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豪
很小的時候,我一直以為這個世界是公平的。至少在我的周圍,確實是這樣的。
幼兒園里老師分的糖,每個小朋友各兩塊,連味道都一樣——一塊是草莓味的,另一塊是西瓜味的。上小學那會兒,口算考試我得了滿分,回到家里老媽好生殷勤地伺候著,簡直像在供一尊活佛;而我的死黨余澤只考了個及格,結(jié)果被他老媽揪著耳朵教育了一整天。
做得好,就有獎;做不好,就挨揍。這就是小時候我對于公平的理解。因了彼時的懵懂無知,才使得這種理解格外簡單、純粹。
從小到大,我都是一個很犟的人,無論如何也不肯低頭服輸。我高中時的班主任曾經(jīng)說:“太過執(zhí)拗的人,往往會給自己和身邊的人帶來不幸?!笨晌铱傆X得,也許我能用我的執(zhí)念去改變些什么。
我?guī)缀跻恢倍几g人合不來。女生們整天談吃的、穿的,我絲毫不感興趣。她們還常?;ハ嗤扑]新出的玄幻小說,而我卻總喜歡拿著一本封面樸素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看那些殘忍的故事,所以我總是成為她們嘲笑、排擠的對象。
但我從來都不覺得這樣有什么不好。我就是我,不需要為任何人而活。那時唯一可以稱得上是我好朋友的,只有余澤。彼時的余澤矮矮胖胖,他不敢公然與全班為敵來維護我,只能在回家的路上沉默地跟在我身后,連一句安慰的話也沒有。我覺得煩,回過頭來狠狠地瞪他,他也不怕,只是沉默地站著。我開始用力打他,打著打著,我卻大聲地哭了起來。
只是與其他人稍有不同,便會被視為異類。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公平從來都不屬于弱者。
所幸,我一直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初中畢業(yè)后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本地的一所重點高中。余澤和我同班,但他是托了關(guān)系走后門才進來的。
余澤成績很差,一直在班上吊車尾,直到高三上學期也沒有多大改觀,但他不在乎,因為他的戶口在北京。我們這兒和北京使用的教材一樣,余澤的媽媽打算讓他在高三下學期轉(zhuǎn)回北京去參加高考。同樣一所大學,余澤只需要400多分就可以考上,而我卻要600多分,整整差了200分。我問他 :“憑什么?”他笑嘻嘻地對我說:“這是國家的政策。”
我望著余澤清秀的面龐,眼里充滿了悲哀。仿佛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橫在我和他中間。他即將輕松地跑到終點,而我卻還在思考如何翻越這道屏障。
第一輪復習白熱化的時候,我開始厭學、失眠,看到那一張張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的試卷,我便條件反射般地感到惡心。
每一節(jié)班會課,班主任都會不停地給我們灌輸危機意識。這導致我的神經(jīng)持續(xù)緊張,已經(jīng)快到崩潰的邊緣。高考就像一座獨木橋,千軍萬馬蜂擁而至,可橋上能容納的人只有那么幾個,因而注定有人會被擠下橋,落水身亡。
那段時間我總會做一個夢,夢見一張張化學試卷擺在桌上,全部是關(guān)于化學平衡的題。我拿著筆,心里默念著勒夏特列平衡原理,不停地在草稿紙上演算分析。我看見圖像上的溫度忽高忽低,正反應、逆反應的速率參差不齊,根本無法判斷平衡移動的方向。看到離交卷的時間越來越近,而試卷上幾乎還是一片空白,我急得哭了起來。
哭著哭著,我就醒了。彼時夜色深寂,寒意逼人,我坐在床上,雙手抱膝,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開始不停地嘔吐,吃不下飯,體重暴減了二十斤。我的成績也隨著我的體重直線下滑,一路滑到了班級后十名。
余澤轉(zhuǎn)學的時候,已經(jīng)是高三下學期,離高考只剩三個月。他臨走之前對我說:“高冉,你認命嗎?”我搖頭。他繼續(xù)說:“那你就給我振作起來,用你的倔強來證明,就算不公平,你也可以贏,你永遠是最優(yōu)秀的那個高冉。記住,我在A大等你?!?/p>
我揚起臉,心底像被什么東西柔軟地觸動了。對啊,我為什么要向這些不公平屈服呢?
我剪掉了留了很久的長發(fā),重新買了一套復習卷來做。我依然在心里默念著勒夏特列平衡原理,只是這一次,我終于找到了平衡移動的方向。
高三的最后三個月過得很快,我?guī)缀趺刻於荚诤屠咸鞊寱r間,瘋狂地刷題、背單詞、記公式,把落下的東西全部惡補回來。所幸高一和高二時打下的基礎(chǔ)很牢,我才能很快地找回狀態(tài),成績漸漸恢復到了原來的水平。
可能我是屬蟑螂的吧,不管被怎樣摧殘、蹂躪,我就是死不了。我懷著那份不死的偏執(zhí),不斷翻越著我與余澤之間的那道屏障。曾經(jīng),我以為那道屏障高不可攀,可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能夠看到它的頂端了。
這期間余澤給我寫了一封信,說他在北京的那所學校里整天無所事事,臨近高考了,班級里也沒有緊張的氛圍,大家還是一副該吃吃、該喝喝、該睡睡的狀態(tài)。我一邊在心里暗罵這群人怎么不去死,一邊握著筆刷刷地寫著試卷。
高考如期而至??荚嚻陂g下了整整三天雨,但一考完天就放晴了。我忽然覺得,壓在我身上十幾年的重擔,終于在這一刻被卸下了??纪旰?,我也不出去和同學們亂嗨,就倒在家里睡了整整三天,醒來的時候覺得全身的骨頭都要散架了。
成績很快就出來了,我考得還不錯。填志愿的時候,我填了包括A大在內(nèi)的幾所學校后就沒再管它了。
九月開學的時候,我提著行李箱,站在A大的門口。A大的校門氣派而威嚴,給人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覺。我鼻子一酸,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我低著頭走在去往宿舍的路上,卻突然撞到了一個人的身上。我揚起臉,看見比我高了快一個頭的余澤。他摸了摸我的頭,滿眼的寵溺。
我又想起了那個夏天,那一道道關(guān)于化學平衡的題目。在經(jīng)過不斷地不公平地加壓和催化之后,現(xiàn)在,它終于達到了平衡。
課堂內(nèi)外·創(chuàng)新作文高中版2016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