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美人魚將自己的尾巴用刀子割開,在巫婆的法力下,變成了兩條腿。她為了能陪在王子身邊,為了取悅王子,忍住撕裂滴血的疼痛,去跳動人的舞蹈。可是,真的好疼,好疼,王子他不知。
她必須嫁給王子,否則,咒語就會靈驗:她變成氣泡,永遠消失。王子娶了別的姑娘,王子不知美人魚救過他愛著他。美人魚真的變成氣泡了,沒有了,小朋友聽故事聽到這里哭起來了,可是王子他不知。
《紅樓夢》里,寶玉大婚,大觀園里的小姐丫鬟們都忙著當差看熱鬧去了,只有黛玉主仆在瀟湘館,冷冷清清,形影相吊。越劇《黛玉焚稿》里,王文娟版的黛玉在唱:“這詩稿不想玉堂金馬登高第,只望它高山流水遇知音,如今是知音已絕,詩稿怎存?把斷腸文章付火焚?!?/p>
一身青布藍衫的林黛玉,手捧詩稿,身倚病榻,滿腹悲辛,將因寶玉而寫的那些詩稿付之一炬,寶玉他不知。
寶玉那里,是人影綽綽,紅燭昏羅帳。咫尺遠過天涯,黛玉這里,是悲嘆,是怨恨,是絕望。焚過詩稿焚詩帕,這愛情,破碎就破碎,徹徹底底破碎。都走了,都焚了,都碎了,從此天地茫茫干凈,只落得一彎冷月葬詩魂……寶玉他不知,他不知啊!
有一年的春暮,我一個人走在大街上,陽光好白好厚??墒切闹幸荒钌穑庥?,于是墮下兩行清淚來。洶涌人流不識我,也不知道我忽然到訪的悲傷,我可以低頭放任淚水,不必急于擦去。我春日流淚,他不知。我不說,他怎會知?我說了,他也許也會忘記。
兩個人,再怎么近,也很難無縫對接。許多時候,一個人,迎向另一個人,像收聽廣播,在拼命調頻,可是依舊聲音模糊,吱吱啦啦半天,終于意興闌珊,咔地關掉開關。
我心有冷月,有蠻荒,他不知。
聽黃梅戲表演藝術家馬蘭唱《十年生死兩茫茫》,那是蘇軾的詞《江城子》,譜了黃梅曲調來唱的。蘇軾的這首悼亡詞,被馬蘭一演繹,聽起來愈加深情凄婉。“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生死離別,痛的從來不是駕鶴仙去的人,而是健在的那個,像個棄兒,承受無處話凄涼的獨自衰老,承受永無止息的思念,承受夢里相逢夢后終虛空的斷腸。
他塵滿面鬢如霜,她不知。他明月夜里獨自遙望短松岡,她也不知。她是遠去的云朵,已經(jīng)化作水滴,歸入千萬條江河。他懷揣著有她的記憶在人世浮沉輾轉,小軒窗,正梳妝,都還歷歷在眼前,在心底,她都不知。她是那么絕情,一去永不回眸,連隔世窺看都不曾。她的絕情,她也不自知。
人世間,有一種凝望,永遠是獨自凝望,單向的凝望。思君千萬回,他不回顧。
“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李商隱的《春雨》里的句子,最是冷艷凄美。在惆悵雨夜,隔著連天連地的春雨,遙看伊人居住的紅樓,內心清冷,這情境伊人不知。只有這雨絲,長長長長,如珠簾飄落在燈籠上,只好獨自提燈,轉身回去,這落寞伊人也不知。
懷人,從春晝,到春夜,懷得艷艷紅樓在春雨里也冷寂下去,伊人都不知。
有些愛和痛,只是一個人的編年史,是一個人的低徊,一個人的冷雨。他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