽不見王香美的哭聲。

有一回,王香美樂呵呵地蹲在水庫邊洗衣服,一邊洗一邊唱,突然她就不唱了。她洗得太過興奮,一搓就把自己沿著搓板搓到了水庫里。金良生站在家門口挑秸稈,突然聽見王香美的叫聲,他跑到水庫邊,看見一盆衣服,水里漂著搓衣板,王香美露著半個頭,睜著圓圓的眼睛站在水里吐泡泡。

金良生把王香美從水庫里撈出來,王香美笑嘻嘻地擰著頭發(fā)說:

“你家白桂枝好福氣啊,攤上你這么好的男人。”

“白桂枝不如你好,不如你干凈,饅頭不如你蒸得好吃。我要打她一下,她就不給我飯吃?!?/p>

王香美哈哈笑起來,她笑起來像剛下完蛋的母雞:

“唐守倒頓頓都吃熱乎的,打起人來一點也不像人?!?/p>

王香美不僅賣饅頭,她還種西瓜,在魚水河河邊上有大片的西瓜地,西瓜地是唐守家的。唐守是個酒鬼,喝醉了就不去瓜地看西瓜了。唐守不去看瓜的時候,王香美就睡在瓜棚里。

我父親金良生那一次夢游就進了王香美的瓜棚里,躺在了王香美的床上。

我母親白桂枝讓我大姐金柳、我二姐金桃站成一排,她自己拿了一把水果刀,刀尖頂在金良生的額頭上,金良生皺起了眉頭。白桂枝說:

“看見你皺眉頭我就惡心!孩子們都在,你說說你都干了啥!”

金良生趕緊說:

“孩子們都在,才不能說呢?!?/p>

白桂枝“啊”地大叫了一聲,刀尖就扎破了金良生的頭皮,金良生說:

“我還能干啥?我一覺醒來,看見床上的不是你,我就知道我又夢游了,王香美一覺醒來看見床上有個人,哇哇地大叫了起來?!?/p>

“叫起來了,接著呢?”

“我說你別叫別叫!她還是叫,我著急啊,我就想起了勘探隊員?!?/p>

白桂枝看了一眼我大姐和二姐,讓她們把耳朵堵上,我大姐二姐就把手放在耳朵上,但是沒有堵上。白桂枝問:

“你想起他干嗎?”

“你叫的時候勘探隊員不讓你叫就用舌頭堵住了你的嘴,我用手捂住王香美的嘴她還是叫,我就用……”

白桂枝打著金良生的頭說:

“你這個挨千刀的,你好料不學!”

我的大姐和二姐呆呆地看著白桂枝和金良生。白桂枝讓我大姐和二姐出去喂羊,我大姐二姐出了屋子,大姐讓二姐去喂羊,二姐就去喂羊了,大姐趴在屋外偷聽。白桂枝接著問:

“還有呢?還有沒有?”白桂枝的刀子一下扔到了門框上,我大姐嚇得也去喂羊了。金良生說:

“王香美不叫了,她抱住了我的脖子,貼在我身上,我就摸了她熱乎乎的奶……”

“你這個王八蛋!我要去死!”

白桂枝坐在地上嗚嗚地哭了一下午,話也不說,晚飯也不做。她對金良生說:

“你以后不準和王香美說一句話!今天我哭累了,你把尿布洗了,洗完尿布去喂魚,喂完魚去做飯,今晚上我要吃肉,今晚沒有肉我以后就不吃飯了。你去吧,我得躺著養(yǎng)神兒?!苯鹆忌怨缘卣兆隽恕U麄€夏天我的大姐和二姐都沒有吃到一塊西瓜。

當天晚上,白桂枝買了十包針,均勻地插在三塊條狀泡沫上,針尖向上,她告訴我父親:

“今晚我不會捆你了,你自己起來的時候看著針點,一腳下去可就殘廢了?!痹樀呐菽环旁诘厣习雮€月,我父親奇跡般地好起來,再也沒有夢游過。

我上四年級時,五月槐樹開花,王香美死了。

魚水村的人說,王香美穿了雪白的衣服掛在雪白的布上,像一大串雪白的槐花。白桂枝對金良生說:

“可憐的女人呦!你沒去看看王香美,你還跟她睡過一晚上覺呢!”

萌動

我有很多名字。我媽和金良生對我說:“滾一邊去。”我大姐、二姐對我說:“喂,是你偷吃了李響的餅干嗎?”、“喂,你再拿我的頭花我就掐斷你的爪子!”

我姑姑對我說:“三個饅頭,你吃到哪里去了!”馮家哥和同學們對我說:“金杏,你的數(shù)學考了100分?!蔽业耐庾娓笇ξ艺f:“小東西,你又來了?”魚水村的人對我說:“五萬,你爸又去賣魚了?”

他們叫我什么我都不在乎。他們叫我的時候,我就遲疑地走過去;他們說完,我再遲疑地走回來。我討厭上學,那些花花綠綠的小人兒沒有一刻不在說話、尖叫。馮家哥轉(zhuǎn)學后不太有小伙伴和我說話了,我經(jīng)常坐在大壩上看我祖父被青草覆蓋的墳包。我不太清楚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看祖父金二的墳頭不再只是一堆土。因為我和馮家哥一起看見他祖母的棺材被埋進土里,地上就多了一堆土。

有時候我深切地懷想我的祖父,我還把我聽到的祖父的傳聞編成故事講給淺水的魚聽,我的祖父在哪里撿到鳥蛋金剛石,金剛石在夜晚會不會發(fā)出藍光,會不會有蛇護衛(wèi)它,祖父怎么把石頭喂到黑狗的肚子里,他為什么突然從大壩上摔下去……有的故事我連接不起來,就胡編亂造,總之我說服了自己,而且我覺得我也說服了魚,它們在水邊的草叢里扇動著腮,沒有游走。

我不想和人們說太多的話,我需要時間來思考一些若有若無的東西。比如我閉著眼睛想象從二十多米的大壩墜落是怎樣的感覺,屁股和頭哪個先落地,在落地的一瞬間會不會很疼,人是活著還是死去了。我在作業(yè)本上勾畫那塊金剛石的形狀,那塊姑姑經(jīng)常對父親說起的石頭,村里人已經(jīng)遺忘的石頭。

我二姐在廁所拉屎,她扯著嗓子讓我給她送手紙,我家沒有衛(wèi)生紙了,我把作業(yè)本遞給她。我在作業(yè)本第一面畫了一個人墜落到地上流了很多血,她指著畫問:

“這是一顆掉在地上的雞蛋嗎?變質(zhì)了?”

我說不是。她翻到第二頁,看見了那顆丑陋的金剛石,又看見后邊幾頁上鬼魂在張大嘴吃蝙蝠、馮家哥死去的祖母和我的老得不成樣子的祖父一起倒掛在樹上劃火柴、一只剛被剝掉殼的蚌在石頭上蠕動……我二姐蹲在茅坑上翻到最后一頁,突然抬起頭來對我說:

“不準在作業(yè)本上亂畫!再浪費紙我就告訴金良生!”

她又翻到第一頁,撕下了那個跌落的人,抬起頭對我說:

“好了,你走吧,我要擦屁股了。”

礦坑像一個巨大的陀螺砸進地里又被拔出留下的空間,蒼蒼杳杳。站在礦坑邊上往下看,一圈一圈的路盤旋到最底部,第四圈的土壁上能看見巷道的出口,后來,礦坑第五圈的土層也坍塌了。冬天的時候,地下水會滲出地層,白色的冰像巨大的幕布掛在礦坑南側(cè)的土壁上。天氣一轉(zhuǎn)暖,冰層開始松動,吸引很多的小孩兒去玩。

我坐在一塊石頭上,遠遠地看著我二姐金桃和啞巴小男孩于光輝互相丟冰塊玩耍,我二姐金桃的尖叫聲很響亮,他們好像玩得很開心。

過了一會兒,于光輝抱著一塊很大的冰塊興沖沖地來到我的面前,他沙啞著嗓子朝我喊:

“啊……啊……”他想讓我一起加入他們,但是我一點都不想動。

我依舊坐在那塊石頭上,于光輝呼哧呼哧喘著氣,然后他把那塊大冰塊漸漸舉過頭頂,有一滴冰塊融化的水滴到我的額頭上,涼沁沁的,我抬頭看見了冰塊里的太陽。我聽見冰塊碎了,它們散落在我的周圍,像一群白色的小雞。我看見我二姐扭動著身子跑過來,她驚訝地盯著我看。接著我就覺得我頭上在往下滴水,水滴到我的袖子上,是紅色的。

我從石頭上站起來,于光輝如臨大敵,他跑了幾步摔倒在地上,手摳進土里,眼睛看著我。我迅速地找到地上最大的一塊冰,朝于光輝的頭砸過去。

我回到家的時候李響正倚著墻剝花生吃,他看見我臉上衣服上的血大叫了一聲。我沒有理他,白桂枝在撅著屁股鏟炭沒有看見我。我看見金良生正在搗煙囪里的灰,我朝著他走過去,他頭也不回地說:

“過來吃灰啊?”

我繞到他的面前,我看見他扔了煙囪張大了嘴巴走過來查看我的傷口。

我二姐吃桃子一次吃兩個,左一口,右一口。我二姐吃泡泡糖一次吃兩塊,左一塊,右一塊。我不知道的是,我走了以后我二姐朝于光輝的嘴里塞了滿滿兩把土,還吐出嘴里的兩個泡泡糖均勻地纏在了于光輝的頭發(fā)上。

于光輝哇哇地跑回家。我回家沒多大一會兒,于光輝的媽媽就領(lǐng)著她的兒子走上坡來。她指著我就開始罵了:

“欺負我們兒子啞嗎?欺負我們兒子小呀……有爹娘生沒爹娘養(yǎng)!這樣厲害!幸虧不是個兒子!是個兒能把我孩子給吃嘍??!嗚嗚……”

于光輝的媽媽走近了,她突然不罵了,她看見我頭上干結(jié)的血跡比她兒子頭上的要多,她高挑的眉毛里暗暗有些驕傲,她認為在我和她兒子的這場打斗中我吃了虧。

我母親把鐵鏟子當?shù)囊宦暼舆M鐵桶,她站在了馬桶上,顯得很高大:

“我閨女能找到男人跟她生兒子,啞巴能不能找到女人跟他生兒子還沒準兒!”

于光輝的媽媽要撲上去撕我母親的嘴,我父親哎喲哎喲大叫著把煙囪一橫,那女人打了一個趔趄,煙囪里的灰呼啦一下傾倒在女人的頭上臉上。

女人哭得更兇了,她坐在地上,哭她的命運,從她的公公到她的丈夫再到她的兒子,于光輝則坐在我家的小板凳上認真揪他頭發(fā)上的泡泡糖。于光輝的母親眼睛里流下的淚水在黢黑的臉頰上沖出兩道白印。

我默默地站在門框邊看著,我母親摘下套袖清洗了我的傷口,又用食指戳了一下我的腦門說:

“沒出息!”

于光輝和李響坐在臺階上剝起了花生,他們吃夠了花生手拉手一起出去玩了。后來,于光輝的母親哭累了,拍拍屁股站起來,在我家的臉盆里洗了臉,在爐灰里走遠了。

這時候,金桃回來了,她若無其事地走進地窖,拿出了一小塊地瓜,在熱爐渣里挖了一個洞,把地瓜埋了進去。

那個疤在我頭上逗留了很長時間。到最后,我看見它已經(jīng)完全好了,但我還是讓那個保護傷口的紗布粘在頭上,我把它當成了一種與眾不同的裝飾,最重要的是,只要紗布還在,我會得到更多的關(guān)注。

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金桃從金柳的枕頭底下找到了一個石頭小人兒,小人兒是鄰村的小石匠送給金柳的。小石匠心靈手巧,照著我大姐的模樣雕了一個石頭人。

我二姐把石頭人拿給我父親金良生看,我父親金良生一把把石頭人扔到院子里,金柳哭著去撿,金良生大聲喊:

“不準拾。我跟你媽生出你弟你才能談婚論嫁。要不你抱回孩子來,人家不知道你生的還是你媽生的?!?/p>

我大姐的兒子李響比我小四歲,卻比我多吃兩包大米花。

我記得我二姐對閹割小豬很有興趣。獸醫(yī)于海去給我們家閹小豬,我二姐金桃蹲在門檻上看,于海說:

“你個小姑娘在這里看啥?”

我二姐沒有回答,她問于海:

“你的小刀快嗎?”

于海一聽很不服氣地說:

“等會你自己看,這叫月牙刀。”

白桂枝提過一只小母豬,于海就在小母豬的肚子上打一針。金良生提過一只小公豬,于海拿起月牙刀劃開陰囊,小公豬的睪丸被擠出來,像滴巨大的紫紅色眼淚,眼淚被于海的小手一揩就落進了碗里。小豬疼得嗷嗷叫,于海用同樣的方法割掉另一個睪丸,接著給小豬打一針。

小碗里一共有十顆睪丸,白桂枝學著我外祖父的樣子用開水燙了燙,剝掉皮去去騷,放在油里炸了,我不敢吃,金桃卷著煎餅吃掉了小豬的十顆睪丸。

于小海是獸醫(yī)于海的兒子,他是魚水村第一個染頭發(fā)的人。他頂著一頭黃發(fā)回到魚水村的那個下午,于海拿著剪刀追著于小海跑。

我二姐金桃正在和別的小孩兒跳皮筋,她看見于小海就停下來了,她站在他的面前說:

“于小海,你的頭發(fā)在哪里弄的?”

“于小海,你染黃頭發(fā)真好看?!?/p>

于小海瞥了金桃一眼說了一句:

“你懂個屁!”

他急急地跑開了。

金桃有天生的領(lǐng)導能力,她組織那群小姑娘用皮筋絆倒了追上來的于海。于小海站在街道那頭笑得抬不起頭。

我二姐說得沒錯,于小海長得好看極了。有的時候,我也很想靠近于小海。

有一個星期一的午后,我從大壩上走下坡去上學。于小海頂著一個黑色的帽子,帽子邊上露出黃頭發(fā)。他還穿了一條很肥的牛仔褲,我遠遠地看他騎著車子迎面過來,他的褲腿鼓滿了風像兩個水桶一樣搖蕩在車子兩邊。我停下來站著,他胡亂按著鈴鐺騎過我的身邊,隨后他猛一剎車,用一條腿支在地上,吹了一聲口哨,叫我過去。他問我:

“金桃呢?”

我沒說話,他又問了一句:

“金桃在家嗎?”

我出來的時候,金桃在屋門口的臺階上吃桃子,她一下吃下了五個黃金桃。我猶豫了一下,說:

“不在?!?/p>

于小海哦了一聲,他提起車子調(diào)轉(zhuǎn)車頭,理了理遮眼的頭發(fā),問我:

“你干嗎去?”

我指了指學校的方向,說:

“上學?!?/p>

他把車子騎到我的跟前指著車座說:

“上來!我送你去學校。”

我看了一下他的車后座,它和我的胸膛平齊,我沒有自信像我二姐一樣,一抬屁股看都不看直接側(cè)坐在上面。于小海一下就明白了我的想法,他的胳膊箍著我把我提上后座,不過我不是側(cè)坐著,而是分開腿騎在上面。

于小海把他的黑帽子扣在我頭上,我的整個臉都被遮在了帽子里,于小海哈哈大笑。

帽子里濃重的頭油味和洗發(fā)水的香味一下灌進我的鼻子里、胃里,原來于小海是這個氣味。我沒有把帽子拿起來,我想讓它扣在我的臉上。于小海又吹起口哨,下午變得天昏地暗。

于小海說,到了,他又箍著我把我夾下來。他嘿嘿笑著把我臉上的帽子揭下來,于小海還在笑,他笑起來很好玩,他把頭埋在手臂里,一點聲音都沒有,只看見他渾身都在顫抖。為了緩解尷尬我也笑了笑,沒想到我一笑,于小海笑得更厲害了,他的頭差不多都塞進了褲襠里。

這個時候我才看了看周圍,這兒不是我的學校,我朝學校的方向看去,它只是一個小點瑟縮在田野里。

于小海說:

“今天下午停課!戶外勞動!哈哈哈!”

我七歲的時候,于小海已經(jīng)是七〇一礦的工人了,他的頭發(fā)更黃了。他在大壩下邊一打唿哨,我二姐扔下煎餅就跑。有一天夜里,我朦朦朧朧地聽見有人敲窗戶,我二姐悉悉索索地起來,從窗戶里爬出去了。第二天一醒來,我二姐四仰八叉地睡在花布那邊。于小海騎著永久牌的大梁自行車,載著我二姐到處游蕩。

金良生曾試探地對金桃說:

“于小海有沒有對你說過他家有顆金剛石,就是咱們在井里發(fā)現(xiàn)的那顆?”

金桃說:

“你不是說它被人偷走了么?不就是塊破石頭!于小海家才沒有金剛石,他家有雞屎,滿院子的雞屎,腳都插不下。”

金良生又對金桃說:

“你再坐于小海的車子我就揍死你!”

“于小海昨天載了一個小妮兒,小妮兒還摟著他的腰?!?/p>

白桂枝也對金桃說:

“于小海從十幾歲就開始抽煙,他早晚有一天得吸毒進監(jiān)獄?!?/p>

金桃的辮子捆在頭頂上,像白桂枝烙餅平鍋松動的鍋把兒,她一顛一顛走出屋門說她去上學了。金桃跟我大姐金柳說,金良生不讓我坐別人的車子,那他給我買一輛車啊。金桃還說,她要找個外國對象,住在省城那樣的大城市里,她只是跟于小海玩一玩,她才看不上于小海呢。

有一次,我和金良生坐在水庫里的筏子上喂魚,于小海吹著口哨把自行車停在水庫邊進了桃園摘桃子。金良生悄悄把自行車提起來扔進了水庫里。

于小海過了一會兒用襯衫兜著桃子出來了,他一看自行車不見了,吐掉桃子就罵:

“是誰偷了我的馬?真雞巴不要臉!”

“不想活了嗎?我讓我爹閹了你!”

于小海罵夠了,站在大壩上面朝水庫拉開褲子拉鏈:

“我要尿了,我的尿里可有毒哈。”

于小海尿完就回家了。

過了幾天,于小海騎了一輛嶄新的125黑色摩托車駛過魚水村的街道,車上坐著二姐,我二姐朝天的辮子在塵土中堅挺。

于小海死的那天下午,我和馮家哥在東嶺下巖縫里摳黏土,我們要趕在來年二月二之前把黏土攢夠,好讓馮三帶給我們捏咸豆罐。

我們先是看見于海罵罵咧咧地奔向了礦場,于海家的由人攙著哭哭啼啼奔向礦場。不一會兒,我二姐金桃從礦場下來,走一段路就要停下來捂著胸口嘔吐。

七〇一礦已經(jīng)從國家管轄轉(zhuǎn)到市管轄,于小海進礦場的時候,七〇一礦被轉(zhuǎn)到了礦工業(yè)公司。于小海喝了半斤白酒去值班,操作卷揚機時出了事故。馮家哥的父親馮虎是公司的一把手,于海就操著他閹割小豬仔的月牙刀找到了馮虎。

淹沒

我的小石匠姐夫有一把金剛石刻刀,那是他的師傅傳給他的。我大姐的兒子李響曾經(jīng)牛氣烘烘地告訴我:魚水村的墓碑上的字都是他爸爸用金剛石刻刀刻出來的。

于小海的墓碑是從我姐夫家里運到公墓的。全魚水村的墓碑中于小海的最好看,他的碑上邊蓋著小巧的屋檐。

于小海是真的死了。

那個夏日的黃昏,金良生切開一個井水里冰好的西瓜。我一口氣吃到第六塊西瓜的時候,馮虎出現(xiàn)在我家大門的門框里,于海家的在他臉上留下了新鮮的血痕。

馮虎提著一瓶茅臺酒來到我家。我父親從蹲著的臺階上站起來,扔掉一塊碩大的西瓜皮。西瓜皮掉在地上,噗的一聲,像放了一個屁。金良生對我說:

“給你馮叔拿凳子!”

我馬上就去做了。我喜歡金良生讓我干活,這讓我覺得很幸福,尤其是在發(fā)生很大事情的時候。

馮虎睜了睜眼睛,坐在了凳子上。他放下酒瓶,一句話都沒說,蹲下就開始吃我們案板上的西瓜。夜色開始降下來,馮虎問我:

“五萬你會炒花生米嗎?”

我看了看父親,朝馮虎點了點頭。

我父親和馮虎一起出去了,他們一前一后走下坡去,坐在了大壩上那叢楊樹葉子里,像兩條蜷縮的狗。

我不知道我在為誰難過著,我難過的時候就想把一切事情都做得無可挑剔,但是最后我還是把花生米給炒糊了,我更難過了,我看見黑黑的花生米躺在潔白的盤子里,我父親在大壩上和別人聊天,我母親在給母豬接生,我大姐肯定在她家里給石匠的第二個兒子喂奶,我二姐在屋里剃汗毛,她們都不來幫我,我竟然哭起來了。

我坐在灶臺上哭了一會兒,然后跳下灶臺去重新抓了一盤生的花生米,把那一大盤糊了的花生米當作燃料一點點倒進爐子里,最后我炒了一盤滿意的花生米,它們在燈光下發(fā)著閃閃的油光,紫紅紫紅的,像我二姐吃的小公豬的睪丸。

我把那盤花生米端到大壩上馮虎和金良生的面前。馮虎在嗚嗚地哭著,金良生眼淚汪汪,我也被煙熏得眼淚汪汪了。我試著坐下來,他們并沒有攆我走。風從水面吹過來,大壩下楊樹葉子翻卷的聲音升騰上來。

最后一個游泳的人是王皮的兒子,他從水庫里出來打了個哆嗦,跟馮虎要了一瓶蓋酒就走了。

馮虎把眼睛擦紅了說:

“哥啊,舉報嫂子生金桃的是我。你都升了兩次了,我還在砸石頭。你都當兩次爹了,我媳婦的肚子還是癟的?!苯鹆忌攘艘黄可w茅臺,咂了一下嘴說:

“我早就知道是你個王八蛋?!?/p>

馮虎又說:

“哥啊,我相中了礦場給我們蒸饅頭的王香美,她的饅頭又香又美,她的奶子又香又美。有一天晚上我鉆進了她看瓜的棚子。她懷孕了,她對唐守說:‘唐守你以后再也不要在外面說我生不出孩子了,是你生不出孩子’,‘唐守你以后不能再打我了,你再打我我就去死’。王香美又挨了打,唐守打聾了她的一只耳朵。是我害王香美上了吊。我覺得渾身疼,我媳婦用小刀扎進我肚子我都沒覺得那么疼。”

金良生又喝了一瓶蓋:

“啊哈,王香美是個好女人?。 ?/p>

馮虎把我炒的花生米咬得咯吱咯吱響,他說:

“哥啊,你那塊金剛石,于海狗眼不識好貨,拿來孝順我了,讓我把二流子于小海弄進礦場。那石頭好好地躺在我的匣子里,有一天它就長腿跑了,不見了?!苯鹆忌菚r八年沒見過那塊石頭了,他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雖然沒有光,但我在那個冰涼的夜晚感受到我父親復雜的眼神。

“白中醫(yī)是個好大夫,治好了我媳婦兒,我媳婦生了馮家哥。可是馮家哥不是個好兒子,肯定是他把我的石頭弄丟了。我爹馮三帶也不是個好爹,他當年做大隊書記貪圖邀功,追著金二要金剛石,金二跑過大壩的時候摔了下去?!?/p>

“哥,我也不是個好人,我扣了公款買了便宜的卷揚機,便宜的卷揚機就把于小海給砸死了。”

兇猛

于小海死掉以后,我二姐金桃開始了每天嘔吐的日子。我母親白桂枝問她為什么吐,她說她想起了于小海被砸爛的腦袋。

我十六歲的二姐金桃早晨起來就蹲在門口的臺階上吃桃子,她叫我給她拿衛(wèi)生紙,我家又沒有衛(wèi)生紙了,白桂枝總會遺忘買紙,買醬油,買鹽。我給金桃遞上我的作業(yè)本,金桃看著第一頁的畫,她哇地吐了出來,她問我:

“你這畫的是于小海被砸爛的腦袋嗎?”

我很驚奇,我以為她永遠不會看懂我的畫,我點點頭說:

“是?!?/p>

金桃撕下了一頁干凈的紙擦了擦嘴,她說:

“你畫得很好,你接著畫吧?!?/p>

金桃是在一個燥熱的秋天停止嘔吐的。

她從一堆桃子里挑出一個桃子對我說:

“你吃這個吧,這個是這些桃子里面最甜的。”

我接過來,看見那個桃子上有個小小的蟲眼,我對她的捉弄提高了警惕,我遞給她說:

“我不吃,你自己吃吧?!?/p>

金桃指著那個桃子說:

“這個桃子顏色均勻,是長在向陽的高枝上的。它捏起來還是硬的,蟲子只吃了它的一小點。蟲子比人會挑食物,你不相信我,總該相信蟲子吧?!?/p>

她把桃子洗干凈了,又遞給我說:

“吃吧?!?/p>

她等我吃完,又說:

“你幫我個忙行嗎?”

金桃鉆進礦坑廢棄的巷道里,讓我在門口等著她,她對我說要是她兩個小時還沒有出來,我就得進去找她。

于小海生前養(yǎng)的一大群鴿子在秋日的高空里來回飛了十八遍了,我拔出的三墩花生也吃得只剩下殼子了,我還把一條蚯蚓截成了五段,四段圍成一桌打牌,一段端茶倒水,后來我又把那些蚯蚓掏空了以后嵌套成小型望遠鏡,看礦坑,看六幢樓,看水庫,最后我把所有的蚯蚓埋在土里,學著我姐夫的樣子給它立了一塊碑。

金桃還是沒有出來,黢黑的巷道里只鉆出了一只黃鼬。我對她讓我等在外面兩個小時有點生氣。我進去的時候金桃側(cè)躺在我的花床單上,像在睡午覺。她侵占慣了別人的東西,她偷吃李響的餅干,把馮家哥送我的貼紙貼在她的床頭上,現(xiàn)在她莫名其妙地躺在這里,鋪的卻是我的床單,我只想掐死她。

我掰過她的身子,看見她滿臉的淚水,一大股血遲疑地順著她的腿流到我的床單上。她紅色的雙手緊緊握住我的胳膊。我看見那么多的血,頭像被人打了一棒嗡嗡響,我的耳朵也吱吱叫,我覺得我身上的血都擠到了我的頭里,我的血也像從身體的某個縫隙里往外兇猛地流淌。后退了一步,我一下坐在地上,嘔吐了出來。金桃哭著說:

“好五萬,去給我拿床被子吧,我快冷死了?!?/p>

我跑出巷道,把王皮家曬在地里的棉花分三次抱到了里面,我給金桃鋪在身下,蓋在身上,我二姐看上去毛茸茸的,快要飛起來了。雪白的棉花沾上了我二姐紅色的血。

我還跑到大壩上,把我正在喂魚的母親叫了去。

我的二姐沒有死,她還奇跡般地停止了嘔吐。事后沒有一個人向我解釋發(fā)生了什么。

王皮家的去向我母親討要棉花,我母親說我們家沒有種棉花,我們家只有錦鯉,我們還你魚怎么樣。王皮家的說我們的魚是看的,要吃還真瘆得慌,她說你給我錢吧,我母親就給了她錢。

王皮家的走的時候提著兩條大錦鯉,她回頭看了看我,對我說:

“真是什么娘什么崽!你可別學她們,流血會死人的!”我牢牢記住了她惡狠狠的忠告。

我考上大學去北京的時候,金桃嫁給了鄰村一個種桃子的青年,她抱著她的兒子對我說:

“你畫得很好,你去了以后好好畫吧?!?/p>

我上五年級時,我大姐金柳趕集回來,給李響買了一個肉火燒,給金桃買了一個頭花,給我買了一個胸罩。她把那個東西遞給我說:

“你把這個穿上?!?/p>

我說:

“為什么要穿這個,我們班小孩兒都不穿?!?/p>

金柳說:

“咱媽穿,我穿,金桃也穿,你也得穿了。你不覺得胸脯前面軟乎乎的了嗎?”

我自己用手摸了摸,果真軟乎乎的,那里不像是我自己的肉,但是掐一下會很疼。金柳一把打開我的手:

“媽你看看,哪有人自己摸起來沒完的。媽,你看她。”

白桂枝拿過去胸罩,說:

“得洗洗再穿,我給五萬洗洗?!?/p>

白桂枝一邊洗著,一邊對金柳說:

“我們以前管這個叫奶罩子。”

金柳哈哈大笑說:

“李響他爸管這個叫奶兜子。”

白桂枝和金柳一塊哈哈大笑起來。

那個被叫作胸罩的、帶子很長的東西,在我家的晾衣桿上飄飄搖搖。

有一次上體育課,體育老師讓同學們躺在棉墊上做仰臥起坐。輪到我的時候我躺下,用手臂抱住頭,王大強小聲地對幾個男同學說:

“快看金杏,她的奶好大?!?/p>

同學們哄的一聲笑了,我的臉上像是澆了一層辣椒水。從那以后,我再也不去水庫里游泳了,我覺得我的身體暴露在陽光下是一種羞恥。后來,我佝僂著背走路,我要掩藏住讓我被嘲笑的東西。一種恐懼在我心里滋生,每當黑夜來臨,我躺在我的小床上,想象身體上多余出來的部分,它們像我姑姑的饅頭一樣,越蒸越大,氣勢洶洶,冒著熱氣把我壓倒進水里,我拼命地蹬水也擺脫不掉,驚醒之后全身是汗。

魚水

我十三歲的夏天,大旱,老天爺三個月不下雨,魚水水庫的水位下降了五六米。

魚水村的人開始放鞭炮了,大家知道在街道上一定擺起了求雨的紅木桌子。我母親白桂枝說,王皮家的一會兒就要到咱家了。

王皮家的推開了門來到我家,她長得很瘦,眼眶深陷,眼睛像被往外撥了一下似的。她說話聲音很小,笑起來聲音很大。她把頭發(fā)往耳朵后邊一捋,張口說道:

“白桂枝,你聽見放鞭炮了嗎?早就該求雨了。還缺一條魚,集市上的不新鮮,就來你們家了,抓一條丹頂?shù)?,獻了魚你家就不用放火紙了?!?/p>

我家那條丹頂錦鯉趴在供桌上,尾巴蜷起來,嘴巴張著,像是在唱歌。

幾天后的魚水村依舊在燥熱的空氣里茍延殘喘。

有一天中午我們一家正圍著桌子喝疙瘩湯,拖拉機的聲音在水庫邊上響起來,沒有變化的突突聲顯然不是車輛在行駛,而是在帶動水泵抽水澆地。我父親才喝完了一碗疙瘩湯就擦了擦嘴,平時他要喝三碗才會擦嘴。我跟著父親走出家門,看見了水庫東面的拖拉機。毒辣辣的太陽光照射著轟鳴的機器,它像一頭口渴的小獸一樣在顫抖。

我父親走上大壩,走到機器旁邊,他張開手臂跟于光輝的啞巴父親比劃著水庫里還有我家的鯉魚,這樣抽它們會缺氧致死的。于光輝的啞巴父親用手指了指遠處他家要被烤焦的玉米苗,他的手臂張開的幅度更大。我在大壩上拱手遮在眼睛上看,他們像兩個就要擁抱的人。

我父親那天開著他的小貨車去省城賣了兩趟錦鯉。水庫的水不斷在減少,裸露出來的河岸像剛剛剃掉胡須。水越來越渾濁,不時有魚翹著嘴呼吸,站在我家的屋頂上就聞到鋪天蓋地的腥味。我父親賣魚回來沒有笑嘻嘻,也沒有數(shù)錢,而是坐在大壩上抽煙,在四臺抽水機的轟鳴里抽煙。

為了魚能夠在更大的水域活動,我父親把網(wǎng)箱打開了。沒有煙了的父親就在水庫邊上轉(zhuǎn)悠,我母親白桂枝做了飯給他送到大壩上。

我母親從大壩上下來,馮三帶晃晃悠悠走上大壩,他蹲在我父親身邊,抽起了旱煙。他在壩上磕磕煙鍋,對我父親說:

“下邊井里早干了,水庫放點水吧,玉米都死了一大片了?!?/p>

金良生說:

“天氣預報說了會下雨?!?/p>

“天氣預報只能預報,奶奶的這個月都預報多少回下雨了,一滴也沒有!再過兩天別說減產(chǎn)了,苗都他娘的烤焦了?!?/p>

“我的魚怎么辦!你賠我的魚!你去求我爹吧,他要答應我就放水?!?/p>

馮三帶站起身來騰挪一會兒,又蹲下去,說:

“我兒子判了刑,兒媳婦有病,我也遭了報應了。”

金良生站起來說:

“你的報應還在后頭呢?!?/p>

月亮像顆含化的糖粘在淡藍的天上,屋外屋里亮堂堂。蟋蟀在我的窗臺上叫得歡騰。半夜里拖拉機泵水的聲音一直在響,空寂的夜晚把聲音放大,好像全世界只有一種聲音。

我夢見我和一群小孩子在一個一眼望不到邊的樹林里放鵝,于光輝、王大強、龍娟、紅玲他們都在放鵝。我的鵝群龐大而壯觀,每一只鵝都潔白純粹。我想讓我的鵝吃到最新鮮的青草,于是我把鵝群趕往更遠的樹林。我見到了馮家哥,我問他你要送我的禮物什么時候給我?你拿了你爸爸的金剛石嗎?馮家哥一直往前走,像沒聽見我的話一樣,他穿過我的鵝群走向遠方。我站在四處無人的荒野上,天上滾滾的雷聲,雨下起來,砸在我的頭皮上啪啪響,我的鵝群四散逃竄,我完全失去了管轄它們的能力。閃電從我頭頂?shù)奶炜张聛?,我聽見我母親白桂枝大喊:“快起來!快起來!”我迅速朝著一個方向奔跑起來,腳下軟綿綿的,我扔掉身上所有有重量的東西,趕鵝群的竹竿,一串鑰匙,鞋子,最后我脫掉了我大姐金柳給我買的胸罩。我回頭看了一眼,胸罩沒有落到地上,而是被風吹舞著,帶子飄揚,像一個發(fā)狂的巨大手掌。我又聽見我母親的聲音“起來!起來!”,窗戶被什么東西砸了一下,我驚醒,拖拉機還在慢吞吞地抽水。

我穿好衣服起來走出屋門,天空有一層淡淡的云。

凌晨三點多鐘,水庫的放水閘門被打開,魚水河里被打起了五個土堰,六個水泵插進魚水河,騰騰騰抽水澆地了。水從水庫里流出去了,我家的錦鯉也流出去了。

我看見父親在往小推車上搬運水泥。放水閘門由于年久失修,打開關(guān)不住,我的父親正想用我家的水泥堵住出水口。我的小石匠姐夫扛著兩袋水泥晃晃悠悠慢慢騰騰出了家門,我父親一把推開小石匠,自己扛著水泥迅速跑向大壩底下,他還重重地摔倒了一次。水流夾雜著鯉魚把幾袋水泥沖了出去。

在拖拉機不緊不慢的喘息中,王皮拿著漁網(wǎng)和他的兩個兒子下了水,他們在水里招呼人們下水逮魚。人們仔細一看,確實看見了河里越來越多越來越大的錦鯉。魚水村的人說:“這魚應該不是金良生養(yǎng)的吧,他的魚在網(wǎng)箱里不是?”又有人說:“管他是誰的魚,到了這河里,誰逮到就是誰的。”“是啊是啊,這么好的魚順著河游走了多可惜?!薄板\鯉能吃嗎?煮了瘆人啊?!薄罢Σ荒艹?,鯉魚泉里的魚不也是錦鯉嗎?”魚水村的人看見我著急得發(fā)狂的父親,他們心生內(nèi)疚了。但是魚就在他們打起的土堰里游來游去,他們猶豫著脫掉鞋子,挽起褲腿,下到河里去捕魚。沒睡著的人們來了,睡著了的人被吵起來了,村子邊的人來了,六幢樓上的人也來了。有人還回家現(xiàn)造了捕魚工具,準備在河里大展身手。黎明時分,鄰村的人也來了,整個魚水河塞滿了人。

我站在河岸上,握緊拳頭,眼睛里滾滿熱淚,一種從未有過的擁有感在我身體里涌動。我大聲地呼喊:

“不許逮我們家的魚!強盜!不許逮!”

我發(fā)現(xiàn)除了我自己,并沒有人聽見我的聲音。

王皮家的站在水里放聲大笑,因為她的丈夫和兒子們用漁網(wǎng)網(wǎng)住了三條大錦鯉;于海站在土堰上,組織人們拉網(wǎng);我看見一個小個子滿臉都是泥巴,只露出眼睛,他啊啊地大叫我才知道那是于光輝;于光輝的媽媽被人摸了屁股站在河中間大聲叫罵;我看見我父親把滾在泥水中的人們往岸上拽,他一把拽住馮三帶,大聲問他是誰開的閘門,馮三帶在他懷里抱著的那條紅白錦鯉頭上猛擊了一拳頭,魚一打挺把馮三帶和我父親都拍進了泥水里。我母親只穿了一只鞋子拿著竹竿坐在地上哇哇大叫。我二姐提了一只大桶,她在搶人逮住的魚往桶里扔。土堰里的水流到低洼的玉米地里,小孩子們滾在玉米地里用腳踩小錦鯉,一邊踩一邊尖叫。河中間還有一只筏子,筏子上橫七豎八躺著我家的魚,一條狗趴著筏子的邊沿想要爬上去,弄得筏子在水里打轉(zhuǎn)轉(zhuǎn)。

天大亮以后,響起了幾聲悶雷,魚水村的人們忙著逮魚都忘了停掉水泵。雨點很大,像夢里一樣砸得我頭皮啪啪響,砸在泥水上留下一個個小坑。有人大喊下雨了,魚水村的人們高興壞了,他們期待已久的雨終于要下了。

大雨下起來,空氣清新,走不多遠就可以聞見鮮美的魚湯味道。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還在大雨里奔忙著逮魚。

特大暴雨來了,水從四面八方匯聚到魚水水庫,沒一會兒水庫里水量劇增。我們一家站在門口看著大雨,像在等待一個神圣的儀式。我二姐餓了在啃桃子吃,我看著大雨昏昏欲睡,我父親我母親呆坐在板凳上,計算著他們損失的錢。

我聽見咔咔的斷裂聲,接著轟的一聲巨大的聲響,我腳下的地劇烈地搖晃了一下。我看見我父親我母親我二姐他們冒著大雨奔了出去,我也彈起來鉆進雨里,是的,水庫大壩已經(jīng)崩裂開,巨大的水流涌出水庫,大壩下的楊樹倒在水里只露出一些葉子,大水嘩嘩沖刷河道,灌滿魚水河,涌向魚水村。水流的轟鳴讓我聽不見雨的喧囂。雨中的金良生、白桂枝和金桃看起來很不真切,大雨從他們臉上澆下去,沖得他們睜不開眼睛,他們?nèi)紡堥_了大嘴呼吸,像供桌上我們家那條丹頂錦鯉。

大壩崩塌后的大水卷走了馮家哥。大雨降下的前一天是星期五,我沒有在土路邊等到馮家哥。馮家哥都是星期五下午回到魚水村,唯有那次他在周六的早晨——暴雨來臨時從他的鎮(zhèn)長姥爺家回到魚水村。和馮家哥一起下公共汽車的那個女人對村里人說,馮家哥下車和她一起走到被水淹沒的魚水河水泥橋邊,他指著橋上說那里有一條發(fā)光的白魚,魚嘴里肯定有他的石頭。他扔掉雨傘走上水泥橋,大水淹沒了他的大腿,女人喊他他也不理。馮家哥一腳踏空被水裹挾著沖走了。馮家的人冒著大雨在魚水河下游七里多的草叢里找到了他的尸體,他穿著那身好看的校服,手里緊緊抓著一條白色的錦鯉,但是錦鯉不會像金剛石一樣發(fā)光。

再沒有人讓我老實誠懇地坐在土路邊等待了。馮家哥不止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里,他拿著楊樹葉子擋著太陽在土路上等我,他看上去很委屈。他質(zhì)問我,你為什么坐在于小海的車后座上,為什么我叫你你也不答應?我有一個綠色的鴨蛋你不吃嗎?你不吃蛋清,我吃掉了蛋清只有蛋黃了你不吃嗎?

有一次我夢里的馮家哥長得很高,套在他的校服里,他嘴里含著一塊透明的糖,糖塊叮叮當當碰撞他殘缺不全的牙齒,一條口水順著嘴角流到他的下巴上。馮虎追打著馮家哥,馮家哥被石頭絆了一下,他不小心把糖果咽了下去,他的食道被劃傷吐了好幾口血。我又看見他從糞便里找到糖果清洗干凈,這下我看清楚了,那是一塊好看的透明石頭。馮家哥哭著說,五萬對不起,我要送你的那件禮物丟了。它太貴重,我換了十八個地方來掩藏它。最后我也忘了埋在哪里了。五萬,我最后還是把那塊我爸的石頭弄丟了。

我夢見馮家哥在暴雨的早晨,看見了一條發(fā)光的白魚,它銜著馮家哥的金剛石順著魚水河大搖大擺地游,馮家哥想抓住它,他不顧一切下到河里,他那時一定后悔自己不會游泳了,一口咸腥渾黃的水最終嗆死了他。我還夢見馮家哥曾在夏天太陽最高的時候,把金剛石丟在礦坑的最底部。金剛石把陽光吃了又吐出來,巨大礦坑里的每一個角落都被照亮,這時候,不知道從哪里吹來一陣風,一小撮沙土打著圈輕盈地蓋住了金剛石,光亮瞬間全部消失。

魚水村被泡在水里,祈雨的供桌漂出來了,死黃鼠狼漂出來了,啤酒瓶子沖出來了……鯉魚泉的魚順著河溝的水游走了,它們逃脫了被村人的生和死左右的宿命。在下雨的這幾天里,人們?nèi)诤戎~湯吃著魚肉,到最后提到魚就要嘔,看到魚就要吐。死去的錦鯉漂在渾濁的水面上開始腐爛,到處都是臭烘烘的魚腥味,潮氣讓人們腹瀉不止。人們泡在水里的小腿上生出銅錢般的皮癬,然后蔓延到身上,瘙癢難耐。魚水村的人都瘦了好幾圈,脫胎換骨了一般。魚水村的人都長癬的時候,我二姐每天早晨起床都要檢查家里每個人的小腿,然后得出我們家沒有人長癬的結(jié)論。

大雨下了四天四夜,第五天天氣放晴。

我爬上我家的房頂,脖子里戴著馮家哥的那顆乳牙。放眼望去,一切都被雨水沖得糊涂并且歪斜。北邊蒼翠的栗子林像喝醉了,泛出點點白色。

到處都是清洗過的綠色,我向南望去,我伸長了脖子,我使勁揉了揉眼睛,我看見一紅一綠兩個墳包:祖父金二的墳前躺了一條巨大的火鯉!

金良生和我跑到金二的墳前,大錦鯉通身紅得像著火了一樣,墳上長滿了翠翠的玉米草。大水只沖倒了祖父的墓碑,墳包完好無損。火紅的大錦鯉肚子無比肥碩,它翕動著腮,嘴里呼呼吹著風聲。它的眼睛遲疑地轉(zhuǎn)動著,上面布上了一層沙子,像一口深井無限地延伸到黑暗的未知處。它通體發(fā)亮,一片魚鱗足有巴掌那么大。魚肚上滲出斑斑點點的血,魚鰭蒲扇似地舞動,尾巴掃著沙土。大魚身下的草叢整齊地倒向一邊,葉子上殘存著魚身上的黏液。

我跑到河道里,掬起一捧水站在我祖父的墳頭上,灑在了大火鯉的眼睛里,它讓我想到幽深的礦坑,我從里面看見一個瘦弱的黑影,還有黑影后面燃燒的太陽。我父親圍著火鯉走了兩圈半,他伸手摸了摸魚的嘴巴,火鯉又發(fā)出呼呼的風聲,像在跟我父親交談。這時候,我看見第一只綠豆蠅停在了大火鯉的眼睛上囂張地搓著手。

火鯉嘴里的風聲越來越弱,間隔也越來越久,最后它發(fā)出了嘶吼一般的叫聲,猛地向空中一躍,然后重重地落地,吐出幾顆光彩奪目的石頭,石頭在祖父金二的墓碑上砸得當啷當啷響,大魚再也不動了。

我和父親看著仲夏的陽光又一次毒辣辣照射下來,照在墓碑上、石頭上、魚鱗上,它們散發(fā)著妖艷的光。我的父親鼓鼓嘴,撿起其中一顆透明的石頭,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我也莫名其妙地淚光閃閃。

馮家哥死了,大錦鯉也死了。那個下午,我小便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的內(nèi)褲上沾了一些血,血和火鯉的鱗片一個顏色。我害怕的事情終于來了,我安靜地躺在被子里,小腹撕裂似地疼痛,我感覺到下體有一股熱熱的東西流出來,我的內(nèi)褲被鮮血染紅了。

這個時刻還是來了,我開始流血了,會像我二姐一樣流那么多的血染紅雪白的棉花,我的耳朵里不停地重復著一個女人惡狠狠的忠告。

我難過地走到我母親白桂枝的面前,她正在給我們家的一群小黃雞撒米,我十分肯定地對那個女人說:

“我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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