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燕平

無緣師徒有師生—葉鳴蘭先生追憶

文/夏燕平

8月的最后幾天，一個遠離公眾視野很久了的京劇名家葉鳴蘭先生的辭世，引起了杭城的一陣不小的騷動。驚聞了這場騷動，我不禁回想起和葉先生的一段“貌離神合”的師生情緣。

說來慚愧，我還是從報紙的整版報道中才準確知道葉先生的往事的：“1931年出生南京。本名葉家香，7歲時，隨祖母去天津姑媽家。這位姑媽大有來頭，她是袁世凱的六夫人葉氏。葉氏喜歡聽戲，袁家的十四表哥也經(jīng)常提籠看戲，這成了葉家香的開蒙教育。他是最后一批民國京劇科班出身的京劇演員。解放前，他回南京入‘鳴聲社’科班。解放后，他調(diào)往杭州京劇團，成為當家小生，直到劇團上世紀80年代解散，之后，轉(zhuǎn)入杭州藝校，直至退休?！?/p>

需要糾正的是，文中提到的“上世紀80年代解散的”杭州京劇團不是葉先生“解放后，他調(diào)往”的杭州京劇團，這個杭州京劇團大概是后來的浙江京劇團。“80年代解散”的杭州京劇團，是在1976年成立的，它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團員來自杭州市“五七”文藝學校畢業(yè)的學生，本人恰逢在冊。葉鳴蘭先生就是那個時候來的杭州京劇團。葉先生倒是樂見兩個時期的杭州京劇團“合二為一”，他說“我很高興，我又回到了‘杭京’”。

1976年代是京劇行業(yè)由現(xiàn)代京劇回轉(zhuǎn)傳統(tǒng)京劇的“始皇年”，我們這些說是京劇科班出身的學員，學的都是現(xiàn)代京劇“樣板戲”，對于傳統(tǒng)的招式完全找不到北，此時便有像葉鳴蘭先生一樣的前輩調(diào)到杭州京劇團，既當教員也當演員。那時的尊稱是老師，先后調(diào)入的有葉老師的夫人洪云艷老師；張善林老師（蓋叫天之孫）、夫人王水仙老師（京劇武旦）；劉蕓蘭老師（京劇名旦）；李新庚老師（京劇老生）；耿正老師（京劇老生）；張曉蓓老師（京劇青衣）。還有著名劇作家趙季康老師（電影《五朵金花》、《摩雅傣》編劇）；作曲家周東升老師；禮聘宋義增老師（京劇名丑）；梁少垣老師（著名司鼓）；李達老師（著名琴師）；陳效琴老師（荀派花旦）；魏克玉老師（京劇老旦）等。

葉老師“先前曾經(jīng)闊過”。1949年前葉老師搭班在江南一帶演出，1950年私營戲班子改作劇團，葉鳴蘭被推選為金星京劇團團長，這年他20歲。劇團在他的帶領(lǐng)下，邀來諸多京劇名家，在常州打響了第一炮，葉鳴蘭老師也與多位大家同臺表演。1951年底他加盟江西“洪云艷京劇團”，與他的愛人洪云艷“琴瑟和鳴”。洪云艷后來是廬山京劇團業(yè)務團長，毛澤東主席到江西便要看洪云艷的戲，1959年7月為廬山會議演出，毛主席曾為其更名為“紅云艷”。

五年后，“文革”開始了，傳統(tǒng)京劇面臨巨大變革。傳統(tǒng)京劇小生，扮演的是青少年男子，表演的最大特點是真假聲互換，這樣的角色在現(xiàn)代京劇中被取締了，葉老師失業(yè)了。

十年后，葉老師可以重操舊業(yè)了，但是，年齡增長，長久“失聲”，葉老師的聲音不復當年了。于是，他把渾身解數(shù)用在了培養(yǎng)年輕學生身上。

因為早就聽說來了一位有名的老師，第一次見葉老師，不免有敬畏和局促。葉老師笑意融融，雙眼分明在使勁地打量著我上下，仿佛于朽木之間尋找著可以雕琢的部分。不久，我被含蓄地告知，如果我愿意學小生，葉老師可以教我。我非常訝異，不經(jīng)思考我便刻意回避這個問題。首先我以為我不具有扮演小生的先天條件，別說假聲，就是真聲音我還尚未擺脫“變聲期”的魔爪。京劇行當中最難覓的人才是“花臉”和“小生”，因受嗓音條件限制，是典型的“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加百分之一的天賦，而沒有那百分之一的天賦，那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便白搭”的行當。其次我從內(nèi)心深處不喜歡小生這個行當——請葉先生恕“小生”無禮。其時的我們還無法理解京劇藝術(shù)中小生行當?shù)木澜^倫。

于是，我每見到葉老師一次便生一絲愧疚，葉老師依然是初次見面時那樣的笑意融融，從未提及此事。

好景不長。杭州京劇團在建團六年后解散，我改行做了電視。然而和葉老師的緣分依然不減：常常不期而遇在各大劇場，葉老師看戲，我做電視實況錄像。依然是笑意融融，并給我欣慰的目光和鼓勵的話語。

1997年某日，還是在劇場邂逅，葉老師告訴我他的一個創(chuàng)舉：和夫人洪云艷老師在當時的杭州工人文化宮創(chuàng)辦了杭州京劇茶座，我覺得這是浙江電視臺《紀錄》欄目的一個好題材，于是請編導專門拍了一集片子，算是內(nèi)心獲得些許慰藉。

此后葉老師把余生精力全部投入到培養(yǎng)和熏陶京劇票友身上。某年浙江廣播電視廳新年迎春晚會，一個叫夏迎賓的男旦驚艷全場，一招一式、一顰一笑盡顯專業(yè)的打磨，我忍不住上前打探“哪個師娘教的”？夏迎賓回答說：“我是葉鳴蘭和洪云艷老師的學生?！蔽殷@訝一聲“怪不得”！“葉老師經(jīng)常說起你”，夏迎賓補充說。我一陣欣喜，又生一絲愧意。

葉老師教授了許多業(yè)余的京劇票友，我看過他們的表演，有不少票友的演出，遠勝于我們這些號稱專業(yè)的出身，因為他們有天賦，且真愛。看他們表演，與看專業(yè)表演不同，驀然生出一種異樣的感動，有時潸然淚下，有時一聲嘆息。

曾經(jīng)，我為葉老師嘆息和不平，一個當家小生，一個20歲就擔任了劇團團長，一個頗有建樹的京劇名家，退休之年卻為了些京劇票友忙碌奔波，為那些冒調(diào)的黃調(diào)的跑調(diào)的一順邊兒的扮起來老摸咔嚓眼兒的，一遍一遍地練習傳授，值得嗎？

當我逐漸理解了中國京劇大美境界的時候，這樣的“嘆息和不平”才轉(zhuǎn)變?yōu)橘潎@和敬仰。他是執(zhí)念于京劇藝術(shù)的精神，民族文化的魂靈，盡管這些票友們不可能登上正式的舞臺，但可以將這種精神傳遞，使這種魂靈不滅。

葉老師做到了。在杭州這座暖風沉醉的城市，越來越多地響起西皮二黃那高八度的激越和蒼涼之聲。

有一天，岳母大人說要去參加京劇票友會。我心里嘀咕：岳母大人嗓音條件不錯，但畢竟沒有經(jīng)過任何訓練，聲音的控制能力沒有……此后我就經(jīng)常在家中聽見我熟悉的京劇音樂和唱腔，有時岳母大人唱戲，岳父大人操琴、制琴，真?zhèn)€是“琴瑟和鳴”。你別說，岳母大人的唱腔還真越來越入耳了。

又一天，岳母大人說，“你認識葉鳴蘭嗎？……他說你是他的學生”！我有一陣莫名的感動和愧疚，但卻肯定地回答：“是的，葉鳴蘭是我的老師”。

葉老師不曾收我為徒，沒有教授過我專業(yè)的技能。但尊者為師，敬者為師，葉老師精業(yè)、敬業(yè)、愛才、豁達，為京劇藝術(shù)有繼奮力，為民族文化不衰鼓吹，未來會想起他的。

無緣師徒有師生。葉老師是我的老師；我是葉老師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