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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弄的流轉(zhuǎn)

2016-12-12 03:57賴少蓮
湛江文學 2016年1期
關(guān)鍵詞:老爺子

※ 賴少蓮

朱弄的流轉(zhuǎn)

※ 賴少蓮

農(nóng)民在流轉(zhuǎn),土地在流轉(zhuǎn),村莊在流轉(zhuǎn),而歲月和情感一直在流轉(zhuǎn)……

——題記

雖然沒有像拉薩上空那樣如洗的碧空,但天氣還算晴朗;藍天被灰色浸染,卻難掩浩瀚與深邃的神秘感;灰不灰白不白的云團低調(diào)地流動著,悄然變幻,重新布局,仿佛有神仙在排兵布陣或推演算卦一般,令人高深莫測。

斯時為2009年4月12日上午,距我調(diào)來花山鎮(zhèn)工作不足一個月。根據(jù)工作安排,我?guī)ьI(lǐng)由五名機關(guān)干部組成的“花山鎮(zhèn)整村推進工作組”,驅(qū)車近二十分鐘來到朱弄村村部,準備開展“整村推進(有的地方又叫“萬頃良田工程”)、土地流轉(zhuǎn)”試點工作。

村部是兩層舊樓房,上下各五間,一樓中間是門廳,其余是辦公室及會議室。我們從一樓跑到二樓,所有辦公室空無一人。正納悶間,有人告訴我,村干部們在后面的餐廳里呢。我就奇怪了,怎么快到九點,他們還在吃早餐?餐廳的門窗緊閉,窗上裝的是毛玻璃,遮目不遮光。于是我上前“砰砰”敲門。

里邊有人應聲,哪個?哪個?什么事?

我回答,是我們,鎮(zhèn)里工作組。

里面的人開了門,映入我們眼簾的是兩男兩女正圍著八檔桌在打麻將。我的臉隨心一沉,他們怎么能在上班時間躲在村部打麻將?豈有此理!可是,我初來乍到,不便發(fā)作逞威。開門的是個老嫗,黑臉銀發(fā),見了我們,躲躲閃閃,期期艾艾。打麻將的四個人一齊站起來,表情都不自在。其中一長相標致的中年婦女對我說,你是楊委吧?曉得你們今天過來,沒想到來得這么早,嘿嘿。她笑時眼角擠出了歲月雕刻的魚尾紋,還露出了一口潔白整齊的糯米牙。

我剛調(diào)來時間不長,沒來得及到朱弄村走訪,對朱弄的村干部非常陌生。但我聽說,村支部書記姓袁,是個女同志,還是市人大代表。聽口氣看氣質(zhì),我斷定和我說話的中年婦女就是袁書記了。

果然,隨我同來的重點辦主任老馬向我介紹道,這是朱弄的袁書記。

我聽了很別扭,好像他在罵人。老馬又介紹我,說,這是楊委,剛調(diào)來花山不久。

袁書記淺淺一笑,道,楊委好。

我聽了更別扭。

村干部們分別和我握手,袁書記一一為我介紹。她說,我叫袁月姈;他叫朱志滿,文書、會計、農(nóng)技員;他叫朱銀龍,民兵營長、治保主任、團支書;她叫牛春紅,計生專干、婦女主任。

村干部中,除了支部書記、村委會主任,一般都是一個蘿卜頂兩至三個宕。

我發(fā)現(xiàn)沒有村委會主任,便問,你們村幾名干部?

袁月姈說,五個,除了我們四個,還有村委會主任朱秉星。又說,楊委,各位領(lǐng)導,不好意思,請到樓上會議室坐吧。

我們隨之上樓。初次見面,覺得袁月姈長的蠻漂亮,足有一米六五的個頭,皮膚白皙,團臉,眼睛又大又亮,仿佛會說話;身材略顯豐腴,發(fā)式新潮;上身穿中長紫色毛絨呢子大衣,下穿牛仔褲,頸上系著藍色碎花真絲圍巾,端莊雅氣,落落大方,頗有旺夫相。老實說,她是那種令中老年男人見著就會怦然心動的半老徐娘。我是荷爾蒙分泌正常的男人,當然感覺到了這婦人不同尋常的魅力。

落座后,牛春紅殷勤地為我們沏茶。粗碎的劣質(zhì)茶葉飄浮在用飲水機純凈水沖泡的一次性塑料杯具里,看著就“杯具”。

袁月姈問我,要不要叫朱主任來?

我說,最好請朱主任馬上來。

袁月姈于是撥打起手機——喂,你在哪里?鎮(zhèn)里楊委他們來了,你趕緊到村部來,在會議室。

只幾分鐘,就聽外面有摩托車“嗚嗚”駛近。牛春紅嘴快,說朱主任來了。很快,一個臉膛黝黑的壯年漢子跨門而入。他見屋里只我一個陌生面孔,便直奔我而來。

袁月姈介紹道,楊委。又介紹壯年漢子,村委會主任朱秉星。

朱秉星厚實的大手握著我瘦小的柴骨手,誠懇地說,歡迎楊委和各位領(lǐng)導到朱弄來。接著,他解釋了剛才的行蹤。說一大早他接到派出所呂教導員的電話,縣公安局刑警大隊來人找他有事,還交待不必驚動其他干部,就一直陪他們到現(xiàn)在。

袁月姈問,他們來什么事?

朱秉星說,還不是為畫像的事。

袁月姈又問,是有線索了?

朱秉星說,有人向他們反映了一個重要情況,他們是來核實的。

袁月姈追問,反映什么情況?

這個,這個,現(xiàn)在不好說。朱秉星支支吾吾,似有難言之隱。

大家都神情專注地聽他們對話,似乎都曉得他們說的是什么,唯獨我聽了一頭霧水。

袁月姈臉色凝重,片刻又問,他們?nèi)四兀?/p>

朱秉星說,還在大屋基調(diào)查,我讓呂教中午帶他們來村里吃飯。

我注意到,袁月姈暗暗舒了口氣。她一定在想,好險,剛才他們打麻將時,幸虧是鎮(zhèn)干部敲的門,倘若是公安刑警就麻煩了!

等朱秉星坐下來,我把我們的來意和目的作了說明。主要是說從今天起,我們六個人將在朱弄開展“整村推進、土地流轉(zhuǎn)”試點工作,直至上級驗收合格為止。具體實施內(nèi)容已由鎮(zhèn)長在動員大會上作了布署,政府也下發(fā)了文件,計劃一年時間,把整個朱弄村五百多戶人家全部拆遷掉,分別安置到縣城安置區(qū)和集鎮(zhèn)新建的居民點上,除非有人選擇貨幣化安置;把朱弄村兩千多畝農(nóng)田流轉(zhuǎn)給種糧大戶經(jīng)營。目的是實現(xiàn)“三個集中”,即:工業(yè)向園區(qū)集中,農(nóng)民向鎮(zhèn)區(qū)集中,土地向種田大戶或種田能手手里集中。這是統(tǒng)籌城鄉(xiāng)建設(shè)和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需要……

我正冠冕堂皇地講著“官方語言”,有人不請自進,大聲問,朱會計,我那事辦了沒有?

朱志滿本能地站起來,說,還沒有。

來人三十歲左右,西裝領(lǐng)帶,穿戴齊整。他問,什么時候能辦好?

朱志滿說,再等一等。

袁月姈扭頭說,我們在開會,有事等一會再說。

來人退了出去。我們繼續(xù)開會。但我講話的思路被打斷,很快收了場。袁月姈代表村兩委表態(tài),堅決服從鎮(zhèn)黨委、政府的決定,配合工作組開展好工作,明天召開黨員和村民組長會議,進行布置動員。

之后,我向書記、主任了解村里的基本情況。朱弄村地處鎮(zhèn)東南,半丘半圩,是糧、油主產(chǎn)地之一,曾經(jīng)是袁隆平雜交水稻皖南片試驗產(chǎn)區(qū)。目前,總?cè)丝?792人,農(nóng)戶521戶,耕地面積2105畝,水面870畝,山林3630畝。村級集體經(jīng)濟相對薄弱,僅有過去的村內(nèi)國有林場,現(xiàn)在的“青龍山度假農(nóng)莊”每年上交六萬元承包費的收入。村里的青壯年大多數(shù)外出打工。

關(guān)于當前的中心工作——“整村推進、土地流轉(zhuǎn)”,我仔細聽取了他們的意見。

朱秉星說,鎮(zhèn)里動員會后,我們已在下面宣傳、吹風,多數(shù)人,特別是年輕人愿意拆遷,有些年紀大的人舍不得離開,還有部分特困戶交不起房屋差價款,工作難做。

袁月姈說,萬事開頭難,明天開會,要求村干部、黨員和組長帶頭,村干部的親戚帶頭,先難后易,村干部再分片包干,應該能推動起來。

忽然,一陣爭吵聲傳進來。有人去看究竟,原來是朱志滿和剛才來找他的人吵了起來。朱秉星過去了解情況,并作調(diào)解,那人才氣呼呼地走了。

聽朱秉星介紹,那人原是本村外出務工人員,現(xiàn)在是私營小老板。夫妻倆早年花錢買了“二非”戶口,轉(zhuǎn)到街道,已生育一個女孩,現(xiàn)在想把戶口再轉(zhuǎn)回來,“非轉(zhuǎn)農(nóng)”的目的是想再生個男孩。朱會計拍過胸口答應過人家,可能吃過人家飯,受過人家恩惠,現(xiàn)在派出所已凍結(jié)辦理“非轉(zhuǎn)農(nóng)”了,人家找來,他不得掉爪子。

中午,大家在村食堂就餐。燒飯的便是那開門的老嫗。刑警隊和派出所來了四人。花山派出所的呂教導員竟是我當年復讀班的老同學,他不改養(yǎng)指甲的舊習慣,讓滿手指甲肆意長長,讓人既佩服又惡心。朱秉星說為我們接風得喝酒。朱銀龍拿來兩瓶古井淡雅,和朱秉星每人開啟一瓶,不容分說給大家斟上。呂教說,我們四個免了,有五條禁令呢。

大家端著酒杯,剛要共飲,忽然,餐廳的門被人一腳踢開,我們都嚇了一跳。一名齊耳短發(fā)的少婦闖了進來,朝地上“嘭”地扔了一條死狗,雙手叉腰氣勢洶洶沖著大家說,你們干部都在啊,我家魚塘昨夜又被埋人的賊給偷了,拴在塘邊的狗也被毒死了,叫人怎么過??!

朱秉星問,報警了嗎?

短發(fā)少婦憤憤地說,報警有屁用,都報過四、五回了,鬼都沒查出一個來!

老馬問,你家怎么不派人看著呢?

我家男人身體不好,你們不是不曉得,我一個婦道人家,怎么看?。《贪l(fā)少婦無奈地說。

朱銀龍和牛春紅上去勸說,試圖把短發(fā)少婦往外拉。短發(fā)少婦激烈掙扎,嘴里嚷嚷著,竟有些不干不凈。

朱秉星虎著臉,大喝一聲,滾出去!

短發(fā)少婦怒目圓睜,瞪著朱秉星吼道,你才滾,這不是你家!當個村干部有什么了不起,屁股后面也不見得干凈,哼!

牛春紅沖她說,怎么講話呢!走走走。

別拉我,你們都是一路貨色。短發(fā)少婦氣咻咻地翻著白眼。

袁月姈拉長著臉,始終一言未發(fā)。還是呂教上前溫聲細語一番勸導,牛春紅連拉帶拽,才把短發(fā)少婦勉強勸走。朱銀龍拖走了死狗。

餐桌上沒有了氛圍,場面顯得有些冷淡。村干部們喊我們“吃、喝”時,臉上擠滿了笑容。這時,朱秉星的手機響了,彩鈴是《今天是個好日子》,他一看號碼,趕緊出去接聽。有人說,接通電話往外跑,不是情人就是領(lǐng)導,反正挺重要。

我感覺今天不是好日子,歷史上就不好。

村里開完動員會后,我們每天按部就班開展工作。第一階段是宣傳動員,是務虛,是砍柴前的磨刀工夫;第二階段入戶丈量、登記,是非常實際的,也是拆遷、補償?shù)幕A(chǔ)工作。我們分兩班作業(yè),分別由村干部引路,以村民組為單位,依次推進。

通常我和袁月姈呆在村部,遇事協(xié)調(diào)。她在她的辦公室,至于干什么,我全然不知;我在朱秉星辦公室上網(wǎng)或看報,有時也發(fā)呆、聯(lián)想,或追憶過去一些難以磨滅的時光。

我的“革命生涯”中雖無精彩之處,卻不乏另類的幽默。準確而言,我從二十三歲參加工作至今,每次都是在鄉(xiāng)鎮(zhèn)黨委委員中兜圈子,諸如宣傳委員、組織委員、紀委書記、武裝部長之類,沒有擔任過黨政副職,更甭提正職了。二十多年過去了,我的“官念”早已麻木。俗話說,三兩黃金四兩福; “宿命”思想也能讓人變得無欲而剛。

黨委委員在角色上并不難堪,屬黨政班子成員,卻因姓氏在職務簡稱上令人尷尬。比如,我姓楊,名貴汝,諧音“跪乳”,語出古訓《增廣賢文》之“羊羔跪乳,烏鴉反哺”。聽說這名字是我母親起的,母親小時候旁聽過私塾,能斷文識字。我長大后一直以這個名字而自豪,它堪比“余得水”、“牛得草”這些姓名,甚至比后者更具內(nèi)涵。尷尬就在于我姓楊。我被大家簡稱“楊委”。比之其他與動物諧音的姓,如朱、馬、劉、熊等加個“委”字更難聽。除了委員,還有簡稱部長的也非常搞笑。我當武裝部長時,被人簡稱為“楊部”,洋布總比土布強??晌业那叭我粋€比一個俏皮,連起來更讓人笑破肚皮。先是一位“夏部”,后是一位“滕部”,接著是一位“殷部”,跟著是位“操部”,四人一任接一任,無巧不成書。我的一位姓劉的老同學在某媒體當編輯,大家就叫他“劉編”。他自嘲地說,我一生再努力也趕不上姓陸的編輯。

漢語言的表述真是變幻多端。像朱弄這樣的地名說起來一樣令人啼笑皆非。眾所周知,“他媽的”是經(jīng)典“國罵”,魯迅先生在《論“他媽的”》一文里犀利地下過結(jié)論;“狗日的”次之,徐坤女士寫過《狗日的足球》,寫得酣暢淋漓,也上得臺面;“豬弄的”雖不普及,也沒名人拿它寫過什么文章,但終究和前者異曲同工,都是罵人的“粗口”。但年長者欣賞年輕人時,也會說,這小狗日的(或豬弄的)不錯(或真有東西)。

我琢磨,朱弄村名的由來當是這里姓朱者居多吧,即因姓得名,和“高老莊”、“陳家溝”之類的地名類似?!芭痹诜窖岳镏浮昂?、小巷”的意思,而胡同、小巷多在城鎮(zhèn)出現(xiàn),鄉(xiāng)村一般少見?;蛟S當初朱姓人集聚一處,形成小巷,遂取了“朱弄”之名,也未可知。按現(xiàn)在解釋,這里的“弄”該延伸為“村莊”的意思才合理,但詞典和網(wǎng)上均沒有這樣的延伸釋義??梢?,以“弄”作村名,便有些不倫不類,猶如城里的居民小區(qū)反而被叫“某某村”一樣?!爸炫鼻吠字庍€在于,它恰諧“豬弄”之音。老馬曾告訴我一個關(guān)于朱弄村的真實笑話。當年交公糧,各家各戶要把稻子運到糧站排隊等候,收糧員每驗收一筆,一般要問交糧人是哪里的。朱弄村人總是脫口而出——我是朱弄的。誰聽了都會忍俊不禁。

在朱弄待了一段時間,便聽說了關(guān)于村名之爭和畫像丟失的大致情況。前些年刮起了區(qū)劃調(diào)整之風,撤區(qū)并鎮(zhèn),下面也掀起了合并村高潮。據(jù)說,像朱弄這樣的小村理當要合并掉,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愣是保留下來。如果合并成功,朱弄的名稱就會自然消失,像“長安”、“建鄴”、“北平”一樣成為歷史地名。他們也想趁機改名,新的村名都已取好,叫“朱雀”。為了這個新村名,村里人,準確地說是朱家人差點發(fā)生了“內(nèi)訌”。當時有兩種不同意見。一種意見是以朱秉星的老父親朱國泰為代表,他主張新村名叫“朱晦”。老爺子已過耄耋之年,雖瘦骨嶙峋,卻身體硬朗,耳不聾,眼不花,精神矍鑠,山羊胡子像稀疏的頭發(fā)一樣灰白。他早年拜過私塾,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當過大屋基的生產(chǎn)隊長。那時的大屋基包括現(xiàn)在的朱一、朱二、和朱三村民組,是朱弄大隊最大的生產(chǎn)隊。為什么叫“朱晦”?誰都莫名其妙,連原朱弄小學的老校長朱國安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為弄清緣由,朱國安便登門求教。

朱國安恭敬地問,七哥,您老說新村名叫什么“朱晦”,有何出處?

老爺子反問,我們朱家是誰人之后?

宋朝的大儒,理學家朱熹啊。朱國安不假思索回答。

對咯,他姓朱名熹,字元晦,為紀念先祖,我看就叫朱晦村。老爺子捋了捋山羊胡子,頗為得意。

朱國安心說,還不如叫“朱元”呢,但嘴上沒說,只點點頭,表示明白。

另一種意見則是以朱三子為代表,主張新村名叫“朱雀”。朱三子何許人也?他是朱弄村目前最有出息的人物,小名叫三子,大名朱秉晨,是市文聯(lián)的專業(yè)作家、攝影家兼攝協(xié)副主席。在朱弄,知道他大號的人不多,但說到三子,婦孺皆知。他是走南闖北的文化人,去過燕趙大地,寫過關(guān)于元朝那些事兒的書,已出版好幾本文集和攝影集,在省內(nèi)乃至全國文藝界皆具一定的影響力。他老婆曾是省黃梅戲演員,后經(jīng)商、炒股,開著一家什么貿(mào)易公司,是位令人仰慕的美女老總。

據(jù)朱秉晨考證,朱弄村東北方有青龍山,西北方為白虎澗,正北方是玄武河,按古代方位推算,左青龍為東,右白虎為西,上玄武為北,下朱雀為南。而朱弄正處正南方位,當為朱雀。

朱秉晨考證時并非紙上談兵,而是帶了羅盤和GPS定位儀親臨青龍山、白虎澗和玄武河,盡管這些地方他自小就玩過無數(shù)次,還在青龍山斫過柴扳過筍,在玄武河摸過螺螄釣過魚。不僅如此,他還租了一架色彩斑斕的滑翔機,在村子上空“嗡嗡”飛過,用長如豬拱嘴的相機拍過全村的鳥瞰圖,再用紅筆沿村子周邊勾連起來,讓大家仔細地看。乖乖,巧得很,那紅筆勾連起來的圖案恰似一只張著雙翼的大鳥,竟像傳說中的鳳凰一般。朱秉晨說了,這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鳳凰,它其實就是朱雀,兩者形同色異,鳳凰是五色紋,而朱雀通體火紅。

大家聽了發(fā)呆,嘴張著合不攏。唯獨朱國泰老爺子頭搖得像撥浪鼓。他說了,三子,你那個是牽強附會,朱雀的朱為赤,赤者紅也,而非我姓。

老爺子發(fā)話后,便有了附和者。他們說了,還是用老祖宗的姓和字好……

贊成朱秉晨的多是些有文化的年輕人。他們也說了,人家通過考證,有憑有據(jù),況且,唐朝的長安有繁華的朱雀大街、金陵有朱雀橋……這些人還搬出唐詩來——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再者說,晦是晦氣的晦,哪如朱雀吉祥!

就這樣,“朱雀”壓倒了“朱晦”,占了上風。朱國泰有些生氣,據(jù)朱秉星描述,老爺子氣得山羊胡子一翹一翹的,兩頓沒吃飯。然而,朱弄和周邊村終究未能合并成功,所以,更改村名的事也就像“解放臺灣”一樣擱置下來。

讓朱秉晨沒想到的是,后面發(fā)生的事,即畫像被盜的事,讓他難脫干系,后果相當嚴重。

原來,每年正月,朱秉晨都要帶著夫人、孩子回朱弄一趟,父母在時給父母和村里長輩拜年,參加燈堂會;父母去世后,回來參加燈堂會,順便給七大大朱國泰拜個年。

朱氏是當?shù)卮笮眨汀叭降母G(姚)燒不得、新港的鼓(古)敲不得、橫山的姑娘抱(鮑)不得、新淮的蛇(佘)玩不得、荻港的仇(球)踢不得”一樣,人稱“花山的豬(朱)趕不得”。上世紀八十年代至今,多數(shù)大姓人家每年正月作興玩龍燈、疊羅漢,朱氏也不例外。玩龍燈前要在朱家老祠堂前開燈堂會。屆時,須請出一幅畫像,凡朱氏族人皆要敬香、跪拜。畫像上是一對衣冠楚楚的老年夫婦,據(jù)朱家代代相傳,即為朱老夫子夫婦。

去年,因考證新村名的事,朱秉晨曉得得罪了老爺子,臨走去了老爺子住的單門獨院的平瓦房里,向七大大賠不是、道個別。老爺子態(tài)度冷淡,稍微應酬,便出后門遁去,一去不返,讓朱秉晨好等。朱秉晨等了將近半個鐘頭,夫人又催,遂怏怏回城。

孰料,今年開燈堂會時,那幅畫像居然不翼而飛,找不著了,顯然被人盜竊了。畫像一直收藏在朱國泰家里,除了開燈堂會拿出來,平時從不輕易出示。村里像炸了鍋一樣,議論、猜測、懷疑……說什么的都有。疑點集中起來有兩個,一是懷疑朱秉晨偷了,二是懷疑朱國泰的子女們偷的,其中包括朱秉星。

懷疑朱秉晨的理由是,一來他去年曾進過朱國泰的家門,老爺子離家后,他獨自待過;二來他是文化人,曉得那畫像非同一般,值錢;三來他老婆是做生意的老板,有銷贓渠道。因此一時利欲熏心,盜走了畫像。

懷疑朱國泰子女們的理由是,他的某個子女同樣曉得那畫像價值連城,于是見利忘義;甚至不排除老爺子予以配合或監(jiān)守自盜。

當天,朱家?guī)酌麌州叺睦险邅淼街旒依响籼们巴纯蘖魈?、捶胸頓足,哭訴那不孝之人傷天害理辱沒祖先,敗了朱氏門風,壞了朱弄鄉(xiāng)風。

幾個年輕人主張挨家挨戶搜查;大伙都在臭罵盜賊,甚至疑鄰偷斧含沙射影指桑罵槐,情緒越來越激動,村里鬧得沸反盈天。

朱秉星覺得事態(tài)嚴重,趕緊找袁月姈商量,連晚召開村兩委會議。會議決定,此事非同小可,僅憑村里已無法處置,需盡快去派出所報案,還要及時向鎮(zhèn)綜治辦匯報。朱秉星當即表態(tài)說,我問心無愧,不管查到是誰,包括我家任何人,一律對事不對人!

當晚,派出所接到報案,認為這是一起較為嚴重的刑事案件,于是上報至縣公安局。第二天,公安局派來兩名刑警,由派出所干警配合開展偵查??墒?,幾個月過去了,案子撲朔迷離,至今未破,我們來朱弄的第一天遇到的派出所和刑警隊的人,正為此案而來。

此案無疑影響了我們工作的正常開展。我感覺,困難在朝我們一步步逼近。

丈量、登記工作在快速向前推進。老百姓議論紛紛,問題提出了一大堆。比較集中的有補償、安置、人口、保障等政策方面問題。為此,我召集大家開會,要求一要認真領(lǐng)會文件精神,二要統(tǒng)一宣傳、解釋口徑,三要做到首問負責制,確實拿不準的要向上面咨詢。

我逐漸發(fā)現(xiàn),村干部中有人對這項工作或多或少有抵觸或消極情緒。袁月姈就情緒低落,一直不開笑臉,仿佛有樹倒猢猻散之哀。這我理解,朱弄一旦拆完,村兩委建制將不復存在,她本人何去何從,也是身不由己的。但有一點,組織上會充分考慮他們的后續(xù)安排。朱秉星看似態(tài)度積極,但他考慮的也最多,一心想打政策的“擦邊球”。朱志滿似乎對這項工作異常冷漠,很少過問,整天忙這忙那,好像有忙不完的事。牛春紅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經(jīng)常忙完計劃生育工作也參與其中,她對袁月姈乃至整個村里工作似有看法,常私下發(fā)些牢騷,對我欲言又止。只有朱銀龍看上去比較迎合這項工作,跑前跑后,配合到位。村里還將已退休幾年的老書記朱國華臨時返聘回來,配合我們做些協(xié)調(diào)和宣傳方面的工作。村部食堂燒飯的老嫗便是他的老伴。朱國華年逾花甲,胡子茬和板刷頭一樣花白,看上去勤勤懇懇、兢兢業(yè)業(yè)慣了,群眾工作做得十分到位。據(jù)說,他有一個“特長”和一個“特點”,特長是能隨口編出押韻的四言八句來,特點是酒喝到七、八成醉時,就會像臺灣藝人張帝一樣自編自唱。我們第一次見面,他握著我的手,叫我“楊黨委”,這是延續(xù)改革開放之前群眾對基層黨委成員的叫法。旋即隨口念道,國家政策暖人心,不料政策常翻新,整村推進把城進,故土難離人常情,工作慢慢做,你看行不行。我們聽了直點頭,贊他說得真不賴。

我們多在村部食堂就餐,也常接待一些不速之客。有個因違反計劃生育政策受處分而離任的原村干部老侯,現(xiàn)在當了村電工,隔三差五來食堂喝酒、吃飯,十分討厭。村干部中有人對他很熱情,也有人對他很反感,私下里說他臉皮太厚,就喜歡到村里鏟吃剽喝。據(jù)說此人非常怨恨袁月姈,怪她在處理他的問題上沒幫他講話,態(tài)度過于積極。我對這樣的人一貫嗤之以鼻,但當面也不好說什么。

一天快近晌午的時候,我正在上網(wǎng)瀏覽韓寒博客,袁月姈領(lǐng)了個陌生男人進來。我茫然地看著他們。袁月姈介紹道,這就是從我們朱弄走出去的大作家、攝影家朱秉晨。又對朱秉晨說,這是楊委,負責朱弄整村拆遷的鎮(zhèn)領(lǐng)導。

我站起來和他握手、招呼。原來眼前之人就是大名鼎鼎、如雷貫耳的朱秉晨!此人中等身材,微胖,國字臉,膚色黑里透紅,粗眉小眼,目光犀利,如劉歡一樣的馬尾辮扎在腦后,頗有藝人風采;上身穿米色夾克衫,下身著藍色牛仔褲。他肩背一個鼓鼓囊囊的棕色挎包,儼然一個長途跋涉的驢友。他一邊與我握手,一邊無限感慨,說,哎呀,我家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我在這里出生,并生活了將近二十年,出去后每年都要回來幾趟,是我魂牽夢繞的故鄉(xiāng)啊!聽說馬上就要全部拆遷了,我得趕緊回來,把現(xiàn)在的村容村貌拍下來,留作永久的紀念,你們辛苦了,這項工作不好做啊。

我說,久聞朱老師的大名,也拜讀過朱老師的大作;你能回來將整個村莊拍下來,也等于參與了我們的工作,我們非常歡迎??!

接下來,朱秉晨就把朱弄的歷史沿革和他考證的結(jié)論向我一一陳述,像老師授課,也如情況匯報。他是個健談之人,口若懸河,出口成章,只是絕口沒提祖宗畫像一事。

據(jù)朱秉晨所言,早在明代洪武年間,來自徽州婺源(朱老夫子的祖籍地)的一位朱氏商人輾轉(zhuǎn)至此,見此地前有照(指白虎澗下游的白虎塘),后有靠(指青龍山脈),青龍、白虎兩邊抱,難得的風水寶地??!遂在當?shù)刂玫亟ǚ浚觼硪患依闲?,就此安頓下來。朱大老爺一妻六妾,可謂妻妾成群,兒孫滿堂。一門朱氏在此繁衍了六百多年,才有了如今的朱弄。

午餐的時候到了,餐桌上的菜比往常豐盛許多。朱秉星笑嘻嘻地對我說,楊委,今天中午破個例吧,我兄弟難得回來一趟,就搞點酒,怎么樣?

我來朱弄的當天曾宣布,今后所有工作組成員和村干部,中午一律不得飲酒,以免酒氣沖天或臉紅脖子粗面對群眾工作,影響不好。眼前,朱秉星當著客人的面,話已至此,我焉能不通情理。與其弓著,不如伸直。我說,好啊,朋友來了有好酒,朱老師是貴客,更要搞好酒。

朱秉晨并無推辭之意,迎合著說,在家鄉(xiāng)我也不客氣了,能和父母官一起喝酒,也是朱某的榮幸啊。

幾輪推杯換盞,朱秉晨的臉和脖子上泛起了紫紅。與之前特別健談不同,他只專注飲酒、吃菜,卻話語不多。不像有的人,平時話語不多,三杯老酒下肚,呱啦呱啦一大堆,唾沫星子直飛。

席間,朱秉星顯得異常興奮,幾輪之后又頻頻舉杯陪我。我示意他要以客為先。他說他曉得三子的酒量,畢竟家門口的塘曉得深淺,況且人家下午還要給全村拍照呢。

朱秉晨就勢推辭道,實在是不勝酒力,下午還要跑路,否則我會陪大家一醉方休。

說實話,我的酒量不小,七兩不醉、八兩不倒的樣子,但我一向不贊成中午飲酒。俗話說,酒后說話不算數(shù)。中午飲了酒,下午還怎么工作!因此,我喝酒還算有張有弛。于是我對朱秉星說,既然朱老師不能再喝了,我們就到此為止吧,下午都還有事,大家來日方長。

飯后,朱秉晨也不休息,立馬向我們告辭,說趕時間去拍照,拍完就回城里,不再過來和我們打招呼了。并熱情相邀我們忙中偷閑去他那里做客。盡管有些城里人和我們鄉(xiāng)下人虛與委蛇,我還是表示了謝意,和他握手作別。

稍事休息,我打算和丈量組的弟兄們一道下去看看,以便了解一線情況。丈量比較簡單,登記卻是細活,不能有絲毫疏漏,否則會影響人家的切身利益。尤其是各家各戶房屋的建筑年代,關(guān)系到補償標準的認定,非同小可。建筑年代一般由戶主自報,記不清的便找來當時購買建筑材料的發(fā)票或收據(jù)來證明建房時間;也可向本村民組組長或鄰居們詢問,回憶大致和某某家同年建房。登記完,要求戶主確認簽字。上年紀的人大多不會寫字,便以別人代簽按上手螺為準。有的老人慎重其事,將食指深深地嵌入印泥中,然后將血紅的指印重重地按在自己的大名上??粗麄儼词钟?,不禁聯(lián)想起《白毛女》中楊白勞被迫按下手印的情景,所不同的是,楊白勞是稀里糊涂按在了女兒的賣身契上;他們是明明白白按在了自家房屋的拆遷登記表上。年輕人當中,簽字的情形五花八門,有的快,有的慢,有的潦草,有的一筆一劃。有個年輕人清清朗朗地簽上了“朱秉五”三個字,別人都認為他寫錯了。他卻一臉無奈地對我們說,他本叫朱秉玉,那年第一次辦身份證時,登記的人將“玉”字潦草成了“五”字,于是身份證上便成了“朱秉五”,他很想改過來,人家民警說,改要出證明、重新交費,他便打消了念頭。當然,門口人還是叫他“秉玉”??梢?,一字之誤,誤人終身。

傍晚快要收工時,接到袁月姈電話,說鎮(zhèn)里來了人,晚上就在村部食堂招待,請我們留下來作陪。臨晚來人已不是第一次了,基層就這樣,來者是客,千差萬差來人不能差。我當來客是誰呢,原來是黨委副書記熊雄。熊雄是教師出身,被選拔進了縣政府辦,熬到秘書科副科長,才被下派基層任職,先任副鎮(zhèn)長,去年轉(zhuǎn)任了副書記。我們早就相互認識,只是彼此不大了解。近一個月的相處,感覺此人雖相貌平平,瘦而高,大頭鼻子上架付眼鏡,儼然舊式文人,卻富有智商和情商,大腦反應快速,具有一定的親和力。他見到我們,開口就是一通表揚:楊宣委,各位弟兄,你們辛苦了!機關(guān)干部要是個個像你們這樣特別能吃苦,特別能戰(zhàn)斗,何愁干不好工作!他稱呼我“楊宣委”是非常恰當?shù)?,可見他比較注重細節(jié)。往往細節(jié)關(guān)乎成敗。

晚餐自然又是“酒”字當頭,不為解憂,只為助興。中午已喝得暈暈乎乎,晚上還要駝子背上加包,久而久之,身體不壞才怪。我真的希望能像公安部門那樣,嚴格實行“五條禁令”才好!朱秉星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一上來就要找熊雄“炸罍子”,熊雄沒有應戰(zhàn),只和他不痛不癢喝了一小杯而已。沒想到,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袁月姈倒打起了短,勸我們都要少喝,說,我是女人,最了解你們家屬的心情,一定要少喝酒多吃菜……熊雄接茬道,晚上還要早回來。袁月姈“騰”地紅了臉,尷尬地微笑說,你們就是把老婆的話當耳邊風!她淺淺地抿了一口香濃的藍莓汁。

到了六月下旬,下午的太陽烈起來,炕得人灼熱難當。我向大伙建議說,從現(xiàn)在起,下午干脆推遲一小時出去,順延一小時回來,怎么樣?大伙一致贊成,變動作息時間,避開高溫,同時保證有效工作時間不變。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耳濡目染的東西自然多起來,對幾名村干部有了一些感性和理性的認知。

先說袁月姈。袁月姈從長江南岸的洲上嫁到朱弄的時候,轟動了全村。她天生麗質(zhì),長的像臺灣歌星鄧麗君,全村老少爺們,還沒誰見過這么水靈這么標致的新娘子,宛如仙女下凡塵??伤粏问瞧?,還很能干。于是,她很快就進入干部們狼一樣的視野。剛生下孩子不久,就被選進村兩委,先任計生專干、婦女主任,入黨后又被提拔為支部副書記,最終被提到了書記的崗位上。她的丈夫也姓朱,和朱秉星以及牛春紅的丈夫是一個房下的堂兄弟,據(jù)說濃眉大眼,身材高大,老實巴交,甚至木訥,常年在外打工。據(jù)說夫妻倆性格不合,就差鬧離婚了。倆人育有一子,兒子大學畢業(yè)后執(zhí)意當兵去了西藏。她和熊雄“有一腿”是公開的秘密。熊雄來花山任職,分工聯(lián)系朱弄,久而久之,一來二去,一個鍋要補,一個要補鍋,王八看綠豆,干柴遇烈火,成就了一段讓人艷羨、眼紅、恨非自己的婚外戀情。在一次小范圍的聚餐上,幾分醉意的袁月姈聽了大家關(guān)于夫妻感情問題的議論后,感慨萬千,喃喃自語道,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都是假的,感情真是可遇不可求啊,我遇到老熊,一生知足了。聽者無不愕然。常聽怨婦說,床鋪草睡成金,不曉得丈夫什么心;站在袁月姈丈夫角度,可以說,床鋪草睡成金,不曉得女人什么心了。上次熊雄來朱弄的第二天,我就聽牛春紅有意無意地說,他晚上去袁月姈家過夜了。我當時滿腹狐疑,一臉詫異。一旁的朱志滿點頭證實說,他們是真的,早已不是秘密,大家見慣不怪了。我想起來,難怪當晚喝酒時,袁月姈不讓多喝,原來是藏了私心的。

像袁月姈這樣成熟誘人的紅杏出墻,不出則已,一出驚鴻;雖然算不得轟轟烈烈,卻義無反顧,亦是難得的世間戀情……這種以無視道德的行為挑戰(zhàn)不道德的婚姻,其實不過是自古以來人們情感流轉(zhuǎn)的延續(xù)而已。

再說朱秉星。朱秉星是名退伍軍人,土生土長的朱弄人。剛進村班子時是民兵營長兼治保主任,工作十分努力,為人誠實憨厚,一干就是八年,中途沒有變動。經(jīng)過八年歷練,他那柔軟的龜殼逐漸變硬,堪負重任,后經(jīng)村委會換屆選舉,被毫無懸念地選為村委會主任。他和袁月姈的關(guān)系有些微妙,一度還有些曖昧。微妙在于袁月姈是他的堂房弟媳,卻是他的頂頭上司,他有時叫她書記,有時也叫她月姈;而袁月姈只叫他朱主任,卻從不叫他哥。曖昧是在熊雄橫空出世降臨朱弄之前。作為村兩委班子的搭檔,他們經(jīng)常出雙入對,耳鬢廝磨,儼然親密無間的情侶。作為男人,男子漢大丈夫,他又時常不分場合關(guān)愛著袁月姈,譬如應酬時積極幫她代酒,工作上主動替她擔責……而袁月姈也樂得有人關(guān)愛,如皇后般驕傲地當她的書記。熊雄如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卻不動聲色地祭出了三板斧——一板斧宛如丘比特之箭,正中袁月姈幾近干涸的心田;二板斧恰似沉香的萱花開山神斧,劈開了一對貌似曖昧的搭檔;三板斧猶如姜子牙的神鞭,打碎了朱秉星的桃花春夢。從此朱秉星和袁月姈之間自然而然拉開了根本產(chǎn)生不了美的距離。要說朱秉星一點不耿耿于懷那是假話,但他有自知之明,自知除了喝酒之外,其它都不是熊雄的對手。

朱志滿是村里的三號人物。人們常說,上面千條線下面一針穿,是指千頭萬緒的工作都要落實到最基層。最基層誰是針眼最大的針?無疑是朱志滿這樣的文書、會計,他仿佛是最基層組織的大籮筐,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往里裝。所以,他總是忙忙碌碌,時刻不閑。他好比村里的大內(nèi)總管,沒有他不曉得的事,但有人說他揣著明白裝糊涂,一般不攙和人家的紛爭,無論是權(quán)力上還是感情上,都奉行摸摸頭一千歲的“千歲主義”。我沒有指望他在“整村推進、土地流轉(zhuǎn)”試點工作中發(fā)揮多大作用,他只要不拖全村工作的后腿就高呼“千歲千歲千千歲”了。

朱銀龍最年輕,輩分最低,在村里充其量就是個跑腿的角色。小伙子一表人才,話語不多,正在談戀愛,對象是袁月姈給介紹的娘家侄女,所以,他唯袁書記馬首是瞻。朱秉星叫他辦事,他都要跟袁月姈請示匯報,讓朱秉星非常惱火和無奈。當然,他比較勤快,也能吃苦,任勞任怨,配合我們的時間最多,大伙對他印象總體不錯。但村干部們都對他或多或少有所防范,他畢竟是袁月姈的心腹之人,誰還沒有一點個人隱私呢,動不動就被袁月姈知道了,就感覺被克格勃盯著了一樣,鬧心。還聽到一種傳言,說袁月姈老??心鄄?,和小朱有一腿,估計是望風捕影,是無中生有的人咂舌根。喜歡咂舌根的人,往往是吃不到紅杏就說紅杏酸比葡萄還酸。對這樣不切實際的惑眾謠言,反正我不信。

牛春紅的角色之所以重要,是因為計劃生育工作一票否決舉足輕重。牛春紅才四十出頭,卻不善保養(yǎng),看上去倒像個年過半百的俄羅斯大媽。她是個眼里揉不進沙子心里裝不住話的直筒子,同時也是個熱心腸的人。據(jù)說,做計生工作她有一套雖笨卻行之有效的辦法,就是跑路多、嘴巴甜,有一批眼線,掌握情況快。特別是嘴巴甜,無論見到誰,是大還大,是小還小,不是自家的大大也叫“大大”,不是自家的娭子也叫“娭子”,遇到平輩,哥、嫂、老姐、姐夫、妹子、妹夫叫的親熱;遇晚輩,偶爾也罵“你小豬弄的”、“小促壽佬”,和村民們非常親和。計生工作畢竟有時有等,時忙時閑。只要得空,她會主動配合我們的丈量、登記工作,帶路、找戶主、拍照、拉皮尺,遇事做事,從不挑剔。當然,她喜歡“新聞直播”,其中有“獨家新聞”,也有“小道消息”。與之年齡相仿的老馬說她,嘴長在你的臉上實在太辛苦了,我估計你睡著了也會不停地講話吧。牛春紅沖他說,長嘴除了吃喝,不就是為了說話嘛。

這五人當中,相互關(guān)系也比較明朗,朱銀龍明顯是袁月姈的死黨;牛春紅和朱秉星相對靠近,跟袁月姈之間似乎保持一段無形的距離;朱志滿相當于中間派。盡管如此,他們表面上都還顧全大局,起碼在我們面前是這樣。

朱弄村的經(jīng)濟、黨建、農(nóng)業(yè)、綜治等多項工作在全鎮(zhèn)排名靠后,唯有計劃生育比較靠前,這也是一俊遮百丑。去年因朱氏祖宗畫像被盜,影響頗大,年終考核時,社會治安綜合治理一項在全鎮(zhèn)倒數(shù)第一。盡管熊雄分管綜治工作,也是愛莫能助。我目前既然聯(lián)系村里工作,除了做好“整村推進、土地流轉(zhuǎn)”試點工作,督促和協(xié)調(diào)村里抓好其它各項工作同樣是我的職責。

丈量、登記工作基本結(jié)束,接下來是大量的室內(nèi)整理工作,準備分片張榜公布。晌午,老馬他們梳理出幾個問題,專門向我匯報。我找來袁月姈、朱秉星和朱志滿以及老書記朱國華,共同聽取匯報,共同研究,以便拿出初步處理意見。

老馬說,當前有四個問題需考慮解決,一是朱氏祠堂怎么辦?二是原小學校和衛(wèi)生室如何處置?三是房屋的建筑年代無法確認的怎么辦?四是達到主房標準的附屬房按什么標準算(按文件規(guī)定,只有主房是安置范圍,附屬房不屬于安置范圍)?我請大家各抒己見。

朱秉星率先發(fā)言,楊委,我有話直說,老祠堂暫時不能拆,老祖宗畫像還沒找到,現(xiàn)在又要拆祠堂,肯定許多人接受不了,我家老爺子肯定接受不了,我也接受不了。

我問,那什么時候可以拆?

他答,等案子破了,我們朱家再開個代表會,那時我們做些工作,應該可以拆的。

我說,嗯,你繼續(xù)說。

他說,學校是搞“兩基教育”時利用項目資金建的兩層樓房;衛(wèi)生室是去年達標時新建的平瓦房,都時間不長,質(zhì)量不差。我個人建議,學校在圩芯里,以后土地流轉(zhuǎn),種糧大戶也需要管理房和物資倉庫,可以留下來或租賃或轉(zhuǎn)讓,都能發(fā)揮經(jīng)濟效益。衛(wèi)生室可以馬上拆除,打個不恰當?shù)谋确?,就像一小段古城墻一樣,拆了可惜,留了沒用。各家房子的建筑年代,要各自憑良心了,同一村民組的人,也能證明。附屬房怎么算,按文件規(guī)定辦。我說的不對請批評。

我像表揚回答正確的學生一樣說,說的很好。轉(zhuǎn)而看著朱志滿說,朱會計,你怎么看?我忽然意識到自己電視劇看多了,竟無意中模仿了狄仁杰的口吻。

朱志滿正了正身子,溫溫吞吞地說,我沒什么新的看法,基本贊成主任的意見。

我把目光移向老書記朱國華,老書記,你說說。

朱國華清清嗓子,緩慢開口道,要我說呀,我贊成秉星前面的意見,房子的年代確認應該不難,真要找證據(jù)也不易,多數(shù)人家沒辦房屋土地證,蓋房子時買材料開發(fā)票的極少,因此多數(shù)只能憑良心憑回憶了,大致時間應該能回憶出來,要相信大家。附屬房呢,要依我說,達到主房標準的最好能按主房靠,這樣大家心理上平衡些。古話說,故土難離,大家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一下子讓全部搬走,心里本來就不好受,假如政策太緊,工作就必然難做??傊?,沒用的房子都該拆,有用的房子暫緩拆,蓋房的年代填實在,附屬房子有交代。我就講這些,僅供你們參考。

最后我朝袁月姈抬抬下巴,不再使用“狄氏口吻”。施了淡妝的袁月姈呷了口以西洋參、枸杞泡制的保健茶,直抒胸臆,談了她的意見。她說,全拆是前提,不但祠堂、學校、衛(wèi)生室要拆,連村部也要拆。整村推進了,還留著干嗎?建筑年代的事涉及各戶利益問題,非同小可,搞不好,你抵我,我抵你,群眾意見大,會吵翻天,一定要慎重對待。附屬房的事我贊成老書記的意見,我們要為老百姓說話,既然達到了主房標準,何況有不少是家里老人住的,為什么不能按主房算?群眾的利益如果得不到保障,我們的工作難度大不說,更會喪失基層組織的威信,群眾會認為我們沒有實事求是幫他們說話。就講這些。

我示意老馬有何意見。老馬說,我同意袁書記意見,為了減少工作難度加快進度,我建議楊委向鎮(zhèn)里匯報,附屬房達到主房標準的,按主房靠。

我隨即小結(jié)道,綜合大家意見,第一,祠堂和學校暫緩拆除,學??梢钥紤]留做它用;第二,衛(wèi)生室立即拆除;第三,建筑年代問題先按各戶自報的年代張榜公布,只要有舉報的立即核查;第四,原則同意附屬房達到主房標準的按主房算,等我向鎮(zhèn)里匯報答復后執(zhí)行。

下午,無拘無束的驕陽異常毒辣。我戴著草帽,請朱秉星引路,來到位于村東北的朱氏祠堂門前。要不是朱秉星介紹,誰能相信眼前這座四廂八正卻破敗不堪的古舊建筑居然是大姓人家的祠堂。低頭鉆進倒了門框的門洞里,只見里面亂七八糟地堆著一些柴草和雜樹,蜘蛛網(wǎng)隨意地牽著掛著,屋頂有幾處通透,刺目的陽光從上面斜射下來,像豎琴密集的絲弦。朱秉星從墻旮旯處拎出一塊沾滿灰塵的足有二寸厚的矩形舊木板,彎腰側(cè)身用力去吹,板上的灰塵一哄而起,在絲弦般的陽光處,氤氳彌漫,清晰可見。我湊上去一看,木板上有四個顏體大字隱現(xiàn)其中,乃“朱氏祠堂”。

我說,這塊木匾至少幾百年了,怎么沒人保管,隨便放在這里,若是被哪個當燒鍋柴燒了就非常可惜了。

朱秉星放下木匾,拍拍雙手說,這東西沒人要也沒人敢燒,當年被紅衛(wèi)兵搗下來,一直被遺忘在這里,灰篤厚,先前只有三子來看過,哦,就是朱秉晨。

我問,你們開燈堂會也不掛它嗎?

朱秉晨搖頭說,沒掛過。

我說,等拆之前一定要把這塊木匾撿起來,好歹也是一塊難得的文物,說不定哪天你們朱家再建祠堂,或許能用上。

朱秉星直點頭,說,一定撿起來。

離開頹廢的老祠堂,我們沿著三米五寬的村村通水泥路,去看看圩芯里的小學校。學校是棟兩層的小樓房,其余三方是圍墻。鋼筋院門上落了大鎖,院內(nèi)叢生了不少雜草,顯得寂寥、荒蕪。朱秉星介紹說,這里過去也是完小,后來成了教學點,去年只剩下六名小學生,就干脆合并到隔壁村小去了。

我估計了一下,這所學校占地約在兩畝地左右,如果保留下來,領(lǐng)導能否舍得這塊可以增加的凈地?開展“整村推進、土地流轉(zhuǎn)”的目標之一,就是要凈增若干耕地,置換成商業(yè)、企業(yè)或市政建設(shè)用地指標。但我覺得朱秉星建議保留它具有長遠目光。

回來的路上,朱秉星未語先笑道,楊委,我家老爺子早想找你呱呱淡,我總說你忙得很,今天能不能去他那里坐坐,了卻老爺子的心愿。我略一遲疑,說行啊,現(xiàn)在就去吧。

老爺子朱國泰住在祖?zhèn)鞯睦衔莼希g老式的魚鱗瓦房掩映在四周濃密的水樺樹樹蔭里。小院里有棵碗口粗的桂花樹,樹型飽滿,樹桿直壯,據(jù)朱秉星說,去年有樹販子出價兩萬他都沒賣。

朱秉星把我介紹給朱國泰。老爺子雙手顫抖著握住我的手說,楊黨委啊,你工作那么忙,怎有時間來我這里???

他的話里有話啊,表面上說我忙,實際上怪我為什么不早來看望他。他也不像先前聽說的那樣精神矍鑠,而是明顯的老態(tài)龍鐘。

我對老爺子說,對不起啊,老爺子,是我來晚了,請您老諒解。又有意轉(zhuǎn)移方向,說,這棵桂花太漂亮啦,有個好價錢還是賣了吧,您老搬走了,樹移哪里栽啊。

朱秉星說,現(xiàn)在的樹販子壞,曉得我們要整村推進搞拆遷了,就使勁殺價,以前談到兩萬,昨天來只出一萬五,多一分也不加。

朱國泰氣呼呼接話道,少了老子不賣,就放這里長著!

我說,老爺子千萬別急,大家?guī)湍懔粢?,買樹的又不止他一個,何況這么漂亮的桂花樹真是少有啊!

正說著話,有人從老爺子的屋里冒出來,原來是村電工老侯。老侯說,老爺子家線路出了故障,我來檢修;老人不喜歡吹電風扇,非讓我拆下來不可。

朱秉星從屋里搬來一張泛舊的小方桌、三把竹椅,安放在桂花樹旁,讓我們坐了;泡了當?shù)厝藧酆鹊母呱讲?,讓我嘗嘗。此茶是地道的野茶,名為“高山茶”,實則生長在皖南低矮丘陵地帶,茶香味濃,茶色清綠,其葉紋理清晰,喝起來甘洌清爽。

朱國泰說,我沒什么好茶招待,不曉得楊黨委喝慣喝不慣?

我連忙說,喝得慣,也喜歡喝野茶。

老爺子抹一把山羊胡子說,喝得慣就好。又說,楊黨委啊,我已經(jīng)幾個月睡不著覺了,日日夜夜就在想,怪事啊,難道老祖宗曉得朱弄村就要沒有了,所以他們二老先悄悄地走了?你說,他們走了,怎么也不帶我一道走啊,讓我這個老棺材瓤子呆這里淘氣啊……

朱秉星對我笑笑說,人老了盡說胡話。又沖老爺子道,你不是想找楊黨委呱呱淡嗎?怎么凈講些神神叨叨的話。

我說,讓老爺子隨便說吧。

老爺子又說,我哪里都不想去,就在這里等老祖宗回來呢;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一小塊菜地就照啊。

我聽懂了朱國泰老爺子的弦外之音,他在跟我們說他的心事呢。

我們將各戶丈量、登記的情況以及舉報電話分片張榜公布后,引來大量村民圍觀和議論,這很正常,說明大家都非常關(guān)心自己的切身利益。然而,當天夜里,張貼在朱二村民組的公告被人撕去,引起了各種猜測和議論。比較集中的猜測是撕公告的人心里有鬼;議論的焦點是這年頭老實人還是吃虧。

我將朱弄出現(xiàn)的問題一一向書記和鎮(zhèn)長匯報,又向鎮(zhèn)黨政聯(lián)席會議作了匯報,取得了一致的支持。老馬他們和村兩委成員得知了都很欣慰。要想開展好這項前所未有的工作,上級的政策支持是源泉,群眾的普遍支持是基礎(chǔ)。說它前所未有,是指從內(nèi)容到形式,歷史上沒有過。有人說是新一輪“土地改革”或是中國式“圈地運動”,我不大認同。因為,第二輪承包合同沒有變,土地的使用權(quán)屬沒有變,即使下一步政府推行和倡導土地流轉(zhuǎn),也是建立在群眾自愿的基礎(chǔ)上,不搞一刀切,不搞強迫命令。當然,有些有識之士也提出了不同看法,仔細分析不無道理。中國農(nóng)村,由于歷史的、傳統(tǒng)的觀念根深蒂固,一次性讓他們?nèi)窟M城,背井離鄉(xiāng)住進高樓大廈,年輕人歡天喜地,多數(shù)老年人卻難以接受。年輕人進城可以務工經(jīng)商;老年人進城干嘛!他們在觀念上離不開老屋和故土,在生活上離不開一小塊菜園地。所以,我還向領(lǐng)導們建議,能否考慮在朱弄村周邊建一處老齡安置小區(qū),使確實不愿進城的老年人能有安身之所,能有他們渴望的一塊菜園地;等他們百年終老以后,安置小區(qū)也將自然消失。領(lǐng)導們答復說,可以考慮,需進一步研究。

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城鎮(zhèn)化進程和實現(xiàn)小康目標一樣,是需要幾代人共同努力的,即使有了成功范例的日、韓等國,也是循序漸進地推進。怎樣切合實際地做好農(nóng)村、農(nóng)民工作,制定行之有效的政策措施,尚需各級部門的負責人去思考去實地考察。我雖然位卑言輕,也無意學毛委員那樣撰寫什么考察報告,但陸游說“位卑未敢忘憂國”,我是一名黨員干部,拿的是國家俸祿、納稅人的銀子,做事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建議在我,是否被采納,能否奏效,只有天知道。

這兩天,我、老馬以及鎮(zhèn)黨委、政府主要領(lǐng)導都接到相關(guān)舉報,集中起來有兩方面問題,一是建筑年代問題,二是面積大小問題。被舉報的人當中就有袁月姈、朱秉星、朱銀龍和牛春紅四名村干部,占村兩委的五分之四;也有其他和村干部有親戚關(guān)系的村民。鎮(zhèn)主要領(lǐng)導要求盡快核查,給群眾一個滿意的交待。這根本出乎我的意料。

陸續(xù)有人到村部表示不滿和憤慨。老書記朱國華黑瘋著臉找到我說,楊黨委,我干工作幾十年,從來不帶私心,現(xiàn)在倒好,老實人就是吃虧,不怪我家老女人罵我,說跟我吃一輩子虧,倒一輩子霉。哎,房屋拆遷報年代,有人皮厚有人賴,不講誠信風氣壞,勸君不背子孫債。

難怪這兩天他老伴見到我們不如以前那么熱情了,飯菜也燒得馬虎些。我問老書記,您老沒填錯吧?

他搖搖頭,表示沒。

我安慰他說,您老沒填錯,說明您老有覺悟!放心,我們肯定要查個明明白白,請您老隨時監(jiān)督!

老書記兩眼噙了淚水,握住我的手使勁地點著頭。

村干部中唯一沒被舉報的朱志滿反而整天陰沉著臉,一言不發(fā),好像大家都欠他的債沒還似的,讓我莫名其妙。

這天,我和老馬先后找四名村干部單獨談話。袁月姈被舉報故意混淆兩處房屋的建筑年代。但她態(tài)度堅決,說,隨你們怎么核查,若我家有問題,責任由我承擔。我說,我們相信你不會這么糊涂。

朱秉星同樣態(tài)度堅決,信誓旦旦。他被舉報假報建筑年代,同時丈量面積時,弄虛作假,夸大了主房和圍墻面積。此事涉及鎮(zhèn)工作組的丈量、登記人員。我要求更換一班人去重新丈量、登記,以便兩項核對。

朱銀龍被舉報有意在丈量、登記前夕突擊裝潢廚房和衛(wèi)生間,套取資金補償。朱銀龍承認在此之前裝潢了自家的廚房和衛(wèi)生間,但他家的廚房和衛(wèi)生間確實破舊不堪,他打算下半年就要結(jié)婚,況且自己在根本不知道要開展“整村推進、土地流轉(zhuǎn)”的情況下裝潢的,顯得非常委屈。他憤憤地說,我曉得是哪個寫信舉報的,就是對書記有意見的那個人,針往我身上打,不要臉!大家都明白,他指的是那個電工老侯。

牛春紅也是被舉報假報建筑年代。她羞紅著臉,坦白道,我原先填的年代是真實的,后來發(fā)現(xiàn)不少人家搞假,我就找他們改了假的,我馬上再改過來。我當場問老馬,老馬說,確有此事,當時牛主任說她搞錯了,要求更改,就讓她改了。

談話尚未結(jié)束,村部外陸續(xù)來了不少村民,我從窗里看得一清二楚。袁月姈被圍在當中對大家解釋什么。本來我要問牛春紅哪些人家搞了假的,卻只得草草談完。我們開門出去,外面鬧哄哄的,人聲鼎沸。我讓大家安靜,有問題可以一個一個地來說,大家都說話,誰也聽不清。袁月姈也大聲道,大家安靜,安靜,鎮(zhèn)領(lǐng)導楊委來聽取大家意見,請一個一個地說!

人群逐漸安靜下來。

有人說,村干部帶頭弄虛作假,怎么處理呀?

又有人說,鎮(zhèn)、村干部伙穿一條褲子,幫人家占便宜,你們要給老百姓一個交代!

對,我們要求一碗水端平,還一個人心公道!有人大聲喊道。

你們?nèi)绻龅牟还俟傧嘧o,我們就去上訪,一級級反映問題,不相信上面不管!

我們上訪!

向上反映!

……

等他們喊過了聲音稀疏了,我開始講話——各位鄉(xiāng)親,我是鎮(zhèn)工作組負責人,我叫楊貴汝,首先歡迎大家來反映問題,這說明大家對我們是信任的;我們之所以要張榜公布,就是請大家來進行監(jiān)督的,大家所反映的問題有的可能存在,我們正在核查,一旦查實,不管是誰,我們堅決予以糾正,酌情處理,絕不姑息!請你們放心,共產(chǎn)黨人就怕認真二字,毛主席說的,今天還管用!我們力爭不讓老實人吃虧,不讓貪小便宜的人得逞!同時歡迎大家繼續(xù)對我們的工作進行監(jiān)督和配合。

從現(xiàn)場的掌聲中,我感受到了群眾的信任和肩負的責任之重。

人們散去之后,我單獨詢問牛春紅剛才準備問卻沒來得及問的問題。她掩口而笑,說,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也搞不準。被她敷衍過去。

關(guān)于房屋建筑年代一事,我一直認為,第一次申報應該相對準確,如我們第一次填寫干部登記表或填寫入黨志愿書一樣,都是抱著最真誠的態(tài)度。然而,我錯了。現(xiàn)實中,確實有人年輕老成,頗有心機,填寫干部登記表或入黨志愿書時居然有意將年齡縮小,為自己日后提拔、退休埋下伏筆。如我等老實人,做夢也沒想到竟然可以這么干,而且可以得到實惠。我決心徹查此事,但一時無從下手,誰來證明,誰肯公開得罪人?

下午約四點左右,接到呂教的電話,說晚上有個飯局請我參加,地點在縣城一家“小橋流水人家”飯莊。我如約而至。不料,熊雄在場。過一會兒,袁月姈竟然也來了。我半玩笑地對她說,早知道袁書記也來,我們一道還能省點汽油費呢。袁月姈微紅了臉,說,我也不曉得哪些人參加,稀里糊涂就跑來了。

飯局是一位企業(yè)老總請花山派出所所長和教導員的客,所長請了熊雄,或一并請了袁月姈;而呂教則請了我。熊雄坐在主客的位子上,左邊是企業(yè)老總。所長讓我坐在了企業(yè)老總左邊,袁月姈自然坐在了熊雄的右邊。席間,我們難免聊到朱弄村的相關(guān)情況。熊雄問呂教畫像失竊的案子偵辦的怎樣了。呂教說,從我們目前掌握的線索分析判斷,有可能是朱家內(nèi)部人所為,既是內(nèi)部人,就是家務事,清官難斷?。∵€有一句老話,叫“家賊難防”,既難防,也難破案,畢竟線索太少了。

袁月姈手扶桌上的藍莓汁飲料瓶說,你們警方帶了搜查證,可以進行入戶搜查啊,不搜怎么能找到,還指望盜賊自己送回來嗎?

我說,說不定那人什么時候良心發(fā)現(xiàn),悄悄送回來也是可能的。

熊雄深沉地點點頭,不急不緩地說,確有可能,電影《功夫熊貓》里,烏龜大師說過,凡事皆有可能。

我注意到,大家都會注意到,袁月姈深情而專注地看著熊雄說話,臉上洋溢著崇拜和幸福的表情。此時,熊雄和袁月姈相鄰的兩臂同時改變了下垂的姿勢,有了微斜的角度,拼成了“V”字。我相信,此刻,他倆正兩情相悅,手挽著手,心連著心,紀檢來也不管經(jīng)。

我很費解,像熊雄這樣思維縝密、注重細節(jié)的基層領(lǐng)導干部,為何不顧場合讓自己的“婚外情”輕易曝露在人前,就不會玩點“潛伏”的游戲嗎?

我本想提出房屋建筑年代如何認定的問題,請大家給我出謀劃策,考慮再三,還是咽了回去。這種場合總談工作,讓他倆情何以堪。

上午八點,我們準時進了村。悶熱的天氣逼人立馬出汗。有人趕緊開了吊扇,銹跡斑斑的吊扇老鼠般吱吱歡叫著,費勁地使空氣流動起來。冒出的汗最終被倒逼回去。我忽然悟到,很多事情是可以倒逼著解決的。

我剛在朱秉星的辦公室椅子上坐定,就見朱秉星和牛春紅一前一后走進來。我以為他們要和我談關(guān)于房屋建筑年代的事,遂請他們坐下說。孰料,牛春紅瞅一眼門外,壓低聲音說,楊委,昨夜差點出大事了。

哦。我豎起耳朵聽,同時看看一旁的朱秉星。朱秉星點點頭。

牛春紅繼續(xù)道,昨夜十一點多,我睡下了,忽然,袁書記打我電話,讓我和老公趕緊過去一趟。我們估計出了什么事,就趕緊跑過去。到袁書記家一看,熊書記被袁書記的老公堵在家里了。他老公是要回來辦理新農(nóng)保手續(xù)的,不料卻突然返回,電話也沒打。敲開門,熊書記正在屋里。袁書記就解釋說,熊書記是來談工作的,了解朱弄村近期社會治安綜合治理情況,銀龍也在,只是不巧剛回去了,你要不信,可以喊他來說明情況。他老公哪信啊,不說話,猛抽煙。一會兒,袁書記當面打電話讓銀龍來了。我朝他擠擠眼,故意遞話給他說,銀龍你是不是剛從袁書記家走的?銀龍愣了一下,我又朝他擠擠眼,他好像明白過來,連忙說,哦,是從這里剛走的,熊書記巡邏到我們村,順便找我們了解情況。袁書記老公問,了解完了,你都走了,他怎么還沒走啊?袁書記就接話說,是我請熊書記喝完茶再走的,你正好回來了。我和我老公趕緊轉(zhuǎn)彎,說你應該相信月姈,相信銀龍啊。人家熊書記非常辛苦,這么晚了,還出來巡邏,就讓領(lǐng)導早點回去休息吧。我向熊書記使了個眼色,熊書記才訕訕地退出門去,怎么走的我也不曉得了。他們沒在床上被他捉到,也算他們運氣不錯。我老公和袁書記老公打小關(guān)系就好,又是親戚,勸幾句也就平息了。

朱秉星勉強笑笑說,他們算幸運咯,袁書記老公是個老好、木骨人,要是在床上被逮到,肯定出人命了。

突然,朱銀龍跑了進來,還微帶喘吁,說,老校長正在老祠堂前放聲大哭呢,也不曉得什么原因。

我說,去看看吧。

我們趕到老祠堂門前時,已有不少人在圍觀。老校長朱國安還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在嚎啕哭訴——老祖宗啊,子孫不孝啊,寶像不見了啊,朱弄不保了啊,朱氏不吉不祥啊,你們在天之靈啊,怎得告慰啊……

我上前攙起老校長,大聲說,老校長,您老節(jié)哀吧,偷走老祖宗畫像的人才是不肖子孫,會終生遭人唾罵和為人不齒的;村子即將拆除是大勢所趨,許多皇帝老子的宮殿還被拆了呢,將來鎮(zhèn)志上也會記載朱弄村一筆的!

老校長握著我的手,收斂了哭腔,掛著鼻涕道,楊黨委啊,朱弄出這些事,搞成這樣,我心疼啊!偷了祖宗的畫像是辱沒祖宗,辱沒家族啊,怎么不遭天打五雷轟啊!

我說,老天自有公道,是人總有良心,您老先回吧,別哭壞了身子。

牛春紅扶走了老校長。

下午,我召集工作組和村兩委成員開會,突然宣布,一、再延遲一天,希望填錯房屋建筑年代和弄錯房屋面積的主動來糾正;二、本周內(nèi)先拆除老祠堂和衛(wèi)生室。

所有人都以不解的目光看著我。我正色道,再不拆,哭壞了老校長誰擔得起責任?!

眾人散了之后,老馬向我匯報到朱秉星家重新丈量、登記、核對情況。說為了避嫌,朱秉星本人兩次都沒有參與,自始至終由他家屬在場。丈量計算的面積沒有錯,由于樓上倒坡按圍墻標準算,好像人為增加了圍墻面積,其實不然;他家的廚房高度超過了兩米,完全可以按主房面積計算;至于建筑年代,還是無從核準。

正當我們?yōu)榇舜髠X筋之際,朱志滿捧來一本厚厚的冊子,囁嚅道,楊委,馬主任,你們也別費心思了,我這里有一本登記簿,是前幾年國土部門對農(nóng)村住房進行普查登記時填寫的,上面就有詳細的信息資料,包括建筑年代。

我接過一翻,需要的信息上面全有。卻不客氣地對朱志滿說,你怎么早不拿出來?害我們耗費了多少腦細胞??!

朱志滿漲紅了臉,說,你們沒說,我也不曉得該不該拿出來。

我問,那為什么今天要拿出來呢?

他說,我憋好幾天了,見有人弄虛作假,給機會讓他們改正,卻不識抬舉,一再不要臉,我實在忍不住了,才把這個拿出來。

難怪他那些天整天陰沉著臉,一言不發(fā),儼然徐庶進曹營。我立馬將登記簿遞給老馬,說,逐戶核對,糾正后,再次張榜公布。

核對結(jié)果,袁月姈家兩處不同時期的房屋建筑年代和面積混淆了,導致了一場大有名堂的誤會,應是工作人員粗心大意所致。調(diào)整后,面積大的年代更近,補償標準反而高出一檔。

朱秉星家房屋建筑年代比登記簿上的時間提前了一年,剛好達上了上一檔的補償標準。我叫來朱秉星,聽他如何解釋。他只掃了一眼,說,我回去問了我老婆,她說她記得我們家房子是1997年元月份建好的,那天她煮了一大鍋脹鍋飯,請了兩桌人來吃,印象特別深;前些年登記是我報的年份,我記的是古歷1996年臘月,登記人員就填了1996年12月。所以都沒錯。

我笑著問他,你說應該依哪個妥當?

他磕磕巴巴地說,就、就依古、古歷的,1996年12月,誰叫我、我是村干部呢!

牛春紅已自我糾正了。難斷的倒是朱銀龍家超前裝潢問題。朱銀龍堅決不讓步,漲紅了臉說,我可以詛咒,我要是故意突擊裝潢騙取補償我不是我大大養(yǎng)的……

我打斷他,說,好了,等我們再次張榜公布后,看群眾如何反應,如再有舉報,我們將視情況而定,我們處理不好,就上交鎮(zhèn)紀委處理,最終要給群眾同時也給你一個交代。

朱銀龍斬釘截鐵地說,好!

除了村干部本人,還核對出袁月姈的小叔子、朱秉星的大姨子、牛春紅丈夫的大表哥以及朱二村民組組長朱國喜等七戶都存在虛報房屋建筑年代問題。我們再次召開村兩委和工作組聯(lián)席會議,一致決定堅決按登記簿上的年代予以糾正并張榜公布。

再次張榜公布那天同樣引來眾人圍觀,從各片收集的信息看,群眾雖然仍有幾句微詞,但是心平氣和得多。在對村干部的處理問題上,我采取“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策略,因為畢竟沒有造成重大損失和影響,這樣既糾正了錯誤,平息了事態(tài)發(fā)展,又保護了個人,同時也維護了組織的嚴肅性。

老書記朱國華見了我們,用力地豎起了大拇指,出口念誦——工作組,講正氣,不徇私,不舞弊,一碗水,端的平,朱弄人民笑盈盈!楊黨委,有智慧……

我趕緊打斷老書記的段子,說,老書記千萬別扯上我,別讓我汗顏,后面的工作還很多,我們像學生趕考一樣,能否考取,還要看我們下面怎么努力,是不是?

老書記也會順桿爬,說,你們肯定能考取,肯定!

我感覺,解決了丈量、登記中的突出問題,似乎也緩解了村干部之間的相互猜疑和缺乏信任的潛在矛盾。朱志滿一掃滿臉陰霾,對我們的工作似乎有了興趣,常參與我們討論下一步怎么走,為我們獻計獻策。由于私下做了工作,沒有人再次舉報反映,朱銀龍終于放下包袱,精神飽滿地投入到工作之中。

放松下來,我對朱秉星說,你們這個吊扇也該換一換了,沒準哪天散了架,風葉飛起來就麻煩了。

朱秉星吞吞吐吐地說,是要換了,太舊了,前一陣,老侯……老侯……我也叫不動他……

袁月姈插話說,肯定是沒喊他來村里喝酒吃飯,翹騷了唄!

這天傍晚時分,殘陽如胭,晚霞似錦。老爺子朱國泰、老校長朱國安一道來村部找我,當時我正在跟大家商量如何開展第三階段工作。老爺子朱國泰拄著拐,佝僂著腰對我說,楊黨委啊,聽說馬上就要拆掉老祠堂?老祖宗還沒回來呢,怎么能拆老祠堂啊?

我向二老解釋說,反正你們老祖宗的畫像一時半會也找不回了,再說,老校長上次去那里哭得死去活來,不拆了,把老校長哭壞了,我們擔當不起啊。

唉,都是家鬼害家人??!老爺子朱國泰吐口唾沫道,祖宗寶像丟了,老祠堂要拆了,我這個老棺材瓤子還活個什么勁啊,不如填棺材去算了!

我有意問,您老的意思什么時候才能拆???

我說有用嗎?朱國泰挺了挺身子。

有用。我說。

朱國泰仿佛來了精神,說,好!依我說啊,起碼要等祖宗寶像回來,讓我們?nèi)逯煨杖嗽陟籼们凹腊萘瞬拍懿鸢 ?/p>

我說,可是,也不能無止境等下去呀。

老校長朱國安一旁插話說,9月15日是老祖宗華誕之日,無論到時寶像能不能回來,第二天盡管拆了,如何?。

我腦子急轉(zhuǎn),心算著時間,今天是7月17日,還有近兩個月的時間,當在我們第四階段時間內(nèi),應該沒有問題。遂當即答復道,行,既然你們二老的話說到這份上,老祠堂就到9月16日拆吧!

二老一齊向我作揖,我忙上前一手扶住一老。老爺子朱國泰說,謝謝楊黨委了,我們老祖宗有在天之靈,當保佑你們啊。

我說,希望那一天能看到你們朱家人在老祠堂前對著畫像祭祖啊。

翌日一到村里,就見電工老侯站在辦公桌上換吊扇,朱秉星在給他打下手。沒有不透風的墻,老侯肯定知道我對他經(jīng)常在村里蹭飯比較反感。所以,他換完吊扇,跟我打了聲招呼就走了。之后,朱秉星拎了一只鼓鼓的方便袋遞給我,說,老侯送你的高山茶。

我說,我收他的茶葉算什么,麻煩你還給他。

朱秉星說,這茶是他自家做的,也不值錢,有什么要緊。再說,老侯就那樣,誰還跟他計較,我昨晚去他家找他為村里換吊扇,他好像斷了的神經(jīng)突然接通了,爽快地答應了,我都莫名其妙。要么,算我送你的,回頭我跟他結(jié)賬。

我只好接過茶葉,放在一旁。心想,老侯這樣的人在社會上也是不可或缺的,從短處說,他喜歡耿耿于懷、怨天尤人;從長處說,他能起到對他人監(jiān)督、平衡作用呢。

我們開始進入第三階段工作——逐戶簽訂拆遷補償協(xié)議。這一階段也很關(guān)鍵,關(guān)系到能否順利實施下一階段實質(zhì)性拆遷工作。

關(guān)于就地安置不愿離開故土的老人,擬建老年安置區(qū)問題,我向黨政聯(lián)席會議做了專題匯報。會上,黨委副書記熊雄力挺我的觀點。不論他的出發(fā)點與公還是與私,我都對他心存感激。最終,我的提議獲得通過。這是一舉多得的好辦法,必將大大降低我們的工作難度。

中午趕到朱弄村吃飯的時候,老馬告訴我,有人不愿簽訂拆遷協(xié)議,我們好話說了一火車,也無濟于事。

我問,為什么同意丈量、登記又不愿簽協(xié)議?

他說,無非是被我們糾正過房屋建筑年代的戶主,認為我們那樣直接公布,跌了他們的相,丟了他們的面子罷。

下午,我和袁月姈隨工作人員一道直接來到袁月姈小叔子家。袁月姈說話輕聲細語,道,小弟,快簽了吧,支持嫂子工作啊。

不料,她小叔子根本沒拿正眼瞧她,說,你的工作白天晚上都有領(lǐng)導支持,我一個小百姓談不上支持不支持。

這話里分明暗藏了毒箭,企圖刺激袁月姈。我真擔心她會難以承受。果然,她仿佛被噎了一口,至少一分鐘沒有說話。她長舒了一口氣,又說,退一步說,你就不當我是你嫂子,既然我們這么多人上門來了,你不簽也得給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吧。

沒理由,不簽!她小叔子沒好氣地回話,頭也不抬。

見他們叔嫂話不投機,我?guī)ь^退出門去,大伙隨后也退了出來。退出來等于避開了壓抑的氛圍,避其鋒芒,以免鬧僵。

我們又來到朱二村民組組長朱國喜家,已有不少村民在等候簽訂拆遷協(xié)議。人多天熱,可他家的電風扇紋絲不動,我和大家一樣早已熱得一腦門的汗甚至汗流浹背。我問怎么不開電扇?搖著芭蕉扇的朱國喜說,電費太貴咯,用不起啊。袁月姈為我的茶杯續(xù)了他家的開水,我呷了一口,一股菜油味讓我差點反胃。

來的村民一一簽畢,朱國喜卻不見了人影。我臉露不悅,轉(zhuǎn)身回去。袁月姈緊跟幾步,低聲說,楊委,我想請你去坐坐,要向你匯報情況,不曉得你能否賞臉。

我略一遲疑,問,去哪?

她說,想請你去青龍山度假農(nóng)莊,怎么樣?

我說,行啊。

那地方雖然近在咫尺,卻只有耳聞尚未目睹,聽說環(huán)境不錯,景色宜人,也算是我向往之地。下午過了五點,偏西的太陽還掛得老高。袁月姈回家換了一套黑白搭配的蕾絲套裝、戴一條鉑金大珍珠墜頸鏈,叫來一輛奇瑞瑞虎私家車,帶我直奔青龍山度假農(nóng)莊。車上,我問她,今晚有哪些人到場?她說,到時就曉得了。她隨口給我賣了個小關(guān)子。我覺得無論那些人也無所謂,便沒有多問。

轎車沿著蜿蜒的山道流暢地行駛著,仿佛在描摹巨大的五線譜似的,車上的人似有律動的感覺。約七、八分鐘,車停在了一座徽式牌樓前。我和袁月姈下車。她囑咐司機先回,需要時再叫他過來。轎車掉頭,絕塵而去。我注意看了牌樓上方中間的題字,手書行楷,藍色陽文,署名竟是前任省委書記XXX。旁邊是“AAA國家級風景區(qū)”和“中國十佳特色農(nóng)莊”標識。

我情不自禁地欣賞著眼前的景色,盡管明顯是人工打造、人文景觀。路的兩側(cè)皆是綠樹、奇石環(huán)繞的荷塘。此時,睡蓮怒放,蓮花才出新蕾,棧橋似的垂釣臺上因氣溫太高而空無一人,卻有幾只白鷺暫棲息腳。進得里面,過一木質(zhì)廊橋,遂上林蔭小道,兩旁樹高林密,已聞鳥語花香。袁月姈向我介紹說,這里本是國營青龍山林場,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曾是原南京軍區(qū)司令員XXX的植樹造林示范基地。后來交給地方,劃給了我們村,八十年代讓個體戶承包經(jīng)營。九十年代后期,青龍山集團公司投資開發(fā)林場,慢慢建成了現(xiàn)在規(guī)模的農(nóng)莊。里面有休閑、會所、餐飲、客房、溫泉、垂釣、網(wǎng)球、高爾夫練習場、CS拓展訓練場、盆景園等項目設(shè)施。目前正在進行第三期投資。走,吃飯還早,陪你在里面轉(zhuǎn)轉(zhuǎn)吧。

濃密的負氧離子使空氣異常新鮮,讓人置身于所謂“天然氧吧”之中。整座山莊是簡約徽派風格和江南山水園林的完美結(jié)合,就連公廁也是典型的徽派風格。更典型的是男廁便斗上方的提示,一般上面是“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而這里卻是“撒不進去說明你短,滴到地下說明你軟”,讓人傷不起自尊,因此地面異常干凈。各類奇石猶如展銷市場,已超出蘇、杭眾多園林的品位。我們轉(zhuǎn)了一圈,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一座寺廟,完全顛覆了“無寺無廟不成(名)山”的傳統(tǒng)慣例。期間,我發(fā)現(xiàn)遠處有人戴著米色太陽帽穿著藍色七分褲在四處拍照,只覺得眼熟,卻看不清是誰。

在垂釣園的一樹濃蔭下,我們坐在岸邊的壘石上歇歇腳。袁月姈忽然換個話題問我,楊委,那天你為什么突然決定本周內(nèi)要拆掉老祠堂?

我要倒逼畫像。我隨口一說。

什么倒逼畫像?她顯然沒聽懂我的意思。

哦,就是讓畫像早日現(xiàn)身,完璧歸趙。我故作神秘。

她瞪著一雙“小燕子”趙薇似的大眼,愣愣地看著我。又喃喃地問,那9月15日前有把握嗎?

我說,我們只能做過,不能錯過,至于有沒有把握,我胸中沒有毛竹啊。

晚霞漸暗之時,我們?nèi)チ瞬蛷d。里面早已開了空調(diào),涼爽得很,只是空無一人。我問,怎么就我們倆?

袁月姈莞兒一笑,說,二人世界不是很好嗎?

我們嫌可坐十人的餐桌太大,就著喝茶、打牌的桌子,上了三菜一湯,分別是豆腐華魚湯、螞蟻上樹、清炒藕帶和涼拌豬耳。鑒于我最近血尿酸有點高,不能喝啤酒,袁月姈要了一瓶張裕解百納。

袁月姈為我舀了一碗豆腐華魚湯,又為我和她自己斟了小半杯酒。我們隔桌對飲,沒能“成三人”。

她好像不勝酒力,幾輪下來,漸漸地面顯酡顏,色若桃花。我記得,在村部食堂,在“小橋流水人家”,她都滴酒未沾,只喝藍莓汁飲料。

楊委,哪天就想跟你談談心,一直在等這個機會。袁月姈雙目有些迷離,表情卻很純真。她繼續(xù)說,說真話,你是不是認為我是個不守婦道的女人?

我一時窘住,說,沒有啊,你一定有難言之隱,是不是?

現(xiàn)在我不喊你領(lǐng)導了,把你當我的老哥行不行?她話里有幾分撒嬌的成分。

行啊,當你是“柬埔寨”了。我不忘玩笑。

她語速緩慢地說,我高中畢業(yè)沒能考取學校,在娘家的村小當了兩年代課老師。我和我老公結(jié)婚的時候,被公認為是天造一雙地設(shè)一對。我那時看中他老實、本分,有木匠手藝,長得英俊帥氣,個頭和我般配。但他話語不多,木骨、呆板,特別是婚后,他自私、狹隘、好煙酗酒的毛病全部暴露出來。除了夫妻生活,我們極少溝通;我進村工作后,他總是對我疑神疑鬼,二十四個不放心。后來,他隨本家親戚外出打工,逐漸混成小包工頭,平時就很少回來了。男人有錢就變壞,這是被無數(shù)個男人無數(shù)次實踐檢驗過的真理。他先是和許多打工者一樣,為了解決生理問題,在外面和一起打工的外地婦女組成“臨時家庭”;后來干脆包養(yǎng)了一個年輕漂亮的“洗腳妹”,過起了家外有家的日子。我有親戚在那里當老板,所以,他的一舉一動我全了然??晌覜]有和他吵鬧,吵鬧沒有用,離婚不可能,兒子那里通不過,還是湊合著過吧。從古至今,湊合型的婚姻、家庭不是我一個。我在家其實就是一個守活寡的女人,從精神到肉體都是空虛、寂寞的。你是讀書人,看過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吧?安娜為什么要從越軌到最后臥軌?她紅杏出墻,做出越軌的事,其實就是情感發(fā)生了流轉(zhuǎn)。人的情感和歲月一樣,流轉(zhuǎn)也屬正常。我不曉得你老哥認同不認同。但實質(zhì)上,原本生活安逸的安娜追求的是更高層次的精神世界,最后她失望了,選擇了臥軌。我是理解安娜的,但我達不到她的境界,無法達到。你能想象,像我這樣常年獨守空房的中年女人會怎么樣,會遇到什么人什么事。對我示好的男人確實不少,但是,他們的動機和行為不是我想要的那種。我是希望雙方從情感方面得到融合,而非簡單的肌膚之親。你可能在心里笑話我,認為我竟像個小丫頭似的幼稚、單純吧。

我搖頭否認,聽她繼續(xù)敞露心扉。

在民間,尤其在農(nóng)村,發(fā)生婚外戀,對女人的名譽影響最壞,講起來特別難聽,叫“偷人”,有的地方叫“破鞋”;而對男人就很寬容,無非叫“情種”或“色鬼”。“偷人”是一個女人終生難以承受的壞名聲,為什么許多女人明知山有虎卻偏向虎山行?就是豁出去了!我也是豁出去的女人。我如果不豁出去,我是死不瞑目的。當然,我豁出去有可遇不可求的先天條件,便是老天爺安排我遇到了老熊,一如七仙女路遇了董永。不瞞你說,我遇到老熊,必定是命中注定的緣分;我和他便是從相知相戀,通過情感融合走到一起的,我們之間產(chǎn)生了真愛,并非偷腥、茍合那樣不著調(diào)。如今,我的感情世界里,只刻著熊雄的名字,別無他人!她語帶激情,一吐為快。

她將迷離的目光移向窗外,少頃,又轉(zhuǎn)回來,說,對不起啊,我是不是酒多失態(tài)了?感謝你聽我傾訴衷腸,我可能言不達意,讓你見笑了。這里環(huán)境的確不錯,我和老熊經(jīng)常來此幽會,也無所避諱,反正已經(jīng)是已經(jīng)了。

我說,我要感謝你對我的信任,同時理解你的處境并尊重你們的選擇!

她朝我深情地點點頭。

我們要的四道菜太好吃了,華魚是長江時鮮,肉質(zhì)細嫩,肥而不膩;據(jù)農(nóng)莊宣傳冊介紹,豆腐和粉絲是農(nóng)莊自己專門生產(chǎn)的,本味十足,讓我的味覺一下子回到了從前的年關(guān);豬耳朵也是農(nóng)莊自養(yǎng)的黑豬的耳朵,軟脆相間,異常可口;藕帶當然采自門前的荷塘里,新鮮、甘潤、香脆。約一個鐘頭左右,所有的菜肴被消滅殆盡,約三分之二歸了我,三分之一歸了她。

回程的轎車奔馳在茫茫暮色之中。袁月姈倒在我的肩上,鼻息均勻,已然睡去。

簽訂協(xié)議進展總體不錯,在9月10日前主動拆遷予以獎勵的政策,對農(nóng)戶頗有吸引力。

袁月姈硬著頭皮往其小叔子家跑了六趟,以熱臉貼人家冷屁股,軟磨硬泡,終于在其弟媳的協(xié)助下,勉強讓小叔子簽了一紙協(xié)議。

朱秉星、朱國華先后出面請朱國喜來村部喝了兩頓酒,可人家“禮單照收,原則不丟”,就是不簽協(xié)議,其目的是希望我們承認他偽造的建筑年代。大家背地里都喊他“老滑頭”,可是目前還拿他沒辦法。我安慰大家說,俗話說,猴子不上樹,多打一遍鑼,我們再尋思什么鑰匙能開這把鎖,但原則問題絕不放松。

那個朱秉五其實叫“朱秉玉”的年輕人同樣是把難開的銹鎖,他倒不是因為建筑年代問題,而是借口老婆要生,不宜生在租住的人家房子里為由,拒絕簽訂協(xié)議。朱銀龍告訴我,朱秉五有偷魚的前科,他找借口拒簽協(xié)議,很有可能是為了“靠水吃水”,偷魚方便。我讓朱銀龍密切注意,安排基干民兵夜晚配合片警加強治安巡邏,嚴控侵財性案件發(fā)生,堅決剎住偷盜歪風。

我專門去派出所,請呂教他們隔三差五來朱弄,不斷制造聲勢,營造高壓態(tài)勢,目的是促使盜畫者能幡然悔悟回頭是岸。其實,他們只是虛張聲勢,走走過場,至于效果怎樣,姑且不論。

稍有閑暇,我打開本市一家著名的民間文化網(wǎng)站《淬池》,首頁即現(xiàn)“攝影天地”的精美圖片。我順手打開瀏覽,一組精美風光畫面頗為搶眼——青龍山莊仲夏之韻,作者“花山老叟”,仔細一看頭像,原來是朱秉晨。我終于想起來,那天傍晚在青龍山度假農(nóng)莊拍照的就是朱秉晨。其中一張圖片上,是我和袁月姈在荷塘邊垂柳下漫步的側(cè)影,雖然是遠鏡頭,但在非常熟悉的人眼里依然可辨。我就多心地想,熊雄會看到這張照片嗎?他看到后又是何種反應?還有,倘若被我們的家人以及親朋好友看到,也會惹來非議和不小的麻煩。朱秉晨是有意拍攝的還是我們無意間撞到他鏡頭上剛好拍下來?而網(wǎng)上流傳的速度和產(chǎn)生的影響是可想而知的,俗話說,舌頭根子能壓死人,網(wǎng)絡要比舌頭厲害千倍萬倍,絕非危言聳聽。我叫來袁月姈,給她看了圖片,把我的想法也說給她聽了。

不料,她卻咯咯地笑了,說,這有什么呀,拍的很漂亮很自然啊,比那些故意找人擺樣子更真實嘛;老熊要是為這個跟我翻臉,那他心胸也太狹窄了,肯定不會;怕就怕你老婆吃醋,咯咯咯咯……

我不無擔心地說,就怕沒那事硬扯出三條黃瓜,無事生非啊。

袁月姈收斂了笑容,說,你要怕,我就打電話給他,讓他把照片撤了。

我卻嘴硬起來,說,你都不怕我怕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歪。

嘴上這么說,心里還是犯嘀咕,是我多慮,還是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此時,第三階段和第四階段工作在交叉進行,即一邊簽訂補償協(xié)議,一邊自行拆遷。幾名村干部一二三帶頭拆了,其親朋好友紛紛跟上,拆遷公司忙得二一添作五,吃喝拉撒睡概不守時了。

南片形勢喜人,只朱二村民組出現(xiàn)了兩戶釘子戶,一戶是朱國喜,另一戶則是朱秉五。

這天剛到村里,朱銀龍便神情沮喪地對我說,楊委,對不起,有件事沒有及時向你匯報,請領(lǐng)導批評。

見我們詫異,他繼續(xù)說,昨天夜里,我們配合派出所的片警進行治安巡邏,在朱三組的大龍?zhí)晾锎搅苏谙戮W(wǎng)偷魚的朱秉玉,哦,就是朱秉五。片警將他帶到派出所,可是當夜就放了。

我警覺地問,為什么將他放了?

說已經(jīng)做了訓誡和沒收漁具處理,夠不上拘留。朱銀龍據(jù)實回答。

我感覺沒這么簡單,遂讓朱銀龍深入了解一下問題究竟出在哪。很快,朱銀龍反饋了信息,原來當班的老民警和朱秉五是“轉(zhuǎn)折親”,老民警稍徇私情,就把賊人當屁放了。

我把這事向村兩委班子及工作組成員進行了通報。朱秉星說,這父子倆,吃的不是一鍋飯,屙的倒是一泡屎,依仗他家派出所有人,一個死皮賴臉,一個活不要臉。

我問,他們真是父子關(guān)系嗎?

真是。朱秉星說,秉玉從小過繼給了他大伯,他大伯一生沒討人,是個鰥夫,家里很苦,前年得食道癌已過世了。朱國喜論輩分我要喊他老大大,雖有三男一女,卻最舍不得秉玉,經(jīng)常說把他過繼出去,委屈了他,自己心里有愧。

原來如此,我心里有了數(shù)。

第二天,我接到通知,讓我參與“全市百名藝術(shù)家走進青龍山度假農(nóng)莊活動”的接待。我的任務很簡單,協(xié)助宣傳部分管領(lǐng)導搞好后勤餐飲以及紀念品發(fā)放工作。餐飲也很簡單,除了最后的午餐是桌餐,其余皆吃高標準的自助餐。

這是一次由市文聯(lián)、市文化研究會聯(lián)合舉辦的大型采風活動,參加者有本市作家、詩人、書畫家、攝影家、評論家、編輯家等近百人,為期兩天,實際上第二天午飯后便返程。接待單位是我們縣委宣傳部及縣文聯(lián),因青龍山度假農(nóng)莊地處花山,鎮(zhèn)里贊助了天然葛粉和小磨麻油作為紀念品,所以我有幸參與接待工作。

報到當日,我見到朱秉晨。朱秉晨滿面春風,一身素白,馬尾小辮扎得漂亮利落。相見之際,我欲和他握手,他卻給了我一個顯示親切的擁抱,讓我猝不及防。擁抱是有著相當內(nèi)涵的“行為藝術(shù)”,雖平常,但傳遞的信息千差萬別,因人而異,各人體會不同。藝術(shù)家在哪都能呈現(xiàn)藝術(shù),擁抱也不例外。

寒暄了幾句,我不無加相地說,朱老師常來這里啊,你的攝影作品我欣賞過了,很有質(zhì)感,很唯美。

主要是自然、質(zhì)樸。他接過我的話說,藝術(shù)感覺在于靈動也在于偶遇。忽然,他對我附耳道,那天,你和美女在荷塘邊散步,我沒有打擾你們,也沒有正面拍你們,而是用遠焦距側(cè)拍了一張,效果非常不錯。

哦,那天我和袁書記來這里吃飯,之前去荷塘邊轉(zhuǎn)了轉(zhuǎn),有幸被朱老師拍到了。我輕描淡寫地說。

我準備用那張照片參加全國“夏令水韻攝影大賽”,你不介意吧?朱秉晨盯著我說。

隨便吧。我心里雖然有點糾結(jié),但嘴上還是比較爽快。

下午,藝術(shù)家們開始分頭行動,游覽的、攝影的都到戶外,搞書法、繪畫的在大廳的案前潑墨揮毫,仿佛被生產(chǎn)隊長派了活一樣,各干各事,秩序井然。

傍晚時分,我偶然碰見了朱秉星,感到十分詫異。他漲紅著臉,支支吾吾地說,我表姐也來了,她是搞書畫的,我來看看她,順便送點土產(chǎn)品給她,嘿嘿。他提了提手里裝得滿滿的方便袋。我請他晚上一塊吃自助餐,他謝絕了,說馬上趕回去,老婆在家燒好了等他呢。

晚上是聯(lián)歡晚會,唱歌、跳舞、詩歌朗誦,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朱秉晨演唱了當紅歌星李健的《故鄉(xiāng)山川》,唱得非常投入,可謂聲情并茂。我尤其理解他此時此刻眷念故鄉(xiāng)的心情。

第二天中午是散伙前的聚餐??h里來了副書記和宣傳部長,鎮(zhèn)里來了書記和副書記熊雄。我老遠看見,熊雄和朱秉晨寒暄交談了至少一根煙工夫,可見他倆非常熟悉。

臨走前,我禮節(jié)性邀請朱秉晨再回朱弄去看看。他未語先嘆,說,現(xiàn)在不想回去看,看了令人心酸啊!我們老祖宗曾說,存天理,滅人欲。人欲難滅,天理可存啊,到一定時候,會回去的,謝謝!謝謝了!

從時間段上來說,8月底應該進入第四階段——拆遷。而實際上,尚有四分之一戶沒有簽訂補償協(xié)議。原因是多方面的,有戶主不在家的、有觀望的、有出現(xiàn)新問題沒解決的、有存一己之私的、還有質(zhì)疑安置問題的,不一而足。安置房建設(shè)滯后也確實是問題的癥結(jié)所在,群眾看不見安置房,就心里沒底;我們一線工作人員說話也沒底氣。鎮(zhèn)里負責安置房建設(shè)的副鎮(zhèn)長告訴我,由于和當?shù)厝罕姰a(chǎn)生征地糾紛,導致安置房工程遲遲不能開工。我們當初給拆遷戶宣傳的安置房目前還是“空中樓閣”。在較長一段時間里,拆遷戶只能租房或投親靠友?,F(xiàn)在安置房八字還沒一撇,群眾質(zhì)疑也在情理之中。

不在家和觀望的戶主有待進一步做工作。出現(xiàn)新問題的,是指突然冒出了一些遺漏的財產(chǎn)沒算進去,譬如,屋基旁有座露天茅廁、或有片竹林、或一段圍墻、一段小路、一截水跳什么的。他們把拆遷當成了車魚塘,都想趁機渾水摸魚,能撈一點是一點,哪怕是一尾蝦米。存一己之私的,無非妄想達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朱國喜、朱秉五父子之流。

周末晚上,利用朱國喜好酒的特性,朱秉星再次把他請到村部食堂喝酒。當然,他事先跟我們商量過,希望這頓酒能成為開啟那把頑固老鎖的液體鑰匙。俗話說的好,仇人也怕三餐請。

以前我沒有認真觀察過朱國喜,這次看得真切。我見過五顏六色的人多了去,卻頭一次見到像朱國喜這樣為達到一己之私而如此淡定吃喝的人。虛胖的他吃相也特別,剛上來埋頭猛吃,唇部和周邊皮肉幾乎一刻不停在運動,不時曝出紫紅的牙花和乳白帶垢的牙齒。別人陪他酒,他忙里偷閑敷衍一小口,嘴里的咀嚼沒停下;有人和他說話時,他代之以點頭或搖頭,不耽擱嚼咽。約十來分鐘,估計吃得差不多了,方開始大口喝酒。其酒量不可小覷,能和朱秉星打個平手。

酒過五巡,朱秉星以為時機成熟,趁著酒性說,老大大,吃過飯,把那協(xié)議簽了吧。

朱國喜朝嘴里塞了一塊五花肉,瞟了朱秉星一眼,頭搖得一哆嗦。

坐他旁邊的朱國華實在看不慣,忍不住問,你到底還想怎樣?人家楊黨委、鎮(zhèn)村干部陪你喝酒吃飯也不是頭一回,你怎么這么頑固不化呢??。坷显捳f,得過便宜別賣乖,得饒人處饒人來,他日還有求人時,留條后路自己踩,我的兄弟哎!

不料,朱國喜“呼啦”一聲站起來,非常不滿地掃了朱國華一眼,兀自拔腿而去。

大家被他的舉動怔住了。我感覺他像只無從下手的刺猬或茅坑里不成形的怪石一樣。

恰在此時,外面闖進一個婦人來,見我們就嚷,你們這些當干部的,吃柿子撿軟的捏,硬的不敢碰,還巴結(jié)人家,請人家喝酒吃飯。人家沒魚塘,經(jīng)常有魚賣,你們怎么就不管!

我想起來,她就是我們第一天來朱弄時,帶著死狗大鬧村部的短發(fā)少婦。我認真地對她說,對不起啊,讓你們受損失了。善惡有報,時候沒到。壞人總會露出狐貍尾巴,我們會加強巡邏防范,同時你們也要看好自家的魚塘。相信我們,只要他賊心不死,一定會逮到他!

短發(fā)少婦平靜了許多,說,我們哪能不看著呢,可是看時不看刻啊,貓還有打盹的時候。埋人的賊比老鼠還精,抓到了,我要跟他算總賬!

當晚,我和老馬商量,決定從現(xiàn)在起,每晚在村里配合派出所和村兩委加強治安巡邏,重點防范,爭取在打擊侵財方面有所突破有所斬獲。

老馬說,你早點回去吧,聽說嫂子身體不大好,我?guī)蓚€弟兄守在這里就行了。

我說,不行,要么我倆輪流帶班吧。

一天空守。兩天空守。我們估計賊人可能下半夜才出動,于是守了兩個下半夜還是空守。同樣輪流值班的村干部作了分工,當晚不值班的干部,第二天起早去附近的農(nóng)貿(mào)市場,專門留意賊人的身影。然而,上農(nóng)貿(mào)市場的干部回來說,日怪,這兩天確實不見那賊的人影。

大家一籌莫展,賊人過于狡猾,我們不能老這么耗下去,怎么辦?

輪到我?guī)О嗟倪@晚,剛過十點,我當即宣布,撤!

大家雖感意外,還是接受了我的決定,和以往一樣無功而返。我們和村干部大聲告別,面包車“嘟——”地一聲,載著我們打道回府。

約莫半小時的光景,車子已進縣城。我卻吩咐司機掉頭,再回朱弄。大家馬上明白,我要給賊人來個傳統(tǒng)的招式——我們老楊家的“回馬槍”。

我手拿電筒,暫不打開,和兩名弟兄在村外下車,然后摸黑徒步朝目的地靠近。相信此時朱銀龍和片警他們也在靠近,這是我跟朱銀龍早就商量好的迂回行動。我想起少年時期看過的黑白電影《奇襲》,戰(zhàn)士們向目標靠近時幾乎屏住呼吸,智勇無比。我們何其相似乃爾,只是我們沒有端槍,手里只有一把屁輕的手電筒。

周圍異常靜謐,不時傳來幾種蟲子此起彼伏的啁啾聲;大龍?zhí)晾锱紶栠€有魚打花弄出的水響。眼看過了子夜,賊人宛如農(nóng)歷三十晚的月亮一樣沒有出現(xiàn)。我用手電筒打信號和朱銀龍他們聯(lián)絡,然后匯合一處。片警建議派人到賊人家附近蹲守,只要他帶著贓物回來,就立即抓他。

我說,他抵賴說魚是在外河里捕的怎么辦?況且,誰能斷定外河里就沒有像鰱子、胖頭、草魚那樣的家養(yǎng)魚。

朱銀龍說,村里的魚塘有好幾處,但魚養(yǎng)得最多最好的就是這里了。群子的丈夫常年身體不好,家中有兩個雙胞胎孩子,晚上很少來看魚的。所以,賊要偷魚,一定會來這里。

他說的群子,就是那個短發(fā)少婦。我們決定繼續(xù)原地蹲守,守株待兔。

大約凌晨一點半左右,借著微弱的星光,我們終于發(fā)現(xiàn)一個黑影輕車熟路地下了塘,并在塘里踩水下網(wǎng)。他下完漁網(wǎng)上岸,撿著土塊往塘里亂丟,意在攆魚上網(wǎng)。過了約二十分鐘,他再次下塘,將網(wǎng)和魚一并撈起。剛上岸,被我們逮個正著。我和朱銀龍的手電筒同時照在賊人的身上,賊人立馬蹲到地上,以手蒙臉。朱銀龍大喝一聲,朱秉玉,站起來!

沒有懸念,也沒有意外,此人正是我們踏破鐵鞋無覓處、守候半夜才逮住的偷魚賊朱秉五。我讓朱銀龍和片警把朱秉五押送派出所,同時保守秘密,近身看守。我?guī)ьI(lǐng)其余人回村部,在會議室里打盹湊合至天亮。

早上六點半,太陽已躥出老高。我打電話給呂教,囑他千萬別放了朱秉五,并請他一上班就來朱弄,詳情面談。上班前夕,我又打電話給分管政法和綜治工作的熊雄,希望他馬上能來朱弄,處理突發(fā)事件。

呂教前腳到達,熊雄后腳跟來。我叫來袁月姈和朱秉星,把具體情況向大家做了詳細介紹,還一并談了自己的想法,即故意使用“有罪推定”的手段,將偷魚和盜畫兩案合并審理,或敲山震虎,或施放煙幕。大家合計了一下,覺得可行。于是,熊雄、呂教他們?nèi)チ伺沙鏊?,我們留在村里繼續(xù)革命工作。

臨近中午,效果逐漸顯露。朱國喜陰著臉、皺著眉、叼著煙、勾著腰、背剪雙手匆匆跑來找我,“噗通”跪在地上,吐了半截香煙,道,楊領(lǐng)導,請你做個好事,放了秉玉吧!他年輕不懂事,沒教育好,古人講,養(yǎng)不教父之過,都是我之過,從小把他送給了他可憐作孽的大伯,我沒盡到為父之責,要處理就處理我吧。

我連忙上前攙扶,他卻執(zhí)意不起。袁月姈和朱秉星循聲進來,見狀也一同勸他拉他起來。他嘴里嘟噥道,不起來,不起來,今天不起來。

朱秉星說,老大大,不是我說你,你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讓老書記講到點子上了——他日還有求人時,留條后路自己踩。你們就是耿,就是不讓人轉(zhuǎn)彎,現(xiàn)在火燒到自己眉毛上了吧?!

他偷魚是事實,但是,非要栽害他偷了祖宗的畫像,這個罪名背不起啊,要做大牢啊、啊、啊……朱國喜說著說著,哭腔出來了,老淚縱橫。

袁月姈說,老大大別傷心了,吃午飯時間到了,先在這里吃口飯再說吧。

朱國喜眼巴巴望著袁月姈說,袁書記,他嫂子,我不要吃你們的飯,我請你們喝酒吧,我家還有好酒,我回去討啊。

朱國華不知什么時候進來的,上前拉了一把朱國喜,說,誰稀罕喝你家好酒!你能聽人勸,讓人轉(zhuǎn)彎,按政府要求做就不錯了。

你們做主吧,你們怎么講就怎么辦吧,不能關(guān)我家秉玉啊,我家兒媳婦要生了啊。朱國喜苦苦哀求。

考慮到朱秉五的老婆要生,公安部門最終給予朱秉五治安拘留五天,附帶民事賠償處理。兩把幾近銹蝕的鎖終于被罰開。

十一

時間逼近9月15日。秋高并非氣爽,秋老虎猙獰的面目時隱時現(xiàn)。

呂教帶人頻頻進村,大有破案進展越來越快之勢。鎮(zhèn)、村干部在下面吹風,說公安已掌握畫像被盜的直接線索,可能要采取突擊搜查的手段,找回畫像。聽說“直接線索”就是朱秉五供出的。他那天半夜出去偷魚,恰巧看到了偷畫之人,而偷畫人卻沒能看到他;因是本村人,低頭不見抬頭見,怕難玩,就一直沒聲張。這次偷魚被捉,問題嚴重,所以,他供出重大線索,是希望將功折罪……

為此,袁月姈和朱秉星先后都曾悄悄地問我,上述情況是不是真的?我對他們說的話一模一樣——無風不起浪,樹欲靜而風不止,風聲越來越緊是好事的前兆。

我順便問朱秉星,你家老爺子的桂花樹賣了沒有?

朱秉星微笑道,報告楊委,樹的問題已經(jīng)解決了。

哦,怎么解決的,賣了多少錢?我頗感興趣地問。

現(xiàn)在哪有出高價的樹販子,是我自己掏錢委托一個外地朋友去買的,老爺子得了兩萬塊,心滿意足了。朱秉星表情無奈。

樹呢?我不無好奇。

我送給三子了,哦,朱秉晨。他家搬到新區(qū)別墅里,有個老大的院子,托我找一棵品種尚好的花樹。桂花能帶來貴氣,他們夫妻喜歡的不得了,硬塞給我兩萬塊錢,我怎好意思要,嘿嘿。朱秉星憨厚地笑道。他用心良苦,實屬不易。

聽牛春紅說,袁月姈正在鬧離婚,我感覺不對道。是她還是熊雄有了進一步的非份之念?我不得而知。只是覺得,他們做的有些過了。早年,本縣的一位主要領(lǐng)導不顧“兔子不打窩邊草”的古訓,和女下屬鬧婚外戀,不料,老情人后來有了非份之想,非得嫁他,使他不得掉爪子;主要領(lǐng)導病急亂投醫(yī),本想請把兄弟教訓教訓老情人,沒承想,小兄弟理解有誤,竟雇兇殺了領(lǐng)導情人,最后落了個雞飛蛋打,吃了槍子,血的教訓不可不鑒。我莫名其妙地為熊雄擔心起來,怕他不得已重蹈人家覆轍,最終可能玩火自焚。我自信,袁月姈對我還是蠻信任的,我覺得很有必要提醒她一下。得空,我問她,你們到底怎么回事?

袁月姈毫無避諱地說,老是這么湊合一點意思也沒有,他家外有家,我憑什么守個空家?兒子打電話勸我們離了算了;老熊也同意我離,離了我們更方便。

我問她,你應該了解熊書記家庭吧?聽說他們夫妻感情不錯,起碼表面上不錯。你將來什么打算?

領(lǐng)導,你放一百二十四個心,我袁月姈又不想破壞他的家庭,他對我好一天,我們就過一天,哪天他對我沒興趣了,我們就好聚好散,我不會怪他的,更不會像以前那個領(lǐng)導情人一樣,死皮賴臉非要嫁給他。她說的很坦誠,仿佛洞悉了我內(nèi)心的擔憂。

她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我無言以對,但愿他們能好自為之。

晚上,朱秉星在自家設(shè)私筵宴請我們,說吃完這頓飯,明天就搬走拆房,希望大家給他個面子。我們恭敬不如從命,悉數(shù)前往。我已不是第一次去他家,當然吃飯還是頭一回。電工老侯也在。他老婆在廚房忙得二一添作五,見我們來了,忙得更歡,很快上了滿滿一桌子菜。

朱秉星從臥室搬出一箱白酒,打開,包裝似五糧液,標簽上卻是“內(nèi)部接待用酒”字樣,沒有品名和商標。

老馬好奇地問,這酒哪來的?

朱秉星說,前天晚上三子特意送來的,一共兩箱,還給老爺子帶來一把進口的電動按摩椅,值好幾千塊錢呢。見我表情疑惑,他又補充道,哦,我送他桂花樹,不是沒要錢嘛,他是禮尚往來,他的性格就這樣,不占人便宜,不捉人吃虧。

大家嘗了一杯,都嘖嘖稱贊,說味道和真的五糧液相差無幾。我雖喝過五糧液,卻對酒性不熟。姑且把它當五糧液來喝吧,太過認真就不是你想象的滋味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朱秉星叫他老婆來,讓她給我們陪酒。沒想到,他老婆“媽媽菜”燒得地道,喝酒也是海量,接連喝了一來一往兩圈,一點都不含糊,倒應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一張床不睡兩樣人”這兩句俗話。

趁大家都稱贊他老婆之機,朱秉星帶著幾分醉意,打開了話匣子。他說,我老婆確實不賴,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犁田打壩樣樣在行,算得上能干又賢慧的好女人。那時,我長的還馬馬虎虎,在農(nóng)村算帥哥,剛退伍回來。我表姨家女兒特別喜歡我,她比我大三歲,正合“女大三抱金磚”。我那個當老師的表姨夫也喜歡我,表姨就不用講了。那時候表姊妹能開親的,叫親上加親,農(nóng)村里作興。說實話,我表姐長得就像《五朵金花》里的楊麗坤,比我老婆漂亮,但我就是對表姐不來電,只對她來電。他輕輕拍了拍他老婆的頭頂,繼續(xù)說,表姐后來自辦了幼兒園,嫁給了一位老師,那表姐夫“一根筋”,迂得很,雖然夫妻感情不大好,但能湊合過。我那表姐不僅長得好看,也很有才氣,琴棋書畫唱歌跳舞樣樣通,像篩子樣的;很有藝術(shù)細胞,在縣里、市里、省里都獲過獎。上次許多藝術(shù)家來青龍山,她也在內(nèi),我那兩天太忙,也沒工夫去看她。我是大老粗,幸虧沒討她,討她也沒什么共同語言。我后來就相信緣分,我和我表姐就沒的緣分,該應跟我老婆有緣分……

他老婆紅著臉,幾次欲打斷他的話,都被他揮著手擋回去。這回硬是插話說,瞧他個酒孬子,酒多了,就竹筒子倒黃豆,什么都往外講,也不怕人笑話。

朱秉星明顯撒了謊,那天我明明碰見他去青龍山度假農(nóng)莊看望他表姐,為什么要遮掩呢?我想,可能是怕他老婆吃醋的緣故吧。

席間,老侯頻頻向我敬酒,還說,楊委,說真的,你們才來的時候,我對你們沒抱什么希望,也沒什么好感,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你們做事很認真,也實心實意幫我們朱弄村和老百姓著想,我老侯就佩服你們這樣的人。以后需要我老侯做什么事,盡管吩咐就是。

老侯的一番話頗有魯迅先生說的“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味道。

酒喝到一定程度,老書記朱國華即興唱起了“小倒戲”——秉星客氣把宴請,侄媳賢惠手藝精;酒到酣處倒黃豆,埋怨表姐沒緣分;老侯今天把心掏,老漢我,唱段小倒戲,博取在座一回笑。

十二

為趕在規(guī)定的獎勵政策節(jié)點9月10日之前拆遷,許多人家想盡辦法外出租房安頓下來,甚至連廢棄的校舍、合并村的舊村部也都利用上了,有的水電不通,生活非常不便。老百姓總體來說是顧全大局的、能忍辱負重的、很體諒政府的,倒是我們的工作落后了,根本上是群眾意識淡薄了,沒有做到想群眾之所想。這一點非常值得我們反思。據(jù)初步統(tǒng)計,整個朱弄,主動拆遷的有近四百戶,約占全村的四分之三。鎮(zhèn)里對我們的工作基本滿意。

呂教他們每天還是神神秘秘在村里匆匆而過,似乎有“收網(wǎng)”之勢,讓人心懸,也讓人捏著一把汗。

老校長朱國安領(lǐng)頭在為9月15日祭祖而奔波;朱秉星和朱志滿全力協(xié)助。朱秉晨開著私家車,提前回到朱弄村幫忙。他進老祠堂取出那塊橫匾,用濕巾擦拭干凈,請年輕人掛在了門頭上方。朱秉星讓老侯臨時接來一路照明電路至祠堂前,并安裝話筒和喇叭。

9月14日上午,朱氏家族召開祭祀籌備組成員會議,他們力邀我去參加,聽取朱國安介紹祭祀方案和議程。方案提出,祭祀時間擬訂在15日上午十點十八分,推舉朱國泰為族長、朱秉晨為司儀。朱秉晨當仁不讓,當即和朱國安商討起具體的細節(jié)。他們希望我屆時代表鎮(zhèn)政府發(fā)表講話,我以祭祖是本族大事,外姓不宜攙和為由謝絕。晚上,他們又召開朱氏代表會議,宣布方案和議程。

我決定,9月15日調(diào)休一天,全體放假,為朱氏祭祖大開綠燈。

15日上午,我們工作組全體成員一如既往來到村里,主要協(xié)助維護秩序。熊雄率鎮(zhèn)綜治辦人員隨后趕到。因時間還早,他趁機鉆進袁月姈辦公室,關(guān)了門,享受著短暫的二人世界。

我們在會議室坐著喝茶,朱銀龍“咚咚”跑來,喘著粗氣道,像……像……像找到了……,在……在祠堂……找到了。

大家都聽的真切,但都不敢相信。我說,你坐下來,歇口氣,慢慢說。

他咽了口唾沫,略一定神,說,祖宗的畫像……在老祠堂里找到了。

哦,說說是怎么找到的?有人急切地問。

原來,今天一大早,老爺子朱國泰拄著拐來到老祠堂前,左瞧右瞧,上看下看,不時地搖頭嘆息。老爺子前列腺有毛病,突然內(nèi)急,便徑直進了祠堂里面,打算在墻旮旯處就地方便。身子站定,剛要掏家伙,就隱約發(fā)現(xiàn)一個一米來長的布袋套著什么東西靠在墻角。老爺子猛然間尿意全無,近前打開一看,差點興奮得暈過去,這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牽腸掛肚的祖宗畫像啊!他扔了拐杖,一把抱住畫像,生怕再丟了似的,瞪著老花眼,一步步挪了出來。往回走的時候,一群孩子跟在老爺子屁股后面,宛如一只老龜領(lǐng)著一群幼龜慢慢爬向遠方。

我立即打電話把好消息告訴呂教,并請他馬上趕來朱弄。讓朱銀龍去敲袁月姈的門,向她和熊雄匯報這一喜訊。袁月姈開門出來時還在整理紛亂的頭發(fā),同時驚喜地問,真的找到了?那太好了!

熊雄鎮(zhèn)靜地踱步出來,托了托眼鏡說,走,看看去。

我們隨即前往朱國泰家。老爺子家的小院里站了幾個人,沒有了桂花樹,顯得些許空曠。朱國安、朱國華、朱秉星他們都在。熊雄上前和他們一一握手;我常和他們見面,便家無常禮似的,免了。

朱國華握著熊雄的手沒撒手,即興道,國家政策制定好,農(nóng)民還要靠引導;整村推進推朱弄,祖宗必定早知道;不翼而飛走一遭,害得公安天天找;失而復得現(xiàn)祠堂,完璧還是要歸趙;可恨盜賊藏得深,狐貍就怕獵手跟;善惡須報終有時,天公行道懲惡人。

熊雄說,老書記太有才了!比趙樹理筆下的李有才還有才!你就是我們花山當代的李有才?。?/p>

朱國華謙遜地說,不敢當,我只有高小文化,哪能跟人家比,我就隨嘴拉,拉蓮花落子,沒什么名堂。

老爺子癱坐在那把深灰色電動按摩椅上,懷里抱著畫像,猶如大傷元氣的人在歇息緩勁一樣。見我們到他跟前,身子挺了挺,終沒挺起來。

我說,您老靠著別起來,熊書記來看您了。

熊雄彎下腰身,對老爺子說,老人家,畫像找到了,高興嗎?

找是找到了,可我高興不起來啊,朱弄已拆得不像個村子了,明天老祠堂也要拆掉了,你說我能高興嗎???!老爺子聲調(diào)漸高地說。

熊雄有些尷尬,退后一步,欲言又止。

袁月姈趕忙打圓場,說,時間不早了,都到祠堂那邊去吧,還有不少事情要安排呢。

朱秉星企圖扶起老爺子,可老爺子根本就不配合,仿佛粘在了按摩椅上。遂大聲問,你打算什么時候走啊?像給我拿著吧。

老爺子沒做聲,反而抱緊了畫像,閉上了雙眼。

朱秉星無奈地搖搖頭,讓朱銀龍叫幾個棒小伙來,把老爺子連按摩椅一起抬走。

我們到達祠堂門前時,已陸續(xù)來了不少村民。朱秉晨在指揮年輕人掛幕布、懸橫幅。朱國安在安排擺香案、放香爐。

朱銀龍等四個棒小伙將老爺子連同按摩椅從肩上卸下,放在朱秉晨指定的位置上。朱秉星俯身對老爺子說了幾句什么,才從老爺子懷里抽出畫像,遞給了朱秉晨,再由朱秉晨指揮掛在幕布的正中央。

畫像上,一對老夫婦,齊著古裝,正襟危坐,四目有神,俯視古今。

吉時已到,本來要由族長宣布祭祖儀式開始,而老爺子雙目緊閉,似睡非睡靠在按摩椅上似乎懶得動彈。朱秉晨只好臨時和朱國安商量,改由老校長宣布開始,祭文則由朱國華誦讀。朱國華慌了神,說,你寫的之乎者也,文乎文乎,我肚里墨水少少的,怕念不通。

朱秉晨果斷地說,那你說幾句四言八句算致辭,祭文還由老校長誦讀吧。

朱秉晨像主持人一樣手拿話筒當起了司儀。老校長朱國安宣布朱氏祭祖儀式開始后,鞭炮齊鳴,禮花沖天;隨后誦讀祭文——朱子曰:詩書不可不讀,禮義不可不知。子孫不可不教,僮仆不可不恤。斯文不可不敬,患難不可不扶……

誦畢,朱國華致辭——國泰民安社稷康,朱氏今日祭祖忙;老祖有靈失復得,庇佑朱門安國邦!

接著,人們按輩分依次敬香、叩拜。

尚未拜畢,就聽朱秉星在大聲呼喚老爺子,一聲比一聲急促。我預感不好,連忙上前探視。只見老爺子依然躺靠在按摩椅上,神態(tài)安詳,仿佛沉沉睡去一樣。

朱秉星扭頭說,先前鞭炮和禮花放得震天響,老爺子也沒醒,怎么搖他也不醒,眼睛閉得緊緊的,剛才突然扯痰,我曉得大事不好,十有八九是走了。說著,他流下了痛失親人的淚水。

老爺子就這樣瞑目而去,享年八十九歲,當是“米壽”之年。這樣年紀的人去世,還無疾而終,在中國任何地方當然都是喜事,是白喜事。老爺子的白喜事辦得格外隆重,因為,他是朱弄正式確認的第一任族長,也是相當高壽的老人。關(guān)于他的死因,據(jù)村醫(yī)推測,可能與老爺子突然憋尿以及太過興奮有關(guān)。俗話說,活人不能讓尿憋死。說明尿是可以憋死活人的。

十三

由于整村推進政策落實爭議性很大,主要是安置房建設(shè)嚴重滯后,有的地方導致矛盾激化,群訪、集訪、越級上訪層出不窮,上級決定,試點工作盡快告一段落,不再推而廣之。但,已經(jīng)開展的地方,不得虎頭蛇尾,要有始有終。因此,鎮(zhèn)黨政聯(lián)席會議決定,朱弄村暫停拆遷,已拆遷的繼續(xù)按政策兌現(xiàn)貨幣補償和安置房;農(nóng)民退出的宅基地、自留地和空閑地及溝塘渠壩等,一律招標整理,然后納入基本農(nóng)田實行“土地流轉(zhuǎn)”,承包給種植大戶去集約經(jīng)營。

這樣一來,我們的工作強度陡然變?nèi)酰ぷ鞴?jié)奏變緩。朱弄村剩下的一百余戶的房子無須拆遷了,老祠堂也保留下來,老爺子若是地下有知,是欣慰還是酸楚?抑或百感交集?

村兩委處境難堪,仿佛四十歲女人死了丈夫——上不上,下不下。原地只剩四分之一的村民,大多數(shù)村民散落周邊、鎮(zhèn)區(qū)和縣城各地,工作難以開展,尤其像計劃生育、社保、婦女和老人健康體檢等等,參與率無法提高。

在村里,人們議論最多的除了安置房就是失蹤數(shù)月又謎一般回歸的畫像。熟人向我打聽最多的也是畫像之謎。關(guān)于這個問題,我和呂教、熊雄、袁月姈幾個人專門探討過。大家模擬英國女作家阿加莎·克里蒂斯筆下的大偵探波羅,對案情進行過邏輯推測,我們只能推測,甚至臆想,根本談不上推理。推測集中在三個男人身上,他們分別是朱秉晨、朱秉星、老侯。

推測一:朱秉晨那天去看望老爺子朱國泰,彼時,朱國泰正在家中檢視老祖宗畫像,因村名之爭,老爺子不愿和朱秉晨多說話,遂從后門去了菜園地。朱秉晨以為老爺子進了里屋,便進去欲與告辭,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心中覬覦已久的畫像,于是見利忘義,盜走了畫像。后因老祠堂要拆掉、朱氏要祭祖,朱秉晨良心不安,便趁送酒給朱秉星送電動按摩椅給老爺子之機,悄悄地將畫像放在了祠堂里。

推測二:朱秉星因其初戀情人表姐酷愛古畫,遂去老爺子那里伺機盜走了畫像,送給表姐,以達到討好老情人的目的。而他的表姐只是欣賞,并無意占為己有,遂讓朱秉星歸還畫像。但畫像被盜已傳得沸沸揚揚,他已不能公開送還,一直藏于家中。后來,公安頻繁進村,朱氏還要祭祖,自家又要拆遷,于是,便在請我們?nèi)ニ液染频漠斖恚瑢嬒裆癫恢聿挥X地送至祠堂里。

推測三:老侯被從村干部中除名后一直耿耿于懷,心胸狹窄、財迷心竅的他借給老爺子安裝和修理電器、線路之機,順手牽羊,盜取了畫像。他本想賣得幾個現(xiàn)鈔,卻苦無途徑,便一直藏于配電房的配電柜里。公安頻繁進村,風聲越來越緊,他覺得畫像即使暗藏于配電房,也難保不被搜出。于是,借為朱氏祭祖安裝話筒、音響之機,偷偷將畫像放進了祠堂。

那么,公安放風說朱秉五供出曾經(jīng)目擊了盜畫賊,他們怎么個個像沒事人一樣無動于衷?蓋因三者皆系“白日盜”,而朱秉五則是“半夜出去偷魚”,偶遇了盜畫之人。所以,三人都曉得朱秉五所謂向公安“提供線索”純屬胡扯八道。呂教也證實,朱秉五根本沒有目擊盜賊一說,是派出所讓朱秉五配合,故意放的風,目的是督促盜賊主動投案。

當然,我們沒有波羅的智慧和專業(yè),我們的推測還有諸多牽強之處,站不住的理由必然存在。譬如,朱秉晨夫婦知書達理,家境殷實,在社會上頗有名望,并非自私、魯莽之輩,豈能為一幅祖宗的畫像而落得不孝不悌、斯文掃地?現(xiàn)在的朱秉星和其表姐雖有往來,不過是親戚間的走動,他們顯然不是同一層次的人,偶爾將往事掛嘴上過個嘴癮而已;再說,其表姐想欣賞畫像,完全可以直接來找老爺子,何必要他偷偷摸摸,做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傻事。電工老侯作案的動機、時間都有,但顯然是臨時起意,既然做了為人不齒的梁上君子,又非朱氏族人,何必冒險奉還?完全可以毀之滅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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