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提起王漁洋，或者更為人熟知的名字“王士禛”，對文學史有所了解的人都會很自然地將其與“神韻說”聯(lián)系起來。他所提倡的“典、遠、諧、則”直至今日還被許多喜愛詩歌創(chuàng)作的人們所津津樂道。然而，盡管“神韻說”被視為執(zhí)掌康熙詩壇，被錢謙益視為“接班人”的王士禛一生最大的成就，但是使其登上歷史舞臺、并成為后來構(gòu)架神韻詩風雛形的作品確是看似“名不見經(jīng)傳”的——《秋柳四首》。本文從詩歌本身出發(fā)，通過研究《秋柳四首》語言的運用，主旨的表達以及情感的宣泄，來探尋《秋柳》詩和者眾多，進而成為王漁洋詩歌創(chuàng)作里程碑背后的因由。

關鍵詞：王漁洋；秋柳詩；原因

“順治丁酉秋，予客濟南，諸名士云集明湖，一日會飲水面亭，亭下楊柳千余株，披拂水際，葉始微黃，乍染秋色，若有搖落之態(tài)。予悵然有感，賦詩四首?！盵1]此時，這位《萊根堂詩集序》中的主人公還不知道這四首《秋柳》詩會因為化實為虛的委婉筆調(diào)，慨嘆盛衰無常的巧妙用典奠定了自己成為詩壇盟主的地位。它一出現(xiàn)，便以“元倡如初寫《黃庭》，恰到好處”（《分甘余話》）之勢，震動了清初文壇，在短短的時間里，海內(nèi)“和者不減百家”（《漁洋山人自撰年譜》）。如此得到諸家青睞的《秋柳四首》不僅在語言的運用上給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覺，吉川幸次郎甚至認為其包含一種“新美”的東西，同時在景物的選取，內(nèi)容的敘述和情感的表達上都讓人對其有一種“無法割舍”的喜愛，它的魅力不言而喻。

1 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語言的運用

鑒賞一篇文學作品，不論它的題材是詩歌、散文、小說抑或是雜文，所有閱讀作品的人接觸到的最初的東西便是這篇作品的語言?？梢哉f，語言是一個作品的第一要素，是一個作品的原點。任何作品只有在這個原點上進行發(fā)揮，進行想象和再創(chuàng)造，才會通過筆墨之中的勾勒傳達出筆墨之外的世界。而王漁洋對于語言這一問題曾經(jīng)借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表達過自己的觀點：表圣論詩，有二十四品，予最喜“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八字。（《香祖筆記》卷八）王漁洋同樣也很重視詩的音律，門生問他何為“平中清濁，仄中抑揚”，他解釋說：“清濁如通、同、清、情四字，通、清為清，同、情為濁；仄中如入聲有近平、近上、近去等字，須相間用之，乃有抑揚抗墜之妙，古人所謂一片宮商也。”（《帶經(jīng)堂詩話》卷二）又說：“唐、宋、元、明諸大家，無一字不諧，明何、李、邊、徐、王、李輩亦然?！保ā稁Ы?jīng)堂詩話》卷九）可見，王漁洋對于詩歌語言的把握是十分重視的，而在《秋柳四首》這一早期的詩歌作品中，他所喜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便被毫無保留的表現(xiàn)出來：全詩四章，雖寫秋柳，而全詩無一“柳”字。取第二首詩為例來具體分析一下這篇詩歌作品語言的運用。

開頭的第一聯(lián)：

娟娟涼露欲為霜，萬縷千條拂玉塘。

篇首即用疊字“娟娟”，“涼露”二字為雙聲，第一句最后結(jié)尾落在“霜”字上?！熬昃辍钡谋玖x為“美好、美麗的樣子”，可在此處卻和陰冷的“涼露”和“霜”相組合，給人一種新鮮感，也是一種大膽的嘗試。而第二句則從數(shù)量入手，先用“萬縷千條”營造出一個場面，“萬”、“千”二字迭韻。同時緊接著“拂”字，這一個擬人的動作將整句話都點亮了，給詩句增添了動感。然后在動作之后，又出以“玉塘”二字，這一靜一動，使得第一聯(lián)便令人感到了語言背后情緒的流動。而這一聯(lián)最大的亮點便是：未寫“秋柳”卻已含二字。第一句的霜可謂點名了季節(jié)，霜常出現(xiàn)在“秋”冬季的早晨，而第二句的“萬縷千條”則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柳”。這樣一種類似打啞謎似的表達，將標題的意義在開頭便暗含其中，讓讀詩的人從開篇便開始展開想象。

接下來第二聯(lián)：

浦里青荷中婦鏡，江干黃竹女兒箱。

第二聯(lián)連用六個名詞，從詞性上看可以說較之第一聯(lián)毫無變化。句中不是將秋柳的姿態(tài)進行樸素的寫生，也并不是直率地表露對于秋柳的感情，而只是排列與秋柳有某種關系的言語，其中甚至混雜著無論對秋天，還是對柳樹都不甚有關的詞語。這樣突兀出現(xiàn)的第二聯(lián)，使人自然而然地去尋找詞語背后的意義。于是，便很好地引出了所蘊含的典故。這六個名詞單純的排列組合，最后落在了“鏡”和“箱”字上。這是兩個有后鼻音“ng”的字，鼻音的使用令第二聯(lián)的整體氣氛較之第一聯(lián)變得低沉。

然后，再談第三聯(lián)：

空憐板渚隋堤水，不見瑯琊大道王。

這一聯(lián)的結(jié)構(gòu)也很整齊，屬于動賓結(jié)構(gòu)，“憐”和“見”字前還有“空”和“不”字做狀語，組成狀中短語。同時“憐”和“見”字迭韻，讀起來朗朗上口。從第二聯(lián)過渡過來的第三聯(lián)，盡管不再是六個相同詞性的詞語的排列組合，但這兩個詩句都有一個長長的賓語“板渚隋堤水”和“瑯琊大道王”同樣是蘊含兩個典故。但這次在音調(diào)的處理上，詩人選擇了聲調(diào)為陽平的“憐”和去聲的“見”。這樣一高一低，一平一去，似乎令人聯(lián)想到一位沉吟澤畔的詩人，在抬頭長嘆和低頭哀嘆，這一揚一抑中完成了抒懷。

最后，來看第四聯(lián)：

若過洛陽風景地，含情重問永豐坊。

第四聯(lián)的結(jié)構(gòu)并非嚴格的對偶，這一點和第一聯(lián)一樣，似乎有首尾照應的“嫌疑”。而它與第一聯(lián)相比更特別的地方在于：首聯(lián)的兩句詩可以看作兩句話，表達了兩個不同的意思，而尾聯(lián)的最后兩句詩卻是前后連貫的一句話，從現(xiàn)代漢語的角度來說屬于假設復句。尾聯(lián)所營造的氣氛仿佛是在向某人訴說著過去的事情。而此聯(lián)中的“永豐坊”與前面的“中婦鏡”、“女兒箱”、“隋堤水”和“瑯琊大道王”一樣，包含有典故，但同樣是屬于僻典。這些不常見的詞匯盡管在閱讀之初令人“望而卻步”，但從反面來說，它的陌生讓人產(chǎn)生好奇心，進而對這些雖不常見但具有凝練之美的詞匯展開猜想，去體會作品的內(nèi)涵，最終達到詩人借語言的魅力來傳遞內(nèi)心情感的目的。

正如吉川幸次郎所說：“此詩的語言沒有打破古典的氣氛而又有新鮮感?！薄按嗽姶篌w使用的是作為今體詩古典的唐詩的語言，盡管如此，卻帶有一種新鮮感。那主要是基于如前所述，使用了‘黃驄曲啦，‘烏夜村啦之類少見的詞語。這些詞語，是在唐代，甚至唐以前產(chǎn)生的，因而其感覺是古典的。在唐人的詩中，確實可以看到這樣的詞語。使用它，決不會破壞古典的氣氛，但實際上在唐人詩里是看不見這些用語的，至少在一般的唐人的詩中是見不到的。這里就產(chǎn)生了一種奇異的新鮮感?！盵2]這種在用語、抑揚、邏輯關系和音調(diào)上的新鮮感，使得讀此詩的人便會順其自然地去尋找詩歌本身的內(nèi)涵。

2 此時無聲勝有聲——主旨的表達

對于《秋柳四首》所含主旨的爭論一直在繼續(xù)，與其說這是由于詩中所用僻典的緣故，不如認為是由于詩中存在著與秋柳難以有關的詞語，給詩歌本身的主旨蒙上了一層面紗，也為不同寓意的理解提供了有力的依據(jù)。其中，最有影響力的看法是認為此詩寄托了對于明亡的哀悼之情。屈復、李兆元、鄭鴻等便是這一派的代表。而高丙謀和朱曉村則認為此詩為憐憫一個曾經(jīng)侍奉過明福王，后又淪落濟南，名叫鄭妥娘的歌妓而作。同時，認為此詩并無寓意的也不少，如近人江庸《趨庭隨筆》第一卷，既引徐嘉《顧亭林詩箋注》于《賦得秋柳》下引黃葆年說，又引王祖源《漁洋山人秋柳詩箋》，然后指出：“雖言之娓娓，要皆揣測之辭，恐阮亭當日不過隨題抒寫，未必果有用意?！盵3]甚至還有惠棟、潛廬老人批評《秋柳四首》為“先生少年英雄欺人之語，人奉為圭臬，則過矣”。[1]總之，這樣四首看似普通的《秋柳》詩，卻達到了“一石激起千層浪”的效果，不得不說這是詩人巧心安排的結(jié)果——主旨的不明確，卻使得詩歌的內(nèi)涵更加的豐富。詩人的“不語”卻突出了想要表達的意義，此時無聲（未點明）更勝有聲（明確點明）。

除了暗含主旨外，刻意隱藏“秋柳”二字，也是詩人另外一種“無聲”的表達技巧。在大明湖畔作詩，卻不寫眼前所見的景物，而是作遠距離觀照，從“大明湖”轉(zhuǎn)換到了“白下門”，又從“順治年間的濟南”穿越到了“唐代洛陽的永豐坊”，這一空間與時間的轉(zhuǎn)變將讀者的目光投向了視覺的極限，放眼到天地之外，隨之也造成了陌生化的效果。這種似真似幻，既親切又神秘的詩境，使得對主旨的理解讓人們在言外領取。

詩歌的言外之旨，韻外之美是中國古代詩歌的民族特色和藝術傳統(tǒng)，清代理論家葉燮把它概括為“詩之至處，妙在含蓄無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間，其指歸在可解不可解之會，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離形象，絕議論而窮思維，引人于溟漠恍惚之境，所以為至也”（《原詩·內(nèi)篇下》）。王漁洋的《秋柳》詩很好地把握了這一理論的精髓，把“以獲取言外之意來得到詩歌的藝術表現(xiàn)之美，作為產(chǎn)生魅力和動人的所在，掌握了文外之美的要義，深得詩之本旨和藝術創(chuàng)造的真諦”，[4]成為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受人們歡迎并合乎他們口味的新詩作。

3 醉翁之意不在酒——情感的宣泄

《秋柳》詩之所以能夠傳遍大江南北，除了語言的巧妙組合，主旨的用心隱含，內(nèi)在情感的宣泄也是其“和者不減數(shù)百家”（《漁洋山人自撰年譜》）的重要原因。時人和《秋柳》而今存和作者計有：徐夜《和阮亭秋柳四首》（存三首）、《再題阮亭秋柳詩卷》（《隱君詩集》卷二），王士祿《秋柳次季弟貽上韻二首》（《十笏草堂詩》），顧炎武《賦得秋柳》（《亭林詩集》卷三），曹溶《秋柳》（《靜惕堂詩集》卷三），朱彝尊《同曹侍郎遙和王司李士禛秋柳之作》（《曝書亭集》卷四），冒襄《和阮亭秋柳詩原韻》四首（《巢民詩集》），陳維崧《秋柳四首和王貽上韻》四首（《湖海樓集》），汪懋麟《秋柳和王阮亭先生韻》（《百尺梧桐閣集》）。這些和者均為清初詩壇的名流。詩中朦朧的故國滄桑之思最易為這些遺逸野老、布衣才士所接受，這樣的選擇自然與當時的政治背景息息相關。

王漁洋所處的時代屬于明末清初，社會的動蕩，新朝的建立，異族統(tǒng)治的壓迫，這些天崩地裂的災難，既是漢族士大夫易代的“黍離之痛”，亦是外族入主中原的國破家亡之悲。在這樣的新舊變革中，一部分人高舉“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大旗，組織救亡圖存的隊伍，大江南北燃起反抗的怒火；另一部分人則以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氣質(zhì)和人格，或者以死殉國，或者隱居巖穴幽谷，向征服者表示不滿與抗議。然而，仍有一部分的文人既不像救亡隊伍“拋頭顱、灑熱血”般的激進，也沒有“不問世事”、“以死報國”的悲觀，但他們內(nèi)心隱隱作痛地興亡之感卻需要找到一個合理的出口進行宣泄。而《秋柳》詩所表現(xiàn)的淡淡的興亡感與清初社會心理的變化合拍，應和鼎革之際士人哀傷的情緒與傷逝懷舊的心態(tài)，也與向內(nèi)心世界逃避的傾向一致。又在統(tǒng)治者日趨嚴密的進行思想控制的時候，為操觚之士營造一個躲開文字獄的避風港，適宜壓抑狀態(tài)下內(nèi)斂拘謹?shù)氖闱樾枰?，讓他們在流連山水中找到自身的心理空間，于使典詠史中發(fā)出淡化人生的感喟，由此化解內(nèi)心的矛盾，釋放生存的焦慮。[4]這也是王漁洋成為眾望所歸的領袖人物，而《秋柳》被奉為詩壇圭臬的重要原因。

從明末清初這一大的時代背景來看，不難理解《秋柳》詩含蓄蘊藉的原因，同時，從個人經(jīng)歷這一小的維度來分析，王漁洋的童年是在朝代更替，國仇家恨中度過的，他在其《漁洋文略·五烈節(jié)家傳》中記載了當時他目睹母親孫宜人于亂中自縊的經(jīng)過：“張氏，士和（漁洋從兄）妻，新城人，壬午十二月初一日，城陷自經(jīng)東閣中，以發(fā)覆面。初，先宜人（其母孫宜人）與張對縊，先宜人繩絕不死，時夜中，喉咯咯有聲，但言渴甚，士禛方八歲，無所得水，乃以手掬魚盎冰進之，以書冊覆體上，又明日兵退，得無死，視張則久絕矣。”[4]盡管“壬午之難”發(fā)生時王漁洋還是一個孩童，他的興亡之感決不會像顧炎武、屈大均他們那樣強烈，但國破家亡之悲還是在詩人的心中播下了種子。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顆國仇家恨的種子慢慢地生根發(fā)芽，急需尋找一個“破土而出”的機會，順治十四年秋八月的一天，詩人終于等到了這樣的一次機會。《漁洋集·秋柳詩四首序》：昔江南王子，感落葉以興悲；金城司馬，攀長條而隕涕。仆本恨人，性多感慨。寄情楊柳，同《小雅》之仆夫；致托悲秋，望湘皋之遠者。偶成四什，以示眾人，為我和之。順治丁酉秋日北渚亭書。[1]此時，詩人“醉翁之意不在柳”，內(nèi)心的感慨與悲嘆便借著秋柳這一意象，溫潤委婉的道出?！暗媒街钡摹肚锪氖住繁銓⒚鞒z老，布衣士族那種“敢怒不敢言”的心情酣暢淋漓地宣泄了出來。詩中“銷魂”、“殘照”、“白下”等，難以實指的莫名悲傷，“若過”、“重問”等欲說還休的語言運用，都使人感受到了對人事變遷和往事成塵的嗟傷與哀怨。

綜上所述，《秋柳四首》的一鳴驚人，聲滿天下，絕不是偶然事件，而是必然如此。《秋柳》詩以它獨特的語言魅力、委婉的主旨表達、酣暢的情感抒發(fā)以及具有“言在耳目之內(nèi)，情寄八荒之表”美學精神的神韻詩風，為清初的詩壇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令人驚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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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萬里晴（1993—），女，上海大學文學院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