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乾東
高過父親頭頂?shù)挠衩?/p>
最炎熱的季節(jié)
田里的玉米高過了頭頂
個子矮小的父親
滿頭大汗穿行在錯落有致的田間
他生怕碰傷玉米的
每一片葉子 每一縷胡須
他一次比一次放低自己的身段
匍匐在泥土上前進
在蔥郁的玉米地里
他完全把自己簡化成一塊泥土
渺小得幾乎讓人看不見了
多少年來,父親都是這樣生活
這練就的姿勢
使他一年更比一年顯得弱小
但我知道,在父親眼中
這一年比一年高大挺直的玉米
永遠屬于他
一個人的望霞村
黃葉紛飛,一株株沖天的銀杏樹
把望霞村鋪成了地毯,現(xiàn)在
王麻子用打鐵的,雙手
艱難地將這塊地毯收進自己的柴灶
不用砍柴,陳舊的落葉就足夠,
他,燃盡自己一生的時光
山高風(fēng)急,季風(fēng)不停。
一片落葉飛走,又一片落葉飛走
王麻子目光呆滯地轉(zhuǎn)動
這個動作,他每天很不情愿地重復(fù)千百遍
“他媽的,眼睛不轉(zhuǎn)了才好……”
視線盡頭,天際緋紅,大片大片的彩霞
向他擠來。他無力地看著眼下
奔騰的長江每天淹沒,望霞村的滾滾落日
讓這里的每個黃昏都,顯得那么悲壯孱弱
父親的時間
——兼致黃土下的母親
荒寂的山野上
兩棵樹緊緊相依
只有從不停留的時間才能
穿越他們的情感
腿腳失靈的父親常常蹣跚到山野
抱著合二為一的樹長久沉默
對他來說,樹下那
高高隆起的墳堆才是他的時間
母親離開以后,父親的時間
再也沒有行走過
他比那兩棵緊緊相依的樹
還要固執(zhí)地堅守著母親的墳堆
我只能遠遠地背對他
任淚水不斷線地滑落
我相信這正是父親這個堅強男子漢
埋在時間深處從來不曾表露的孤獨
阿黃
官家灣,姓官的人搬走了,
姓張的人也搬走了??帐幨幍?/p>
小村入口,我看到了阿黃。
阿黃是一條狗,人走了,它不走。
它像化石一樣蹲在村口,
看到我,這塊化石瞬間復(fù)活。
它搖頭擺尾,充滿友善,
獨處太久,它已經(jīng)失語。
它圍著我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
生怕我,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
我知道,它一直在等待有人回歸。
長在雜草中的玉米
雜草吞并的田野,
幾株倔強的新玉米,昂首挺胸。
胡須花白,稈瘦葉黃。它們,
用盡了一生的力氣,來維持
對一片良田的占有權(quán)。
而它們大義凜然的堅持,
并不能推翻,雜草對田野的統(tǒng)治。
在它們腳下,我看到一根又一根
腐爛的玉米棒,牢牢抱成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