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煒
黃子軒剛就任臨唐知縣,沒急著升堂辦案,卻是帶著師爺,微服私訪。十五這天,正是臨唐大集,熱鬧無比,黃子軒就跟師爺一道,趕到集上來湊熱鬧。
逢五即是臨唐縣的大集。方圓百里的百姓像潮水似的涌入縣城,在縣城的十字街兩側擺起臨時攤位,把自家的收成或是手工藝品拿出來銷售,換些散碎銀兩,補貼家用。更多的人,則是趁此時機,淘買些便宜貨,或者是平常難以買到的貨品。一時之間,十字街上人挨人,人擠人,熱鬧非凡。
黃子軒和師爺一道,一邊觀看著兩側攤位上擺出的貨品,一邊慢慢往前走著。遇到新奇之物,黃子軒還要向師爺打聽個明明白白。石師爺就是本地人,對當?shù)氐娘L土人情甚為熟悉,對那些新奇的貨品也是了如指掌,一一道來,如數(shù)家珍。
兩人正行走間,忽然聽到前方傳來一陣叫好聲。黃子軒抬頭望去,只見那里圍著里三層外三層的人,一個個伸著頭往里看,不知里面是啥稀奇之物,于是加快腳步趕過去。石師爺卻淡然說道:“那是孫老邪在作畫呢?!秉S子軒奇道:“作畫有什么好看的?”石師爺微微一笑:“大人一看便知?!?/p>
黃子軒心里生了好大一個疑惑。
石師爺走到人群外面,一邊扒拉著人一邊說:“讓一下,讓一下!”人們大多都認識他,見是他要進去,急忙讓開一條路來。黃子軒就跟著石師爺,走進人群里。他看清了,里面擺著一張舊書桌,桌上放著筆墨紙硯,桌后一把舊椅子,椅子里坐著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長得極消瘦,下顎上留著幾縷灰白的胡須,雖穿著一身舊衣,卻頗有些仙風道骨。奇的是這人兩手背在身后,只用一雙赤腳夾了筆,正在紙上為一個人畫肖像。
那筆夾在老者的赤腳上,卻是異常靈活,與握在手中一般無二。只見老者先用筆在紙上畫出了那人的輪廓,又寥寥數(shù)筆,畫出那人的神態(tài),竟有九分相像,更是十分傳神。圍觀眾人一致叫好。那人丟下一塊銅板,取了肖像畫,徑自走了。老者卻用腳端起一個茶杯來,送到嘴邊飲著。
黃子軒本就是個文人,常見文人墨客寫字作畫,但都是用手,而這老者竟只用了兩腳就能將肖像畫得如此傳神,不覺驚嘆道:“好手段!”說罷,轉身就擠出了人群。石師爺忙著跟出來,說道:“大人,這孫老邪作畫,乃是咱們臨唐縣第一大怪。”黃子軒不屑地笑道:“不過是用腳作畫,又有什么怪了?我看他那畫,也只有九分像,離十分完美,終歸是差了一點兒。要說他身殘志堅,用腳來作畫,借以謀生,也確實不易?!?/p>
石師爺忙說道:“他不殘,只是他作畫時,將雙手綁住,大人未曾得見,這才誤以為他沒有手呢。這孫老邪怪就怪在,他不能用手作畫?!?/p>
黃子軒這回才真正吃驚了,不解地問道:“他有雙手?又為何不能用手作畫?”
石師爺把他拉到旁邊的一個茶館里,要了一壺好茶,一邊品茶,一邊跟他說起孫老邪來。那孫老邪本是臨唐縣城東孫家堡的人,自幼喜歡作畫,后來又到各地游歷,拜師學藝,據(jù)說還曾拜名士唐寅為師。幾年前,他回歸故里,不再外出,只因窮困潦倒,只得以賣畫為生。每逢大集,他都到這里來擺攤子,每幅肖像賣一個銅板,童叟無欺。但他作畫時卻要把雙手捆住,只用腳來作畫。有好事的鄉(xiāng)親問起此事,他說墨一沾他手,就成了逃墨,不經(jīng)意間就會逃走,那就畫不成畫字不成字了,故而不能用手畫,只能用腳。孫老邪用腳作畫因此被稱為臨唐第一奇事。
黃子軒聽了,從鼻孔里冷哼了一聲,說道:“一派胡言。他不過是以此為噱頭,誘人買他的字畫罷了??捎腥艘娺^他的墨逃掉了?”石師爺搖了搖頭,說孫老邪根本就不用手給人家畫,誰又能得到他手作的畫呢?黃子軒道:“我讓他給我畫一幅畫,倒要看看那墨怎么逃?!?/p>
黃子軒跟石師爺一道回到孫老邪的書桌前。石師爺忙著上前小聲跟孫老邪報了黃子軒的身份,又說明知縣大人是微服私訪,不想讓人認出來。孫老邪驚慌地站起來,一時之間手足無措。黃子軒拱手行了禮,微微一笑,不緊不慢地說道:“久仰先生大名,想求一幅畫,不知可否?”說著,他就從袖袋里掏出一兩銀子,放到書桌上,小聲對孫老邪說:“自然是要你手畫的?!?/p>
孫老邪也小聲說道:“小民手畫的畫會逃。若真逃了,還請大人不要怪罪。”黃子軒點頭道:“那是自然?!睂O老邪轉過身來,黃子軒果然看到他的兩手用麻繩捆著,他就幫孫老邪解開了麻繩。孫老邪揉了揉發(fā)麻的手腕子,接著看了看黃子軒,然后磨了墨,這才拿起了畫筆。
孫老邪用手作畫,卻和用腳時完全不同。他沒再先畫臉部輪廓,而是從下顎的胡須開始畫起,一點一點,由下而上,最后畫到了頭頂?shù)陌l(fā)髻,這才收筆抬手。他剛才作畫時,手臂擋著畫,圍觀的人只能隱隱約約看到一些墨跡和線條,現(xiàn)在猛然打開,眾人只覺眼前一亮,那紙上的畫像,活脫脫就是黃子軒要說話的樣子。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好”,接著,一片轟然叫好聲。黃子軒也覺得那畫像上的自己與鏡中的自己一般無二,果真是丹青高手。他又從袖袋里掏出一兩銀子,放到孫老邪面前:“妙,果然妙啊?!彼跗甬媮?。孫老邪收起銀子,小聲說道:“請大人記得小民的話?!?/p>
黃子軒捧著那幅畫像回到府衙,放到書案上,笑著對石師爺說:“本官倒要看看,這墨是怎么逃走的?!笔瘞煚斝Χ淮?,施禮告辭。
這夜,黃子軒就住在書房中。他鎖好了房門,在燭光下讀了一會兒書,看看那幅畫并無異常,困意襲來,便上床安寢了。雄雞報曉,他悠悠醒轉,爬起身就去看那幅畫像,這一看,不覺驚得目瞪口呆,嘴巴半張著,好半天合不攏。那幅畫,果真變了。幾條墨跡悄無聲息地逃走了,只剩下了雜亂無章的幾團墨。黃子軒哪相信世上會有如此神奇之事,忙著去查看門窗,卻見門窗完好,還都嚴嚴實實地鎖著。他正疑惑間,卻聽到臥房里傳來一陣驚呼。他急忙奔向臥房,卻和沖出來的夫人撞了個滿懷。
夫人驚魂未定地喊著:“鬼啊,鬼——”
黃子軒低聲喝道:“哪里來的鬼?夫人你鎮(zhèn)靜!”
夫人仍是驚魂未定地喊著:“沒有鬼,我的臉咋變成了這樣?”說著,夫人撩起遮著臉的頭發(fā),黃子軒一看,也不禁嚇了一跳。只見夫人的臉上,墨跡斑駁,再加上披頭散發(fā),倒跟個鬼一般,別提多嚇人了。原來,今早夫人一起床,洗了臉,對著鏡子一照,竟是這般模樣,把她給嚇壞了。黃子軒忙著安慰她道:“不過是幾點墨跡,洗凈也就沒事了?!狈蛉梭@疑地說:“我已洗了臉,為何墨跡未掉?”黃子軒讓她再去洗洗。夫人這回洗得仔細,還用了皂角,但洗完了對著鏡子一照,墨跡一點都沒褪色,不禁捂著臉哭起來。
黃子軒見了,也是心驚,忙著讓差役喚來了石師爺,讓石師爺帶著他去找孫老邪。孫老邪聽了,卻淡淡地說:“我已跟大人說過了,這墨會逃,大人直是不聽,非要小民作畫,如今惹下禍患,小民也是無計可施?!秉S子軒著急地問道:“那墨跡就是逃到了夫人的臉上,又怎的擦洗不掉?”孫老邪不緊不慢地說道:“小民的墨跡,能夠入木三分,沾到人的臉上,自然也會深入肌膚,怕是擦洗不掉的?!?/p>
黃子軒見孫老邪不像是在說瞎話,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只好派人到城里,請來了有名的大夫。大夫們從未見過如此奇怪的病癥,試著開了許多方子,但夫人連著吃了一個多月,都毫無效果。那些墨跡,依然在她臉上,就像天生的一樣,別提多丑陋了。夫人羞于見人,每天閉門不出,以淚洗面。起初,黃子軒還過去勸慰她幾句,時間一長,話都懶得同她說,臥房的門也懶得進了。
黃子軒本就是個風流種,耐不住寂寞,原先礙著夫人的情面,不敢娶小,也不敢眠花宿柳?,F(xiàn)在夫人門都不出,他如魚得水,每到夜間,就偷偷溜出府衙,到妓院中風流快活,天明方歸。
這天夜里,黃子軒來到尋芳坊,包下了俏麗的姑娘小燕子。他們先在房中飲酒說笑。不想那小燕子卻是酒中豪俠,連喝了幾杯,卻毫無醉意。黃子軒卻有些多了。黃子軒過來就要摟抱小燕子行好事。小燕子伸手跟他要銀子。黃子軒從袖袋中掏出一大錠銀子遞給她。小燕子拿過來一看,忽然驚叫道:“這是匪銀!難道你是土匪不成?啊呀,土匪——”
小燕子驚叫著就往外跑,黃子軒追上去想捂她的嘴巴,這時,忽然有一團黑墨猛地潑到他眼前,他駭?shù)靡婚]眼,腳尖兒絆到門檻上,向前撲去。
現(xiàn)在要說說那時妓院的房子了。妓院乃是二層小樓,為了便于老鴇招呼姑娘們見客,就建造了特別的結構,那就是中間是大堂,四面是房屋。房屋外面,有一圈欄桿。老鴇喊一聲客人來了,樓上樓下的姑娘們就都走出房門,倚著欄桿往下看,任客人挑選?,F(xiàn)在黃子軒被門檻絆倒了,往前一沖,不想撞斷了欄桿,徑直摔了下去。只聽得“咕咚”一聲響,黃子軒一聲慘叫,腦漿迸裂,就此死了。
妓院里出了命案,老鴇嚇壞了,趕緊跑到衙門去報案。石師爺集合了衙役,卻獨獨找不到知縣大人,只好帶隊趕到現(xiàn)場,再一看摔死的人,正是知縣黃子軒,不禁嚇了一大跳,命人保護現(xiàn)場,他不敢耽擱,忙著差人到州衙去報告。
知縣摔死在妓院里,自然是大事,臨州府知府吳大人聞訊,慌忙帶人趕過來。仵作驗了尸,證實黃子軒確實是摔死的。但黃子軒的臉上有一大團墨,蒙住了眼睛,這是他致死的一個重要原因。
吳大人叫過了小燕子,讓她細述當時的情景。小燕子就把當時的情景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然后拿出了那錠匪銀。吳大人接過來一看,那錠銀子確實是匪銀。所謂匪銀,也是大有來歷。原來,當時鑄銀錠,都是官府所為,還要在銀錠下面標明是哪個官府所鑄,如若被搶,很容易根據(jù)這條線索抓人。所以,土匪搶了銀子,會熔了重鑄,把銀子下面的官府名稱鑄得模糊些,難以分辨,也就難以捉拿他們了。一般人自然不注意這些,但小燕子經(jīng)常有銀錠入手,故知道此事,因為心里害怕,就叫了出來,倒不想驚了黃子軒,生生要了他一條命。
吳大人問道:“他臉上的墨又是怎么一回事?”
小燕子道:“小女子不知。”
吳大人叫來了妓院里的眾人,竟沒一人知道這墨是從哪里來的。吳大人皺緊了眉頭,正迷惑不解,石師爺忽然叫道:“難道是逃墨?”吳大人問他是怎么回事,石師爺就把逃墨的事講了。吳大人瞥了他一眼,氣哼哼地說道:“豈有此理!去,把孫老邪帶來,本官倒要問問清楚!”
差役們趕到城東的孫家堡,帶回了孫老邪。卻見孫老邪身軟如泥,臉色蠟黃,像是得了重病。吳大人問他是怎么回事,孫老邪說他得了知縣大人送給他的二兩銀子,欣喜若狂,從此天天喝酒吃肉,誰知他是個窮慣了的人,這一下富貴不起,竟然病倒了。
差役們悄悄告訴吳大人,他們找村民打聽過了,確如孫老邪所言,這些天他一直病著,并未離開過村子。吳大人暗暗點了點頭,問他:“聽說你手作的畫,墨會逃,可是真的?”孫老邪點了點頭說:“是真的。我用手作的畫、寫的字,墨會逃走,也不知道會逃到哪里去,所以我是不敢用手作畫寫字的。前些日子給知縣大人畫的畫兒,那墨就逃到他夫人的臉上去了,至今還沒下來,虧得他大人大量,并沒怪罪我。”
吳大人就命孫老邪下去了。
但眼下也沒別的線索,吳大人覺得這事匪夷所思,倒不如去看一看。他就讓石師爺帶路,他跟差役們緊隨其后。
不多時,來到了黃子軒的書房里,卻見書案上放著一幅畫,上面只有兩點墨,似是人的眼珠兒,而余下的墨,卻都不見了。石師爺驚呼道:“昨天我還看到過,有多半張臉的?,F(xiàn)在只剩下了一對眼珠兒,那些墨就是飛到妓院里去的!”
吳大人緊盯著他問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石師爺指天發(fā)誓:“若有半點謊言,我甘受懲處。大人若不信,還可問過夫人。夫人的臉上被逃墨染了,至今未曾下去。”吳大人叫過夫人來一看,果真如石師爺所說,再一問那日情景,果然詭異。
吳大人正猶疑間,卻聽身后一響,他猛地回過頭去,只見紙上那兩點墨竟然活動起來,向紙的一側滾動著,到了案邊,先后低落下來,打到一塊磚上,竟然發(fā)出空洞的響聲。吳大人命人將那塊磚起開,看見下面滿是白花花的銀子。他拿起銀錠一看,竟都是匪銀。吳大人憤憤地說道:“難怪南苣匪患猖獗,原來都是黃子軒在作怪。虧得他剛剛來到臨唐,不然,這里也難保太平了!”他也懶得再查案子,讓差役們抬了匪銀,打道回府。
這天夜里,臨唐城東的孫家堡,孫家祠堂里還亮著火燭。裊裊的香煙之中,幾個人給一個靈牌跪倒,行了大禮。行罷了禮,幾個人抬起頭來,卻正是石師爺、孫老邪和小燕子。孫老邪和小燕子又給石師爺跪倒磕頭:“多謝石師爺鼎力相助?!笔瘞煚斆χ褍蓚€人扶起來,感喟地說:“明堂對我有知遇之恩。幫你們給他報仇,我是責無旁貸,千萬別再說什么謝字!”
孫老邪的哥哥孫明堂,也就是小燕子的父親,曾是臨唐縣的首富,常年在外做皮毛生意。兩年前,孫明堂帶著銀兩路過南苣縣境時,被一伙土匪劫掠,銀兩全失,還丟了性命。孫老邪和小燕子發(fā)誓要給他報仇。兩個人秘密到南苣查訪,竟發(fā)現(xiàn)那些土匪和知縣大人黃子軒有勾結。正所謂天下烏鴉一般黑,更何況黃子軒舍得拿錢上下打點,上告定是無門,要報仇,惟有靠自己。但他們又不能為了報仇再搭上性命,故此要考慮周全。恰好黃子軒在南苣任滿,要調到臨唐來,他們就找石師爺拿主意。
石師爺想了幾天,就想出了逃墨這個主意。眾人只知道石師爺文采非凡,卻不知道他還有一身好武功。計議已定,他又偷偷跟著修鎖師傅學會了開鎖的手藝,那衙門也就進出如常了。黃子軒買走了孫老邪的畫,當天晚上,石師爺在黃子軒及其夫人的茶水中放入了蒙汗藥。黃子軒睡著以后,他用另一張缺墨的畫換走了那幅肖像畫,又在知縣夫人臉上潑了艾汁。艾汁如墨,又能深入肌理,洗之不掉,黃子軒就此嫌棄了夫人,便去花街柳巷尋花問柳。
黃子軒嫖妓,花錢如流水,那點兒官銀就不夠了,只能拿出秘藏的匪銀。當初孫明堂被搶走的都是臨唐縣所鑄的銀錠,黃子軒若拿出來花,必會引起人們的懷疑,故而他把這些官銀鑄成了匪銀。小燕子藏身青樓,專等黃子軒送上門來。黃子軒掏出銀錠,她一眼就認出了匪銀,大聲喊叫,黃子軒心虛,驚慌外逃,早已躲在暗處的石師爺往他眼睛上潑了一瓢墨,又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腳。黃子軒當場身亡,石師爺悄然回衙,接到老鴇的報案后帶隊趕來,自然先把相關的痕跡都抹去了。
黃子軒書房中的那幅畫,也是他精心做好的。那張畫紙看上去很普通,其實,石師爺事先已用油浸出了兩條痕跡,又在紙上新點了兩滴新墨,讓人誤以為是眼珠兒。他只要吹一口氣,紙張一動,那兩滴墨就會沿著油痕滑下來,滴到地上,那里正是黃子軒藏銀子的地方,前兩天他偷偷拿銀子時,被石師爺看到了。吳大人被匪銀吸引,自然不會再細查此案,也就保了幾人的周全。
孫老邪和小燕子謝過了石師爺,出了祠堂,回家去了。石師爺猶豫了一下,還是往縣城方向走去。整個計劃天衣無縫,他卻對一個人心存愧疚,那就是知縣夫人。要讓眾人相信逃墨之事,必然要借助夫人。而夫人,卻是無辜的。他現(xiàn)在就是要用自己的法子,逐漸消去夫人臉上的黑痕,恢復她如花的容顏……