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
說到探險家洛克,讓我想起了墨桅。墨桅就是為了詩云書社的生存給開封市委書記寫信的趙中森先生,25年前我們曾經(jīng)在同期的《花城》雜志發(fā)表中篇小說。趙先生前天給我打電話說,5號我飛昆明,所以6號你到開封就不能相見了。中森先生同1922年從美國來中國的探險家洛克一樣,去了云南。
在以往,我也曾經(jīng)有過幾次在云南的行走經(jīng)歷。2003年,我受中國電視制作中心和楚雄市文化局的邀請到云南,目的是創(chuàng)作一部以云南為背景的電視連續(xù)劇。那次我從昆明開始往楚雄走。在楚雄我走訪了很多地方:彝族村寨、金沙江畔、元謀猿人遺址,還有張藝謀在《千里走單騎》里做外景的土林。接著是大理,然后沿著當年洛克走過的路線,再從大理往北到麗江和中甸。中甸就是現(xiàn)在的香格里拉,香格里拉是因為英國小說家詹姆斯·希爾頓一部以滇北為背景的小說《消失的地平線》而得名。
由于這次我沒有到達在《消失的地平線》里描述的靠近西藏的德欽境內的梅里雪山,所以在2006年的秋季,我再次來到了橫斷山脈的三江并流地區(qū)。這一年的晚些時候,帕慕克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我們都知道,帕慕克在《我的名字叫紅》里寫了一個細密畫家的亡靈,這讓我想起洛克在《中國西南古納西王國》里詳細地記錄的納西族的象形文字。納西族象形文字與細密繪畫,在文化的本質上具有相通的地方。如果帕慕克擁有洛克的這些經(jīng)歷,那么他一定會以神秘的納西族象形文字,寫一部不亞于《我的名字叫紅》的小說。要知道,洛克在中國共收集了大約8000冊用納西象形文字抄寫的東巴經(jīng)書。在洛克的晚年,為了能使其專著出版,他不得不先后把數(shù)千卷東巴經(jīng)書賣給歐美的一些圖書館。這些傳奇故事,如果在博爾赫斯,起碼會寫出一篇類似《小徑分岔的花園》的小說。我們要知道,洛克在中國西南斷斷續(xù)續(xù)生活的27年,正是中國社會最為動蕩的年代,從1922年到1949年,就是閉上眼睛我們都能想到中國都經(jīng)歷了什么,更何況洛克所生活的地方是充滿神秘的滇池北地區(qū),可是洛克成為了一個植物學家和人類學家,一個成功的探險家,卻不是像詹姆斯·希爾頓那樣成為一個小說家。要知道,希爾頓就是根據(jù)洛克所寫的關于滇北的報導,才寫出《消失的地平線》的。這就是我今天由洛克延伸而來的話題:在擁有了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和切膚的生活感受之后,怎樣才能成為一個小說家。
2006年的秋天,我從德欽沿著落差近2000米的盤山公路來到瀾滄江邊后,先沿著瀾滄江往南去了茨中。在藏語里,茨中是“大村莊”的意思,村子的居民有藏、納西和漢等七個民族,當然,茨中是因一座在1909年由一個法國傳教士修建的教堂而聞名。為了排解孤獨和寄托思鄉(xiāng)的情懷,那個傳教士從故鄉(xiāng)引進了一種名叫“玫瑰蜜”的葡萄,同時在教堂的后院栽了一棵月桂樹和一棵藍桉。樹的主人已經(jīng)在多年前離開了人間,而兩棵樹卻仍然活得枝葉茂盛,現(xiàn)在,那棵藍桉要由四個人才能合抱。藍桉所屬的桉樹的種類多達500多種,在三江并流地區(qū)湛藍的天空下,隨處可見的長得細長的藍桉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桉樹可以用來造紙,從藍桉里提煉出來的液體具有藥用價值,可用于預防流行性感冒、流行性腦脊髓膜炎,能治療上呼吸道感染和咽喉、支氣管、肺、腎、腸等各種器官的炎癥,同時還有治療外傷和皮膚疾病的作用,是清涼油的主要原料。但桉樹的生長需要大量的水資源,大面積種植會使地下水位下降、土壤保水能力降低,結果導致土地板結,因此有些地方禁止種植桉樹。在茨中村子附近的梯田里種滿了玫瑰蜜,這種在法國本土已經(jīng)絕跡的葡萄卻在中國偏僻的深山里生長良好。這里的老百姓從傳教士那里學會了栽種葡萄和釀酒的技術,村里的家家戶戶都有制作葡萄酒的器具。當然,我的茨中之行不屬梅里雪山外傳經(jīng)和內轉經(jīng)的路線?!吨改辖?jīng)》中的《內圣地廣志》里指明了內轉線路上的各種圣跡,路途總長約100公里:由白轉經(jīng)堂出發(fā),經(jīng)德欽縣城,再行八公里到飛來寺,然后經(jīng)過瀾滄江邊上的柏樹廟。柏樹廟前的那棵巨大的柏樹據(jù)說是卡瓦格博曾經(jīng)使用過的手杖,源自民間的神話傳說總是充滿了豐富的幻想能力。拜過飄動著經(jīng)幡的柏樹廟之后過瀾滄江大橋,前往永宗村、過西當熱水塘和雨崩村到雨崩神瀑,再從雨崩神瀑轉回來前往明永冰川至蓮花寺,最后返回德欽縣城,大致需要4至6天時間。關于行走在梅里雪山朝圣路途中的那些虔誠的朝拜者,洛克在《中國西南古納西王國》里都有記載。
約瑟夫·洛克,1884年1月3日出生在奧地利的維也納,六歲那年他母親去世,因此洛克成為了一個性格內向的少年。洛克的父親是位性格嚴厲的男仆,他希望自己的兒子在未來能成為一個受人尊敬的牧師。然而少年的洛克總是幻想著去旅行,為此在13歲起自學漢語。在大學預科畢業(yè)后洛克不顧父親的反對,只身逃離了維也納去歐洲漫游,一路上依靠做各種卑下的工作來維持生計。1905年的某一天,他不加思索地與一家郵輪簽約,受雇成為一名船員,洛克在他20歲那年的某個季節(jié)被一艘郵輪帶到了紐約。
來到紐約的洛克第一份工作是洗盤子,在后來的日子里他歷盡艱辛。1907年,洛克不顧大海潮濕的空氣會加重他的結核病到了夏威夷。在那里,他顯示出了令人吃驚的才能,他已經(jīng)掌握了包括漢語與阿拉伯語在內的10種語言。洛克在一所中學找到了一份教授拉丁語和自然史的工作。出于對所教自然史的責任心,洛克曾去調查夏威夷的動植物群落。有一天,他根據(jù)一個信息大搖大擺地走進美國國家農業(yè)部林業(yè)處的辦公室,聲稱自己是一個植物學家,接著他對大為詫異的官員說,你們這個處應該出一本植物標本集,然后建議由他本人來完成這項工作?;蛟S是洛克的恃才傲物與魅力,居然沒有人認真檢查他的證件就采納了他的建議,他得到了一小批經(jīng)費,從此開始了他了不起的人生征途。在接下來的幾年中,洛克出版了五部專著,成了夏威夷植物學研究領域里公認的權威。
1922年2月洛克受美國農業(yè)部派遣,來中國云南尋找抗病毒的栗子樹種,后服務于美國國家地理協(xié)會和美國哈佛大學植物研究所,到1949年洛克先后六次來到中國,到過云南、四川、青海和甘肅,他以植物學家的身份進行植物和飛禽的標本采集,以地理學家的身份進行地理測量與攝影,我曾經(jīng)看過他拍攝的三江并流地區(qū)有關雪山、河流與當?shù)夭煌褡迳畹恼掌?,應該說他還是一個攝影家,可是我沒見有人給他這個榮譽。洛克考察的成果是顯著的,僅1928年4月至9月他從麗江經(jīng)瀘沽湖地區(qū)到四川的木里,深入貢嘎山嶺腹地,再返回麗江一行就采集了幾千種植物標本,7000多種飛禽標本,拍攝了240幅在當時來說最昂貴的天然彩色照片和503幅黑白照片。
1923年的某一天,洛克目睹了納西族的東巴使用驅魔的方式給一個病婦治病的過程,對納西族的人文歷史產生了興趣,開始研究納西族和土司的歷史以及東巴文化和象形文字,并取得非凡的成就,這就是后來人們稱他為人類學家和語言學家的緣由。從1935年至1945年他歷時十年完成了研究納西族歷史的書稿,出版了幾本東巴教儀式的書,并一起編入他內容豐富的絕世之作《納西——英語百科詞典》。在他的關于納西族的歷史著作里,洛克以像《云南通志》《南詔野史》《麗江府志略》《華陽國志》《澄江府志》《嘉慶一統(tǒng)志》等眾多的漢語志書和《木氏宦譜》為藍本厘清了納西族的歷史,而最為珍貴的是洛克詳細地記錄了以麗江為中心的滇北地區(qū)的地理概貌。洛克的記錄事無巨細,大至每個山脈和地段的海拔與形態(tài),小到一條道路的狀況、道路兩邊生長的莊稼、樹木、植被,比如用來編織草帽的燈芯草,還有行走在這條道路上運鹽的商隊、用背架背著燒柴或家具的農民和他們懷里抱著的家禽,一條溪流里的水流和溪流上的小橋、溪流邊被土匪張結巴燒毀的村莊,哪怕只有兩戶人家的村莊也會記上名字,更不說鎮(zhèn)子里的房屋、學校、客棧、文廟、寺院、牌坊等等,就連荒野里的墳墓、棺材使用板材的厚度都有記載。
今年剛剛過去的三月間,在一個陽光很好的上午,我來到了玉龍雪山扇子陡下面的玉湖村,也就是洛克所記載的雪嵩村。由此往北,就是2003年我曾經(jīng)越過白水河到過的玉龍雪山東麓的云杉坪,云杉坪是追求婚姻自由而不得的納西族人的殉情地,這些洛克都有記述。當年,洛克在滇北的活動是以玉湖村為中心來展開的。村里至今還保留著洛克當年的故居,管理洛克故居的是一位名叫和正元的老人,洛克當年租居的就是他們和家的老屋。和先生當年曾經(jīng)在保山服役,他的戰(zhàn)友中有三個河南人,其中一個是開封的,這完全是巧合。和先生的記憶很好,他還能迅速地說出他戰(zhàn)友的名字,還說他開封的戰(zhàn)友姓金,祖上是猶太人。這是另外的話題,說起這事,怕是要上溯到北宋徽宗年間,那天,我因此與和先生親近了許多。玉湖村里的村民現(xiàn)在自己開發(fā)了一條旅游線路,從村里騎馬越過山腳的開闊地,然后穿越通往雪山的樹林,就像當年洛克那樣,前來觀光的游客被送到玉龍雪山扇子陡下面海拔接近4000米的草坪上。當然,行程完全和你出的費用相聯(lián)系,如果你樂意,作為向導的村民可以把你送到更接近雪山的海拔。村里的居民家家都養(yǎng)有一匹馬,所有馬匹都編了號,脖子里掛著一個黃銅鈴鐺。每天上午,村民們會自動地把喂飽的馬匹趕到景區(qū)固定的馬圈里,在散發(fā)著馬糞的氣息里等待著管理人員分發(fā)不明真相、來自各地持著不同語音的游客。那天我們的向導一個姓李,納西族,由于紫外線的緣故,臉膛紫里透紅,紛亂的頭發(fā)里隱藏著由凌厲的山風吹來的塵埃,因此他的皮膚顯得干燥,他的膚色大致可以當做村里上了歲數(shù)的男女的標本。李向導讓我喊他大哥,其實他是1957年的人,比我還小一歲。李大哥的馬匹名叫拉紅,和我們一起的另外一匹馬名叫小莉,從名字上你就能分辨這兩匹馬的雌雄。小莉的主人姓侯,是個大約五十左右的婦女,她娘家是從這里向東百里之外當年洛克到達過的瀘沽湖往南的寧蒗。在我們離開村莊之前,李大哥陪我去村道邊的小店里買午餐,他精明并成功地暗示我給他買了一盒云煙,還有兩瓶康師傅冰紅茶。在我們沿著村路的坡道往上走時,我的眼前就不時地晃動著當年洛克在村里走動的身影,洛克曾經(jīng)所處的那個時代和見證者都已逐漸地消失。在我所見到的洛克的圖片里有三張是關于雪嵩村的:一張是玉龍雪山下的村舍,我無法在村路上找到那棵生長在圖片的樹;第二張圖片上站著一個已婚和兩個未婚的女子;第三張是一個懷抱娃娃的頭戴氈帽的納西族的男子。這些圖片的拍攝時間均在19世紀的30年代,圖片上的那些人只有那個懷抱里的男孩有可能健在。時光如白駒過隙,你不能不為一個遠離的時代從內心生出無限的感慨,因為最終,我們也將會成為這些過客的追隨者。試想,當時間在往后推移一個世紀,我們拿什么來和那些像我們一樣來到玉湖村的后來者對話?我們遠不如洛克。那天,在路過李大哥家時,我主動提出要去看一看。李大哥的家像他的皮膚一樣也可以用來當做納西民居的標本:坐北三間老屋由他們老兩口居住,三間西屋是他的大兒子居住,三間南屋是他剛結過婚的小兒子的新房。李大哥希望我能出面把他這接近四合院的老屋租去,像現(xiàn)在有一些從內地過來的投資者改建成接待游人的客棧。這話是他內心的真實表露,我能從迎面吹來的隱藏了冰雪氣息的山風里感受到他話語的迫切,那個在上山時一邊拉著馬尾巴趕路的納西人在心里暗暗地盤算著他的未來。我們像當年的馬幫一樣凌厲的山風里沿著崎嶇的山路逐漸接近我們將要到達的地方,李大哥說,當年,洛克也曾經(jīng)沿著這條路逐漸接近玉龍雪山,那個給洛克做向導的人,就是他的父親,作為向導,他父親還曾經(jīng)隨同洛克到過更遠的中甸和德欽。
在這里,即使是現(xiàn)在,洛克也是一個家喻戶曉的人物。我想,在常年吹拂的山風里,那個白人洛克的皮膚會變成什么模樣呢?雖然洛克身邊有一位常年的納西族衛(wèi)士為其服務,有時還有一隊中國士兵護衛(wèi),但他仍然置身于自然和人類兩者對他造成的危險之中:反常的春季暴風、無路可走的陡峭山峰、可疑的部落人,攜帶病原體的壁虱和跳蚤。這個生性倔強而骨子里不乏浪漫的歐洲人,哪怕是在艱難的日子里,他的生活仍然不失紳士風度。只要有條件,哪怕是在旅途的荒野中,他用餐時也要再鋪上豹皮地毯,然后安放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桌面上鋪著亞麻桌布和銀質餐具,他甚至還教會了他的廚師燒幾個地道的奧地利菜。有些時候,他吩咐侍從用轎子把他抬進陌生的城鎮(zhèn)以顯示他個人的重要地位,許多圍觀的民眾以為他是一位來自外國的王子。在過去的時光里,洛克目睹了中國西南地區(qū)不同民族的日常生活,在寧蒗,他目睹了被搶的男子、婦女、兒童被賣做奴隸,目睹了那里的土司和官員買賣槍支。有一次他還目睹了一個麻風病患者被活埋的過程。
一個身患麻風病很重的男子被鄉(xiāng)鄰和他的親戚送到一個小山上,這些人事先宰殺了一頭公牛,把剝下的濕牛皮皮毛向下,鋪在長滿了青草的小山頂上,讓麻風病患者坐在牛皮的中央,親戚和鄉(xiāng)鄰圍著牛皮和病人坐下來,讓病人飽餐牛肉和谷物釀造的烈酒,直至烈酒使病人處于昏迷狀態(tài)。人們在距麻風病人所坐的牛皮不遠的地方挖好一個大的圓坑,同時準備了一個大木桶。然后,親戚們開始表述他們的哀痛,告訴他離開的時辰已經(jīng)到了,因為沒有任何辦法擺脫病魔,他只有離開他祖先的這塊土地。他們一邊痛哭一邊呼號,并大口地飲著烈酒來麻痹自己的感情。飲宴結束后,人們把最后一杯溶了鴉片的酒灌進麻風病患者的嘴中,他最后的時辰已經(jīng)到了。當麻風病人飲下毒酒之后,親戚們馬上跑到牛皮的四個角,在斷氣之前把他扎起縫在牛皮內,然后人們很快地把他抬起來放進木桶里,又把木桶放進預先挖好的墓穴里,再在木桶口上倒扣一口鐵鍋。人們七手八腳用泥土把墓填滿,繼而村里的畢摩誦念著傳世手寫本上的經(jīng)文,如果這個患者在牛皮扎好以前或安葬以前就斷氣的話,那么魔鬼就會逃回村里,使他的親戚又患麻風病,所以人們要在麻風病人氣絕之前把他活埋。
在中國斷斷續(xù)續(xù)生活了27年的洛克,目睹或聽說過許多讓我感到震驚的事件,有著許多非凡的人生經(jīng)歷和對生命切膚的感受,可是洛克為什么就沒有成為一個小說家呢?現(xiàn)在我們來探討一個問題:如果作為一個小說家,洛克缺少什么呢?也就是,有哪些東西是應該引起小說家洛克的關注呢?很顯然,做為一個小說家,洛克起碼有三個方面是缺乏的:一:缺少尋找小說靈魂的能力;二、缺少結構故事的能力;三、缺少再現(xiàn)小說人物所處的特定環(huán)境中的日常生活場景的能力。
一、尋找的小說靈魂
我們以納西文化中的幾個元素為例。先說東巴紙。東巴紙最初是指用來抄寫東巴經(jīng)書的紙張,有些像粗糙的宣紙。據(jù)說東巴紙的制造源于唐朝,但至少在二百多年前,納西族地區(qū)已經(jīng)普遍使用一種瑞香科蕘花屬灌木的莖皮的木質纖維作為生產東巴紙的原料。東巴紙呈象牙色,耐磨、厚實、防蟲蛀,所抄經(jīng)文的東巴紙由于在有火堂的房屋里翻閱被煙熏的緣故,時間長了會變成古銅色。在麗江古城新華街的科貢坊附近的一個院落里,我曾經(jīng)拜訪過一家東巴紙的生產作坊。在那里,我同一個姓和的造紙師傅成了朋友,并前前后后觀看過他造紙的過程。和師傅先將采集過來的構樹(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楮樹)皮棰去外皮,放進一口大鐵鍋里蒸煮、漂洗,舂成紙漿,在放入木槽攪拌的同時加入仙人掌稀糊用來增加黏性,然后撈槳濾水在貼板上晾曬,最后按照自己需要的大小,水平疊壓,一張東巴紙就做成了。東巴紙是中國所有的手工紙中最厚的,能雙面書寫。因為蕘花有微毒,所以東巴紙具有抗蟲,抗蛀,保存時間特別長的特性,可長達八百年至一千年左右。和師傅還給我講過用來寫東巴文的墨的制作過程。寫東巴文用的墨和我們使用的炭黑、松煙、膠等這些原料不太相同,納西人制墨使用的是煙炱和動物膽汁,再加一定比例的白酒調制而成,據(jù)和師傅說,這樣的墨寫的字流暢醒目,保存期長。說了這么多的造紙和制墨的工序,我們仍然沒有找到小說需要的材料。下面我們來說說和師傅的姓。和姓在納西族里是普通百姓的姓氏。和字可以分解為一撇、一木、一口。在土司的姓氏“木”字上寫一撇,就變?yōu)椤昂獭弊?,意思是谷物,再加一個“口”字,變?yōu)椤昂汀弊?,當?shù)剞r民解釋“和”字的意思是供養(yǎng)木家的口,口就是嘴巴。在納西族中,姓和的大多是外地來麗江居住的人。很多外地人因為懼怕納西土司,把自己原來的姓隱藏起來,改成姓和,使旁人相信他們是麗江的土著,因為他們害怕會被驅逐出境或被壓迫。這樣,小說的靈魂來了,改變姓氏這樣一個事件,盛載著人物的命運和精神。在這里,如果我們選擇一個造紙匠和制墨匠為一部小說的題材的話,那么再現(xiàn)一個人因為恐懼而改變自己的姓氏的過程,才是這篇小說的核心,才是這部小說的靈魂,是小說家之所以選造紙或者制墨的小說題材的源頭,在洛克看來重要的造紙和制墨的過程,在小說家這里都成為了再現(xiàn)人的精神困境的背景材料。
再說納西音樂。2003年的春季,我曾經(jīng)在麗江古城和玉龍雪山下的玉水寨欣賞過東巴舞和白沙細樂。東巴舞和白沙細樂的源頭是東巴教的祭祀與喪葬。東巴教是在藏族苯教的影響下發(fā)展起來的信仰萬物有靈的原始多神宗教。“東巴”就是祭司,意譯為智者。這些智者知識淵博,能畫、能歌、能舞,具備天文、地理、農牧、醫(yī)藥、禮儀等方面的知識。東巴舞從內容及形式上可分為五種類型:一是神舞,二是鳥獸蟲舞,三是器物舞,四是戰(zhàn)爭舞,五是踢腳舞。東巴舞反映的是納西族歷史上隨畜遷徙,以鳥獸為鄰的原始生活,是納西族精神文化的一種反映。東巴舞蹈素材來源民間,在各種祭祀的時候,舞蹈由于沒有脫離日常生活,東巴舞具有很濃的民間性。
2006年,我在麗江的時候,有幸認識了藏裔納西族民族音樂家宣科。1930 年出生的宣科早年畢業(yè)于教會學校,是一個有著傳奇色彩的人物。1957年宣科遭受無妄之災,關進了監(jiān)獄,但是因音樂,后來長達21年的牢獄生活并沒有擊垮他,在回歸現(xiàn)實生活之后依然生氣勃勃精神煥發(fā),從他的身上絲毫看不出一個曾經(jīng)囚徒的沮喪。他潛心發(fā)掘和研究納西古樂與白沙細樂,在納西古樂被世人認知的同時,宣科也獲得了世界性的聲名。納西古樂大致分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源于漢族的洞經(jīng)音樂和皇經(jīng)音樂,相傳為宋樂,這就和我們開封又有了關系。在傳到麗江之前宋樂有漢族經(jīng)文配唱,后來逐步融合了納西民族音樂的格調,淡化了樂曲原有的清秀典雅的絲竹樂風,混入了粗獷的滇西民族血液。納西古樂是宣科先生收集整理,并組織優(yōu)秀的民間藝人進行演出,推向世界的。
《白沙細樂》是納西族民間的安魂曲,是與江南絲竹、西安鼓樂、新疆木卡姆齊名的中國四大著名樂種之一。白沙細樂憂傷哀怨,悱惻纏綿,風格柔婉,主要由《篤》《一封書》《三思吉》《阿麗哩格吉拍》《美命吾》《跺磋》《抗磋》《幕布》等八個樂章組成。同其他民族的喪葬音樂一樣,納西族的喪葬也有一套固定不變的儀式規(guī)范。納西族家中有人去世的時候,將一個白紙糊的燈籠懸掛在大門前,表示家中要辦喪事。這在白沙細樂里為“懸白”。這天的下午在死者靈前進獻貢品時樂隊演奏《篤》,之后要朗誦祭文,樂隊則奏《一封書》。當親友紛紛前來憑吊時樂隊演奏《篤》。每二天為“正祭”,是喪事中最為重要的一天。開始“奠主”時樂隊演奏《公主哭》。在接下來的儀式中,樂隊奏《一封書》。在亡者的子女們哭靈之際,樂隊則演奏《篤》。下午,親友們坐在一起,聆聽白沙細樂,樂隊會將《篤》《一封書》《三思吉》《阿麗哩格吉拍》連綴一起進行演奏來寄托對亡者的哀思。到了晚上表演者面對靈臺站成橫排齊唱《挽歌》,隨后表演者手持松毛圍繞桌子表演《弓劍舞》和《赤腳舞》,如此不斷反復。按納西族的風俗,如果死者是男要跳9次,如果死者是女則只跳7次。第三天出殯時其演奏曲目為《篤》和《一封書》。從中我們可尋找到源自商周時期漢文化對此的影響。宣科先生有一個著名的論點,他說,東巴舞和白沙細樂源于先民的恐懼感。如果要以小說的形式再現(xiàn)東巴舞和白沙細樂,那么,宣科的這個論點就是這部小說的靈魂。有了這靈魂,會使寫在用東巴紙做成的樂譜里的每一個音符都活起來。今年三月,我在麗江再次觀看了納西古樂的演出,在橫笛、豎笛、蘆管、二簧、三弦、琵琶、箏、瑟、云鑼、搖鈴、大鼓、嗩吶構成的動人心魄的樂聲里,我享受了一曲又一曲《浪淘沙》《一江風》《山羊坡》《水龍吟》《步步嬌》《到春來》那些曾經(jīng)失傳的唐宋曲牌的演奏。因為有了宣科先生所賦予的先民的恐懼感,在我的感覺里,所有參與寫出的老者都是那樣的生動。遺憾的是,這次我沒有在舞臺上見到86歲高齡的宣科先生,聽說他因身體的不適住進了醫(yī)院。
二、關于結構故事的能力
我還接著說和師傅。那次我在和師傅的引見下,還認識了一位姓陳的雕刻東巴文的老師傅。陳師傅雕刻東巴文的木板的制作方式和我們朱仙鎮(zhèn)年畫使用的木板不一樣。2015年的最后一天,我和劉濤教授、詩人江媛一起在朱仙鎮(zhèn)的西街,見到了一位同樣姓陳的版畫雕刻家,又一個巧合,他們都姓陳。朱仙鎮(zhèn)的陳師傅使用的雕版是和麗江的陳師傅使用的雕版原料相同,都是梨木。但是他們處理雕版的方式卻不同。陳師傅在刻前先用植物油涂在木板表面,涂一遍涼干再涂,要涂四遍,自然涼干后,再用頂沸的熱水沖洗。而木師傅則把鋸成方形的梨木或者樺木版在水池里漚上一年,然后再煮透烘干、刨平推光,木師傅說這樣雕刻時不容易走刀,還防裂和蟲蛀,能保存千年也不會變形和腐爛。這都是常識,不足為奇。我在洛克《中國西南古納西王國》一書里看到過這樣的記載:在麗江土司歸化之前,土著的頭人有占有任何一個新娘的初夜的權力,這個新娘必須陪頭人過三天才能回到她合法的新婚丈夫身邊。這樣一個壓迫得人喘過不氣來的情節(jié),被洛克簡短地記錄下來,然而在我們小說家這里就變得重要起來:那個被頭人霸占了初夜的新娘的丈夫,是一個雕刻東巴經(jīng)書的藝人。這樣以來,一部以雕刻東巴經(jīng)書的藝人為人物,以發(fā)生在他身上的初夜權的事件,就構成了一篇短篇小說或者一部中篇小說、甚至一部長篇小說的框架,權力的壓榨、精神的壓抑、生存的痛苦、人格的平等、生命的尊嚴將隨之構成這部小說的主題。
在麗江,我還拜訪過一個銅匠和一個銀匠。銅匠姓李,納西族。麗江周邊偏遠的地方的納西族先前都沒有自己的姓氏,2003年我第一次到麗江給我開車的那個曾經(jīng)走過婚的來自瀘沽湖的師傅,他的姓氏就是1949年前后駐進的工作隊賜給的。李師傅的門面在古城新義街百歲坊附近,他制作的銅壺、銅碗、銅鍋、銅瓢、銅鏟、銅鑼、銅茶盤、銅鎖,還有馬脖子上的鈴鐺等等都是一些日常生活使用,李師傅讓我難忘的是他使用錘子敲打器皿的姿勢,真的優(yōu)美,從那錘子下發(fā)出的聲音如果舒伯特在場,他一定能譜出浪漫的曲子來;如果梵高在場,他一定能畫出一幅傳世之作。相比較,銀器的制作比銅器的制作要復雜細膩得多。我在麗江認識的銀匠侯師傅并不是本地人,他來自大理,白族。在洛克的著作里,白族被稱為民家人,是金齒族的分支。因為“白夷”有用金子包住兩個門齒的習俗,所以稱金齒族。納西人稱民家人為二哥,稱藏族為大哥。我認識侯師傅那一年他46歲,同李大哥一樣比我小一歲,現(xiàn)在算來也小60的人了。侯師傅從小在火塘邊和敲打聲中長大,9歲給父親當幫手,12歲正式學習銀飾制作技藝。他對銀飾制作的紋樣、圖案、造型都有著特殊的想法。為了欣賞他制作銀飾的過程,我特意購買了他的一件銀器。侯師傅也給我面子,我的那件銀器他是讓我親眼看著完成的,從選料開始,接下來的熔化、鍛打,后來的打磨、雕刻、焊接、清洗,每個工序都精益求精。特別是焊接,侯師傅說,焊接最重要是掌握好火候,火候過大,會造成某個局部被熔化掉,那樣前期的制作就功虧一簣;如果火候過小,則焊接不牢靠,容易被損。而且手也不能抖,靠的是手力和眼力。還有雕刻,憑的是手上的感覺,用力過大容易將銀片鏨通,力道不夠,又不能將紋理的層次感突顯。真是讓我大開了眼界。這些,如果在《陳州筆記》里,都會成為再現(xiàn)人物命運的背景,要成為一篇讓人驚嘆的小說,就要有一個像納西族土著頭人擁有新婚女人初夜權一樣承載人生命運的故事來做小說的結構,如果沒有這樣一個再現(xiàn)人物命運和精神事件做結構,對任何器具制作過程的描寫,都只能算是一篇散文或者隨筆。
在剛剛過去的三月中旬,我從麗江乘車來到了香格里拉,在松贊林寺,我看到了有許多黑色的鷹鷲圍繞著寺院的建筑盤旋,在通往寺院高處的長長的臺階上,我聽到一個年輕的藏族導游在給他的游客講述就在前兩天發(fā)生在松贊林寺的一次天葬儀式。就在那兒,年輕的導游指著寺院前面的沼澤地說,看到了嗎,那個小山丘上的木架,就是天葬臺。我的爺爺就曾經(jīng)是一位天葬師,年輕的導游說,我的父親曾經(jīng)跟著爺爺?shù)竭^天葬臺,看到爺爺用隨身攜帶的敷了糌粑的牛糞生火,在裊裊的青煙下,我的爺爺盤腿而坐,誦念超度經(jīng)文,手搖卜朗鼓,伏于周圍群山之中的鷹鷲聽到鼓聲,便騰空盤旋陸續(xù)降落在天葬師周圍,靜靜地注視天葬師的一舉一動。年輕的導游說,我聽父親說,天葬開始后,我的爺爺打開裹尸包,將尸體臉朝下置于天葬臺上,頭部用哈達固定在石柱上。第一刀落在背上,先豎三刀,后橫三刀,我的爺爺嘴里念念有詞,接著肢解四肢,割成小塊,取出內臟,待這些處理停當,我的爺爺就向周圍的鷹示意。得到我爺爺?shù)恼泻?,鷹鷲紛紛上前,不多時,所有的肌肉和內臟都被吃得干干凈凈。我爺爺再把余下的骨頭砸碎后,拌以糌粑,捍成團團,再把地上的血水粘干,然后扔給鷹鷲,直到?jīng)]有一點遺漏。年輕導游的講述讓他身邊的那些來自內地的游客唏噓不止。而年輕的藏族導游笑了笑最后說,按照佛教教義,人死之后,靈魂離開肉體進入新的輪回,尸體就成了無用的皮囊,死后將尸體喂鷹,也算是人生的最后一次善行。在上世紀的八十年代一個名叫馬建的小說家寫過一組名叫《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蕩蕩》的小說,其中就寫到了天葬,這是一個對故事結構十分敏感的小說家。
1944年,洛克因病痛的折磨,決定離開云南,由于他對喜馬拉雅及滇川山脈的熟悉,美軍請他到華盛頓參與繪制一個號稱“駝峰航線”地圖的工作,他們許諾隨后將洛克在麗江所有學術資料包括他那部《納西——英語百科詞典》的書稿用船運來,然而,一枚日本魚雷擊中了裝載洛克所有家當?shù)能娕?。洛克在得到這個消息后幾乎崩潰了,他曾很認真地考慮過自殺,他說他決不可能憑記憶重新寫出失去的著作。所幸,1944年底洛克得到了哈佛大學植物研究所的資助,洛克在1946年9月又重返麗江,洛克在忍受面部神經(jīng)痛的折磨外,還要面對中國內戰(zhàn)引起的通貨膨脹,中國政府機構的官僚作風和各地土匪的趁火打劫,除去一次短暫的自己因不能咀嚼固體食物到波士頓做的一次外科手術外,洛克在麗江一住又是三年,在一位知識淵博的東巴老師的幫助下,完成了他的學術著作《納西——英語百科詞典》。如果把這樣一個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交給博爾赫斯,他也一定會選擇尋找一個能呈現(xiàn)其靈魂的事件來作為敘事的載體?,F(xiàn)在我們來看他以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為背景的小說《小徑分岔的花園》,還有我們前面說到過的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紅》,才能領會到,一部小說的結構多么的重要。
三、藝術的真實性
這是我們今天討論的最后一個問題。我把這個問題理解為一個小說家再現(xiàn)小說人物所處的特定環(huán)境中的日常生活場景的能力。
藝術的真實,是每一個小說家都要認真面對的問題,如果藝術的真實性達不到,無論你的小說有多大的社會性,那都是白話,因為讀者對你敘事不信任。小說的藝術真實也就是小說的敘事真實,敘事的真實性根植于日常生活細節(jié)的真實,一部小說的情節(jié)都是可以虛構的,但小說的細節(jié)和情景都是要真實的,要符合生活的情理和原理。
在剛剛過去的三月,我從香格里拉乘車來到了德欽,我想重溫2006年的經(jīng)歷,可是由于時間有限,我只能從飛來寺包車下到我思念的瀾滄江邊去看一看。開車的師傅是個中年藏族,他有一個很地道的藏族名字“此里定主”。此里定主一邊在陡峭的山路上開車嘴里一邊念著“唵嘛呢叭咪吽”的六字真言,末了我和他聊起了25年前那次著名的登山事件,我說,扎西你認識嗎?他說,認識呀。我說,2006年我去雨崩神瀑,他做過我的導游。哦,此里定主說,是嗎,他現(xiàn)在開客車,從德欽到香格里拉。這個消息使我興奮,我還有可能再次見到我曾經(jīng)的朋友。隨后我又說,斯那次里你認識嗎?此里定主遲疑了一下說,你說的登山那個?我說是。此里定主說,認識,認識,他是德欽縣城的,他是我哥的同學。我看了我身邊的那個臉膛紫紅的藏族漢子,竟一時無語。
1990年初冬,中日聯(lián)合登山隊來到了梅里雪山的卡瓦格博峰下,并通過充分的準備,登頂日期定在1991年1月1日。然而,1991年元旦第一天,暴雪突至,天地一片迷茫,三號營地被死死封住。登頂日期不得不再往后推延。張俊是中方的組織者,每隔三天,他都會在三號營地和大本營之間往返一次。1991年元旦,張俊下山后就被滿天大雪困在了大本營。1月4日一早,張俊醒來后,感到四周有一種出奇的安靜,他像往常一樣打開了對講機。半個小時過去了,對講機的那頭仍然異常安靜。一夜之間,17名隊員和3號營地奇跡般地消失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這17個隊員中就包括我剛才和此里定主說到的斯那次里。在登山隊出發(fā)那天,斯那次里曾面向盼望已久的卡瓦格博峰禁不住喊了出來:“啊,這么美,從來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山,我都不想回去了。”沒想到他真的永遠留在了神山,那年他26歲。他年過七旬的母親時常坐在門口,遠遠的望著卡瓦格博,嘴里重復著一句話:“他從來沒有不聽我的話,只是那次登山我叫他不要去,他沒有聽,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边@就是我們人類的宿命,我們最終都會像斯那次里一樣,一去再也沒有回來。可是,面對潔白的神山,他由衷地喊出了我們每一個人的心聲:“啊,這么美!”對現(xiàn)實生活與自我生命的熱愛,正是我們在世的每一個人獲得超越現(xiàn)實力量的源泉。自那7年之后,17名遇難者陸續(xù)重新出現(xiàn)在卡瓦格博下的明永冰川。又過了3年,也就是2000年,在德欽由德欽縣政府出面,邀請了中國相當多的專家一起開了一個會,這是我們國家第一次就一座山、就如何保護一座山的文化傳統(tǒng)開的一次大會。雖然與會專家爭論很激烈,但最終所有人都一致通過了并簽署了一個宣言,其中一條就是永遠不讓人再來攀登卡瓦格博。又過了6年,也就是2006年的秋季,我來到了德欽,來朝覲以卡瓦格博峰為中心的梅里雪山。2006年的秋天,我在導游扎西的帶領下,從飛來寺一直下到瀾滄江邊的尼宗村,叩拜那里的石鎖,按照藏民的說法,在那里獲得了朝覲神山的鑰匙;然后準備翻越海拔4000米的南爭拉山,到雨崩神瀑去沐浴神瀑的圣水。
梅里雪山有13峰,卡格博峰是最高的一座,處于世界聞名的“三江并流”地區(qū),海拔6740米,為云南第一峰,是人世間最為美麗而神圣的雪山,這座圣潔的處女峰是中國東部藏區(qū)遠近聞名的藏傳佛教朝覲圣地,每年有數(shù)十萬滇、藏、川、青、甘等地乃至尼泊爾等國的信徒前往朝山轉經(jīng)。當?shù)夭孛裰灰虚e暇總是會來走一走轉經(jīng)路線,轉經(jīng)已經(jīng)成為他們生活的一部分,到了羊年,也就是卡瓦格博的“本命年”,走這條轉經(jīng)路線的人會達到10萬人。向至高無上的尊師頂禮,虹光交射的地界,南部察瓦崗厄旺法臺之上,雄踞絨贊山神卡瓦格博……*這首《被贊頌的道路》出自噶瑪拔希的《絨贊山神卡瓦格博頌》。1268年的一天,卡瓦格博雪山腳下,年過六旬的藏傳佛教噶瑪噶舉派領袖噶瑪拔希身穿喇嘛僧袍,在崎嶇山路上頂風冒雪艱難前行。在距今天近750年前的一個季節(jié)里,噶瑪拔希所完成的艱辛轉山之路,基本上成了后來的卡瓦格博的朝山《指南經(jīng)》中的《外圣地廣志》里規(guī)定的外轉經(jīng)路線,按此線路朝山,需順時針繞整座梅里雪山一圈,路途總長約250公里,需要8至16天時間,大致是由現(xiàn)在瀾滄江畔的永久村開始,過多亞拉埡口、永希通,翻過多格拉卡等山口,到達西藏的左貢和察隅,隨后在怒江流域翻越數(shù)座大山埡口返回云南,再由梅里水沿瀾滄江回到梅里雪山腳下。沿途要翻過七座高山,跨越瀾滄江、怒江兩條大江以及察隅河,途中有多處坎坷與美景共存的無人區(qū)。隨著轉經(jīng)之路的深入,緬茨姆、加瓦仁安、卡瓦讓達等雪峰不再遙遠,冰川、峽谷、森林、草甸、湖泊、清泉一一從云中秘境呈現(xiàn)。
而我跟隨扎西所走的則是前面我已經(jīng)說過的內轉經(jīng)。第一天晚上,我住在了尼宗村扎西的姑媽的家,扎西的姑父是村里的村長。那天村長不在家,家里只有姑媽,兩個從甘孜來的修行的尼姑和一個不知來處的穿藏紅長衫的僧侶,兩個尼姑剛外轉經(jīng)回來,正在村長家整修。扎西的姑媽待人中厚,她沒有太多的話語,就去準備晚飯了。在這段時間里,我去村里閑轉,在村長家的路邊上,我看到有一家六口人正在那里搭帳篷,一問才得知他們是從四川來的朝圣者,盡管在他們的身后就是無邊的山野,可是他們做起事來仍然悄無聲息,唯恐驚醒了在遠處俯視著他們的山神。那天一直到吃晚飯的時候,村長才從外邊風塵仆仆地回來,同時來的還有三個陌生人,一看他們就是從遠處來的朝圣者。村長是一個非常開朗的人,漢話也講得好,吃過飯后,他吩咐扎西安排客人們去休息,一轉眼,他就不見了。大家做事的時候,都是那樣的悄無聲息,好像心里都有一種不可言說的虔誠,在灰暗的燈光里,一切都顯得很神秘。等我在扎西的帶領下來到閣樓上,在暗淡的光線里,看到村長正坐著打坐。大家都沒敢說話,悄悄地在安排的地方睡下了,同時睡下的還有那三個陌生人,眾人不論男女睡在靠墻的一排。
我一覺醒來,聽到有低聲的吟唱聲傳過來,在晨曦里看到村長仍然在打坐,他的腰間圍著一條被子,他已經(jīng)在那里坐了一夜了。誦經(jīng)聲是從坐在他對面的那兩個身披紅袈裟的尼姑發(fā)出的,在朦朧的晨曦里,他們就像一組雕像。我輕輕地起身,睡在身邊的扎西已經(jīng)不見了,我悄悄地下樓來到院里,扎西的姑媽已經(jīng)起來了,她正在煨桑。一聲早安過后,她告訴我扎西已經(jīng)起早趕回去了。我走出村長家,看到昨天扎在那里的帳篷已經(jīng)沒有了,那家來朝圣的四川人也已經(jīng)上路了,他們住過的地方連張紙片也沒有留下,你看不出他們留下的任何痕跡。
吃過早飯,村長告訴我,進冰川的兩個向導已經(jīng)定下了,我們要的馬也都準備好了。臨上路的時候,我才知道兩個向導之中就有村長本人。我們這群朝覲者,完全由陌生人組成,我們沒有相互尋問對方來自哪里,仿佛在我們心中,由于神圣的目標,世俗的言行已經(jīng)被我們所唾棄。在進入冰川之后,我們不時地看到有一些藏族同胞進入高原森林,村長告訴我們,那些人都是進山去拾松茸的。在山口一處壯觀的飄揚著經(jīng)幡的瑪尼堆面前,大家停下來休息,兩個磕長頭的朝圣者從我們的視線里出現(xiàn)了,他們用身體一步一步的丈量著這神圣的高原,一步一步地走向我們,他們旁若無人,他們的表情是那樣的虔誠。村長說這些朝覲者有的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短的幾個月,長的要走上二三年,不管夏日炎炎還是冰天雪地,磕長頭已經(jīng)構成了他們生命中最為重要的生活內容。
第一天晚上我們住在了熱水塘,熱水塘是這一帶有名的高原溫泉,而且當?shù)卣谀抢锝ㄓ泻芎喡恼写?。夜里,有兩個陌生的朝圣者過來給我們借火,村長連同飯鍋一同借給了他們,吃過飯,那兩個朝圣者就在我們不遠處的地方宿營。夜晚突然變得寧靜起來,誰也沒有說話,風從不遠處的森林里發(fā)出經(jīng)久不息的奔跑聲,我們頭頂上的星星越來越明亮了。我們仿佛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上,很快就都入睡了。第二天等我們醒來的時候,那兩個陌生人已經(jīng)走得不見蹤影,在還給我們的鍋蓋上,放著一塊奶渣餅和一小袋鹽。村長說,像這樣的轉山人,他們帶的東西肯定不是太多。我說,那他們?yōu)槭裁催€要留給我們呢?村長說,因為他們借了我們的火和鍋。大家看著放在那里被陽光照耀著的奶渣和鹽,都被陌生人的真誠所感動。
那天我們到了雨崩神瀑,村長和向導找來煨桑的樹葉,來到煨桑臺前,開始煨桑。桑煙升起,村長口里默誦著經(jīng)文,開始繞著插著風馬旗的瑪尼堆轉,大家也都跟上了他轉徑的腳步。三匝過后,村長和向導又統(tǒng)一行動,脫下一層上衣,順著石階下去沐浴瀑布,我們幾個也學著他們的樣子走近神瀑。眨眼之間,一線之水變成霧般地膨脹起來,村長他們拉開距離,貼著巖壁在水霧里奔跑,他們開始圍著神瀑轉,一邊轉一邊喊叫著,我們也被感動了,跟著喊起來。這個時候,所有的人都忘記了自身的煩惱,我們和自然融為了一體,我們成為了我們自己。
這些人生經(jīng)歷,就是一部小說是否能夠達到真實所需要的基石。對于一個小說家來說,我在前面說過的那個孤獨法國傳教士、我的向導李大哥、洛克故居的管理者、造紙的和師傅、雕刻木板的陳師傅、銅匠李師傅、銀匠侯師傅、那個年輕的導游和他做了天葬師的爺爺、藏族司機此里定主、登山隊員斯那次里和他的母親、我的向導扎西和村長姑父、陌生的僧人與朝圣者,當然,還有洛克,他們所有人,在我們尋找到一部小說的靈魂和結構之后,是上述的這些人使我們的小說敘事有了依靠和方向感,那些我們曾經(jīng)擁有的真切的生活經(jīng)歷和對生命的切膚的感受,突然變得珍貴和重要起來。
*頌詞開頭的“察瓦崗”,在藏族古代地理中指瀾滄江與怒江間的滇藏交界地區(qū),包括西藏察隅、左貢以及云南德欽等一大片區(qū)域?!岸蛲笔欠鸾?jīng)中“空性真如”的藏語音譯。“絨贊卡瓦格博”在當?shù)夭刈鍌鹘y(tǒng)中,既指梅里雪山的主峰,也是對其周圍群峰的合稱,其中,“絨”意為河谷;“贊”指藏族神話的贊神,多住在山上,后成為山神的代稱;“卡瓦格博”意為白色雪山。
(本文系作者2016年4月6日在《大觀》文學名家論壇上的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