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華
關于《金剛》的三言兩語
張清華
記得去冬,當我在給崔君這一年級的創(chuàng)作碩士班講授創(chuàng)作課的時候,曾非常主觀地要求他們寫一個古老的故事。我以《今古奇觀》中的《蔣興哥重會珍珠衫》和遲子建的短篇小說《一壇豬油》為例,聲稱老套路翻新依舊會有生命力,要求他們寫一個以“物歸原主”為結構原型的故事。隨后,我就讀到了崔君最初的“故事梗概”。當時并未過多留意,幾個月后她告訴我,她居然寫出了一個將近四萬字的中篇小說。
讀完這部《金剛》,我暗自吃了一驚。說實話,我真的沒想到,她居然會寫得這般一波三折酣暢淋漓,這般引人入勝。這樣一個頭緒紛繁、人物眾多的故事,她是如何從容不迫地、有板有眼地把它講出來的,我一時難以置信。我想用“一樹繁花,或一座生氣勃勃的葡萄架”之類的比喻來形容它,又覺得還不夠,還不過意,因為我的確被它的故事吸引著,一口氣把它讀了下來。我看到了一種有力的和飽滿的講述,一種富有綿延力與黏合力的敘述,一種有結實的故事線索、令人嘆息的命運邏輯、同時又充滿感性意味的講述,我甚至還看到了一個好的寫作者的雛形和未來……我沒法不給她一個肯定,甚至是稱贊。
故事的大概是:在礦山附近的一個小山村,瘋子金二藏有一個鳥蛋大的金剛石,礦上和村里的人都想得到它。村支書馮三帶追逼金二,致使他從水庫大壩上摔下而死;多年后,金二的兒子金良生因為超生二胎被礦上除名,不得不搬回破舊的老宅,結果在園子的枯井里意外發(fā)現(xiàn)了那顆失蹤多年的寶貝;再之后,金良生與妻子白桂枝為了生兒子,不得不收買獸醫(yī)于海,為已經(jīng)做了結扎的金良生做疏通手術,遂將寶石送給了于海;而于海為了讓自己游手好閑不走正路的兒子于小海進礦山當工人,又作為賄賂將金剛石送與了礦長馮虎,而馮虎的兒子馮家哥又使這塊寶石不翼而飛。小說似乎在第四小節(jié)里交代,馮家哥因為喜歡金良生超生的第三個女兒金杏(也即敘事人“我”,因被罰了五萬元巨款而被取了小名的“五萬”),曾表示說要把一塊好看的石頭送我。在最后,暴雨沖毀了水庫大壩,在縣城上學的馮家哥在回家路上被洪水卷走,金剛石的線索隨之中斷。
至此,故事似乎可以收尾了,但作者并不甘心,她要創(chuàng)造一個更加華彩的結局:小說末尾,洪水退去,一條巨大的錦鯉死于祖父金二的墳前,嘴里吐出了幾顆五彩的寶石,那粒金剛也恍似在其中。到此,物歸原主的邏輯終于以超現(xiàn)實的方式演繹圓滿。
但這似乎只能算是一條主線。圍繞這一線索還有主人公“我”——“五萬”或金杏的成長故事,寫了“我”的清貧而紛繁的、樸素而又多驚奇的童年經(jīng)歷,呈現(xiàn)了這一核心人物敏感而纖細的、早熟而又單純的性格。尤其是,她異常發(fā)達的感官與心理活動成為小說敘述的一個重要元素,發(fā)揮了不可或缺的功能,串聯(lián)起了當代中國自上世紀七十年代而下的諸多公共記憶,如計劃生育、礦山開采、鄉(xiāng)村生活變遷等等,內容至為豐富。圍繞著這一敘事角色,小說迸發(fā)出了罕見的感性氣質與傳奇意味。除此,小說中還有祖父金二、父親金良生、母親白桂枝、姑姑金鳳生、大姐金柳、二姐金桃,以及村支書馮三帶、礦主馮虎、“我”暗戀的馮家哥一家三代,以及獸醫(yī)于海和公子哥于小海父子,食堂工人王香美,還有龍娟、啞巴男孩于光輝等,不少于二十幾個人物,不論著墨多少,都給人留下了印象。
它至少完成了我的課程的要求:盡快走出個人成長記憶的小小藩籬,能夠去杜撰純粹“非個人化的故事”——這當然是一個矯枉過正的要求。而崔君恰恰有效地結合了自己個人寶貴的成長經(jīng)歷,同時賦予了小說一個古老的文化經(jīng)驗,一個中國式的古老的主題原型。這使得她在超越個人記憶的同時,又很成功地利用了個體記憶。不能不說是一個小小的奇跡。
小說的節(jié)奏是如此恰如其分:前半部分松弛而枝蔓眾多,后面逐漸加快,每個人物都有適合的歸宿或者命運。尤其最后的大旱和隨之發(fā)生的洪水,我家所養(yǎng)的錦鯉被哄搶,水壩的垮塌,故事激烈,心緒激蕩,讓人驚心動魄,感奮不已。大水來時的巨大災變,與我的夢境和成長之痛自然而緊密地貼合在一起,形成了一曲充滿死亡與毀滅氣息的激越的快板,也使故事得以完美收官。
這也正是我強調的:一個好的故事必須有敘述的邏輯,沒有邏輯的講述是沒有價值且很難擁有讀者的。這個邏輯既是敘事的戲劇邏輯,也是人物的性格邏輯,它們加起來便是作品的藝術邏輯,它比所謂的“真實”更高,更符合藝術的規(guī)則與要求。在這部作品中,它的邏輯就是一個古老的道德法則——失物復得,或叫歷經(jīng)周折最終物歸原主。這符合中國人傳統(tǒng)的道德觀,即物有所屬,不可強奪。這樣的故事我們在古典白話小說中屢見不鮮,像《蔣興哥重會珍珠衫》、《賣油郎獨占花魁》等,前者是物件的回歸,后者是人之所屬,都是歷經(jīng)曲折周流,最終結局都印證了上述規(guī)則。
這看起來是老套的,但故事的生命力卻也在這里。應了俄國形式主義理論家普羅普的說法:世界上的故事有千千萬,但故事的模型總是有限的那么幾種。我相信中國式的老故事是有合理性的,當代人仍然有可能在老套路上發(fā)現(xiàn)新的傳奇。數(shù)年前遲子建的一篇叫作《一壇豬油》的短篇小說就給我留下難忘的印象:屠戶暗戀著作為鄰居少婦的“我”,便在“我”用兩間草房換來的一壇豬油中放入了自己的心愛之物,一枚祖母綠的寶石戒指。后來這枚戒指被別人私昧,卻給其一家?guī)砹硕蜻\。最后戒指失落江中,又被主人家重新在一條魚腹中得到。故事非常曲折和傳奇,但卻講述得絲絲入扣,讓人讀之倍覺暢快與安慰,感到真實而過癮。
崔君顯然也受到了這種啟示,她把故事講述得跌宕起伏,設置了與前者相似的邏輯,獲得接近的敘述動力,應和人心的故事線索,自然也獲得了蕩滌人心的訓誡效果。
另外還有敘述的“狠勁”。我一直主張,每個學習創(chuàng)作的人都要嘗試修習“狠心的敘述”之功,要不憚于讓其筆下的人物身陷困頓和窘境,讓其遭逢災變和死亡?!督饎偂分薪?jīng)歷死亡的人物有金二、王香美、于小海、馮家哥等至少四個,這些處理確乎在推動故事、營造變故、傳達“世事無常”的生命體驗等方面發(fā)揮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還有飽滿的細部,精彩的細節(jié),伏筆的照應,暗線的設置,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當然,最后我也不能不說,明顯地,這仍是一篇習作,其中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對余華的致意,甚至模仿,看到《許三觀賣血記》、《兄弟》的風格和影子,或許也還有遲子建的痕跡。但不管怎么說,這是一個感官鮮活和枝節(jié)茂盛的小說,是一個飽蘸水分的故事,一點也不干癟和枯澀,一點也不造作——雖然枝枝蔓蔓的稍稍多了那么一點點。
(責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