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蕾
就民間層面而言,嗜血的資源追逐賽、樂于冒險的淘金者、寄望于可以更好謀生的打工族,已經(jīng)讓非洲成為很多中國生意人的舞臺
不得不說,尼日利亞之行是趟奇妙的旅程。2016年8月14日到24日,我參加了一個中國商團,成員包括中國電建、杰瑞石油、廣州白云機場、煙臺私人房地產(chǎn)企業(yè)、廣東貿(mào)促會國際商會中非投資貿(mào)易聯(lián)盟等相關人員。我們的主要目的地是拉各斯——“尼日利亞的上?!?,它通常被這樣介紹給中國人。10天時間,在停不下來的問號和突然降臨的感嘆號中度過,中國的老話“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成了恰如其分的總結。
“你的英語真好,是在尼日利亞學的嗎?”
出發(fā)之前,行李中幾乎兜了個微型家用大全,從防蚊水到插排,從茉莉花茶到酒精棉,我甚至還帶了四顆羅漢果——預防上火。
機場辦理登機的隊伍行進緩慢。一方面是人多——我要先到埃塞俄比亞首都亞的斯亞貝巴轉機,中非往來頻繁,首先成就的是埃塞俄比亞這個中轉站,東方大陸的人們經(jīng)由這里去往廣袤非洲的各個名字生僻、文化迥異的陌生地點。另一方面,人們的行李太大,只能在地上蹭著挪。人們帶著四季的衣裳,最占地方的是被子,推車上的行李打著嚴密的膠帶,貼著用最大字號打印出的主人的名字——“任經(jīng)理”。人們操著各地口音,看起來像勞工中介的人安撫著大家對進出境的未知的焦慮。有點春運味道的等候中,最醒目的是位年輕人,他的背包側面插著一大卷世界地圖,是人海人山里的最高峰。
中國人走向非洲早已不稀罕,盡管在很多人心里,非洲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仍然是危險、落后的代名詞。不講國家的戰(zhàn)略考慮,只就民間層面而言,嗜血的資源追逐賽、樂于冒險的淘金者、寄望于可以更好謀生的打工族,已經(jīng)讓非洲成為很多中國生意人的舞臺。
2000年,首屆中非合作論壇在北京召開時,國際社會對此的態(tài)度是相對漠視的,直到2006年,西方媒體好像獲知突發(fā)事件一樣:這一屆的中非論壇吸引了48個非洲國家(當時非洲共有53個國家)前來,“世界上從未有過一個國家能夠同時召集這么多非洲國家的高級代表團”,法國媒體人塞爾日·米歇爾在他的著述《中國的非洲》中說。
同樣是在2006年,在拉各斯,尼日利亞時任總統(tǒng)奧巴桑喬在與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會面時說:“我們希望中國領導世界,一旦如此,我們會緊緊跟隨你們。當你們上了月球,我們也不愿被扔下,我們愿同你們在一起?!?/p>
從當初國家的援建項目到如今逐漸滲透入各行業(yè)的私人買賣,中國與非洲的互相需要勝過任何其他地區(qū),兩者之間的互動就像一波波時疾時徐但從未中斷的浪潮。
而吸引我來到這里的,僅僅是一種可能性。中國商團的日程中,有會見非洲首富、尼日利亞人Aliko Dangote(阿里科·丹格特)的預期,我有可能采訪到這位在非洲全境舉足輕重的商界人物。但“日程”這個東西在非洲靠不住,沒人能準確預測明天會發(fā)生什么。
抵達拉各斯后,法國朋友Baldini和他的女朋友、尼日利亞人Linda聯(lián)系我,他們千叮嚀萬囑咐,要我打電話給一位接機人,“一定要讓他幫助你!”
一出飛機就看到這位接機人在等候。他是機場的工作人員,帶我一路填表、過關。入境處的工作人員在散放著的案臺前與我聊天,毫不吝嗇贊美:“你的英語說得可真好!”未等我道謝,她緊接著問:“是在尼日利亞學的嗎?”
接機人把我從擁擠中拉了出來。他往手里塞了張1000奈拉的鈔票,跟幾個人寒暄,領著我走出機場。他幫我把行李搬到車上時,手心已經(jīng)空空,像變了個魔術。
拉各斯正值雨季,天邊的云追著云。從飛機上俯瞰擠擠挨挨的彩色屋頂,少見高樓,足球場倒是空闊,比中國的球場常見得多。機場出來的路邊也立著高大的廣告牌,一款啤酒告訴你說:“Shape your city(塑造你的城市)!”
車窗倒像是一道隔開時空的透明屏障。我看見大巴的后窗里擺著張豫A的臨時紙牌照,路邊墻上涂鴉著小廣告:“money lending(貸款)?!甭飞吓艿拇蠖嗍屈S色面的,這是北京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場景。只是這里的黃面的遍體鱗傷,個個掛著(歪著的)奔馳車標,也有些會帶著車主的宗教信仰一起奔跑:“上帝偉大(God is great)?!痹诠泊蟀蜕俣?、出租車更是罕見的城市里,這種靈活的小巴是人們主要依賴的交通工具。疾馳的小巴常不掩門,赤膊的男人探出(或許是因為人太多)半個身子,仿佛他正在駕馭這黃色的鐵騎。
2016年6月底,BBC的一則報道說,人口據(jù)估已達2000萬的拉各斯州“一直因不絕于耳的汽車喇叭聲、教堂內(nèi)的贊歌和穆斯林的禱告而備受困擾”,配圖便是首尾相連的黃色小巴們,“由于太吵,或許連天地神明也聽不清人們在對他們說什么了?!?/p>
在拉各斯路上巡游時,我常感到這里存在著兩個世界。
在尼日利亞十天,我從沒有見過欽努阿·阿契貝的書中幾乎每一頁都會提到的木薯、柯拉果、棕櫚酒,只在行車途中的路邊攤瞥到過木薯,Linda不認為下車閑逛是個安全的選擇,我們剛剛去逛的超市門口都要安檢,進出酒店的院門也要打開車子的后備箱檢查。不過眼下這情形仍然好過三年前,那時有些酒店院子會架著幾挺機槍。
Linda一邊說著“新木薯成熟的時候部落領袖會召開木薯節(jié)”,一邊從皮包里掏出太陽鏡,柔和地擦拭幾下,戴上,說:“這是從中國買的。”因為知道她還沒有去過中國,我問:“寄到這里來的?”Linda道:“怎么可能!寄到這里就稀巴爛了!是寄到巴黎再拿回來的……”
車里車外是兩個世界。作為西非最重要的港口,拉各斯的海岸是不同的世界。我在飛機上看到的彩色屋頂,落到地面便是擁擠的貧民聚居地。在西非生活二十多年的Baldini嚴禁我們對那個地方產(chǎn)生好奇和向往,只說,他們要劃著船去上班。
城市東面的維多利亞島海岸邊是完全不同的景象。那里現(xiàn)在是一片大工地,門衛(wèi)不許我們進入。
“以前的公共空間,現(xiàn)在都是私人場所了。若要進,需要申請?!盠inda問明白了,“他們說這里要建成非洲的迪拜?!薄俺说じ裉兀枚啻竺峙c它相聯(lián)。”
Linda的眼角對稱地留著三道橫向平行的短疤,那是部落的標志。她來自埃努古,父親是那邊一個地區(qū)的首領(“King”)。當初選學校,她在中國和英國之間選擇了后者,Baldini至今仍為她后悔這個選擇。要知道,Baldini在西非過的都是“中國時間”——他會在每年的農(nóng)歷正月回到法國休息,“中國過春節(jié),我們就都放假了?!?/p>
“中國是一夫一妻制?那你們可以離婚嗎?”Linda問過我。
宗教也將這個國家分成兩種狀態(tài)。尼日利亞的人口中,大約一半是基督徒,一半是穆斯林。教義上基督徒只能實行一夫一妻,但可以離婚。Linda以總統(tǒng)為例給我做了講解:前總統(tǒng)是基督徒,他有一個老婆,但他還有個女朋友。眾人皆知。電視臺可以自由地討論,他也有不回應私人生活事務的自由?,F(xiàn)總統(tǒng)是穆斯林,他有三個老婆,但出訪和上電視的只有大老婆,畢竟“第一夫人”只能有一個。
Linda還特別關心我對拉各斯的印象。我說,聽說它相當于尼日利亞的上海。她高興地大叫。但那時我內(nèi)心并不贊同這種類比。等從埃努古回來,Linda又問:“我的家鄉(xiāng)埃努古怎么樣?”
“還是拉各斯好?!蔽彝讌f(xié)了。
“美國可沒有這樣的事!”
出發(fā)去埃努古前,Baldini陪我們吃了早飯。
我問起我此行的最大企圖:Aliko Dangote。Baldini眨眨眼:“你以為這么容易就能見到Dangote?還是先去煤礦看看吧。Dangote對它寄予厚望。”
煤礦就在埃努古。煤礦的負責人Enyeama和丹格特集團負責物流的經(jīng)理Orji(化名)陪同我和一位來自南京的私人企業(yè)主賀平前往。商團中的其他人還沒有抵達尼日利亞。
Dangote的生意就好像這個國家的血脈,意大利面、鹽、糖、西紅柿加工、面粉、石油,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水泥,他的商業(yè)帝國的基石。而水泥廠的運轉依賴煤炭,尼日利亞的出產(chǎn)量并不大,需要大量進口,“黑金”從南非長途跋涉而來。
汽車、飛機再加汽車,我們從早上6點出發(fā),一直顛簸到下午3點。路上經(jīng)過村莊,偶遇該地區(qū)的首領(Chief),Enyeama趕緊下車致敬。只見首領手持牛尾巴毛做的拂塵——那是權力的象征,輕點Enyeama以示祝福。他是各個更小區(qū)域的首領推選出來的、終身制的首領。
“這是傳統(tǒng)。”O(jiān)rji說。
一輛大貨車陷在泥土路里,擋住了我們的去路。路只有一輛車的寬窄,我們只能下車步行。
“歡迎來到埃努古?!盓nyeama有點自我解嘲。事實上,這條路還是他經(jīng)常引以為傲的資本:這里原本都是灌木,是我們,修了一條路。
這條路未經(jīng)雕琢,只是去掉了植物的羈絆。
Enyeama也有著不錯的家世,叔叔是地方政府的要員。有一次去餐廳被怠慢了,叔叔很生氣,大聲抗議:“你們知道我是誰嗎?”問題隨即解決,而且免單。Enyeama在美國留過學,至今仍然保留著美國的手機號碼。雖然身為煤礦的負責人,但他大部分時間還是待在拉各斯,“處理各種關系”。每次來埃努古都需要充分的心理建設:“這真是一條累死人的路。每次走下來只想洗澡后躺著,啥也不干?!?/p>
跟我們交流時,他彬彬有禮,行為方式與他的教育背景非常匹配。但他接電話的時候,卻常說:“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或者“我真是不明白怎么會這樣!”
眼下他又說:“告訴過他們多少次,不要把車停在這里!”
我們距離煤礦不遠,步行可達。說是煤礦,其實只是一個挖了一兩米深的大坑,現(xiàn)場只有一臺小挖掘機,孤零零地停在積了水的坑里。
“當?shù)厝硕贾滥抢镉忻骸:芫煤芫靡郧熬椭溃珱]人調(diào)研?!盓nyeama說。
看了現(xiàn)場,賀平有些猶豫,Enyeama和Orji迫切地要求充當翻譯的我向中國商人傳達:“這里到處都是煤,是大生意!大工程!參與進來的人都會賺大錢!”
當?shù)厝烁斫膺@個道理。
“他們很高興看到你們來。只要讓他們搬遷,他們就發(fā)財了,想去哪住就去哪住。地方有的是?!?/p>
回程的路上,Enyeama又在村子停下,去拜訪首領。
村莊中央的亭子成了議事廳。首領說著土話,一旁站立的人負責翻譯成英語。
“首領說,歡迎你們?!狈g對我和賀平說。
村鄰都趕了過來。十幾歲的小女孩懷里抱著更小的嬰孩,頑皮的小男生趴在亭子的矮圍墻上睡得很香,他后面站著一個表情淡然的小姑娘,裹著一塊巨大的藍色的布料,一陣微風來,未經(jīng)剪裁的布料被吹出了風韻。
多數(shù)孩子都是揚著笑臉,打量著我們。
法國媒體人塞爾日·米歇爾記得,在剛果街頭曾遭遇過這樣一幕:
“我們在布拉柴維爾的大街上走了約十分鐘,這時一群正在踢球的剛果小男孩停下來向我們高聲說道:‘你好!你好!白人在非洲習慣聽到‘hello mista‘salut toubab和‘Monsieur Monsieur等英語或法語的招呼聲,但這群小孩站在街上,排成一排,面帶微笑,卻使用了另外一種方式。他們大聲用漢語說完‘你好!你好!后,轉身就又跑去玩了?!比麪柸辗治龅溃皩λ麄儊碚f,所有的外國人都是中國人?!?/p>
眼前的這些孩子還不會說漢語,但將來誰知道呢?
煤礦的相關情況傳回國內(nèi)后,河南平頂山有煤礦公司拋出了橄欖枝。因為國家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煤礦面臨去產(chǎn)能、轉移安置工人的很大壓力。以中國平煤神馬集團為例,2016到2018年間,公司擬引導退出礦井51對,退出產(chǎn)能1146萬噸,受此影響,2016到2020年間需要安置職工34553人。如果能在非洲開辟第二戰(zhàn)場,無異于困境中的一條出路。
返回埃努古鎮(zhèn)中心的路程沒有來時順利。我們的車被樹枝和沙袋設置的臨時路障攔了下來。沒穿制服的警察檢查了司機的證件后,要求我們?nèi)w下車。
Enyeama和Orji下車詢問,雙方吵了起來。警察再次要求我和賀平下車。
一位穿著橄欖綠色毛線衣的警察盤問了我。他挎著一桿大步搶,背帶斷了,用繩子接上的。在詢問了我從哪里來、到達時間、滯留時長后,他要求看我的護照和簽證。
Enyeama和Orji徹底發(fā)火了,大聲告訴我:不要聽他們的!然后轉過頭去對一個貌似頭目的人說:你們太過分了!
在過往車輛的呼嘯轟鳴中,Enyeama和警察頭目越吵越兇。頭目吼:“你怎么能這么跟我說話!”Enyeama吼:“你真不知道你現(xiàn)在在跟誰說話!”跟他叔叔當初在餐館里說的那句一樣。
大概是這句起了作用。Orji再一次提問“你們到底要什么”時,警察的語氣有所緩和:“只是查查身份,看看是敵是友。然后我就會放你們走啊?!?/p>
于是橄欖綠毛線衣又盤問了我:你跟誰一起來?你們是合法入境嗎(我以為自己聽錯了,確認了之后做出回答)?你們來干什么?
最后他對我說:“歡迎你們!”
然后轉過去對Enyeama證明:“看,我問到我想知道的,就會讓你們走。”
他挽回了面子,我松了一口氣。雖然我不確知那桿槍的威力,但那畢竟是槍。
Enyeama和Orji上車之后仍在憤怒地抱怨:他們這么做太蠢了!大錯特錯!
“美國可沒有這樣的事!”Enyeama似乎還在說給外面的人聽。
“他們想要什么?”我問。
“賄賂。錢?!?/p>
“我們最終也沒給他們啊……”
Orji笑了。我也理解了Enyeama和他叔叔放狠話的必要性。
賀平用中文抱怨了一句:“這樣的情況,誰還敢來投資?”
Orji似乎聽懂了,對我強調(diào)了一遍:“他們只是攔下可疑的車輛。也是為了確保你們的安全。”
后來我遇到了一些從別的國家來尼日利亞投資的人,詢問他們來這里的原因。比如在塞拉利昂出生、黎在巴嫩讀書、在尼日利亞工作的Chikri Koussa先生。他說:“我選擇尼日利亞,因為它在我們面前展現(xiàn)了一幅巨大的藍圖——人口會達到一億六千萬。我向你保證,這是非洲最佳的工作地點,國家也很美,人民很聰明,很友善。這里的食物也令我著迷,真的太好吃了。當初我來這邊考察兩個星期,結果我來了就沒走。我想,只要你喝她的水,你就會沉迷而無法自拔。”
“你們太走運了!”
可是,我們在這里,只敢喝瓶裝水。
賀平還拒絕埃努古鎮(zhèn)上最干凈的海豚餐廳提供的飯食。Enyeama和Orji非常不解:一天沒吃飯,中國人不餓嗎?
有些傳統(tǒng)食物的確因為呈糊狀、顏色晦暗、原料不明,看著讓人有些擔心。但我享用了他們的咖喱炒飯,也嘗了烤海鮮、烤雞、卷餅,身體并無不適。
相比食物,廣東貿(mào)促會國際商會中非投資貿(mào)易聯(lián)盟副主席鄭凌講的一個掌故,聽上去更容易讓中國投資者感到不適。曾有位權貴的親屬,在會見中國商團時,被問到怎么處理沿海的貧民窟。他說:“沒關系,要建廠的話,就讓居民搬遷。給他們?nèi)鞎r間,不搬走的話……一夜之間,人就沒了。”
中國商團的人都被嚇到了。那位權貴親屬也從這件事中受到教育:掌握言論的尺度。
我是在吃烤海鮮的時候認識Chikri的,這時候已經(jīng)跟商團大部隊會合。
Chikri是個光頭,鼻梁筆挺,眼窩深陷,語速極快。Baldini開玩笑說,小姑娘跟Chikri說話可要小心,“相當有魅力的男人哦!”
有關魅力的第一個注釋,依然是家庭背景。萊昂納多主演的電影《血鉆》講的故事與他們家族相關?!澳遣侩娪笆顷P于塞拉利昂的,我們Koussa家族在Zimi,它坐落在(靠近)利比里亞的邊界,反政府軍第一次進入塞拉利昂,第一個抓住并處死的人就是我的表親Jacob Koussa。我們花了好幾年時間才確認他死于(入侵的)第一天。我們就生活在那部電影所描述的生活里。我們見識過各種方式的開礦,合法的、非法的,開礦是自打我一出生起便貫穿于我們家族生活當中的存在……”
塞拉利昂人是我們住宿的酒店的老板,他還提出帶我們?nèi)⒂^目前拉各斯最宏偉的項目,那便是之前拒絕我們?nèi)雸龅摹胺侵薜习荨?,Eko Atlantic。
項目的開發(fā)者之一Jacques Zachariandi曾在接受比利時《晚報》采訪時說:“我們的目標是構建出一個一千平方公里的場地。我們只是在向海洋要回它啃噬了一個世紀的東西。”他是Eko Atlantic老板Chagoury(沙古里)家族的親信。
這里沿岸的街區(qū)曾經(jīng)被海浪完全摧毀,定居于此的貧民也常受水災侵擾。項目確立后開發(fā)者對此地進行了治理,將海岸線重新推回到百年前英國人所修建的堤壩處,同時修建了新的更穩(wěn)固的堤壩,謂之“海上長城”。
Eko Atlantic的目標是建成獨立供水、供電,集公寓、酒店、商圈、寫字樓于一體的休閑、娛樂、消費、辦公巨型場所,就是一座獨立的新城。
“(這個新城的主干道)Eko Boulevard,有朝一日將以它棕櫚樹遮陰的八車道大馬路、空中飯店和奢侈品商店(的云集)來與香榭麗舍大街或者紐約第五大道競爭。”《晚報》這樣預測,“毫無疑問,Eko Atlantic將是尼日利亞百萬級新貴們美夢的典范……這一坐落在被馴服的海洋旁邊的要塞,以富人避風港的姿態(tài)出現(xiàn),讓他們得以背對另一種人:他們是貧民窟里成百上千的居民,每天面對風暴、城市污染、生活的不安全感……”
除了讓我們得見這一巨型工程,Chikri還為商團介紹了Ahmed Musa博士,他經(jīng)營一家通訊公司,同時還是名律師,有著堅決看不得女士搬椅子的紳士風度。
Musa真的是能量滿格。在與商團的交流中,他得知機場項目還沒有進入日程,項目負責人有些著急,便立刻撥了電話。然后,Musa博士說:“朋友們,你們太走運了!”第二天,他帶我們直奔某州州長家中,那里有個機場項目在等待。
這么看來,只有我距離自己的目標最遠。這些天中,跟Dangote比較接近的事情是與其家族的石油企業(yè)MRS進行商務談判會。
去MRS公司,我們走了水路,以避開陸地的堵車。在快艇上,Baldini激動地說起對尼日利亞職業(yè)培訓恨鐵不成鋼的抱怨:國際油價140美元一桶的時候,油輪租賃異常火爆,碼頭忙碌,國家經(jīng)濟和人民的愿景像泡在蜜罐里,甜到不用去理會油輪里掌舵的永遠是外國人。國際油價變臉,由晴轉陰到下暴雨,最慘時26美元賤賣,快十年過去,本地的船長還是一個都沒有培養(yǎng)起來。
如今碼頭的景象,近乎靜止,默然如畫,這些抱怨也顯得沒那么必要了。
在MRS,公司的二把手聽取了中國商團的詳細闡述:以中國電建優(yōu)質而全面的資源為平臺,承轉中國細分行業(yè)的公司與非洲具體項目對接。原宗申車隊的經(jīng)理和總教練馬克頓·米歇爾和鄭凌所成立的康城發(fā)展有限公司作為中國電建新業(yè)務開發(fā)部在西非的獨家代表,負責聯(lián)系和洽談各項業(yè)務。
會談原計劃與MRS的一把手、Dangote的弟弟Sayyu進行,但因為身體原因,Sayyu先生缺席了。為表達盛情,主會的Yahaya先生把屋里的海爾空調(diào)開到最大,生怕中國人不適應炎熱。
第二天,尼日利亞商界的盛情得到了延續(xù)。中國商團在酒店接見來訪的各路尼日利亞商友數(shù)撥,有西共體的住建項目、有農(nóng)業(yè)項目的融資,還有尋求沐浴露包裝技術的,直到深夜還有從阿布賈趕來的人。要知道那天可是周六,按慣例,尼日利亞人是要休息的。
MRS在這場盛宴的延續(xù)中起了樞紐作用。那天會談之后,他們將“中國人來了”的消息散布到政商圈,于是,商客不斷而來。
最重要的來客是副總統(tǒng)的弟弟Gbega Sokefun,他又為商團引薦了住建部長的私人顧問。雙方談到深夜,離開道別時,顧問先生說了一句中文:“辛苦了!”
鄭凌吃了一驚:“米歇爾在中國20年都說不出來這話!”
在尼日利亞的倒數(shù)第二天晚上,我仍沒有接到Dangote確認見面的消息。在我對面見超級富豪感到無望時,Chikri又帶來一個盛情的邀請:Eko Atlantic的老板Ronald Chagoury父子在拉各斯的家中設宴款待中國商團。
“我(在Facebook上)發(fā)布了我們參觀Eko Atlantic的信息,并且@了他(Ronald Chagoury Jr.),他是我的好朋友,他回復了。我認為社交媒體是市場戰(zhàn)略者最重要的鑰匙(笑臉)。但是時機要恰如其分?!?/p>
Chagoury家族是黎巴嫩移民,到Ronald Jr.這里,已經(jīng)是在尼日利亞生活的第三代。他們?nèi)员3种骱透咝?。在Facebook上看到Chikri的消息時,Ronald Jr.正在森林里度假。若不是私家飛機的機長突然生病,他會早一天飛回來與中國人相見。
我對Chagoury家族一無所知。尼日利亞人只告訴我:這個家族對尼日利亞的政治經(jīng)濟的影響難以估量。
Chagoury家族的致富之路,從老Ronald的哥哥Gilbert1980年代救了一個不知名的軍人的命開始。這位名叫Sani Abacha(薩尼·阿巴查)的軍人在1993年11月成為這個國家的最高領導人。在上世紀90年代,Gilbert控制著尼日利亞70%的石油產(chǎn)業(yè)。
這位軍政府領導人1998年猝死,其后關于他在位期間法治倒退、貪腐公行的批評不斷,媒體以“竊國大盜”之名稱呼他。
Gilbert被認為是阿巴查政府的重要代理人,在阿巴查死后也遭到追查。據(jù)美國媒體報道,尼日利亞政府查到一筆被認為是阿巴查的贓款在Gilbert的管控之下,后者否認自己對錢的來源知情,并支付了160萬美元的罰款,退回錢款6500萬美元。
美國媒體之所以如此關注Gilbert,是因為Chagoury家族出現(xiàn)在美國前總統(tǒng)克林頓的基金會捐贈者名單上。美國媒體懷疑其借此拉攏美國政客。這種懷疑在希拉里成為國務卿后更加強烈,尤其是美國國務院確實考慮過在Eko Atlantic買塊地,而比爾·克林頓也參加過這里的開工儀式。
通往Chagoury家的路坑坑洼洼,在夜幕下拉各斯城市的深處。它并不獨立于世,甚至可以搜索到鄰近的五星級酒店的WiFi信號。
老Ronald穿著件淺色的休閑襯衫,看不出富豪的樣子,襯衫上有個明顯可見的小窟窿。他不拘小節(jié),在吧臺招呼大家喝酒、品前菜,用手從醬油盤子里扒拉出一條很細很細的牛肉絲,將它吃掉。一不留神,還把醬油蹭到了襯衫上。
Chikri對這次會面認真至極。他此前忙著準備,三天未眠,在出發(fā)前往Chagoury住處前,專門沐浴更衣。
站在老Ronald身邊,Chikri一掃疲憊,烏黑的眼圈也被抖掉了似的:“三個月前,有人出30萬美元請我安排與Chagoury先生會面。而今天,你們在這里。所以,你們可是欠著我30萬美元。”
吧臺成了塞拉利昂人的秀場。
他在盛著干邑白蘭地的杯子里抽雪茄,淡淡的雪茄味兒沁入酒香,一杯口感更醇厚的飲品完美登場?!八前膳_之王!”老Ronald稱贊道。
“我花了十年時間來引起他的注意,伙計們,要知道,跟他說上話,太難了?!盋hikri說,“我花了十年,都沒有今晚這么……”
Chikri的演講被眾人的說笑聲打斷,老Ronald很喜歡中國人和法國人的俏皮話,也喜歡這么多能喝酒的人陪他推杯換盞。要知道,他英俊而能干的兒子是個素食主義者,練瑜伽,滴酒不沾。他們可以相談甚歡,但卻少了一起微醺的樂趣。
“我今天特別開心。我們能做得成生意,或者做不成,我都不在乎了!我今晚很開心?!崩蟁onald說。
“你為什么喜歡跟中國人做生意?”我的問題在融洽的氣氛中顯得有點突兀。
“為什么不呢?我們都很聰明,性格相同,文化相同……”
“文化相同?”
“是啊,我們有著相同的文化——拼命工作。”
“他非常獨特,眼界開闊,當他決意要做什么,別人幾乎無力改變。你很難取悅他,因為他似乎看透了一切。他跟很多人都有聯(lián)結,也被愛戴?!袊藢λ饬x重大,你們帶來的那些公司的簡介和具備的高新技術足以令他欣喜不已?!盋hikri的分析更理性些。
Chikri深諳老Ronald心理。告別前,他把我?guī)サ淖詈笠活w羅漢果送給老頭,告訴他:這是一種中國特有的神奇的果子。
我不確定老頭真的理解那顆果子,但它無疑宣告這趟旅程讓每個人都滿意。商團里一位成員充滿愛意地撫摸著富豪家里陳列的如玉的象牙,感嘆:生活真美好。
那氣氛真是曖昧溫暖,以至于我再也無法追問Chagoury家族與克林頓家族的關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