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勝勝
1.蹬步
烈日如火,草原上的食物在一天天地減少著,遷徙的日子日漸近了。角馬們都在為即將到來的遷徙大考驗(yàn)準(zhǔn)備著,貪玩的祖魯在草地上蹦蹦跳跳,似乎永遠(yuǎn)都有使不完的力氣。
媽媽走了過來:“祖魯,你該和弟弟妹妹們練習(xí)‘蹬步了?!?/p>
“……明天再練習(xí)不成嗎?”
“不行!”
媽媽斬釘截鐵,祖魯撇撇嘴,不情愿地跟在媽媽的身后。
塞倫蓋地草原已是衰草遍地,食物和水源已無法滿足幾萬只角馬的需求,遷徙迫在眉睫。
然而,遷徙的旅途處處危機(jī)四伏:土狼和鬣狗唱著尖聲細(xì)氣的恐怖音調(diào),說不準(zhǔn)一個風(fēng)吹草動,面前就是他們碧綠的眼睛;鷹隼和禿鷲在上空四處盤旋,像是空中穿梭的死亡圖騰;即便看似平靜的草地也不安全,下一刻可能就會突然涌出一群尖牙利爪的獅子。
前一秒還平靜無比的草原,下一秒就會變成命懸一線的生死場。幾個月前,祖魯最敬愛的拉齊叔叔便死在獅群的口下。
為了在危機(jī)四伏的草原盡可能地保全家族的繁衍,角馬群體演化出了一套完備的逃跑步伐。這“蹬步”,便是為祖魯這樣的小輩設(shè)計的。這套步伐的最大特點(diǎn)是,跑跳的時候屁股盡力上揚(yáng),用力向后蹬后蹄。
祖魯熟練地在草地上做著蹬步練習(xí),三十下、五十下……他原本抱著極大的好奇與興趣,可無休止的重復(fù)終究磨損了他的耐心。
媽媽瞪著他:“腳抬高!不要停!你現(xiàn)在練習(xí)這般偷懶,等遇到了獅子,你想成為他們的點(diǎn)心么?”
這話一點(diǎn)也沒錯,祖魯雖然覺得筋疲力盡,卻咬牙堅持了下來。
夜色漸漸降臨,草原上刮起陣陣涼風(fēng),然而角馬群們卻不敢深睡,因?yàn)闊┤说镊喙凡恢朗裁磿r候就會出來。
祖魯被哥哥西瑪踢醒,下半夜輪到他們守夜,哥倆豎著耳朵聽草原上的風(fēng)聲。
祖魯想想白天訓(xùn)練所受的苦,不由得要和哥哥傾訴一下,哥哥勸著弟弟:“未成年的角馬只得練習(xí)‘蹬步,這是規(guī)矩,也是對你們的一種保護(hù)!”
原來,這“蹬步”可以向掠食者宣告:我是精力最旺盛、速度最敏捷的小角馬,我的全身都是使不完的勁兒!你們追我完全是白費(fèi)氣力!
然而祖魯并不這么認(rèn)為,“蹬步”起伏很大,短時間內(nèi)就會讓身體變得筋疲力盡,如果騙過了獅子的眼睛還好,萬一那獅子不死心死追不放呢?
祖魯打心眼里不喜歡這套步伐,他甚至為自己不得不這樣做而感到羞愧。
哥哥安慰弟弟道:“我們角馬的成長速度是很快的……用不了多久,你也可以像我一樣,擺脫‘蹬步,去練‘攻步了?!?/p>
這話倒給祖魯提了個醒:哥哥自打前些日子過了成年禮后,便不再和自己一起練習(xí)“蹬步”。
和哥哥一樣大的成年角馬從未有一天停止過對遷徙的準(zhǔn)備,只是訓(xùn)練的情景不讓小角馬看到。
祖魯對此充滿了好奇,纏著想聽哥哥的訓(xùn)練過程,哥哥連忙搖頭:
“還不是時候教你這個!”
2.攻步
祖魯軟磨硬泡,無奈哥哥就是不松口,只好暫時作罷。
內(nèi)心的困惑和好奇像是蟲噬一般。祖魯表面上顯得毫不在意,心底里卻暗自盤算著,一定要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
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大遷徙開始了。遷徙開始的日子,進(jìn)展還算順利,祖魯?shù)刃〗邱R為了保存體力,不再練習(xí)那惱人的“蹬步”。
祖魯偷偷地觀察,發(fā)覺哥哥這些成年角馬的訓(xùn)練并未停止過。
功夫不負(fù)有心人,一次趁著口渴喝水的機(jī)會,祖魯偷偷搜尋,竟然撞見了哥哥他們的訓(xùn)練場。
那是一種祖魯從未見過的新奇步伐:這套步伐的著力點(diǎn)不在后蹄,而是前蹄,那前蹄用力地?fù)P起,然后迅速地踩下,蹬地的聲音極其沉重,一陣塵土彌漫。
這便是哥哥口中只有成年角馬才能練習(xí)的“攻步”。祖魯躲在草叢里偷偷記著動作的要領(lǐng),心跳得突突的。
死神像是個難纏的影子,不論走到哪里都是陰魂不散。
馬拉河里的鱷魚瞪著圓滾滾的眼睛望著站在河前的角馬大軍,角馬們紛紛下水。祖魯嚇得發(fā)抖:“我怕……”
食物只在對岸,獅子追兵在后面,下水尚且還有一線生機(jī),如果留下落了單,無疑是死路一條。爸爸厲聲喊道:“下河!”
浩浩蕩蕩的角馬大軍開始過河,鱷魚們血洗河流,發(fā)出恐怖的撕扯聲,角馬們也奮起反擊,不少鱷魚被鐵蹄踩入水中。
一條鱷魚竟然游到了祖魯?shù)拿媲?,祖魯慌亂之下,想起來之前他偷學(xué)的“攻步”,他狠狠地用前蹄踩向鱷魚。
鱷魚雙眼受到重創(chuàng),竟然放棄了攻擊!祖魯這才意識到攻步的作用:在危急時刻給敵人以打擊。
角馬群浩浩蕩蕩地上岸了,媽媽、爸爸還有好多的叔叔阿姨,一個個在岸邊喘著粗氣,水珠從身上不住地滾落。祖魯躺在河岸上,腦海里仍回想著雙蹄踹向鱷魚的場景,真帶勁!真過癮!一股不服輸?shù)膭艃阂苍谒男睦锷v起來:你們嫌我小,不讓我練成年步伐,我偏要偷著學(xué)!還要練得比你們更好!
日頭懶洋洋地朝著西邊沉下去,角馬群陷入了睡眠之中,祖魯合著眼皮,耳朵卻豎起來聽周邊的動靜,原來爸爸要去偷偷練習(xí)一種步伐了,祖魯又偷瞄了一眼身旁的哥哥,哥哥正在沉睡——爸爸練習(xí)的這套步子,竟然是連哥哥都不知道的步子!一種超脫于“蹬步”和“攻步”的“第三種步伐”!
祖魯?shù)男目裉?,他屏住呼吸,悄悄地跟蹤,爸爸真的和很多高大的角馬在練習(xí)步子!
祖魯暗暗記下爸爸練習(xí)的樣子,這種步伐比之前的兩種都要復(fù)雜,都要難學(xué),然而他很聰明,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學(xué)會。
白天,祖魯依舊裝得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吃草,曬太陽,打鬧,練習(xí)蹬步,幼年角馬們的日子依舊是這樣單調(diào)與悠長。
然而守著秘密的滋味太難受了,一天,他終于忍不住,向小伙伴們夸耀起來:“你們成天練那些‘蹬步,太幼稚了!”
祖魯給伙伴們表演了“攻步”的踏法,并且加上了前些天他偷看爸爸叔叔們練習(xí)而學(xué)到的新動作,小伙伴們見到祖魯歪歪扭扭,搖搖晃晃,一個個嘲笑:
“祖魯,你的腿斷了么?”
“你要是真的敢在逃跑的時候走這種步子,獅子會把你撕成碎片的?!?/p>
“你哪會什么‘成年步伐,你在和我們吹牛!”
祖魯急了,那天爸爸練習(xí)的步伐他記得真真切切,怎么會有錯?沒成想就在他愣神的功夫,爸爸已經(jīng)走到了他身后。
爸爸是角馬群里比較兇的一位大家長,小伙伴們一個個噤聲不說話。祖魯望著爸爸的目光,心里害怕,卻又不知發(fā)生了什么。
“嗵”,爸爸一頭撞在他身上,力道之大,讓年幼的祖魯飛出半米遠(yuǎn)。
3.第三種步伐
爸爸生氣了,他在生祖魯?shù)臍猓艽蟮臍?。這天晚上祖魯被罰守夜。
草原的風(fēng)靜靜地吹著,天空有些氣悶,興許要下雨了。祖魯?shù)拖骂^,用舌頭舔舐身上的擦傷。爸爸從來沒向自己發(fā)過這么大的脾氣,他心里委屈,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哥哥踱步到祖魯面前,他的臉色很是凝重,他開口道:
“你不該偷偷學(xué)習(xí)步伐的?!?/p>
“我沒有?!?/p>
祖魯心虛,然而他的心中卻又升起了一陣不滿,你們不能永遠(yuǎn)把我看成一只小角馬!
“祖魯,你得信哥哥,我們這么做,都是在為你考慮,我們怕你出危險……”哥哥臉上的擔(dān)憂沒有減退。
“我只知道,如果不是那天我對著鱷魚的眼睛奮力一踢——我可能已經(jīng)被吃掉了!”
祖魯回了這么一句,哥哥一臉的驚詫,卻又馬上轉(zhuǎn)成一副悲涼的神情:
“你并不會被吃掉……可是爸爸馬上就要被吃掉了!”
“你說什么?”祖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哥哥悲傷地告訴祖魯,爸爸練習(xí)的“第三種步伐”,名為“傷步”,這是一種步伐歪斜、十分顯眼的步伐,獅子和花豹見了,便會誤以為是受傷,轉(zhuǎn)而進(jìn)行追捕。
祖魯回想著這套步伐的動作要領(lǐng),的確是一瘸一拐,前因后果串聯(lián)在一起,他感覺眼前一陣發(fā)黑:
“這么一來……爸爸他……”
“是的,我們年輕的一代得以幸存與成長,年長的一代,卻把危險轉(zhuǎn)向自己。爸爸是這樣,拉齊叔叔是這樣,還有……”
祖魯忍著淚水,他聽爸爸講過,草原只有弱肉強(qiáng)食,絕不憐憫眼淚。他忽然發(fā)覺自己的心變得成熟了起來。
一陣狂風(fēng)刮過,兄弟倆都感到一陣瑟縮。
身后的草叢傳來獅子的怒吼,夜襲到來了。祖魯和哥哥連忙發(fā)出警報,昏昏沉沉的角馬們連喘息的機(jī)會也沒有,紛紛開始了新一輪逃亡……
4.輪回
望著望著,眼睛里的稚氣就被歲月蛻成了銳氣。
草原上的草黃了,又青了,春又去,春又來。
日子隨馬拉河的流水逝去,塞倫蓋地草原未老,只是,無數(shù)個夕陽,終究把草染黃了,舊一批動物們,也伴著歲月的腳步,走入了遲暮,漸漸地老了。
不過不打緊,新的植被很快就會長起,新的幼崽,很快也會長大。代代相傳,生生不息。
疲憊的角馬群在夜幕下作著片刻的休憩,成年的祖魯站在凜冽的風(fēng)中。
他瞪著黑曜般的眸子,捕捉著風(fēng)吹草動——那眸和爸爸當(dāng)年的那對一樣,漆黑明亮,像夜幕中的兩顆明星。
他要作為草原之子活著,高傲而勇敢地活著。
祖魯輕輕邁步在草地上,可是下一秒他站住了:
“摩梭、貝利……你們怎么在這兒!”
祖魯?shù)膬蓚€孩子,此刻就站在他每日前去訓(xùn)練“傷步”的必經(jīng)之路上,祖魯心中一震,他立刻意識到孩子們已經(jīng)得知了真相,一如自己當(dāng)年那樣。
他說不出話來,想了想,踱步輕輕上前,用舌頭舔舐著孩子們的臉頰:
“沒事的……回去吧……回去……”
兩只年幼的角馬依偎著父親。
夜間的草原靜謐而安詳。天空的繁星一眨一眨的,地上的螢火蟲低低地簇?fù)碇P繞,飛到一起,恍然間,祖魯仿佛在這氤氳中看到了父親的模樣,又是一瞬間,螢火蟲飛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